第一章 山水局

五朝压案截杀地。雾散人飞落。 我自为兜你成局。 药理丹道、言漏谁之错? 一卷乱战成血涡。灭佛无奈着。 再接叶令去金陵。 满地天眼、此关怎能过。

朝压案

天色已经过了午时,太阳变得更加火辣。远远望去,烟重津的山林变得有些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层不住晃动的透薄轻纱。这应该是水分被太阳晒得蒸发起来形成的现象。

齐君元带着所有人直接到了烟重津九座山岭的第三岭鳜鱼岭。这是一座长条形的山岭,在风水学八门九星的山形中属于巨门一类。

鳜鱼岭岭顶为狭长的密林,叫做归鸦林。顶上的山势极为窄削,无法形成路径通行。所以通过鳜鱼岭的道路是在北侧,半山偏下的位置,就像一条腰带围着山岭。道路一边是长满蒿草丛的陡坡,坡下便是湍急的凌上江。另一边是陡度比较小的缓坡,缓坡从路边可以直达上方的归鸦林。这条道路算是比较宽绰的,而且是烟重津范围内仅有的两条直道之一,足够侍卫和官兵排列防护队形保护车队通过。

“就是这里。”齐君元说完这句话便住了口,他是想先看看其他人的反应,看有没有一点英雄所见略同的共鸣。

楼凤山前后看了看,不算长的直道可以从路头看到路尾。然后又往远处看了看,远处是连绵山岭,绿色如被。最后他还举起手掌,用几种指形度量了一下,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说道:“由此过去还有六岭,山形分别为贪狼、破军、左辅,这样在分布上就形成了‘五朝压一案’的风水格局,又叫‘五行拱圣’,这种格局在视觉上很容易产生恍惚、错辨的情况。另外,由此往前覆盖的林木有不太明显的高低差和颜色差。所以在这个方向上只要稍作布设,就可以让行进到此地的人产生视觉上的误差,从而减缓行进的速度。”

“对了,前面路尾的一段有稍向外侧的斜度,然后外侧临江的坡势又特别陡峭。我们可以隐身在归鸦林中,待那车辆到了这一段突杀而出,即便不能找到准点子(江湖话,意思同“准确的”)的刺标,也可以设法将七辆车掀落江中。”楼凤山的一番话提醒了王炎霸,他很快也看出了一些窍门。

齐君元又等了一会儿,见其他人再没建议,这才开口说道:“楼先生的功底真的不同一般,一下就看出‘五朝压一案’的格局,并且由此想到外加布设来影响刺标车队的速度。但是我要求的恰恰相反,不是让车队的速度变慢,而是要加快。还要不知不觉中在方向上发生一点偏移,让他们往路边的下坡靠近。不知楼先生可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楼凤山听了这话后又看了一下路尾方向,低头稍稍思考了下后肯定地说道:“可以,只要在前面这一路用颜色鲜亮的石块或树木设下几个明显的对照点,那么‘五朝压一案’的格局便会让人产生距离的错觉。然后请王小哥帮忙,在前面做一个阴暗的虚影,让领队的以为前面有阴凉处。这么热的天气,人都会急着往阴凉处赶。我则会在路边配个断续的下道线,让行走的人感觉是在下行,行进速度就会不断加快。另外,还要麻烦王小哥每隔二十步就在路边做个突出的假草叶,用惑目的色儿(有颜色的虚影,没有实际形状)也行。我相应地在合适的位置布下导向石,这就可以让行进的队伍在不知不觉中往一边偏移。而实际上路尾的一段有稍向外倾斜的实际坡度,加上假象诱导肯定会越走越快、越走越偏。”

说完这些,楼凤山停了下,突然间又想到些要补充的:“可这些迷摄的虚招不像坎子家的颠扑道那样势出不收,最终是会被实景提示的。当偏移过大距离后,他们还是可以从其他参照物上发现并及时调整,不可能真就顺着陡坡走下去的。”

“我知道。”齐君元回答道,“所以你们只需要将虚招设到路尾那一段稍往外侧斜的位置就行了。到了那里,我们可以让他们的马匹推他们摔下坡去。”

“他们的马匹?”何必为感到很是惊讶。

“是的,此道路上面紧邻归鸦林,为防止林中有重型器物的突然冲击,护卫方式应该会将骑卒、骑卫安排在内侧。因为马匹的体型、力量都大,抗击打能力比人要强得多,可防止从上方冲下的突袭。我们就利用这些内侧的马匹将外侧的护卫推下坡去。”

“可那些马匹在别人的骑控中,怎么可能推自己人?”何必为依旧无法理解,他专心研习的技艺未曾涉及这范畴。

齐君元转头看着秦笙笙:“临荆县中狂马拖死张县令,你用的药料应该可以办到吧?”

秦笙笙微微一笑:“用临荆县中的那种药料反而麻烦,要提前给马下料,然后还要看好了位置、时机发出驱动信号。其实要达到你要的效果只需在那段道路内侧的草叶上布下‘惊粉’就可以了。然后我自己还可以抽出身来在其他位置布局,根本不用管那些马。”

齐君元知道“惊粉”是怎么回事,它不是离恨谷中研制的药料,而是吐蕃牧民发明的。是专门用来训练牲口不食用外面的食料,以免被盗贼下套麻昏偷走。“惊粉”中的配料主要是倒椒粉、胡椒粉、油麻粉、刺鼻草,制成后远闻有股子咸香,能吸引牲口的食欲。但靠近闻时会有种呛刺的感觉直冲脑顶,牲口会不由自主地连续打嚏,惊跳开来。因为效果极佳,所以常被离恨谷的谷生、谷客拿来对付烈性的牲口,吓走凶猛的兽子。

“惊粉”的配方和作用与匠家的“线粉”非常接近,但它没有像“线粉”一样被《异开物》收录。只在北宋黄望东《望燕州骑》中有提到它的诗句:“温驯卷尾掸红蝇,突觉惊粉翻四蹄。”

“可以,不过你撒‘惊粉’的位置要配合好楼先生和阎王所设的兜形,要在使队速度达到最快、偏移方向最大的时候产生效果。”

“没问题。”秦笙笙很自信地回道。

“我已经完全清楚了,这是个好兜子。刚才那几个布设如果达到预期效果的话,应该可以将前半段使队的人马和车辆折损掉大部分,余下不多的人马和车辆再出手料理一下也不困难。但是后面半段的人马和车辆怎么办?”楼凤山又提出疑问。

“其实我是准备分三段下手,只要求你们两个将开路的兵卒和护卫解决了就行。七辆马车以及后面的兵卒和侍卫由我们来对付。”齐君元对楼凤山他们的要求一点也不高。

“后面的都由我们对付吗?剩下的还有七辆主车、贴身护队,以及押后的兵马。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的高手都集中在主车附近,凭我们五个人恐怕很难得手。”六指亲眼见过使队,所以知道真实的情形和难度。

“是很难,但是方法合适还是会有把握成功的。”齐君元是给大家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

没人再问什么,很明显他们都在等待,等齐君元说出合适的方法。

“地势、地形是固定的,这就像一个已经定下规矩的棋盘。既然前面一段需要利用‘五朝压一案’和倾斜的路面,那后面的车辆和人马便压在了这段道路最安全的位置上,不可能再利用地势了。所以我们只能从自己的特长入手,将可利用的已有条件发挥到极致。”齐君元此时能感觉到凌上江吹来的凉风,他脸上的汗水已经干了。

“大家看下,当前队人马入兜并往坡下冲落时,押后的人马所处位置正好是在这一段。这一段往上一侧紧靠树林,而且这小块树林与前面大片归鸦林被一道山壁隔住,是个可以突然出击的好地方。而且出手之后,前面队伍担心另一侧会有埋伏,是不敢贸然回头救援的。而往下一侧紧靠蒿草丛,看不到坡下的情况,所以即便在遇袭的情况下,被袭的人一般只会坚守而不敢往下逃走。如果在这位置的两段设下两堵草墙,然后由上侧树林顶上滚落下几卷长草席。还有道路上方紧靠着的树林和下方的蒿草丛,全作用到一起可以将押后的人马尽数盖住……”

齐君元刚说到这里,唐三娘突然插了一句:“我知道了,你是想用‘盖匣抖料’的法子(盖匣抖料的意思是制造一个封闭的或相对封闭的空间,然后在其中撒入毒药或迷药)。抖料这活儿我可以保证没问题,但是用作盖匣的草墙和草席却非得你这妙成阁的高手才行。”

“我不行,因为我还要对付七辆主车。不过六指兄应该可以的。”齐君元觉得六指有能力做出通体竹子的双连环“八俏头”,做些草墙、草席更不在话下。

他的推论果然没有错,六指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最后就是七辆主车了,当使队前后发生状况时,它们应该是在这一段。”齐君元轻轻跺了两下脚,他此时正站在预料中七辆主车会停住的路段上。

大家往两边看去,所在位置的两侧全是缓势的坡度。往上一侧是整片的草地,直到与归鸦林相接。往下一侧为临江缓坡,除了零星草丛和孤树外就是石面,没有什么遮掩物。这个位置对于突袭来说不太有利,但对于车辆来说,不管避让还是逃遁都存在着很高的难度,这一点还是值得庆幸的。

“主车跟着前面的队伍。即便前面的队伍发生混乱往坡下冲落,那些护卫主车的高手也不一定会让车子停下。因为这些江湖高手知道,危险已经来临,停止只会让危险度进一步提高。只有继续移动才有可能摆脱危险。所以我会制作一些‘滚木笼’来对七辆主车的护卫和高手进行第一轮攻击,同时将七辆完全一样的车子定位。然后我从上侧杀出,但不滞留,而是一杀之后便落到下侧坡上。我使用的武器完全可以在下面的坡上找到个固定点挂住,不至于让我落入江中。冲杀的目的是将主车护卫和高手们吸引到另一边,而当高手和护卫被我吸引到另一侧时,裴大哥从隔断树林的那个石壁处出来,顺道路往前进行二轮攻击。‘石破天惊’七块天惊牌正好一块摧毁一辆主车。砸完最后一辆车就直接和前段的楼先生、阎王两人会合。”

齐君元说完后看着大家,他估计会有人提出些疑问,而且他也想好了怎么回答他们。

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这让齐君元感到非常奇怪。

君至迟

整个兜子的布设虽然极为精妙,但是所有的步骤没有一个备用方案,所有的细节都要求一次成功。由七个人分三部分实施的一个刺局,难免会有衔接不到位或效果不理想的情况。布设杀局最大的难度是在出现意外后该怎么处理,怎么化劣势为优势。所以真正的刺客高手会更加关心万无一失过程中的万一。

“如果‘石破天惊’未能将车辆尽数毁了,或者刺标装扮成护车侍卫或骑马而行,那也不要紧。因为我会在上边树林中安置好第二个爪子‘火螭落云床’,只要裴大哥攻击结束,便由秦姑娘施放。将主车这一段所有剩下的人砸死、烧死。”

齐君元主动说出一个后备方案,想以此提醒其他人将疑问及时提出。但是依旧没有人说话,就连最喜欢说话的秦笙笙也没有说一句话。出现这种现象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们完全相信齐君元,相信他布设的刺局会万无一失。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全都已经知道出现万一后该怎么办,只是他齐君元不知道!

“对了,我差点忘记说了。这个兜子还有个难度,就是布局的时间。南唐使队通过这种凶险地带前,他们肯定会派前哨先巡察一遍。巡察的人中肯定有能辨查兜爪的高手,所以我们所有的设置要在前哨走过之后才能动手布设,否则就有可能被辨出局相。一般而言前哨会提前一个时辰走过,那么我们的布设时间只有大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大家没有问题吧?”

“只要今夜将材料备足,明早之前运到布设点位,然后将可制作的部分预先制作好,剩下布设到位有大半个时辰肯定够用。”几个人中只有六指回了一句。

六指的回答让齐君元彻底放心了。这些人中他最担心的就是六指,草墙加草席的工作量很大,而且要做得细密,否则达不到封匣的效果。六指巧力之技在细密度上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他的动手速度一直是齐君元担忧的。现在从六指自信满满的态度看,应该没有问题。

不过齐君元放心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些疑惑。自己查辨地势、地形也好,布置刺局也好,秦笙笙都是一反常态地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不问她话绝不会多说一句,眼中流露出的情感很是微妙。

秦笙笙这样的情形不但齐君元发现了,王炎霸、唐三娘、楼凤山也都发现了。但是对于秦笙笙这种状态每个人的理解并不一样,有人的理解是正确的,有人却可能想歪了。但不管正确与否都没一个人主动说破,只是各自在心中暗暗思考这状态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所有人当即离开了鳜鱼岭,下山准备各种材料。其实能准备的材料也不多,也就是些绳子、火油、篾片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可用的工具。其余像齐君元做滚木笼、火螭落云床,还有六指做的草墙、草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的。

需用的材料和工具在第二天天没亮时就全部运到了鳜鱼岭,全部藏在了树林中。然后齐君元开始动手,锯砍树木、制作爪子。其实他的工作量比六指的还要大,而且都是些很费体力的事情。六指也开始动手,用枝叶、蒿草配以篾条制作草席。但是草墙却不能做,因为太大、太重移动不便,必须是在选定的位置附近现做,并配合好机栝、杆架才能准确堵住人马,所以他的工作量是最大的。

所有工作做好后,接下来便是等待。从等待的那一刻开始,齐君元心中又多出一个万一来。万一南唐使队没有采用前哨探路而是直接通过,或者探路的和后队间距拉得很近,那么自己的所有设想便不能实现了。

但这个万一很快就消除了,和齐君元预料的一样,南唐使队果然有前哨探路的。时间也对,前哨到鳜鱼岭正好是正巳时(上午10点多),估算下来前哨骑队差不多是在辰时初(早上7点到8点)出发的。这样使队应该在巳时初(上午9点到10点)出发,即便使队行速较慢,那也应该是在午时初到初时末(11点到下午2点)这段时间通过鳜鱼岭,和齐君元推算的时间是一致的。

但是仍然有些情况是齐君元意料之外的,就是前哨队伍中根本没有高等级的护卫和高手,全是南平界防营的兵卒。队列人数不多、松松散散,通过时速度很快。而且只是心不在焉地朝两边扫看了几眼,根本不像探路察看地势、地形的。

这情形让齐君元心中一惊,立刻想到秦笙笙在临荆县刺杀张松年的事情。张松年试图混在骑卒中间逃过杀劫,那么萧俨、顾子敬会不会也采用这种方法混在前哨中通过呢?

“应该不会。”齐君元在心中回答自己。神眼卜福曾亲自办理过张松年的案子,看出张松年是被刺杀而不是意外,并且能够找到线索在临荆县外堵住秦笙笙,虽未曾能将秦笙笙拿住,却被他套问出秦笙笙是如何辨出骑卒中的张松年的。所以卜福肯定会坚决反对再采用“浑水流珠”的方法,因为这方法对一些刺客非但起不到混淆的作用,反而可能会掩盖刺杀的真相。卜福未能抓住临荆县的真凶,那么肯定会将张松年案子的查侦结果详细汇报给顾子敬来邀功。所以这次使队中即便没有卜福相随,那顾子敬也断然不会采用这种方法。

齐君元转头看了一眼秦笙笙,而秦笙笙正微闭双目辨听着什么。不用问,她肯定也是怕张松年那种招法再用于此处,所以想辨出这些前哨骑卒中有没有异常。

秦笙笙睁眼后见齐君元正看着自己,立刻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于是赶紧朝他摇了摇头,很明确地告诉齐君元那些前哨骑卒中没有丝毫的异常。

当前哨骑队过去后,大家立刻动手,按原来设计好的兜相开始布设。这一阵是忙碌的、紧张的。只要是有一处的兜子布设不到位发生破兜,那所有计划都将前功尽弃。

在大家的努力下,所有的布设都到位了,每个人也都到了各自的出击位,只等南唐使队到来。在这布设过程中最为不易的是六指,他巧力加大力,将草墙、草席全都制作完成并布设到位,不管是机栝设置和草席编织的精密程度,还是草墙架构制作和架设到位的重量,都不像他一个人完成的。还有就是齐君元,他这次做的全是大器物,而且要根据重量、大小精准计算出施放的距离再进行布设。当这些大器物都布设到位时,看着蔚为壮观,让他颇有些成就感。

不过老天似乎永远都是追求平衡的,当一件事让你惊喜时,总会出现另一件让人惊吓的事。而齐君元他们没预料到的事情不止是磨去了惊喜,那简直就是在煎熬他们的内心。前哨骑队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后面的使队迟迟未曾出现在鳜鱼岭,这就是那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天气依旧像昨天那么炎热。虽然今天所有的人都可以躲在树林的荫处,不用在太阳底下晒,但密不透风的树林中却是另一番难当的闷热,再加上等待的心焦,汗水很快再次湿透了所有人的衣裳。

齐君元的头上像在往下泼水,满脸的汗哗哗地往下流。午时已经过去了,南唐使队没有出现。虽然依旧在预算的时间段中,但是齐君元心中还是不由得犯嘀咕,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次刺局做得会如此没有自信,一颗心始终沉稳不下来。

未时过去了一半,使队还是没到,这已经和前哨骑队差了有足足两个时辰(按现在的计时就是4个小时)。使队滞后一个时辰以内属于正常,速度过慢或临时有什么事情耽搁的话,最多再晚半个时辰。因为白天最安全的时间总共就那么几个时辰,耽搁得太久就有可能无法在最为安全的时间中通过,那么就得调头回去仍在之前的住所停留一晚。这做法是官家保护方式中的一条规定,只要是官家的侍卫、护卒都知道,在刺行之中这规定也是常识。那么,现在这情形会不会是南唐使队真的遇到了什么意外,重新退回界防营,今天不过烟重津了?

未时之后天气没有那么燥热了,而且他们的位置是在山阴侧,没了顶头的大太阳,山里的凉气一下就冒出来了。但齐君元的汗水依旧滴滴答答,如此热是因为他心中窝着一团燥火。会不会南唐使队今天根本就没准备通过烟重津?早上过去的前哨一路匆匆,其中没有护卫高手,也不像是在察看周围情形,也许他们本就不是前哨,而是另有事情经过此处?抑或自己提前躲在树林中做的一些事情让那些前哨看出了什么,然后发飞信或采用其他什么传讯方式让南唐使队不要通过此地。

申时也过了一半多了,南唐使队还是没来。烟重津是东行的必经之路,这是最凶险的路段,这么晚都没有通过,那么今天应该不会再过去了。

另两处伏波的阎王和六指先后用折射光影和“自飞蝶”(一种以弦簧力量发射短距离直线飞行的器具,有点像皮筋拉射的纸飞机,结构简单,可随手取材制作)询问齐君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现在看着日头偏西天色渐晚,都觉得刺标今天不会再由此通过了。所以想知道眼下是不是先将兜子撤了,等明天重新布设再行截杀。

“再等等。”齐君元以“肢言”(一种以四肢的不同姿势来表达简单信息的方式)回复了那两个人。他是生怕自己刚刚撤出,而南唐使队又正好到了,那这一把就输得太懊恼了。既然已经等到这个时候了,索性就再等一等,只要过了申时,那就能确定刺标不会再来。因为到那时候就算顺利通过烟重津,他们也已经来不及赶到前面最近的州县、集镇,如不冒险连夜赶路就要露宿野外。这对于一个国家的使队是绝不可能做的事情,负责安全护卫的都尉和随身的高手也不会同意。

杀尽数

这时候太阳已经转到西面山岭的上方。山区之中比平原天黑得早,只要太阳往山背后一沉,那就有很多沟壑、角落和黑夜完全一样了。

树林的顶上此时升腾起一层迷雾,而且越来越厚、越来越浓。这是由于中午时段气温太高,将树林中的水汽晒得蒸发了上来。而现在太阳转西,山中气温快速下降,蒸发的水汽便凝结成了雾气。不单是那些树林,旁边的上凌江中也不断有袅袅的雾气升起,一起汇入凝结的雾层。山区之中出现这种现象非常正常,人们在崇山峻岭间观赏到云雾缭绕、云海翻涌就是这种原因形成的。而此地被叫做烟重津,很大可能就是因为依傍上凌江,周围环境多雾而取的这名字。

雾气在一个比树林高些的位置越聚越厚,就像是云层慢慢往下压着。虽然现在还没有影响到视线,但是照着这个速度下来,不用等到天黑,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浸没在一片混沌中。

也就在这时候,不断地有扑扇的声响穿过雾气层,落入到树林中。没等齐君元开口问怎么回事,秦笙笙已经主动告诉他:“是鸟儿回巢。”

“该撤了。”齐君元心中对自己说了一句,“用不上等到天黑了,归鸟已经回巢了,说明再有一会儿这里将什么都看不见。”

齐君元走到树林边缘,准备用“肢言”让各点位的同伴拆掉设置、撤出刺局。可就在他迈出树林的脚将要落地时,眼前突然闪过一团乱光,让他不由汗毛惊竖。

乱光是阎王发来的折射光影,但是没有任何规律,不存在任何含义。只是紧急时的一种提醒,而这个时候最紧急的事情莫过于刺标出现!

刺标果然出现了!虽然周围环境中多出些蒸腾的雾气,但齐君元还是一眼就看出来是南唐使队。使队的仪仗规格、护卫的服饰、旗帜的标志都非常明显,七辆主车、前后双都尉、南平军负责开道和押后等情况,也都符合六指昨天探到的信息。

齐君元收回已经迈出却未落地的脚步,迅速回到施放“滚木笼”的点位上。其实他在收回脚步的一刹那,脑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南唐使队为何会这么晚才到?他们真的准备今夜在野外过夜或者连夜赶路吗?但是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允许他再仔细斟酌这些事情,布设刺局的实际目的其实就是在制造一个时机,一个利用一切条件来杀死目标的最佳时机。现在如果是要把所有附加的、相关的事情都想明白、弄清楚,那么自己制造的那个最佳时机将会一去不复返了。所以齐君元眼下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应该做的是放下一切杂念,聚气凝神,按步骤和计划收兜,杀死刺标!

随着队伍渐渐走近,齐君元的心跳也变得更加低缓、平稳。他的脑子里再一次构思了整个刺杀过程,最终确认自己所设刺局是成功的。所以在他的眼中现在仿佛是在看着一队几百个死人在朝自己这边走来。

事实也证明齐君元的构思是准确的,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按他的布置进行着,而且时机的把握、前后的衔接全都恰到好处。

“五朝压一案”的效果比齐君元要求的还要好。远处的山形景象在楼凤山所设对照物的作用下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暗示,再配合上下道线,导致开路的队伍不停地加大脚步、加快步伐往前走。而王炎霸本来要以虚影做个假阴凉处的,当过了未时天气不再炎热之后,他立刻改变方案,将虚影变成折叠影,这样不但让人觉得前面的景物近在咫尺不断加快脚步,而且还让行进的脚步变得不稳,不时出现颠簸和磕绊。

另外,王炎霸本来每隔二十步就要在路边做个突出的假草叶来配合楼凤山布下的趋向石。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接搬弄了一些杂草种在道路边和路上的石缝中,并且每两步就有一处。这不但让行进的队伍在不知不觉中往一边偏移,而且为了避免被杂草绊到,使队的人在行进过程中还会大幅度避让或跨过,这样就会不可避免地将靠近下坡一侧的人强行往外逼推。所以当到了路尾那一段实际坡度稍向外倾斜的地方时,整个前队已经是紧贴着外侧的路边在走。而且队伍一片混乱,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就算没有秦笙笙布下的“惊粉”让内侧骑卒的坐骑惊狂将人往外推挤,单单这么走也会让一些人在走出路尾之前跌向下面的陡坡。

而秦笙笙的“惊粉”也撒得恰到好处,那位置正好是整个前队速度最高、偏斜最大、碰撞最多又偏偏还没来得及进行调整的瞬间。马匹是一匹一匹按顺序跳撞出去的,就好像是排着队闻“惊粉”、排着队跳撞。这速度正好配合上外侧兵卒越走越快的步伐,配合上倾斜的路面。先是马撞人,然后是后马撞前马。人在冲跌翻滚,马匹也在冲跌翻滚。整个队伍就像往陡坡下倾倒的瀑布,一发便再不能收。

前队中只有最后几个骑卒勒住了马匹,没有随着前面的队伍栽下陡坡。但是他们刚勉强勒住马匹,还未从惊恐中理出一点正常的思维来,就已经被连续滚下的“滚木笼”砸落江里。即便没砸落江里的,也都被“滚木笼”钉死在了路面上。

“滚木笼”其实就是一人多高带斜撑的木头框子。框子包括斜撑都是用原木绑扎而成的,每根原木绑扎好之后两段都支出一尺多长,并且削成尖端。这种“滚木笼”最早是守城器具,由墨家发明。但最初守城用的“滚木笼”要小许多,绑扎得也更细密些。而且为了增加攻击力,还会在笼中装入石头和砖块。

制造“滚木笼”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一般的木匠、柴夫都能做。但齐君元制作的“滚木笼”却有着独到的妙处,这是一般木匠、柴夫无法办到的。

这独到的妙处就是“滚木笼”能从树林中滚出,滚冲下山坡并落在路上。这看似没有什么了不起,却是经过对坡度的测量、距离的测量,对木笼材质重量的测量,然后通过计算,确定木笼的大小、两段支出的长短、施放的角度和起始位置。否则一个四方的木框,而且所有角上都有支出部分,怎么可能一路滚下,中途不会停住?也不会滚得太急冲过路面继续往下,最后偏偏是恰到好处地钉在路面上?

一个“滚木笼”钉在路面上不足以挡住七辆主车,所以这些木笼是连续着滚滚而下。十几个“滚木笼”扎堆在一起,便将那路堵得死死的,不花费些工夫肯定打不通。

使队的护卫们反应很快,他们根本没有考虑怎么打通被堵的道路。因为就算打通道路前面等着的也可能是更大的杀机,否则开路的人马怎么会瞬间就折损得不剩一个。但是来路他们自己刚刚走过,可以确定是安全的,所以调头往回逃走才是上策。

马车的车头才调过来一半,又一堆“滚木笼”翻滚而下。这次砸下的位置是在七辆主车的后端,不但钉牢了路面、堵住了道路,而且还将在后面押住主车的副职都尉连人带马砸在了下面。七辆主车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所有护卫只得收缩防守,将车辆团团围住。

就在齐君元施放“滚木笼”的同时,使队押后的那些兵卒正凄惨地低声哀号着,而且声音越来越低。除了哀号就再不曾有什么大的声响,就连拔出兵刃的声响都不曾响几声。

前后突然滑出的草墙就像是将押后的兵马关入了一个栏圈。还没等他们想好是鼓足勇气往上侧树林中冲入,还是冒险滑下下侧陡坡逃遁,紧接着又是几张又长又大的草席覆盖而下,他们立刻从栏圈转而被关入了一个棺材里。

六指设置的滑落草墙大小合适,定位准确,施放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草席的覆盖是由旁边树冠顶上直接翻滚下来的,但是六指除了在草席上加了牵拉施放的丝线外还加了缆风线。这样草席在落下时就不会因为气流而飘到其他位置,而且还可以借此固定距离、高度,保证草席以需要的形态落在需要的位置上。

厚密的草席落下来,在那些已经惊恐无措的兵将们看来就仿佛是天塌了。它不仅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而且还带来了异样的气息,如同地狱般的气息。

唐三娘在六指编制这些草席时就加入了一种毒料,叫“松肌散”。这种药粉一旦吸入,身体就会立刻松软不能做力。然后随着毒性深入,内腹器官也开始失去维持功能的动力,中毒者很快就会死于呼吸的骤停或心脏的骤停。

草席太轻太薄,被困之人只要反应及时,用长矛顶住草席便可从未落下的空隙中逃出,或者在落下时抽刀挥砍草席,那么没几下也可以破开口子脱身而出。但是采用了“松肌散”后,草席未到那药粉就已经抖洒下来了。即使反应再快,也是没有力气竖起长矛、拨快刀,只能任由草席覆盖而下。

而唐三娘除了“松肌散”外,还在草席上布下了“无常烟”。“无常烟”其实就是一种木盒子,盒子里面有硝石、烟苗做成的引燃装置。一旦草席覆盖而下,盒子掉落下来发生撞击,盒子里的硝石和烟苗便会燃烧起来。盒子所用木材为“无常栎”,此木易燃,立刻就能烧成一个烟团。而“无常栎”的木料中还含有一种奇怪的毒素,燃烧产生的烟雾吸入后,会立刻让呼吸道灼伤起水泡。水泡堵住呼吸道,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死。最初人们并不知道“无常栎”的特性,有人在使用这种木材燃火后突然死亡却又不知是什么原因,便说这些人遇到了无常鬼。“无常栎”这树名就是这么得来的。

唐三娘加入“无常烟”是因为山间树林中潮湿,布设位置又紧邻着一条江水。生怕“松肌散”结块、黏附,不能尽数落下且洒落均匀。所以双杀齐下,以保万无一失。

结果比齐君元预料的还要好。后队的兵卒和护卫在“松肌散”药粉的弥漫之下,一个个只能瘫软在地,放声哀号,根本无力脱出草席的覆盖。而随即燃起的“无常烟”全都闷在草席下面,它的致命作用比“松肌散”更快,才吸入便让已经开始艰难的呼吸彻底阻断。只有一些靠近草席边缘的兵卒、护卫艰难地爬出了草席,没有吸入“无常烟”。但是最多也就爬出一两个人的身位便在“松肌散”的作用下固定了最后的姿势。

不识仙

按照计划,齐君元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出击,直攻下去,冲到道路的另一侧,吸引护车高手的注意力,给裴盛制造攻击的机会。但是整个刺局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出现了意外,那裴盛根本未曾等到齐君元杀出就已经抢先行动,从山梁下的蒿草丛中径直冲出。

裴盛的速度很快,奔走的路线是事先勘察试走过的,攻击的位置、高度也预先设想过,所以这一轮攻杀依旧是肆无忌惮、畅行无阻,根本没有一个护卫能及时上坡拦阻。而那七辆主车虽然被众多护卫团团围住,却也没有任何措施能够阻挡裴盛霸道的“石破天惊”。

七块天惊牌,准确击中了七辆主车的车厢。看似结实的车厢被天惊牌的那片乌光撞上,顷刻中便化作了四散的碎片。所以杀局虽然出现意外,但结果仍是让人满意的。

齐君元虽然被裴盛抢了先,但他还是冲出了树林,往坡下杀去。他这是怕没有前面的攻击吸引那些侍卫和高手的注意力,那些侍卫和高手可能会及时反应过来,将裴盛包抄围堵住。所以他现在冲下去的目的已经不是为了吸引谁,而是为了救援裴盛。

但是齐君元只冲下去小一半的距离便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因为那些侍卫根本没有包抄围堵,而裴盛已经完成了对七辆主车的攻击。七辆主车的车厢尽碎,车板上只留下些零碎的支撑木柱和车厢壁板。

看到这些,齐君元立刻回身重新往上面奔去,边奔边高声给秦笙笙下达指令:“快!下爪儿,放火螭!”

七辆特使乘坐的主车都空无一人,而且车厢一击即碎,根本没有内甲护网等设施,说明这些华丽的主车只是诱眼儿用的,两个刺标根本不在车里。

而那些护卫和贴身的高手只想到调转马车往回走,却不考虑抢攻坡上,阻截攻击的刺客。同时扩大防护范围,分散自己的被攻击面,这其中是存在问题的。而问题的可能性有两个,一个就是那些侍卫和高手名不副实,最多只是有些赶马车的高手在。这个可能性应该不大,毕竟是南唐皇家所遣的正规使队护卫。至于第二种可能性其实说出来也很难让人相信,就是刺标就在那些护卫和高手中间。他们是怕自己一旦抢攻坡上,扩大防护范围,就没人近距离保护刺标了。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趁着下面护卫主车的人没有散,把“火螭落云床”砸下去。不用分辨到底谁是刺标,只需一个不留全部杀死,那么刺标肯定也逃脱不了。

没等齐君元回到树林,第一根“火螭落云床”就已经滚下去了。这火螭是用整根树干做成的,粗细都超过铜盆直径。树干上浇了火油,点燃后滚下。

但如果只是点了火的树干滚下去,那和一般的檑木没什么区别,之所以会用火螭为名,那是因为这根看着平常的树干中还藏着三排“螭龙脊刺”。

“螭龙脊刺”可以用金属制作,也可以用木头、竹子制作,齐君元就地取材用的是硬木。硬木削成尖刺状,然后在树干上钻眼,以竹片为簧,将硬木脊刺填入。一般一根树干装三排,然后根据树干的长短设定个数。正常情况下每隔两掌长(中指、拇指张开的距离,大约四十五厘米)就有一支。这是因为冷兵器时代并肩作战时,为了自己挥动武器方便,又不妨碍旁边的人,一般都会保持这样的距离。“螭龙脊刺”的机栝并非十分可靠,在滚动中会有少数脊刺触发射出,但绝大多数脊刺是在树干撞击停止的时候射出。

如此粗大沉重的树干,滚动冲击的杀伤力已经可观,然后冲击停止的刹那,三排硬木脊刺强力射出的杀伤力也是威力强大。最后还有随风窜动的火苗、火团,就像怪蛇一样到处乱游、乱咬、乱缠,这是很彻底的杀伤。所以当看到连续两组“螭龙脊刺”滚下山坡后,齐君元放心了。他能确定这一轮下来,坡下路上不会再留下什么存活的人和牲口。

齐君元的判断是准确的。当第一组火螭滚砸到路上时,只见木刺乱射、火团乱飞。七辆已经破碎的主车一下全被砸向了另外一侧的斜坡,有的直接掉入江中,有的翻倒在坡上。原来围在主车周围的护卫也被砸下去大半,在路面上、斜坡上留下一大片身上扎满木脊刺并且已经开始燃烧的尸体。

第二组火螭滚下后,将路面上剩下不多的人清扫得更加干净。包括使队领头的正职都尉也在这一轮打击中身中四五支木脊刺,连人带马滑摔到坡下。主车所在的这段路面连带两侧斜坡,满满当当全是火团、火苗,蔚为壮观。这些火焰、火苗有的是被引燃的主车残碎片和蒿草枯枝,有的是死去护卫的肢体和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有一些是未射中人的木脊刺。两轮的“火螭落云床”只有三根火螭砸到路面后被东西卡住没有滚下坡去,此时越烧越猛成了三堵火墙。

齐君元在树林边停住脚步,回身往下看去。满满一坡的火焰、火苗中,有人在滚跑嘶叫,这是几个很幸运地躲开火螭和木脊刺的护卫,却未能避开如雨如风的火团火苗。而被点燃痛苦远胜过瞬间被砸死或刺死,所以滚跑嘶叫的时间都不会持续太长,很快这些幸运者不是直接在昏乱中栽下山坡,就是滚撞到掉落在地的兵器和木脊刺,继续幸运地快速结束痛苦。还有一些被砸被刺后受伤未死的护卫也在火中挣扎,他们比那些滚跑嘶叫的护卫还不如。生生感觉着烧灼的痛苦,却没有自救的能力和释放痛苦的途径,只能用生命最后的本能做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

此时的雾气更加浓厚了,压得也更低了。特别是树林之中,雾气被枝叶阻挡不能完全蒸腾上去。再加上林中光线昏暗,能见度已经很低,看什么都影影绰绰。

鸟儿的叫声和翅膀的扑扇声变得更加喧嚣,应该是有更多的归鸟还巢了,难怪此处会取名归鸦林。但这喧嚣并不只是因为鸟儿太多,山坡下的火光、烟雾,还有尸体燃烧的焦臭,都是让它们难以安静的原因。

鸟叫声让齐君元很是心烦难安,面对这样大的杀场,眨眼间数百个大活人失去了生命,即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也会不安。身后就是归鸦林,这名字似乎预示着此处就该是个曝尸之地。那么多的鸟儿中肯定有很大一部分是林鸦,那么山下的这些尸体明早肯定会成为它们的一顿美餐。

虽然心中有些不适,但是齐君元还是决定趁着天色还能看清要下山确定一下,最好是能确定刺标已经死了,如果无法办到,那也得确定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但是齐君元才走下去两步,就感觉出有些不对。他看到了裴盛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朦胧而孤寂的孤魂野鬼。

裴盛击碎七辆主车顺利跑到路尾一段,但他却没有继续往前和王炎霸、楼凤山他们会合,而是立刻止住脚步,凝视道路的前方,全不管身后发生的一切。

道路的前方现在已经是烟雾朦胧,“五朝压一案”的格局已经变得模糊。但是龙吐雾、蛇吐瘴,朦胧了的、模糊了的景象中往往会掩藏着更多的危险。

一阵山风吹过,将燃烧的烟雾和上凌江中升腾的水雾吹散了些,齐君元除了裴盛之外又看到了更多的人,有二十几个人的样子。那些人和裴盛一样,站在路尾口子处一动不动。

齐君元虽然没有看得太清,但他可以肯定那些的确是人,而不是刚刚死去的那些护卫、兵卒的鬼魂。因为这些人穿的服饰和护卫、兵卒完全不同,基本都是便服或劲装。另外,那些人的站位也很奇怪,很像是“上三洞仙列位”的阵式。还有,就是这些人手中拿着的东西非常古怪,有一些都不知道到底如何使用。但齐君元能够确定,他们拿着的都是武器,可以比正常形状武器更加轻易夺取别人性命的武器。

突然在路尾出现这么多人已经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更奇怪的是为何楼凤山和王炎霸一点警示都没有?是他们自己也没有发现?或者是王炎霸的折射光影因太阳光线已弱再加上烟雾遮盖,没能传达到齐君元这里?

就在齐君元不知该如何应对路尾所发生的状况时,一只竹制“自飞蝶”从他眼前飞过。这是六指在提醒他有状况发生,于是齐君元赶紧朝路头那边望去,这一望不由得更加心惊胆战。

路头那边出现的人更加多。这些人衣甲鲜明、旌旗招展,还有很多马车、马匹,所以即便没有山风吹去雾气也一样可以看清。而齐君元心惊并非因为看到了这么多人,而是因为那些人竟然是南唐使队的护卫队。

又惊变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南唐使队的护卫出现?齐君元的脑子里“轰”地一响,他立刻想到自己在瀖州刺杀顾子敬失利的事情。难道这次又有人提前泄露刺局,然后提前获知信息的南唐使队反套一兜,将自己这些人尽数收了拢口(收入包围圈的意思)!

刚才裴盛抢先杀出,可能就是因为他的位置可以发现到路尾处有异常情况,所以才没按步骤进行。他这样做一则是为了刺活儿能够成功,再则也是想提前完成动作抢到脱身的机会。还有刚才那些护卫和高手之所以没有抢攻而上扩大防护范围,并非因为刺标在他们中间,而是他们真的名不副实,因为他们很可能都是假冒的。这些设想和怀疑眼下根本无法印证,但有些情况却是很快就可以确定。

新出现的南唐护卫队确实不是为了保护特使车辆通过烟重津,他们的队伍中根本没有车辆,也没有使队仪仗。所有护卫全副装备地缓缓逼近,是要围捕什么目标。而路尾的十几个人显然也不是过路的,他们摆出的阵势很奇妙。即便是已经开始行动,往坡上坡下四散开来,整个阵势布局依旧保持不变。从这几个人的阵形走向来看,他们是针对归鸦林这边的。所以不单是裴盛,齐君元、秦笙笙也是在对方的目标范围内。

裴盛也开始动了起来,他走得很慢,方向也很奇怪。但内行的人都知道,他这是极力在寻找对方阵形中的缝隙,然后抓住时机冲出去。不过事实证明这样的缝隙和时机都很难获取到,随着双方的不断移动,裴盛的趋势始终是被逼着往归鸦林这边退却。

“顺流!伏波!是九流侯府的硬刺儿!”有人在高声呼喊,听声音是楼凤山发出的。这种情况下他竟然直接发声示警,全不顾自己可能会暴露行踪,而且他呼喊的内容又是让顺流(逃跑)又是让伏波(躲藏),可见此时的楼凤山已经是一个非常慌乱无措的状态。

随着这声喊,路尾的高手瞬间化作闪电一般,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疾奔。可以看出,他们奔出的路线有交叉、有迂回、有直冲,整个就像画出了一张纵横交错的符咒,上三洞的神仙们一起显神通捕获妖孽的符咒。

也是随着这声喊,“上三洞仙列位”阵式的背后出现五个也是便服装束的人,这些人也都手持奇形的武器,以配合有序的“五行生克”阵式朝楼凤山发出喊声的位置围堵过去。

与此同时,路头的南唐护卫们也动了,他们的行动明显是在高人的指点下进行的。一队入树林直上岭顶,这是将上行的退路给封住。一队沿树林边缘继续前奔,看样子是要占住隔断归鸦林和西边树林的石壁。还有一队扇面般斜向推进,扑向石壁西边的树林。这是官家护卫常用的搜索方式,迂回包围,滤网搜索。他们的目的是要将石壁西边树林中的六指和唐三娘兜堵逼迫到石壁下的角落里。

除了逼堵六指和唐三娘的三队人外,还有一队直接从下侧斜坡走过,绕过堵住道路的草墙、草席,以及草席下覆盖着的上百具尸体。这队人不多,动作却很快。能从斜坡上如此快速通过则说明这些人都是高手。

当这队高手过了第二堆滚木笼后,队形立刻单鞭展开,这是一个往上方归鸦林中横扫而来的架势。而这个架势正好和路尾摆开“上三洞仙列位”阵式的九流侯府高手形成一下一斜、一南一东两个拦截面,再加上西侧石口,其实已经是将齐君元、秦笙笙、裴盛这三个人从三个方向合围住了。

“量骨裁命。”秦笙笙认出那队高手中领头人的兵刃。

“是神眼卜福?”齐君元问一句。他虽然和卜福较量过,但始终只听到声音未看清面容长相。

秦笙笙没有回答,因为这是个根本不用回答的问题。使用这种独门武器的高手,南唐的官家人,特使顾子敬的随身护卫,同时符合这几点的只有神眼卜福。

随着高手们不断逼近,齐君元也认出两个人来。这两人在瀖州城时明着是为顾子敬牵拉马车和鸣锣开道的下等家仆,暗地里其实都是顾子敬私聘的贴身保镖。

卜福和这两个保镖的出现,更加说明这次的刺局又露底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为何每次顾子敬成为刺标时,他总能提前知道,而且还可以凭借得到的准确信息反设兜爪捕捉刺杀之人。

但是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允许齐君元思考。卜福带领着人已经逼到很近的距离了。

对于再次遭遇反扣兜爪,齐君元虽然感到非常的吃惊和意外,但却并没有慌乱,甚至还没有在瀖州城那次慌乱。面对危险,他的心跳变得更加沉稳,心境也变得更加空灵。然后一点灵思迅速将周围的环境特点拢入其中,构思出一幅真假交合的场景,在场景之外再幻化出一种意境。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从别人很难发现也很难理解的意境中找出条生路。

而裴盛此时的状况已经变得非常危急。这危急来得有些突然,让刚刚还能够从容应对的裴盛顷刻间就陷入包围之中,而且他都还没有看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裴盛是想从对方围堵阵形中找到漏洞脱身冲出的,但对方的阵形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机会。所以他只能在不断被逼退的过程中左右急奔,想用这种方法牵制对方的阵形并拉扯开一个缺口。裴盛的方法是有效的,他的确是将对方阵形拉开了一个缺口。但就在他已经看到成功希望的瞬间,却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可思议地被六个九流侯府的高手围住。

九流侯府的高手们。为了能挡住裴盛,他们的确也在将已经画好的符咒再拉伸,再扩展,再移动。阵形的各点位看着也的确是间距越来越大。但就在裴盛发现到一个最大间隙时,也是他奔向斜下侧准备将这间隙彻底冲破时,九流侯府的几个高手突然将“上三洞仙列位”阵式变成了“飞云流转式”。这个变化虽然因为地势原因没能将整个阵形转换过来,但“飞云流转式”最上端的六人却是恰好飞出,再顺坡度疾奔而下,呈一个六面形将裴盛圈住。

“出浪一面,往没影儿处顺流!”齐君元看到裴盛被困,却不能前去救援,只能是大声提醒。他的意思是让裴盛抓住六个合围面中的一面攻击,然后往归鸦林方向逃跑,与他和秦笙笙会合一处。

之所以这样指点裴盛,是因为齐君元刚刚构思出的意境是在他身后、在上边。身后是茂密的归鸦林,光线昏暗、雾气昭昭,适合与对方周旋。而上边是鳜鱼岭狭长形的岭脊,只要能摆脱追踪翻过岭脊,那么山峦连绵、沟谷纵横的复杂地形就能让他们如同鱼入大海。

现在天色正快速暗下来,雾气也在继续积聚下压,这些都是对他们非常有利的趋势。齐君元心里很是自信,他确定只要坚持到夜幕降临,然后从林间遁走,那么见识过他子牙钩的卜福绝不敢追着自己进入林中。再有林中的雾气变得浓厚之后,即便有很亮的光盏子(照明灯盏)也无法看得太远、太清楚。在这种状况下,就算卜福有双辨查踪迹的神眼,也无法很快找到他们翻越岭脊而去的行迹,只能任由他们从容离开。

但齐君元只能是出声指点而不能亲自去救援,因为一旦离开了归鸦林的边缘冲下去,就等于明告卜福林子前的坡面没有施放爪子。那么卜福他们只需斜插一道,就能将他挡在归鸦林之外,置身南唐使队的高手和九流侯府高手的夹击中。这种做法是愚蠢的,是主动断了退路。

齐君元当然不会这么做,就算裴盛的处境再危急十倍他都不会这样去做。不是因为他齐君元冷血无情,而是作为一个优秀的刺客就必须冷血无情。从开始学习成为一个刺客时起,执掌、前辈、同门都在反复教给他这个常识。作为刺客,就应该有断肢喂虎以全其命的信念和意志,绝不能做于人无施、于己无益的愚蠢的事情。

现在去救援裴盛就是一件于人无施、于己无益的愚蠢的事情,现在的裴盛已是一个只能用来喂虎全命的断肢。所以齐君元提醒完裴盛后便再不看他一眼,而是径直朝卜福迎去,他要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时间,坚持到夜幕覆罩鳜鱼岭、雾气浸没归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