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泄出一丝微光,迷迷糊糊中,晏泉睁开了眼。

身体各处传来大大小小的疼痛,让他即使昏睡也不甚踏实。

瞧见落在床边的那束天光,他不自觉地瞥向紧闭的房门……

往日这时候,吴全已经敲锣打鼓的进来“侍奉”他了,然而如今,房间里却安静得厉害,只有身侧传来轻柔的呼吸声。

他有些费力的侧头,只见宋姝仍旧昨晚那副打扮,蜷缩在逼仄的床脚,睡得却挺熟。

她没走,在这破房烂瓦里睡得反倒还挺惬意?

晏泉拧了拧眉,苍白脸上露出些试探神色,轻唤一声:“宋姝。”

宋姝蜷在角落里,本就没睡安稳,模糊之间听见有人唤她,一睁眼便瞧见一张苍白面孔静静地凝着她。

她拿手胡乱的揉了揉眼睛:“你醒了?”

昨夜晏泉昏过去之后她担心他半夜出事便没敢离开,缩在他身侧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刚刚睡醒的女子睡眼仍旧迷蒙,素日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着了一层雾气似的……她眨了眨眼,问道:“刚才是小舅舅叫我?”

晏泉眯了眯眼,没回答她,身上的疼痛却让他不由蹙起了眉。

宋姝见状,下意识地问他哪儿疼,然而话一出口却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东西。

他四肢都被折了,浑身上下那副模样,怎么会可能不疼?

“抱歉……”细眉微拧,她轻声道,“拂珠昨日夜里去请大夫了,今天便能到,你再忍耐一下。”

晏泉笑了,苍白面孔泛起一丝嘲讽,虚弱道:“这幽山别苑被金吾卫守得严严实实,吴全都跑不出去,如何请大夫?”

痴人说梦。

宋姝没说话,却是抚了抚他嶙峋双颊,话锋一转:“刚睡起来,小舅舅先喝点儿水吧。”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子下了榻去,倒了一杯昨夜的冷茶给他。

她坐在床边,将晏泉搂在怀里,将茶盏轻轻地斜在他的唇口——

这回晏泉没拒绝。

他实在是渴得厉害,三两下就将茶水喝得个一干二净。甚至因为喝得太急,水呛进气管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原本苍白的面孔泛起一阵潮红,宋姝赶紧放了杯子与他顺气,又将他上半身抱起来拍打他的后背……过了不多久,晏泉咳嗽渐止,遮掩在青丝中的头颅却迟迟未曾抬起过。

他一个人在这幽山别苑里呆了太久,久到近乎要忘了什么叫做羞耻。

然而此时,被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姑娘搂在怀里照顾,自己却连口水都喝不好……

宋姝见他一直垂着头,以为他又晕了过去,轻唤他:“小舅舅?”

“你别这样喊我!”沙哑的声音发着狠。

屋里光线昏沉,宋姝没说话,一室沉寂中只剩下他粗喘的呼吸声。

晏泉以为就宋姝的猖狂性子,此时定会撇下他大步离开,然而片刻之后,却听见她轻声哄他:“好,我不那么叫你,殿下,我就唤你殿下可好?”

晏泉没说话,背过了身子,宋姝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披散鸦发的遮盖下,他身子轻颤,半响,宋姝听他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又是这个问题,宋姝眨了眨眼,语气仍喊着玩笑意味:“来嫁你的。”

“你可知,你,咳咳,你在这别苑里多呆上一天,便离死更进一步?”

“可我若不来,你便要死了。”

即使是说着这般严肃的话题,她语气却十分轻松,好像是来这别苑里踏春远游的一般。

晏泉仍旧喘着,话声断断续续:“你,你来不来,我都是死路一条……你若真是记挂着我,莫不若,在我死前留点儿清净。”

他声音有些低,宋姝听着,心里忽然泛起丝丝难受来,面上却是未显,只摇头道:“那可不成。”

回答她的,是晏泉的一声嗤笑。

这倒是像她,张牙舞爪,嚣张霸道的。

他缓缓抬起了头,双颊殷红已经散去大半,一双眸子里却染了些水汽,感受到宋姝柔软双臂搂着他的胳膊,半响,他似是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倒回了榻上。

“左右我好话已经说尽,你听不进去,便怪不得我了。”

晏泉仰面躺在榻上,微微张开,像落上岸像的鱼一样不住喘息。宋姝抬眼一瞧,便看见他嘴唇上干涸的死皮。

男人身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只是大夫还没来看过,宋姝也不敢贸然帮他擦洗身子。然而他唇角几片白色的死皮实在是碍眼,她瞧了半天,最终还是出了房门,去寻她随身带着的无色口脂。

晏泉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以为她定自讨了没趣,耐心耗尽地离开了。

床榻上,男人缓缓睁开了一直那双狭长的眸子,眼瞳却是空洞的望着床顶……

他的命运已经注定,要在这脏污之地等死,如今他只可笑自己到了这般地步,却仍旧对宋姝狠不下心来,甚至还好言劝着她想法子离开……可笑,真是可笑。

刚才宋姝一阵撒泼卖娇之下,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痛处似乎消减了些,然而随着宋姝的离开,那疼痛又渐渐泛了上来,丝丝密密的将他缠绕,逃脱不得。

屋外天光大亮,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破落的窗户渗进屋里,床上的晏泉却一无所觉。双眸被青丝遮盖,他似乎是落进了无尽黑夜中,再见不到一点儿光。

他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忽听“吱呀”一声——

房门又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吴全吗?

晏泉费力扭头一看,却见竟是宋姝回来了。

她已经换下了身上的那件嫁衣,转而穿了一件青裙,外头罩了一件兔毛褂子,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洁净。未施粉黛的脸上泛着些微红晕,褪去了平日里描眉勾眼的凌厉,柔和得像是只兔子……

晏泉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宋姝迈进房门,带来一阵好闻的澡豆清香。

她刚沐浴完,发丝还是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碗热粥,走向他道:“小,殿下,我刚熬得,你喝些吧。”

软糯的小米香气和着澡豆的香味,是晏泉许久未曾闻过的,生的气息。

他蹙了蹙眉,看向宋姝黑眸沉沉……

她不应该是生气走了吗?为何又回来?

宋姝看清他眼中疑惑,解释道:“我原本想着去拿口脂,走过厨房才想起你应该还没吃饭。烧了水又想正好冲下身子……”

“来吧,”她凑上前去,如早晨一样将晏泉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湿哒哒的发丝无意间落在晏泉脖颈间,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凉意。

柔软身躯紧紧将他包裹,两峰严丝合缝的贴上了他的后背,微突的触感引得男人身子猛然一僵。

“你别碰我!”他低喝道,“我自己来。”

宋姝眨了眨眼,没说话,却也没放开他。

一室沉默中,晏泉旋即意识到,他的双手早被废去……若是没人喂食,他便是个能活活饿死自己的废物。

脸上飞速的闪过一丝难堪,他闭上了嘴。

宋姝从他的言语中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不再开口逗他,只是舀了一勺粥喂至他嘴边,轻声道:“温的,你喝吧。当我不存在就是。”

许是她声音太温柔,晏泉鬼使神差地埋下了头,一口口老老实实地喝起粥来。

宋姝动作很慢,一勺勺的舀粥,小心翼翼生怕呛着他。

男人埋头吃粥的模样甚是艰难,宋姝胃里强压下去的难受又渐渐泛了起来……她曾经很讨厌晏泉,讨厌到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全然真心待他。

她曾幻想过晏泉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又或者是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血溅当场;再或者,是被政敌下毒,腹痛难忍而亡……但在她的万千想象中,她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他会被人折断背脊,按入泥淖。

瞧着男人伸长了脖子,费尽全力只为喝上一口粥的模样,宋姝只觉刺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