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能得姬瑶另眼相待,年龄是小了点,但也够看。
崔珩的这个想法也只是在脑中闪过一瞬,便又露出平日里的温润模样,捏起他的手探了探脉。
“崔先生,他身后还有箭伤,好些个窟窿。”
赵元之生怕他不知道,便出声提醒。
“嗯,等切完脉,我给他看看后背的伤。”
“这小兄弟中的是流金噬毒,这毒倒是有些罕见。”
萧楚脸色已经有些惨白,但还是故作镇定。
“这毒可有解?”
崔珩看了他一眼,正色道:
“有,只是需静养月余,日日喝药,不能进食,但,水和汤,还有清粥可以,待你喝了月余的药,体内的毒也就淡了。”
此时姬瑶冷不丁来了一句,“这毒,不能根治么?”
崔珩笑了笑,“只要中了毒,尤其是奇毒,剧毒,有法子让体内的余毒清出去,但根治,倒是只能随缘了。”
“不过你们别担心,这月余的药喝下去,体内的毒也清出去九成,没有大碍的。”
“你后背的伤都是皮肉伤,毒都跑到你体内去了,这伤口每日换药便可。”
萧楚干咳了两声,些许不自然道:“多谢先生,我这手……”
“你的手是你体内的毒所致,毒清了,手便恢复了。”
萧楚听到这才松快了些。
“崔先生,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这少年可否能放在你这医治?”
“我在回营途中遇到他便顺手救下,他的费用我替他出了,还有连带那日客栈先生所赠的清茶一起。”
崔珩没有答话,转身出去开方子。
姬瑶有些讪讪,早前自己还怀疑他,如今人家倒是坦然大方。
里间此时只留下姬瑶,萧楚还有赵元之。
“喂,那个,医治的钱,我日后还你。”
萧楚现在身上除了那枚血玉扳指,便没有别的值钱玩意了。
“行了,那你就好好在这呆着养病。”
姬瑶撂下这么一句就走到外头,从怀里掏出幼时漠北王妃送给她的玉坠,下山时匆匆忙忙,她也没来得及带些钱财,在君山上本就用不上这些,她也就没有带的习惯。
回姬府后更是因为父亲的丧事无暇顾及这些,只好先将这个玉坠给崔珩,看这成色,是块上好的羊脂玉,当初漠北王妃怜惜她才将此物转赠,父亲当年说的劫数或许就是前世三叔将她沉入江中丧命。
“崔先生,在下也没有别的好东西,这块玉是多年前所得,得大师开光,还有辟灾驱祸之效,现在送与先生,以报先生之恩。”
姬瑶说完就摊手伸到崔珩面前。
崔珩见到她手中的玉坠,瞳孔一震,这是母妃的玉坠!
当年父亲得了块上好的羊脂玉,命人将其打磨成玉坠和玉环配在腰间,乃是当年两人的定情之物,怎可能会转送他人!
蜷缩在宽袖中的手紧紧握着,指尖因渐大的力道而泛白。
当年他跟着父亲母亲来北州前,父亲将他的玉环留给他,如今正挂在他的腰间。
他冷笑一声,目光从那块玉坠上面挪开对上姬瑶的眸子,道:
“看着是块上好的玉,将军轻易便转赠给在下了么?”
姬瑶没有察觉他的不对,淡笑道:“先生当得此种好玉。”
崔珩抬手从她手里拿走玉坠,平静无波道:“既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崔珩的指尖微凉,让姬瑶讶然,在室内穿这么多,旁边还烤着火盆,这人的手怎么还这么凉?
“人已送到,在下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眼看着快要午时了,到了北山,估计要天黑了,得赶紧赶路。
“将军可是要去北山?”
崔珩盯着她,虽是询问,但却透着股笃定,仿佛她早就知道她的来意。
姬瑶刚打消对他的疑虑,如今又开始警惕起来,但神色如故。
清淡略了他一眼,“先生一向这么擅长洞察人心么?”
“姬老将军高义,崔某一直钦佩不已,阔别通北城许久,如今归来还未曾去北山看望姬老将军,既然将军您要去,可否让在下与将军一同前往。”
姬瑶目光迟疑了一会,转而笑道:“好啊,人多热闹,想必父亲也会高兴。”
她倒要看看,这个崔珩到底要干什么。
赵元之从里头出来,正要和姬瑶离开,后者侧首对崔珩莞尔道:
“崔先生,请。”
崔珩回之一笑,率先出门上了马车。
姬瑶随后跟上。
无明跑出来,站在马车旁,“师父,您这是要去哪?”
崔珩挑帘,望了他一眼,“你看好医馆,我与将军去去就回。”
无明嘴里嘟囔了声“是”,目送他们的马车消失在街市。
回到里间时,萧楚故作不在意,问道:
“崔先生和将军一起走了?”
“是啊,刚走没多久,也不知道去哪,神神秘秘的。”
无明将刚才崔珩给萧楚看诊留下的残局收拾了下,嘴里一边委屈念叨着。
师父现在与那个女将军走的越来越近,出门都不带他了。
“先生是何时与她相识的?”
萧楚看着忙碌的无明,继续问道。
“不长,也就几日。”
几日就跟着那个将军跑了。
“几日啊……”
萧楚嘴角勾了勾,眸中浮现些许得意。
马车往北山的方向缓缓驶离通北城,一路并未引起百姓的注意。
“崔先生是何时来的通北城?”
姬瑶将座位下面的手炉拿出来递给他。
崔珩淡笑接过,目光下移凝视着手中的手炉,似是在追忆往昔。
“十岁那年来的北州,十五岁流浪到通北城,算起来到北州地界,也有十年了。”
“我原是孤儿,被人救起时,抓去做了药童,故而幼时被灌了许多毒药,这才落下的病根。”
姬瑶见他的眸色幽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被触动,愣了愣。
也只是一瞬,随即他又恢复了平日里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道:
“所以这些年,我四处游医,一是为了给自己积些功德,二也算是幼时遭罪学到的一些皮毛医术,能派上用场。”
姬瑶心中当然不信,试探道:“先生如此遭遇倒是令人唏嘘,如先生今名传天下,照先生的医术,若留在京都,必定是前途无量的,为何回到这偏僻小城,过这清苦日子。”
崔珩听她所说,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对上她的眸子,淡笑道:
“若说名扬天下,将军才是真正人中龙凤,八岁时的威名便传遍大魏,妇孺皆知。”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进了君山?那时姬老将军与将军您可是威名正盛,当时可是出了何事?”
姬瑶与他四目相对,两人脸上皆挂着笑意,但笑意却都未达眼底。
两人僵持片刻,姬瑶先移开目光,轻声笑了出来。
“当年我父亲请了个大师替我算命,十八时命里将有劫难,便将我丢在君山十年,不管不问。”
“如今看来,我没什么大事,倒是他先走了。”
“我看那个大师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
姬瑶笑着骂道,但掩饰不住眼中的悲痛。
崔珩握着手炉的手微微收紧,抿唇不语。
两人刚才还表面和气,相互试探,互揭伤疤,如今倒是都不开口说话。
一个拿着竹简,思绪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
一个双手握着手炉,闭目养神,心中的平静无波早已被扰地泛起涟漪。
到北山脚下时,金乌将沉,两人迅速下了马车,踏雪往山上去。
赵元之跟在他们身后,觉得此时人与景都恰到好处。
两道身影,一青一红,在这漫天的雪景中并肩走着,踩着山路上的积雪。
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日。
不知为何,脑袋里蹦出这么一句,看着他们俩此刻的背影,觉得这凄清的北山也变得顺眼了起来。
其实,崔神医与将军倒是蛮般配的。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在姬瑶面前说。
“元之,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拿了?”
姬瑶侧身回首,将赵元之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们来之前,她便让赵元之去准备了些祭奠亡人要用的东西。
“带了的将军。”
“嗯,你可还记得,那个地方在何处?”
赵元之点了点头,走在他们前面带路。
三人弯弯绕绕,终于在一处宽阔的山路上停下。
“将军,姬老将军,就是在这被……乱箭穿心的。”
姬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逐渐靠近后蹲下。
树干上还残留着血迹,她拨开地上的积雪,原先褐色的土已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这里常年积雪,血迹会永远留在这里。
那夜父亲就是在这里,被大梁人乱箭射杀,她不敢想,那个被称作战神的父亲会以这种屈辱的方式命丧北山。
手止不住地颤动,平放在那块被她揭开的地方,低声哽咽着:“父亲……”
在她身后的崔珩,漠然看着眼前蹲在雪地里的人,转头对赵元之道:
“手里的东西给我吧。”
赵元之看了看前面的姬瑶,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崔珩。
崔珩接过后便朝姬瑶方向走,赵元之没有跟上去,站在原地待命。
姬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抬袖拭了泪痕。
“元之,东西放下吧,你在原地等我。”
身后的脚步只是一顿,待她说完后,仍旧继续靠近。
“元之,你把东西放下,回去等我。”
突然被一道身影笼罩,耳边清冽的声音响起。
“姬老将军既喜欢热闹,崔某便自作主张与将军一同祭奠。”
姬瑶这才知道身后的人是崔珩,但她并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等身后的人开口。
“姬老将军,您苦守边关十年,守护大魏江山,大魏子民,这一杯,崔珩敬您的气概与忠义。”
崔珩说完便在地上横倒了杯酒,随即又把酒杯加满,凝视着姬瑶前面的雪地。
这一杯,敬您十年前护送我父王母妃,救我于悬崖间,护我进入北州之恩。
随后嘲讽一笑,自己尽数饮下,抬手擦了嘴角的酒渍,墨眸如寒冰,与这冰天雪地一般。
但愿当年父王母妃坠崖之事,您没有插手。
清凉的酒从喉间滑入腹中,辛辣过后还带着些凉意。
他垂首望着姬瑶,将酒壶与酒盏往地上一搁,懒懒道:
“剩下的,交给你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