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颠簸——
金吾卫开道,所至乡县皆都快速放行。
第二日暮色将至之时,一行人马到达了“幽山别苑”。
幽山别苑外,别苑禁军严防死守。
郁纵疏先行与看守的士官做了交接,而后派金吾卫将宋府带来的八抬嫁妆抬进了别苑内。
别苑内除了晏泉外,只有一个叫做吴全的太监奉新帝的命“侍奉”在侧。
听见门口有动静,吴全迎了出来,眼珠子盯着金吾卫抬着的八抬嫁妆,豆大的眼睛一睁一闭,露出些贪婪的光来。
郁纵疏在一旁瞧见了,不由皱了皱眉。
车厢内,拂珠为宋姝披上红头纱,扶着她下了轿。
周遭的身影在红纱下模模糊糊,宋姝拽了拂珠的手,在迈过幽山别苑大门的时候,却不住的攥紧了些。
郁纵疏站在离她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望着那一袭火红的身影,幽幽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谢大人相送。”吴全凑了上来,咧嘴朝着他笑。
郁纵疏望着老阉人一张皱皮冬瓜似的脸,薄唇轻抿,声音冷漠:“某已将人送至别苑,告辞!”
说罢,转过身去,翻身上马,带着一众金吾卫扬长而去。
“大人慢走!”
吴全躬着身子,维持着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直到门前匝地烟尘归于平静,再也瞧不见金吾卫的身影,这才又朝着外面守着的禁卫躬身示意,而后转身进了别苑里。
随着艰深铁门缓缓闭合,吴全脸上的笑意如同烈日下的露珠,眨眼之间烟消云散。
“我呸——”他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两口,眼里露出些阴毒的光来,“一群武蛮子,嘚瑟个什么劲儿。”
说着,他转头望向院中的宋姝和拂珠,忽的笑了:“王妃远道而来,快随某前去拜堂罢!”
说着,他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姝,和她身旁一袭青裙的拂珠。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拂珠不耐的皱了皱眉,手伸向钗头,想要在这里直接将这目光□□的阉人结果了。
只是她刚刚伸手,却被宋姝按住了。
透过红纱,拂珠看不清宋姝脸上表情,却知道她不欲在这里见血。
无奈之下,拂珠只好作罢,却是将身子挡在了宋姝前面,同她一道随着吴全向别苑深处走去。
吴全走在两人前面,却是不住回味着眼前这两抹倩影。
他是从内狱出来的宫奴,因着一手行刑时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好本事而得了无咎的青眼,特将他放到幽山别苑来“侍奉”雍王。能够将从前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如泥污一般踩在脚下,吴全当然是乐意的。然而他在这幽山别苑里,既是掌刑者,却也是犯人,平日里非诏不得出别苑。
这偌大的地方,冷冷清清的,比之从前倒是少了许多乐子。
不过嘛……
他听见身后二人轻巧的脚步声,唇间咧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乐子这不就来了吗?
宋姝随吴全来到他口中的“喜堂”。灰尘满地的院子里,两扇破门烂窗之间,多年之前精心雕琢的木柱被白蚁腐蚀,断裂的木纹歪七扭八地盘踞在泛白的木头上。
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东西也无,只有两盏渗人的红烛摇摇摆摆。烛光映出吴全那张贪婪的脸来,耷拉的脸皮间沟壑纵深。他咧嘴一笑,沙哑到:“雍王身体不便,就由某,代替他与王妃拜堂罢!”
恍惚之间,宋姝似是听见了一阵粗喘的呼吸声……
拂珠站在她身侧,眼底戾气喷薄欲出,若非被宋姝拉住,早已拔钗将眼前人大卸八块。
她厉声道:“你这阉人,莫要嚣张,我们姑娘岂是你能攀扯的?”
听见“阉人”二字,吴全眼中划过一丝厉色,冲拂珠狞笑道:“小丫头,进了幽山别苑,那就是我吴全的天下。别说宋大姑娘了,就是王母娘娘落进了这里,也只能顺着某的意思讨生活!”
吴全咧嘴,灰黄烛火衬出他牙齿中间一道裂缝,崎岖而丑陋。
他又道:“某念在你两人初来乍到,今次便算了,莫要口出狂言,自讨苦吃!”
说着,撩袍上前两步,便来拖拽宋姝——
拂珠挡在宋姝身前,却被吴全轻而易举地挥掌推开。
她此时才赫然发现,这吴全竟是个练家子!
至此一碰,吴全感受到拂珠手中内力,眼睛微眯恶狠狠道:“小丫头片子,别仗着自己有些花拳绣腿便在此猖狂!明儿爷把你这身功夫全费了去,与那雍王一道作对偶人!”
拂珠眼中闪过震惊神色。
吴全功夫丝毫不在她之下,甚至隐隐还比她高上一筹……
难怪这偌大的幽山别苑,新帝只派了吴全一人看守雍王!
“姑娘,快走!”
她朝宋姝高声道,却已经太迟——
吴全两步上前来拽住了宋姝的手,皮包骨头似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掣着她的胳膊:“陛下慈悲,将你们二人送进幽山别苑来与某作伴!大姑娘,你老老实实的,某自不会亏待你!”
修长的指甲戳破喜服,压在宋姝仍旧包扎着的手腕上,殷红鲜血像是点点红梅在白色的纱布上渗了出来……
吴全笑的猖狂,仿佛已经遇见了今晚与宋姝颠鸾倒凤,春宵帐暖之景。
宋姝手腕上的血染在他枯瘦指尖,将他的指甲染成猩红颜色,在烛火下更加骇人……拂珠见状,急得双眸滴血,从发间拔出短匕,咬紧牙关,跃身上前欲与吴全决一死战。
然而下一刻,吴全猖狂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也僵在了原处,维持着刚才那个俯身狞笑的姿势,倒真像他刚刚所说的“偶人”一般,一动不动。
一直未曾说话的宋姝,此时终于开口了:“放开我。”
透过红纱,拂珠看不见是宋姝脸上表情,只听她声音渺渺,不似常日里那般清晰。
她皱了皱眉,正欲上前去将吴全拽开,怎料一动不动的吴全却在自动缓缓的松开了宋姝的手……
“后退。”拂珠又听宋姝道。
话音一落,吴全果然又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一只木偶,被宋姝嘴里看不见的线引着,听话极了。
拂珠惊愕望向宋姝,黑白分明的眼瞪得溜圆,不由开口问道:“姑娘,这是?”
宋姝缓缓扯下自己头上的红纱,朝她掀唇轻笑道:“戏法。”
“您别蒙我了。”
拂珠皱皱眉,还欲再问些什么,余光却看见这吴全手臂上不知何时竟被贴生了一张明黄符纸——
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指着那枚黄符惊讶问道:“这是……符箓之术?”
宋姝本也没想瞒着拂珠,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神色自然。
那模样,仿佛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我那继母。”
昨晚在书房内,宋夫人打破茶盏,飞溅的碎瓷片伤了宋姝的手。若非那时手里恰好攥着符纸,她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要想这符箓起作用,竟需要自己的鲜血“开光”。
那日晚上,她又画了其他几张符,滴上自己的血试验了一番,没想到,竟都成了!
误打误撞,宋夫人算是帮了她的一个大忙。
见宋姝神色自若,拂珠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曾有传言,前朝孙家皇室豢养了一批符箓师,专为帝王驱邪避祸。然而前朝国破近两百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这符箓之术的玄妙,这故事便也成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言,拿来与小孩儿逗乐。
拂珠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家脑子总像是缺根筋的姑娘,竟有如此神通?
还不待她再说些什么,宋姝忽然问道:“拂珠,你有没有听见,这屋里还有些响动?”
拂珠眨了眨眼,凝神一听,敛了神色,点头道:“的确,似乎……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说罢,她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至一面墙前,低声道:“声音应当是从这面墙后传来的……”
不像是这偏房其他三面墙肮脏斑驳,拂珠眼前这堵墙干净平整,隐隐散发着新漆刺鼻的气味。
宋姝转过头去看了身后的吴全一眼,问他:“这墙后面,是什么人?”
吴全抬起头来,原本泛着精光的眼里此时却是一片空洞,声音木然:“雍王。”
拂珠不由瞪大了眼。
宋姝又问:“这墙的机关在哪儿?”
“没有机关,今早才砌上的。”
木讷沙哑的声音传来,却让宋姝眉头不住拧紧……晏泉这些日子在幽山别苑的日子,只怕比她想得更加难挨。
想起上一世晏泉正是在这别苑惨死,她喉咙一噎,似乎有些气短,忙对拂珠道:“你小心一点,把墙破开。”
拂珠应声称是,瞧着宋姝脸上表情,心中却是泛起了嘀咕。
她家姑娘不是素来讨厌雍王吗?怎么如今听见雍王倒霉,反倒还担心起来了?
她一边腹议着,丹田运气,一掌落到石墙之上——
宋姝只听一声闷响,自拂珠掌心落下的地方,石墙旋即裂开了千百条缝隙,像是蛛网一样,不断蔓延……
“姑娘小心。”
拂珠将她护在身后,手掌轻轻一碰。旋即,墙砖墙屑哗啦啦的掉了一地。
满室烟尘中,墙的背后开了一个不到一人高,两人宽,黑漆漆的洞……黑暗之中,宋姝隐隐瞧见一个不能被称之为人的身影以扭曲的姿势蜷缩在洞中,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
墙外的烛光对他似乎太过强烈,他挣扎着抬起头来,眯着眼,黑漆漆的眸子似是万丈深渊,看得宋姝心头一凛——
晏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