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敌对
一江三湖十八山是个江湖组织,也代表着一个范围,它涵盖了长江两岸太湖以北直至淀山的大片区域。这区域内所有绿林道都由合意堂总瓢把子梁铁桥统管,总舵设在江中州。
梁铁桥这个总瓢把子是用一把割缆刀硬生生打出来的,据说他初出道时最厉害的招数就是一记“以命换命”。按照常理,所有打斗拼杀之人都是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毁灭别人的性命,而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毁灭别人性命的前提,所以在实斗之中都不敢以命相对。但这恰恰给了敢拼命的人制胜的机会,只要对手稍一迟疑和退缩,反会让“以命换命”变成了以伤换命。
梁铁桥所受重伤、轻伤无数,但他每次都能挺下一条命来。而几乎无人能在他手下留住命,因此他理所当然成为一个大帮派的总瓢把子。另外就算再平庸的刀客,在受过无数伤、要过无数命之后都会将自己修炼得所向无敌,不用换命就可以轻取别人的性命。所以他也理所当然成了天下顶尖的用刀高手。
大周御前除了战争实力最强的禁军外,另外还设有四卫,分别是带刀卫、内护卫、警防卫、特遣卫。禁军由殿前都检点赵匡胤和校检司徒赵弘殷共管,而赵弘殷正是赵匡胤的父亲,实际上就是说,大周的禁军全掌握在他父子两人的手中。
御前四卫则由赵匡胤兼职独辖,其中最厉害的便是专门负责外出处理特殊问题和事件的特遣卫。特遣卫又分四队,其中虎出林、豹跳岩两队由赵匡胤之弟赵匡义统领,而狼漫野和鹰击空则由薛康统领。
这薜康和赵匡胤是世交,都是军家出身。薜康的父亲与赵弘殷在后汉共事时官职为禁军总教头,所以薛康家传的技击之术少人能敌。而且薜康在接手狼、鹰两队后,每次必亲出皇城、身先士卒,以己身抢行险事。这就让他磨练出了一身江湖人的阴险刁狠,将他已然出神入化的家传技击术使用得出人意料、防不胜防。
梁铁桥和薜康的冲突已经有好几年了。其实从个人角度来讲,他们是英雄惜英雄,相互很是佩服。但一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职责所在势在必行。所以有些事情他们都必须去做,而且还必须做好。官家、匪家本就是天敌,他们各自的身份注定他们要成为对头。
五代时,常常出现连年兵荒马乱的现象。更多人为了生存,都投身到梁铁桥的帮派下,吃江湖黑道饭。同样也是因为兵荒马乱,富户越来越少,靠打家劫舍已经无法维持梁铁桥那个庞大帮派的运作。所以帮中众头领商榷之后,梁铁桥决定利用自己帮众布及范围广的优势,在大周、南唐、北汉三国之间贩运、贩卖私货谋利,以便维持帮众生计。他这种做法受损最大的便是大周,从地域上看,大周横亘在南唐和北汉之间,这两国货物入大周境或过大周境他们都是有大量税银可收的。梁铁桥贩私,逃避税银,这就相当于从大周国库中夺食。更何况大周近些年还刻意限制了一些货物向北汉流通,以便为下一步的宏图大业做准备。而梁铁桥所为打破了这些限制,影响到大周多种计划的实施和进度。
一江三湖十八山辖下帮众贩卖私货的事情,大周南北边界守城官吏都有奏折送至兵部、户部。当时周世宗尚未继位,太祖郭威病重,所以这等民间匪盗之事赵匡胤便全权做主行事。赵匡胤知道这种帮派跨几国范围,要么不打,要打就要双管齐下。堵路断行,同时还要直接进逼总舵。但对付这种草莽组织,调动大批军队不值当,而且军队围剿也不一定能达到预期效果,反会引起邻国的猜测和戒备。于是赵匡胤决定派遣薜康带鹰队、狼队出击,采用寻踪追迹、疾速暗袭的剿灭方式。
薜康与梁铁桥几次对抗纠缠后发现,这个草莽枭雄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的。首先来说,梁铁桥不是个莽撞无脑之人,他手下帮众遍布各处,包括官府之中也有他的帮众或他买通的耳目,所以消息灵通,很少有被鹰、狼队堵住的情况。往往鹰、狼队还未动作,他们便早早避开。另外梁铁桥手下虽然不乏高手,但他们帮派规矩中明文规定不得与官家人动刀枪。所以那些贩私货的队伍一旦遇到鹰、狼队,马上弃货逃跑。薛康自从接到这个任务后,便一直东扑西追,根本无法触及到梁铁桥的痛处。既未能把所有私货暗路堵住,也未能寻踪觅迹找到他的老巢。
但薜康也不是善与之辈,连续失利后的他亲自带队潜入南唐,在长江二十八渡暗渡设铁锁横江局。断了梁铁桥两条最为重要的私货通路,并相继毁了这两条通路上的三个分舵、十三个据点。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梁铁桥在遭此重击后将计就计,在一批货物中暗藏毒水蛭,然后故意被查出,以此毁掉鹰、狼队一百多名特遣卫。同时他趁鹰、狼队遭受重击混乱之际,明目张胆地从他们控制的渡口下手,夺了吴越国进奉大周的皇贡。
但皇贡并非可以抢的财富,有时候它会成为一个大祸害。就因为兵荒马乱、盗匪四起,大周都在驮运皇贡的车辆上暗中装设了“车行子午漏”,只要车子一动,车辕便将漏口打开,然后定时落下一滩细沙。薛康就是循着这些细沙找到了梁铁桥江中州的总舵,那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双方战了个平手。鹰、狼队占装备、阵势先机,群战群斗让一江三湖十八山无从抵挡。但一江三湖十八山高手众多,个人技击术高强,又熟悉环境、机动灵活,所以偷袭、水战、芦荡战让鹰、狼队吃了大亏。
其间薜、梁二人先后照面两次,但都未出手交锋。只凭言语搏杀、气势争斗他们就已经清楚谁都胜不过谁。
此战过后梁铁桥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个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瓢把子觉得总舵处已不保险,于是将帮中事务交与他人。自己带着一些得力可靠的高手奔了金陵,成了南唐韩熙载府中的秘密宾客之一。
但贩卖私货之事却没有能禁止,反而愈演愈烈。不但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帮众为囫囵嘴肚提命冒险,而且有更多的寻常百姓加入这样的队伍。
赵匡胤审时度势后也撤回了鹰、狼队。因为他可以对江湖盗匪、草莽贼寇下手,却无论如何不能对求生存、养家小的百姓下手。同时他也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自己不剿灭梁铁桥的一江三湖十八山,那么这个帮派的存在其实可以在国法之外另成一套规则。这规则虽然与国法有相对立的利益之争,但它也是对国法不足之处的一种弥补。现在失去了这个规则,私货贩运反变得不好控制了。所以当自己尚无法全盘控制局面时,应该让出部分利益给别人,让别人为了抓住这点利益去替自己管理局部。等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全局时,可以先收回别人管理局部的能力,然后再收回属于全部的利益。这样不管别人愿不愿意,他都已经只是被利用后抛弃的一份子而已。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赵匡胤便很好地运用了这个道理,利用别人给自己打下基础。而当他自己的基础成为高屋大宇后,他便收去打基础那些人的锤凿,以免他们再将高屋大宇的基础刨挖掉。
“薜将军,如果早些日子你对我许下这条件,我会感激万分。但现在说这话便显得将军你幼稚且无德。给我鱼骨,骗我让你肥豚,答应了你我岂不是被世人笑话。再说了,我现在已不再行江湖闲事,和将军一样,为明主效力,图求个世代功名正禄。”梁铁桥其实做过一番思想斗争才这样说的,因为薛康所许条件是即刻就能见利的,而且对整个一江三湖十八山数万帮众都有好处。
“既然梁大把子这么说了,那我就不与你啰嗦了。虽只少时未见,未曾想你如今已经不是做主的人了。也落得和我一样,浮萍所向随风意。不过你我之前还欠着一个对决未分高下,眼下这各自为主舍命奔波的事倒是给你我一个决胜负的机会。只是要提醒你,这种涉及一国兴衰的大事情,算不上浑水,却是个深渊。你别最后连点鱼骨都捞不到,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吞下只鱼钩。”薛康所说真的是别有深意,这也就是久经官场的人才能说出这番比喻。
旁边认真听两人对话的齐君元心中一动,薜康鱼钩之说让他突然有种异常的感触。自己擅长使用的是钩子,那么一个会用钩子的人会不会被别人也当做一只钩子?
“将军良言好意我谨记,为此在分胜负、决生死时我会放你一手。”梁铁桥故意装出一副慷慨豪情,但心中却为薛康所言震荡不已。“不过此时此地能出手对仗的可不止你我,别人家以逸待劳坐观虎斗,最终胜券操于谁手不可预料啊。”
齐君元听梁铁桥说到这话,马上抢言道:“不管还有哪个别人家,都不要把我们算进去。我们几个就是路过此地误入火场,你们给条路,我们就此离开,只当没来过这里。”
没人理会齐君元,梁铁桥更是如同没听见似的继续自己的话:“江湖中人都应该知道‘离恨谷’、‘易水还’、‘三寸莲’,这是最为顶尖的三大刺客组织。‘离恨谷’用的都是怀仇普通人,‘三寸莲’则全是女家,只有‘易水还’用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坯子,从形从心都是一流的。‘渐离击悲筑,宋意放声和。荆雄一去兮,易水望之还。’这‘易水还’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传承了易水三侠荆轲、高渐离、宋如意的绝世技艺。技击术以长剑短匕为最强,而且擅长奇门之术。历代君皇最忌刺行,特别是‘易水还’这种技有独到、艺有独成的门派,而且门中祖师就曾对君皇行过刺局。所以只要知道他们的门派所在,必定重兵、高手纷至,剿杀驱赶不止。据说自武周以后,‘易水还’就只能藏匿于西南高崇深壑之中。但如今蜀国孟昶承帝位后,设‘不问源馆’,招天下贤士能人,不拘出身祖源。因此网罗了一帮奇人异士,其中便有‘易水还’仅存的几位高手。”
借掣肘
“好了好了,不用再旁敲侧击的。在下确是‘易水还’中‘高流脉’的丰知通,梁总把子又是如何认出我根本的?”西北边尖峰般的汉子打断了梁铁桥的话头。他的语气冷森森的,就像口中含着冰精。他的身板挺得笔直,直得就像一把淬火打磨好的钢剑。既然已经被人看透身份,既然已经没有做渔翁的可能了,那么他表现出的态度就是决意加入战局,丝毫不怯惧随从帮手众多的梁铁桥和薛康。
“丰知通?没有听说过。”薛康说的是真话。
齐君元知道薛康说的是真话。丰知通应该和他自己一样,如果名号人人皆知的话,那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个死去的刺客了。
齐君元知道梁铁桥说的也是真话,他听说过“易水还”,此门派名字的含义是要从易水边一去不归的壮士回还,也有还原易水边三大侠客绝世技艺的含义。“易水还”下有三个支脉。“高流脉”,其技以承高渐离为主,除刀剑的使用外,还会奇门遁甲、惑目乱音之术。“荆命脉”,以荆轲刺技为主,擅使短匕攮刺,另外,对机关暗器别有心得所悟。《孰侠孰刺我辨》中甚至将这一脉列为坎子行中除鲁家、墨家之外的第三大家。“宋意脉”,以宋如意之技为主传承。此脉擅长异形兵刃,还有就是对驯养驱动怪兽、异禽、毒虫有着秘传。
“我并不知道如何辨别‘易水还’的高手,但是刚才尊驾对那几堆石头的一番辩说,让我想到天下能有此技者也就四五家而已。然后又见你所带随属之中竟然有个身披铜甲的巨猿,试想既通奇门遁甲、机关暗器之道,又懂驯用兽子,除了‘易水还’中高手,还会有谁?”梁铁桥再次证明他是个思维缜密的江湖枭雄。
“梁总把子果然思精目锐,现在我已认下了,你又待如何?”丰知通腰背挺得更直,言语也更加冷峻。
“他又能如何,就算能如何也不值当。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被人家抢先一步得了,总不至于我们这些没得到好处的在这里血斗一场自损实力吧。”薛康的话很有道理,他们几个确实没有理由发生冲突,至少现在没有。
“对了,各家还是退去的好,无事便是有福。再说了,你们三家争斗下来,那是个转圈的循环局。大周鹰、狼队擅长以阵势群战群斗,一江三湖十八山相斗下来要吃些亏。蜀国不问源馆却不惧,他们有铜衣巨猿突破,可以冲散鹰狼队的阵势。但不问源馆面对一江三湖十八山却要吃些亏,因为梁大把子带的都是江湖高手,个人技击能力强,人数又多,各自为战、辗转灵活,巨猿的冲击对他们无效。而不问源馆的随属也都是高手,和梁大把子所带手下差不多是同样的特点,这样一来就会输在人数上。”齐君元坐在那里有条不紊地叙说着,所说内容在秦笙笙杀气贲张的琴声伴奏下,恍惚间给所有人展开了几场杀戮的场面。
“你说漏了一方,没把自己算进去。不管我们相互间怎么纠缠争斗,你这一方都会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即便你们真是过路的,但刚才我们的话你听得也太多了,稍加揣测便能窥出不少秘密。贪念是人之常性,如再增加你们这一方争夺,哪怕只是惊扰搅局,也都会对我们之后的行动大有破坏。而且眼下形势显现,你们是最有可能得到此处东西的一方。所以我们三方面动手还在其次,先拿下你们再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才是正常顺序。”丰知通真的很厉害,他几句话就将矛盾调转到齐君元身上。
薛康和梁铁桥都是江湖上的人精,稍被提醒便知道利害所在,于是全将目光瞟向了齐君元。
齐君元的心提吊了起来,堵在咽喉,让他感觉气息透不过来。但气息的憋闷却没有影响脑子的飞速运转,而现在也只有凭借脑子的运转才有可能摆脱困局。
目前的形势是齐君元未曾料到的,如果不能巧妙应对过去,最惨的真的会是他们这几个人。薛康那边人数众多擅长群斗,可以说是一群恶狼;梁铁桥这边人数也不算少,而且很多都是江湖中的高手,可以说是只猛虎;丰知通虽然人数少些,但个个都是一流杀手,是杀是退都机动灵活,可以说是只凶豹。所以在这三方力量的围困下,自己必须做一只狐狸,能吓住别人也能一口咬断别人喉咙的狐狸,只有这样才可能保住自己这几个人的周全。
“呵呵,别人我就不说了,就你丰知通这点道行觉得自己能拿下我们来?我一个‘烽火连折御’你硬是看成了‘七星龙行台’,而且还不知自惭地和‘大石龙形绕’牵扯到一起。你要是有胆量试着往前再走两步,看看能否从搭连枯木上跨过。”齐君元此时将气息沉稳收敛,说话的节奏配合着“刀过野”的琴音,真如利刃锋芒划空而过。
“还有你带个像人一样走路的铜衣巨猿又能如何,难道我们就没兽子吗?我知道你的巨猿藏身何处,你可曾看出我的兽子藏身哪里?”
首先齐君元说谎了,丰知通辨出的“七星龙行台”没有一点错。但齐君元故意扭曲为“烽火连折御”,从而打击丰知通的信心。而且眼下这种局面他估计丰知通绝不敢和自己较真,亲身去试一下到底布的是什么坎面(机关布局又叫坎面)。因为此时除了自己,处境最危险的就是丰知通那方面。另外,齐君元也不会给他机会去确认自己的谎言,因为紧接着谎言之后他又说了个大话,这大话立足于哑巴那条神狗穷唐。虽然明明知道穷唐并非《山海经》中的怪兽穷奇,体型、力量、装备都是无法与巨猿相比的。但是有这样一个兽子伏在暗处,就算它什么事情都不干,还是会给这些提着心也提着命的人很大威胁。
就在齐君元很傲然地问丰知通看没看出自己所带的兽子之后,一种怪异的嗥叫突然从火场上飘过。那声音五分像狼嚎,五分像鬼哭,但有见识的人会觉得更像狗在哭。不过狗哭和鬼哭应该区别不大,据说狗只有在见到鬼的时候才会发出哭泣声。随着嗥叫,隐约可以觉出火场的外围有条暗影如墨电直窜横飞而过,形状像兽子,速度像非同一般的兽子,而奔行的方式应该是从未见过的奇怪兽子。
按道理说,不管是兽子还是鬼魂,都吓不住在场这些刀口舔血的豪士狂夫的。可奇怪的是刚才那嗥叫声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心中发虚、脑后发寒。这主要是他们没人辨别出这嗥叫声是从哪里起,在哪里止,只是绕着整个火场在回响、在飘荡,又好像一会儿在地下,一会儿又在天上。
随着这声悠长的嚎叫,丰知通身后也传来两声短暂的暴吼。但是懂点兽子性情的都能听出来,巨猿发出这样的暴吼是威慑、是壮胆,是害怕其他更为凶狠的兽子靠近自己。
到此为止,丰知通应该是心中触动最大的一个。本来他以为齐君元那边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想挑动另外两方随便谁去把他们给尽数灭了。这样对抗之下一方灭一方损,自己所处的状况便能发生改变。但他没有想到齐君元非但不是软柿子,搞不好还是个咬不动的铁核桃。特别是他那边兽子发出嚎叫之后,自己所带铜衣巨猿明显表现出的畏缩,让他感觉自己今天走眼了。或许现在在场的四路人中,真正掌控局面的是那几个坐不像坐、站不像站、躺不像躺的人。对了,特别是那躺着的,到底是人还是尸?可不管是人还是尸,都不该倒拎着两条腿不放啊。这肯定是一个预备好的兜子,可自己搜尽心中所学所藏,就是找不到一个与此相近的兜子。不知则无破,无破又如何能胜?虽然不清楚梁铁桥和薛康那两方是如何的反应,但自己恐怕不是这一方的对手。
“丰大人,如果你的巨猿失去了战斗力,你觉得鹰、狼队会就此放过你吗?”齐君元并没有完全把握确定刚才的怪异嚎叫是穷唐发出的,也判断不出巨猿紧接着的两声暴吼是出于什么情况,但他却知道铜甲巨猿现在对于丰知通的重要性,所以拿巨猿说事应该可以给对方造成更大的压力。
“我为什么一定就不放过他?为什么不能联手不放过你?”薛康说这话倒是出于真实想法,因为他也开始意识到齐君元这方面不容小觑。而不能小觑且无法摸清其来路之人,往往会成为最可怕的后患。
“不知薛将军想过没有,如果我的兽子能克住巨猿,又怎会冲不散你鹰、狼队的阵势?还有,我要是在这火场之中布下个惑目的大场子,或许难不住他们那两边的江湖高手。而你所辖这些兵营、习所训练出的官家杀士,肯定是难以适应这种搏杀环境的?再有,你不会幼稚到以为那两方面的人是可以合作的吧?我可以用脑袋和你打赌,如果真的处于那种环境下,那两方面的人肯定不会放过任何对鹰、狼队下黑手的机会。”齐君元说的话语重心长,在秦笙笙琴音的伴奏下,句句如刀,全戳在薛康的痛处。
“你能下得了什么惑目的大场子?不要说我们三方面的人了,就我和我手下兄弟一拥而上,你们恐怕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梁铁桥思前想后筹算了许久,觉得三方面力量中能对付齐君元的只有自己。
齐君元微笑着,因为话说到这里,他已经非常清楚局势几何、纷争何处。抓住了关键点,也就找到了活命路,所以他已经有九分信心平安顺利地带着大家离开,离开这个到处是枯尸的焦臭的火场,离开这个被三方秘行力量围堵的困局。
具备这样的信心倒不是齐君元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因为那三方的对手太多疑,他们之间也绝不可能形成合作关系。于是他很从容地回头朝范啸天看了一眼。
目悚然
范啸天一直都竖着耳朵听着齐君元说话,当然明白这一眼代表着什么意思。想都没想,宽大外袍一扯,衣襟提拉向前,同时袖管内烟雾乍起。很快,一个远山近关、密林森森、鬼火闪灭、烟雾缭绕的幻景出现。远山是“桃止山”,近关是“鬼门关”,密林是“锁魂林”,这是阴曹地府五帝东帝神荼的治区。
范啸天到底是王炎霸的师父,这一出手就看出了明显不同。范啸天此幻境中采用了“琉璃光耀”、“磺沙烟雾”、“子夜墨线”、“梦纱画挂”四种技艺,使用的器具也不同,王炎霸是琉璃孔明灯,而范啸天是用的一件球形琉璃盏。也只有这样多重技法并用,再加上绝好机械,才会出现如此大范围的幻境。其实说白了这所有一切就相当于现代的魔术表演,是利用了器具设置、光影变化、图像替代,以及视觉误差等手段营造的一个虚假环境。但问题是进入到这样的环境中,如果不能看出其中的窍要,知道虚实明暗之分,找到布设者掩身位置所在,就算是顶尖的高手,也只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往别人的刀口上送。如果是在预先设置好的范围或者在特定的地点和位置,吓诈属的高手还可以将多个幻境综合运用。这样的话就连藏在幻境中出手杀人的血爪也免了,只凭无尽幻相就可以让陷入其中的人累死、吓死、急死。
秦笙笙的琴声已经停了,她也为眼前这番景象感到惊异、震撼。
突然出现的地府鬼界景象因为琴声的突然止住而显得更加的沉寂、森然,火场中已经掩入灰烬的红色暗光若隐若现,映衬得环境和气氛更加的阴惨。偶然一记火栗子的迸爆,那突兀的声响让人心颤不已、神魂难定。而爆起的团团火星更如同鬼王吐火,四散飘开,无法看出其中夹带了什么。
梁铁桥眼眉微皱了一下,然后果断地将手一抬,顿时间断墙、残垣、土坎、草丛一下冒出许多身手矫健的身影。从他们的行动路线上看,是想从几个点同时冲入幻境之中。
“剥!”一声轻响,听着就像又有一个火栗子爆开,但这次人们没有看到四散的火星。
梁铁桥蓦然止住了脚步,在他身旁有个未能烧尽犹然带些火星的木柱,而木柱上此时却多长出了一个新鲜的笔直的枝杈。只是那枝杈如果不是长在木柱上而是长在梁铁桥身上的话,那么梁铁桥的生命肯定会像那即将燃尽的木柱一样。
梁铁桥谨慎地伸出手,去轻碰了下那根枝杈,确定那是一支仍微微抖动的大尾羽短头箭,这是一种适合快机小弩连射的箭支。很明显,暗中射出此箭的人只是要给自己一个警告,否则就算那人远射的准头不足,也至少可以朝自己这边连射五支以上这样的短箭。从这短箭飞射的短暂声响判断,射出点距离自己的位置不算太远,也就是说暗藏的射手是在自己可发现的范围内。但自己偏偏没能找出那射手的所在,这一点让梁铁桥感到难以置信,更感到心惊胆战。
“嘣!”这次响起的是清脆且清晰的弦音,紧接着就是利器破空的呼啸声响。呼啸声是在一个轰响声中结束的,那支飞行的利器竟然是将半截断墙射得散倒开来。砖石乱飞的断墙恰好阻住了三个试图冲杀进幻境的迅捷身影。
只凭声音,梁铁桥就已经可以辨别出那是一支普通的铁头硬羽竿箭。楚、唐两地的猎户常用这种箭支,蜀、南汉的军队里也大量使用这样的箭支。但刚才那箭与一般箭矢不同的是破空声沉闷,缺少尖锐的撕裂感。所以应该是将尖刃形箭头换成了圆砣头。
圆砣头的羽箭用强弓大力击射,是专门用来对付身穿重甲之人和粗皮厚肉猎物的。因为尖刃箭头很可能在射入的瞬间发生折损,而这种箭矢是将锐利地射入改成了大力地撞击,可让有厚重保护的目标的内腑震伤而亡。不过射出这种箭矢的弩一般要达到六石以上才能奏效,弓的话必须达到七石上。这样的力道如果换成尖刃头,足以洞穿虎豹的身体。但箭的厉害还不是梁铁桥最为畏惧的,眼下让他感觉心中发寒的事情是这支圆砣头羽箭射出的方位和刚才的快弩短箭不同,这就意味着此处厉害的射手不止一个,而且这些射手的匿身位在哪里他都无法找到。
“行了,梁大把子,看来你真是非常固执的一个人。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你做出蠢事来。所以还是把利害关系说给你听了你再决定动不动手。”地狱的幻境中传来了齐君元的声音。“你想过没有?当你的人全进入惑目的大场之中后,根本无法迅疾采取行动,必须是在仔细辨别下缓慢行事。如果这时鹰、狼队将所有狼牙短矛和挂链鹰嘴镰飞掷入幻境之中,我们所在位置还可以见外景伺机而避,你和你的人可就是骨断肉烂的下场。”
梁铁桥的眼皮子和脸颊皮肉在不住地抖动,就齐君元所说的情形真的可能成为事实。自己总想着这几个不知来路的人可能已经在火场中得到些什么,于是准备抢先下手将他们一举歼灭以绝后患,搜找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同时还可以以此在对手面前显示实力,让其他两路人断了觊觎之念。未曾想冲动之下贸然强入混沌,差点将自己连带这帮兄弟送入死地。
就在梁铁桥进不能进,退又没有借口会大损颜面的时候。突然一个火球如流星般抛飞而来,落入四方对峙的中心位置,剧烈弹跳几下滚入范啸天布设的神荼鬼蜮。
火球撞入幻境,那幻境中燃起几朵火苗,随即茫茫景象上便出现了缺口。这是因为范啸天设置的“梦纱画挂”被烧掉了,而且有了火球火光的影响,“琉璃光耀”也被干扰,导致局部图像消失或变得模糊。
梁铁桥念头一转,身形急动。脚下毫无觉察就已经滑出两步,倒握的割缆刀紧贴小臂下侧。
丰知通则侧矮身形,腰间横插的短剑鞘中抽出半截剑光,他已经看好左边有一段矮墙可以借足,只需在上面横踏一步,自己就能跃过挡在面前的“七星龙城台”,或者叫“烽火连折御”。
薛康身体没有动,但是他的左手拇指却是翘了起来,而这个微小的动作是指挥鹰、狼队准备远距离攻击的一个暗号。
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太过显示自己的实力,那么就会让所有人都把你当做最大的威胁、最可怕的敌人。本来齐君元是想用恫吓的手段以及那三方面相互制约的关系,从而保证自己这边几个人的安全。但是一旦恫吓的假象被揭破,那么被恫吓的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个消除威胁、毁灭敌人的最好机会,而相互制约的关系在转瞬间就很自然地变成了共同攻击的关系。
但不管梁铁桥、丰知通,还是薛康,他们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都停止了。因为就在影绰绰间他们突然发现布设幻境的虬髯汉子不见了,而一直提着地上女子双腿的小伙子状态也变了。他完全不管幻境外面发生的一切,只是定定地看着旁边的地面,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而更为让他们几个惊骇的是剩余的幻境中出现了一双硕大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一上一下竖着的,目光呆滞,空洞无神,像是临死时瞳孔正在逐渐扩大的眼睛。看不出这双眼睛在盯着谁,感觉又好像这眼睛就是盯着自己。这情形在剩余鬼蜮幻境的衬托下,让人不由地毛骨悚然。
江湖上的对仗,最怕的就是摸不清对方的底细,自踏对方的兜子。其次就是自己在明,对手在暗。而现在对于那三国秘行组织来说,两种情况都是存在的。
虽然齐君元那边的幻境被破,但是他们却没有显出丝毫慌张。刚才的两支箭说明他们至少还有两个暗藏的远射高手。然后被围住的几人中又有一个不见,而且是在瞬间消失的。可是他们处身的范围中根本找不出一点藏身的迹象,说实话,那范围中也真没什么地方可藏。
还有不知从何处显现的眼睛,这是什么人?还是某种惑术迷兜?他们都不清楚。但这双眼睛却告诉他们,对手早就已经有了后手准备,幻境被破完全在他们的预料和设想之中,而后续的应变措施更加邪性、莫测。所以三国秘行组织虽然具备强大的攻击力,却仍是没法从现有状态中找到一点突破的机会。
此时的齐君元其实已经傻愣在了那里,虽然他心脏的跳动依旧沉稳冷静,但思想上却是绝望和无措。凭空突然飞出一个火球,将他已经打顺溜了的算盘再次拨乱了。而这一乱,将意味着他们几个人毫无悬念地走上死路。
这一刻,没人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所以大家什么都没做,就像凝固在那里的一群雕塑。
一声哨响划破夜空。听到这哨响,梁铁桥也立刻拿出一段绿竹塞入嘴角,吹出几个短音。然后远处的哨子和梁铁桥的竹哨长短音交错,就像是在对话交流。
“横江哨语,是一山三湖十八山帮派中极为高明的暗语。最初是用在水上船只间的秘密交流,否则风劲浪大相互喊暗话又累又听不清。”秦笙笙悄声告诉齐君元,齐君元心中暗暗叹服,这江湖之大,什么样的巧术都可能有。但不管是怎样的音形暗语,都逃不出色诱属声色之道的涵括。
“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吗?”齐君元悄声问道。
“这种哨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关键语音,所以只能听懂一些平常词字。而且每到一个重要行动,成员之间还会约定新的关键语音,否则他们就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当着我们的面进行交流了。”
梁铁桥那边哨语还未结束,火场西北面暗影之中又有人在高喊:“万木丛间一座塔。”
那边丰知通一听立刻回道:“易水潺潺踏舟还。”
丰知通刚回完,立刻见几条黑影急速蹿纵而出,往丰知通那边赶去。
“不问源馆有援手到了。”秦笙笙的说话声有些微颤。
不舍离
此时的秦笙笙确实心中忐忑,这种大阵仗是她从没经历过的。从杀了张松年逃出临荆县城被齐君元制住开始,她已经体会到江湖的凶险了。江湖是无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生死也不由己。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也会莫名其妙地成为别人除之而后快的威胁。
“不是帮手,是传信的,你仔细听辨下,他们在说什么?”齐君元不能从梁铁桥的哨语上了解到什么,便试图从丰知通的对话上获知些讯息。
秦笙笙果然是非同寻常的耳力。只见耳洞处细密汗毛无风自拂,圆润的耳垂循声而抖,那三四十步开外的交头低语便一字都逃不过了。
“一卷,十三,三尾,二三四,四头,一四五。”秦笙笙将自己听到的报了出来,虽然很清晰很准确,但内容如同天书鬼语,比梁铁桥的哨语更难理解。
“知道了,先退,对上码后朝准点追。”丰知通说话不动声色,而听到他指令的人却立刻相互接应,四周戒备,往来路缓缓退去。
梁铁桥比丰知通走得还要早,他来来去去几声哨语之后,回身就走。看起来很莽撞,完全不管身后是不是会有对手的趁势掩杀。但是等梁铁桥带人走出有一盏茶的工夫后,留在原地未走的其他人才清楚地知道他并非莽撞之人。因为直到此时他那一边才又有四五个身影从砖堆、瓦砾中先后现身,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在兵家这叫断后,但江湖中叫“断尾”,这做法一个是可以伏击趁势追杀的敌人,另外,还可以将企图尾随追踪的尾儿解决掉。就算敌人有耐心追上他们中的最后一个,这一个也可能不再跟上前面的大队伍,将尾儿引到其他地方。这种方法是丰知通他们不会的,只有江湖上久走贼路、盗路的帮派群体,才会有这方面的训练和默契。
“薛将军,梁大把子的进退方法倒是不输于你鹰、狼队的兵家路数,而他们江湖上觅踪传信的一套,却不是你能相比的。”齐君元没有揶揄、嘲笑薛康的意思,而是从自己真实的感受而言。其实要说觅踪传信的一套,就连离恨谷也是无法和梁铁桥、丰知通他们相比的。因为离恨谷虽然谷客、谷生遍布天下,但平时都是在伏波状态,没有离恨谷的指令不得露芒。就算获悉到什么重要讯息,也是单线直接和离恨谷联系。然后离恨谷下“露芒笺”或“乱明章”通知到有关人,这中间已经是耽搁了很多时间。所以一个组织的严密性、可控性与反应的迅捷、时机的掌握是会有很大程度的冲突的。
薛康对齐君元的说法没有一点异议,他从皇城内府中出来后与梁铁桥周旋就已经深深感觉到这一点。攻防搏杀自己的人没有问题,但就是在获取讯息和灵活运动上比梁铁桥差了很多。自己的消息都是来自官道,与江湖道相比很是滞后。另外,自己的行动还要受到地方官府和辖管军营的羁绊约束,不能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动作,而且在与地方官府、军营照会的过程中还可能会泄漏一些计划。只有这次自己偷入楚境,寻夺地下挖出的那件东西,是最直接的讯息,最直接的行动。因为这次是一个盗窃官银的江湖飞贼用来换自己性命的江湖道讯息。但是在第一轮失利之后,别人立刻便得到讯息开始了第二轮的行动,可自己却不知何去何从。看来自己是唯一需要继续在此地纠缠下去的。
“薛将军,现在就剩你依旧流连不去,是有何不舍,还是觉得仍有机会?我看了看,能给你的只有这个疯丫头,你想要的话就带走吧。”齐君元说的是真话,他根本不清楚离恨谷指派范啸天到上德塬来是为的什么,自己这几个人是被范啸天半路拉进这趟浑水的。所以火场中捡到的疯女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带在身边反而是个累赘。而刚才这三路人马中,唯一可能抢在范啸天之前赶到的只有薛康,并且潜伏在暗处将范啸天捡到疯女子的经过看得清清楚楚。但另两路人在的时候他闭口不提与疯女子有关的任何话题,这样看来是心存企图抢到这女子,然后从她身上得到些想要的东西或信息。
“那不行,我师父说这疯女子我们是要带走的,说不定我师父就是要让她做我师娘的。”王炎霸蹦出来阻拦。
“放屁,你小子舍不得是因为我答应给你做媳妇了。”一句闷声闷气的话,很明显是范啸天发出的,但是几个人四处寻找,却没看出这声音发自哪里。
齐君元没有找,这是暴露自己同伴的做法,是缺少江湖经验的白标才会做的蠢事。他平静地看着薛康,用深邃、温润的目光去迎对薛康充满杀气和冤魂之气的目光:“你们不要争了,薛将军想要就让他带走。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只有受罪,跟着薛将军荣华富贵怎么着都吃不了亏。”齐君元所说仍然是真话。
薛康其实潜入火场的时机也不够早,并没有看到范啸天捡疯女子的过程。否则他们那么多的人,范啸天进入火场前遵循条例的仔细查辨,总能发现到些蛛丝马迹。但他进入的时机也不算晚,否则等那哑巴伏波好了,他们的行动也绝不可能逃过哑巴的警觉。所以他到达的时间正好是哑巴在找寻合适伏波位的当口,而范啸天又正好在教训王炎霸。所以让他偷了个巧没被发觉。
薛康滞留不走继续纠缠齐君元,他们的目的并非是要疯女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疯女子是何方神圣。他只是希望能从齐君元他们口中得到些信息,以便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但薛康没有想到,自己继续的纠缠竟然带来他以前从未有遭受过的屈辱,那几个人你一句他一句就像是在唱大戏,然后把个衣裳不整的疯态女子拿来逗弄他。特别是领头的男子,看起来最是客气,但每一句话都是在肆意地揶揄自己、嘲弄自己,所以薛康很是气愤,所以薛康变得更加冷静。这就是军家出身与江湖出身的不同之处,作为将才,必须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因为一些羞辱便轻易乱了分寸。两军骂阵,什么脏话没有?这要是不能控制住心理,别说战场输赢了,气都要被气死。
“这女子还是你留着吧。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但愿以后我有与尊驾单独一决的机会。”薛康说这话真的是心中很不服气。他出道多年,杀伐无数,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被一个盘膝而坐的对手侃侃几语就给败了,而且败得很茫然、很难堪。要不是他身负重任,真就打算不顾一切上去和对手真刀实枪地斗上一场。
“我与薛将军好像没有值得对决的事情。你足下是登云光明道,我脚下是草径独木桥,走不到一块儿也碍不到谁。还是各省其身、各全己命吧。但愿此一别再不相见。”齐君元说完这话后站起身来,非常恭敬地朝薛康一揖。
薛康没有回礼,只是手势一打,身形突动,转瞬间便带着他的鹰、狼队消失在黑暗中。那近百人的队伍行动规整得就像一个人,让人不由地叹服不已。
“好了,可以出来了。”没人知道齐君元这是在对谁说话。
范啸天出来了,他是从旁边不远的一块泥地上出来的。准确地说,是一块泥地从泥地上站了起来。刚才范啸天见火球飞来,便知道自己所布幻境会被破。于是立刻侧走几步,掀衣伏地,马上他就化成了一方泥地。
这招法是“惑神术”中的“融境”,是利用身上所带的多层特制装束,将自身与周围环境实物融为一体,让别人无从发现。此技法不属吓诈属,而是范啸天从唐代书籍《民九艺》中揣摩出来的。《民九艺》记录的是民间下九流的一些技艺,其中包括古代戏法。而“惑神术”有很多手法技巧都是和戏法相通的,再与吓诈属技艺巧具相结合,运用起来便真如神鬼显世。
就连王炎霸都从没见识过师父的这门技艺,所以范啸天一下从平地上土遁般失去踪迹后,没有江湖经验的他惊讶地瞪着眼在消失的位置找寻,全没想过这会暴露自己师父的藏迹。但他这样的错误行为反倒是让那些多疑的江湖高手误认为是在布设什么特别的设置。
爬起来后范啸天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害怕躲遁,而是想掩身偷袭的。齐兄弟应该知道的,对仗之中偷袭是最有效的攻击方法。”
“对,你说得没错,所以乌龟才是真正的兽中之王。”秦笙笙没好气地对他一句。
“这比喻有些不恰当,呵呵,书肯定是读少了。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书少了未免不是好事。”范啸天虽然真的非常好脾气,但对秦笙笙夹棍带棒的话还是有些挂不了。他一边干笑着胡乱应承,一边转而看其他人,想把这尴尬的局面转移开。突然,他发现到什么似地大喝一声:“你醒了,凑我琉璃盏上看什么呢?”
大家转头看去,原来是那疯女子已经醒了过来。但她躺在地上没起来,而是侧着脸贴紧范啸天扔地上的琉璃盏上往里看,也许是那里面的彩画儿吸引了她。不过这样一来,她的眼睛便通过琉璃盏放大映射,出现在已经破碎了局部景象的神荼鬼蜮幻境里。也就是这样一双奇怪的眼睛,才让那三方的领头人无法理解是何现象,并且由此而心生怯意、畏缩不前。
“没必要再躲了,还是出来照一面吧。”齐君元还是让人出来,而且这次的声音提得很高。
在场的其他人这才意识到,从隐身处出来的不是范啸天,更不是哑巴。是的,这里肯定还有其他掩身未现的神秘人物,否则那只大火球是从何处而来的?
没人出来,倒是哑巴的穷唐犬远远地又嗥叫了一声。这一声中带着某种不安,像是急切地要告诉别人些什么。这是个可怕的迹象,如果除了那三方人马外还有其他人掩身此处,或者是刚刚偷偷接近的,那哑巴为何不曾发出任何暗号?火球突然抛入对阵局相中时,哑巴也不曾有任何行动。难道哑巴已经遇害?或者被什么厉害的高手制住。
仍在幻境中燃烧的火球突然火苗剧烈跳动,随即飘起几串蓝色火星。
齐君元兼修离恨谷多属技艺,包括毒隐轩的技艺。所以只看了一眼那些飘浮的蓝色火星,就立刻高声惊呼道:“掩口鼻,火球中有药料!”
但他的发现已经太晚了,秦笙笙、范啸天倒下了,王炎霸也倒下了,而且还倒在疯女子的身上。疯女子动作幅度最小,她原本就倒在地上,现在只需要继续将眼睛闭上。
齐君元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同时用另一只衣袖挥舞、扇动,这做法是想将药气、药烟赶走。但火球上的药料太过凶猛,他只扇了几下就已经开始身体摇晃、脚下发软。于是再难支撑下去,身体直直地栽倒在地。
江湖事往往都是这样,最厉害、最危险的攻击总是到最后才出现。
几重杀
就在南唐实施高税率后的第三天,大周北征的军队与辽国军队在双宝山(可能就是现在的龙宝山)进行了一场决战。
周世宗柴荣这次又是御驾亲征,并且亲自部署双宝山一战。他是个用兵强悍之人,但这一战却提前做了不少准备。因为和辽军交手数次后世宗发现,辽国兵将与北汉兵将完全不同,他们个个彪悍骁勇,单兵搏杀能力极强。所以硬碰硬自己所辖周军占不到任何便宜,必须用些手段才能将自己的损耗降到最低。
柴荣让兵士趁夜在双宝山南北侧各挖一条浅浅的壕沟,每条壕沟各伏下五百人的铁甲大刀队。
这铁甲大刀队的兵卒都是虎背熊腰的关西大汉,所穿铁甲只是一件背心,其他位置都是没有保护的,这样才便于奔跑和挥动大刀。所用的大刀有刀杆,但和关刀不同,它的刀杆很短,只比前面刀身略长。这样的刀杆可以像关刀那样双手持拿挥砍,杀伐之中出手更加威猛霸道。而刀杆偏短在攻撤运转中又可以比关刀灵活,更适合步战。还有就是刀头也略有不同,过去的刀很多都是弯头、卷头,而这种大刀是斜角头,也就是说除了砍杀,它还可以戳、刺、砸、敲、撬。这种样式的刀应该接近北宋年间水泊梁山好汉们惯使的朴刀。
除了这些大刀队,周世宗还在壕沟之外的密林里暗藏了两千轻骑射手。这两千轻骑都是小鞍硬蹬,可以不控缰头边奔边射。使用的武器是软柳弓和棘杆锥镞箭。软柳弓搭箭便利,开弓轻松。棘杆锥镞箭采用的是细长圆尖锥形箭镞,细棘枝箭杆,分量轻巧,射出的距离很远。虽然这样配置的弓箭在准确度上容易受风势风力影响,杀伤力也比较欠缺。但对无护甲的人马,用此弓箭可远距离构成极大的伤害。而辽兵为了马上动作方便,是很少穿盔甲的。
布置完以后,周世宗亲领大军在正对双宝山两里外的位置展开阵势。一时间旌旗招展、马嘶人喊、刀枪映日、盔明甲亮,远远看着就如同一个铁铸的绞杀机械,让人不寒而栗。
辽国大军是由大帅耶律贺真亲自领兵,他一共带了近两万的铁骑,犹如潮水般涌出了双宝山山口。耶律贺真不利用地形据守而主动出击,这是要和周世宗决一死战。
对于周军此次北征,辽国和北汉本来是联合对敌的。但未等辽军与周军真正交手,北汉军便已经完全溃败,退守州城,将东进之道完全让出。其后辽军与周军数次大战,双方都损耗颇重。但周军兵多将广准备充分,而大辽却是明显准备不足。
另外,在战略上辽国也筹划的不到位,他们之前完全没有料到周军会从西北道绕过北汉,然后沿东一线直扑幽州。而这一线由于有北汉隔在大周和辽国之间,所以辽军没有布设多少人马,周军这才能所向披靡直杀到此处。如果再不能阻止周军势头,让周军过了双宝山,接下来便是无阻无障的金沙滩(可能就是现在的天漠)。过了金沙滩周军就可以长驱直入攻进幽州。
辽国兵将按序出双宝山山口。前面快马队出来后立刻雁翅排开,耶律贺真带铁甲队、长矛队、盾刀队占住中军,后队是骑射队,距离中军较远。他们主要是掩护、接应和防御两侧攻击。而最后面是马车队,这些马车装载了大量的箭矢和许多武器。战场上箭矢消耗极快,在此可以得到补充,前面格杀的士兵武器损坏后也可以更换到武器。而且这些马车队还有个作用,如果阵势一旦守不住了,他们便会冲到前面,将马车集结为工事阻挡冲击而来的敌军。
但还没等辽军完全站稳,周军就已然行动。这个时机是柴荣盘算好的,是选择在辽军骑射队出了山口,而马车队才开始出山口的这一刻发起攻击。
在周军的阵营中突然燃起上百堆大火,这是由百多匹健硕奔马牵拉的马车。上面堆着的柴草洒了火油并且已经点燃,燃起巨大火苗的马车直往辽军阵中冲去。
辽兵的作战是很没礼数规矩的,所以周军过去经常被打得措手不及,吃了不少亏。但现在不一样了,对付不讲规矩的人你就应该比他更不讲规矩。中原军队脑子活反应快,一旦采用了无赖、下流的战法,那些辽国军怎么可能是对手。
辽军阵营基本都是骑兵组成的,座下马匹见到那么多火堆冲过来就慌乱了,盘旋嘶鸣不已。还没等燃烧的马车靠得太近,整个阵势就已经散了。
紧接着,周军阵中旗门再一闪,让出一排钢盾重车。这车车身全部用精铁制成,前面安放的是烁钢钢盾,任何强弓硬弩都无法损其分毫。四车轮采用的是前后单向齿链扣连接的结构方式,只能往前单方向推动,往后的话除非是将车子掀翻了。
“让开!挡住!”耶律贺真的话说得有点乱,让人乍听之下不知该让还是该挡。不过他手中长柄锤挥动的意思却是明确的,阵形中立刻有骑兵分两道绕开火马车,赶到钢盾重车前面,下马后从前面顶住车子,阻止车子接近。但这只能是减缓车子的行进速度,因为车轮前后逆齿链扣连接,往前行推一点是一点,往后推却无法移动分毫。
闯入辽兵大阵的火马车很快就被制止了,因为类似马车着火的情形这些辽人见过太多,所不同的是今天着火的马车多了些而已。火马车刚闯入,辽兵立刻顺着马车奔行的方向奔跑。从侧面贴近车身,砍断缆绳和辕架。把奔马放出去,让车子留在原地继续烧。然后他们依旧马上重新聚集成严密的攻防阵势,只是在阵势中将这上百个大火堆让开。
但是辽兵没有料到的是,那上百个在他们阵势中间继续燃烧的火堆突然间动了、爆了、散了,分撒成无数的小火团。这些小火团有的满地乱窜乱纵,有的在空中乱扑乱舞。原来在燃烧的柴草堆里藏有隔火皮布盖住的笼子,里面装了许多用火油涂抹全身的老鼠和飞鸟。当柴草堆将笼子四角的绳子烧断时,笼子便散开了。而那些身上涂了火油、已经被烟雾、高温熏闷得受不来的老鼠、飞鸟一下冲出,沾火即着,变成无数个小火团乱飞乱窜。
这一次辽兵的阵势真的乱了,那些马匹再也控制不住,乱蹦乱跳、东奔西逃。而这大幅度的混乱让阻挡钢盾重车前行的辽兵也慌了,他们不知道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几个胆小怕死的先行放弃阻挡,上马往回溜。接着阻止钢盾重车的辽兵几乎同时全体放弃,有上马的、有徒步奔跑的,全都往后退逃。
钢盾重车再次快速前行,而且距离辽兵阵形已经不足一箭之地。耶律贺真再次长锤挥舞,于是他手下的两名大将各领一队骑兵往两侧奔驰。他们这是试图绕过钢盾重车队伍的两端,杀入周军队伍中。
几乎是在同时,周军中有号旗挥舞,于是东西壕沟里的铁甲大刀队突然杀出。刀光烁烁,血雨纷飞,这是一场突兀而快速地砍杀,只见到处是马跌人落。大刀队的主要任务就是阻住辽国骑兵从侧面突出,所以大刀出手便是直奔马腿,刀闪腿断,骑者跌落马下。
两队辽兵被逼退回去了一些,但并不就此罢休,而是在距离不远的地方集结成阵,准备先行对大刀队采取灭杀行动。两边各五百人的大刀队见此情形马上将冲杀速度放缓,他们这是在等后面已经冲出树林的轻骑射手。
轻骑射手很快赶到,他们跟在大刀队后面,乱箭齐射。这种射法能射中了人最好,射不中人可以射马。马倒下,骑手跌下,大刀队赶上去刀影翻飞,血溅肉碎,无命可逃。而什么都射不中也没关系,“嗤嗤”带风飞过的箭矢,可以让辽兵在火团乱窜乱飞中控制不住坐骑更加慌乱。
所以现在的战场状态其实是钢盾重车将辽兵压制在一个狭长的筒形地带,而铁甲大刀队和轻骑射手堵住了两边的筒口,然后先箭后刀,将辽军阵势一层层剥杀。
耶律贺真再次举长柄锤:“前队正面冲,后队绕堵两侧,中军退回双宝山口。”
这个耶律贺真,大小战打过无数,输过的战仗数得过来,赢的已经记不清,所以战场指挥应变极快。而且所有指挥只需挥舞锤子,可见辽军平时的操练极为严格,而且耶律贺真肯定是亲自参与操练的。而辽国军队的兵卒,虽然平时也游牧狩猎,但成年人几乎是常年参与战争,简直就是靠征战、掠夺吃饭。这样一些嗜血好战的狂徒,再加上严格的操练,整体攻杀上极有章法,个人打斗更是骁勇异常。耶律贺真所谓的“前队正面冲”,是要前面马队从钢盾重车上跃过去。后队绕堵两侧,是要骑射队掩护两翼。而自己中军退至山口,便能依仗地形守住隘口。
前面两个指示没有问题,前马队和骑射队立刻行动。问题反倒是出在中军,在火团和乱箭的惊扰和攻击下,中军的人马怎么都无法将队形收拢,四下里都是混乱的场景。
也正是因为中军混乱不能收拢,导致耶律贺真前面的两个指令也会变成错误。只要那两道防御被攻破,那么他的中军部分就不再有任何外层防御了。而混乱的中军人马自己又组织不起来防御,这就相当于将耶律贺真的帅位敞铺在周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