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姝让拂珠寻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卧房,又支使着已经变成傀儡的吴全将人抬到了榻上。
上辈子,宋姝曾经学了些浅显医术,在小镇里出诊谋生。
她修长指尖轻轻搭在晏泉手腕上,旋即黛眉紧紧皱起,像是崔嵬山脉虬聚在她眉间……
晏泉四肢被废本已是重伤,却没得一点儿休养,浑身上下被吴全折腾得没一块好皮,血肉破破烂烂地绽开,纵横交织的伤疤犹如一张巨网将他全身笼罩。
宋姝微微发凉的手不自觉地拂过晏泉的眉眼,原本高挺眉骨和鼻梁因为消瘦更加嶙峋,甚至有些硌手。
不知为何,吴全纵使将他浑身上下都折辱得不剩了一点儿好皮,可是独独留下他这张脸,干干净净的,一道细口子也没有。
也亏得这张脸,若不然,宋姝很难将床榻上的人和她印象里的晏泉画上等号。
虽说当中隔着一世,二十余年光阴,可宋姝始终记得这人惯喜欢穿一身玄袍,束发一丝不苟,薄唇总是微微紧抿着,淡蹙起的眉峰活像是人家欠了他几百万两金。
他比印象里瘦了许多,向来舒展的四肢如今软塌塌的落在床榻里,青丝缠乱,遮住他眉眼痛苦。
宋姝的指尖拂过他的面颊,下一刻,他似是有所反应一般,缓缓睁开了眼……
晏泉很废了些力气,才认清眼前人的样子。
宋姝一身红衣张扬,柳眉淡淡蹙起,那张向来含嘲带讽的脸上却似乎染上了些心疼之意。
久未说话的嗓子干涸不堪,像是被沙砾刮过似的粗糙:“宋姝?”
“是我,”宋姝说着,本欲转头为他倒杯水,然而回过头去才发现,这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她无奈只得吩咐吴全道:“去你屋里,把你的茶壶杯件都拿过来。”
吴全机械般的点了点头,转身便往门外走——
晏泉余光瞥见此景,眼神暗了一瞬……
隐约之间,他记得自己被吴全关进了一个狭小的洞里,而后在漫长黑暗之中逐渐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便看见了面前的宋姝。
不多时,吴全取了茶盏过来,微曲着身子,毕恭毕敬地为宋姝递上了一杯温茶,谦卑模样与平日里折辱他的老太监天差地别。
恍惚之间,晏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紧抿着双唇,却不曾饮她手中的茶水。
宋姝皱了皱眉:“你喝些水,别回头渴死了。”
此话一出,宋姝忽而一愣,察觉自己言语似乎不太和善。
自秦国夫人去世的十几年间,她对晏泉从未露过好颜色,嘴里带刺的习惯似乎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晏泉看她一眼,心想着,吴全对她这般客气,只怕宋姝是奉了无咎的命令来探他嘴里的消息。
一如当初她听了无咎的话来盗取军机令……
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笑意,若非“那样东西”还在他手上,宋姝又怎么可能活命?
他张了张嘴,想要将前情后事与她分说清楚,然而见她一脸精致妆容,心下却闪过一丝迟疑……
他已经用命护过她一次,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秦国夫人的救命之恩。
如今,是她不知好歹再撞上来的,他又何必再帮她?
……若真就此一了百了,也算解脱。
幽深目光落在宋姝额头上,只见女子白皙额间花钿上的珍珠在烛火下折出温柔的光。眼前人眉眼精致如画,面色温柔,与他印象中的张狂模样似乎不太一样……
宋姝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缓了声音又道:“你正病着,多喝些水润润嗓子。”
轻柔的声音掠过晏泉耳侧,他眨了眨眼,断断续续道:“我如今,已经是废人一个。也没什么好被你算计的了……你嫁进来作甚?”
他紧紧地盯着宋姝,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微小变化。
不料宋姝却轻笑一声:“谁说没有?”
她轻轻地拨开晏泉额间乱发,声音轻柔间带了些隐隐不自知的妩媚:“不是,还有殿下的人吗?”
晏泉闻言一愣。
自从秦国夫人死后,宋姝从未这般亲昵地与他说过话。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人,声音艰涩:“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跑还来得及……莫不然,我将东西交予无咎之时,便是你我死期。”
东西?
宋姝眨眨眼,下一刻却笑开了。
晏泉这是将自己当奸细了。
她知道无咎之所以没有直接要了晏泉的命,便是因为晏泉手里还握着无咎的把柄。
宋姝虽然不知那把柄是何物,但似乎是叫无咎颇为忌惮。上一世,无咎终究还是从他口中探得线索,而后才放他一死了之。
她垂首看着一脸防备之意的晏泉,眼中掠过好笑之色——他真以为自己蠢笨如猪,事到如今还会被无咎利用,前来他这里套线索?
又是一阵轻笑,她偏了偏头,轻声道:“我说过了,我是为了寻殿下来的。”
“寻我?”
晏泉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闷声笑开了……
“你,你来寻我,做,作甚?不过是,废,废人一个。”
夜风吹进屋内带起宋姝红衣张扬,晏泉望着眼前人依旧娇美的面庞,恨意和挣扎不由侵蚀他的心。
就为了当初对秦国夫人一个许诺,他便用了自己的所有去换眼前人的一条活路……
值得吗?
来到幽山别苑之前,晏泉的答案很坚定。
他受了秦国夫人的恩,理当报还。
可在幽山别苑这几个月间,在无尽的折磨和屈辱之下,这个答案却开始动摇。
尤其是如今,他被废了四肢,犹如一团秽物陷在床里,而宋姝却能站在他面前巧笑嫣兮,谎话连篇……
值得吗?究竟值得吗?
晏泉眼眸越发沉,像是幽邃枯穴,叫宋姝没有来的心里一紧。
她眨了眨眼,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了晏泉的手腕。这只手腕不复从前有力,绵软得像是一碰就会碎……朱唇轻抿,她脸上玩笑神色淡了些。
“小舅舅,我知道是你因为我……”
这熟悉陌生的称呼让晏泉有些恍惚。
按照辈分,宋姝确实该唤他一声小舅舅,甚至幼时她也曾跟在晏泉身边,一口一个“小舅舅”脆声唤他。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他闭了闭眼,感受到女子的轻柔地抚摸,唇角挣扎似地颤抖着。
“你既知道,为,为何还要往这鬼门关里闯?”
宋姝闻言,静默了一瞬。她垂了眼眸,再抬头的时候却又变回了那副轻浮样子,用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凑近道:“自然是因为,小舅舅如今……正对我的胃口。”
女子身上的馨香扑面而来,让这几个月闻惯了血腥气的晏泉有些恍惚……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胡闹!”他低声斥她,虚弱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威慑力。
昏黄烛火映出他两耳血红,让宋姝瞧见,心里不禁觉得好笑:他竟这样不禁逗。
她偏头看向窘迫至极的晏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小舅舅,你我今晚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如今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说着,她凑得更近了些,两缕青丝从鬓间酥麻,扫在晏泉脸上,带起微微酥麻……
“怎么,小舅舅难不成还想赖账?”
一双灵巧的眸子含笑望着她,叫晏泉不由有些怔愣。
她已经很多年,没对他露过笑脸了。
如今乍一还见,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卓景山上漫山春花开遍。
下一刻,他微微侧过头去,躲过宋姝含笑目光,断断续续的正色道:“我已是个废人,幽山别苑也,也不过是活棺材,带着你那暗卫,趁早离开。”
宋姝瞧见男人面色如旧,却不知此时的晏泉早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清傲冷峻的雍王。
别苑里暗无天日的生活磨灭了他的一身傲骨,也磨光了他心里善恶那条界。
这番提醒,是他仅剩的一丝善意……
他想,他现在应当是不介意拉着宋姝一道入地狱的。
毕竟在这无涯痛苦中,若是有个陪伴,不也是不错?
宋姝不知他心中千回百转,嘴上仍旧没个正形:“所谓夫唱妇随,小舅舅在别苑里,我又怎可独身离开?”
听她调笑之间丝毫不将自己的警告当真,晏泉也笑了。
这是他今晚他第一次露出笑脸,宋姝一滞,却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薄唇轻着,眼底幽寂却冷的可怕,空洞洞的看着她,声音沙哑:“既如此,你便留下吧……”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偏要闯进来。
与虎谋皮,晏无咎既将宋姝送进了别苑,便是没想让她活着出去的。
既如此,他又作何拦她?
这般想着,晏泉嘴角笑意渐渐扩大,眼睛却缓缓闭上,再没睁开……
宋姝见状,赶忙探上他的脉搏,心里一松——
只是太累,晕过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