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深秋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有的烟火气,那是农庄焚烧秸秆产生的烟雾,随着秋风四处飘散,将这阵烟火气引入了大景国千门万户……
宋姝回到碧水间,只见碧水间外七七八八的摆着些巨大的箱子。
那是她明日出嫁幽山别院的嫁妆。
经了宋老夫人的手,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些零七八碎的杂物和廉价的珠宝首饰。
宋姝却也并不在意。
是她的,终归都会是她的。
天边夜色侵袭,她步履轻巧地绕过那些嫁妆,径直走入书房中,点燃烛火,又从书柜里取出一沓黄纸来,研磨朱砂,在黄纸上练习画符——
这是她重生以来必做的功课。
虽说至今为止一次都还未成功,但她却仍是不死心,总觉得,是不是再多画一张,这符咒就能成?
然而事与愿违。今晚不出意料,又没成功。
她百无聊赖地放下手头的笔,望向窗外高悬的冷月,黛眉轻蹙。
明日便是出嫁之时,她却还未能的尝所愿画出符咒,这叫她不由担心……
正在此时,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书房门被人倏然推开——
“母亲?”
宋姝挑眉看向来人,挥袖间顺手将桌上那张符捏进了手里。
宋夫人紧抿着双唇,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居高临下地走到宋姝面前站定。
“大姑娘,见了我这作母亲的怎么也不起身行礼?”
宋姝挑眉一笑,却仍未起身,反而是向后一仰,双手抱臂,吊儿郎当似的问她:“夫人大晚上来我这碧水间,有何事?”
她理直气壮的模样挑起了宋夫人心底隐藏许久的怒火。她上前一步,逼近宋姝眼前,声音狠厉:“是不是你故意害我二哥?”
宋夫人憔悴的面容不复往日的慈眉善目。她一脸惨白,两颊上的肉仿佛一夜之间垮塌下来,鼻唇间的沟壑在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明显。
幽幽烛火之下,像是阴间讨命的厉鬼。
宋姝一愣,挑眉道:“周家二爷是被内狱拿住断了性命的,夫人若想给自家兄长报仇,去寻那内卫的大人便是,与我有何干系?”
宋夫人心头怒气丛生,不由随手攥住了桌上的茶盏。
她转身挥退了身边人,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绿萍,天灯节,都是你故意设计害我!”
“荒唐!”宋姝自然不认,半眯着眼睛嘲讽看她,“夫人这是伤心过度,犯了癔症?”
“我没有!”
宋夫人一声厉喝,将手中茶盏掷于地上。
茶杯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裂作万千碎片四溅开来。
宋姝站的太近,几片碎瓷片飞过,将她的手划破。她抬头望向眼前几欲疯魔的宋夫人,不由皱了皱眉……
今日拂珠出门去见钱知晓,并不在碧水间,偌大的府里,却是连个打架的帮手都没有。
宋夫人看着她,神色活像是吃人的老虎。她薄唇一开,正想再说些什么,房门却又一次被人打开来。
门后,是宋文栋阴沉面容。他瞧了一眼理直气壮的宋姝,又看了看神情憔悴的宋夫人,皱眉呵斥道:“这是在干什么?”
宋夫人也被飞溅的瓷片划伤,宋文栋的一声厉喝让她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夫君,木讷低喃道:“郎君……”
宋文栋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皱起眉头,对她道:“大姑娘明日就要出嫁了,夫人这是在作何?还不快回芙蓉院去!”
“可是,”宋夫人望向宋姝,仍不甘心,“我二哥……都是她!”
宋文栋瞧见她狼狈身影,心道她是今日回娘家受了刺激,上前两步揽住她的身子,放缓了声音:“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周二爷那是运气不好,与大姑娘有什么关系?”
宋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宋文栋却温声哄着她。宋文栋难得有如此小意柔情的时候,宋夫人沉浸在男人的温柔之中,不禁噤了声,脑子一懵,由他搀着往屋外走去——
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宋文栋转过头来看了宋姝一眼,目光里满是打量。
宋姝冷着脸站在一旁,细眉高挑,红唇抿成一个嘲讽的幅度,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与平日别无二致。
宋文栋不由在心里笑自己荒唐。
这死到临头的草包怎么可能设局将周家二爷送进内狱?
否定掉自己荒唐的猜测,宋文栋这才对她道:“你明日便要出嫁,早些歇息吧。”
宋姝没搭理他,冷笑一声,在两人身后“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月明星稀,碧水间的婢子们急匆匆地拿了金疮药来为宋姝包扎。
白纱缠在她纤细的手腕处,夜风一吹,像是只灵蛇飞舞。
经历了刚才那场闹剧,碧水间人人自危,生怕宋姝受了气要拿他们出气。一时之间,碧水间里静得可怖。
宋姝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由侍婢包扎好了伤口,施施然地回了寝房。
寝房进门处放了一只大敞开的箱子,里头装的是宋姝明日要带走的贴身东西。箱子旁的木架上正挂着嫁衣,水红色的轻纱随着夜风翩跹……
这嫁衣是早些年她母亲秦国夫人为她备下的,金丝银线细细密密地穿过上好的蜀锦料子,游龙飞凤栩栩如生。
宋姝在嫁衣前驻足一瞬,似是欣赏,片刻之后却又走到床脚处硕大无朋的雕花黄杨木柜前。
她打开柜门,从角落里取出一只锦盒来。锦盒上沾着一层浅浅的细灰。宋姝拿着盒子走到桌前,抚走盒盖上的灰尘,将它打开——
盒子里满是些小玩意儿,金银嵌丝的拨浪鼓,做工精致的花钗,栩栩如生的小木雕,还有西洋万花镜。
这些东西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足以展示主人对他们的忽视。
宋姝将东西一样一样从盒子里取出来,铺陈在木桌上。拨浪鼓上的银子已经发黑,花钗上镶嵌的宝珠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几颗,万花镜已经生锈,木雕也脏兮兮的。
她轻轻拂过这些物件,只觉秦国夫人的面容也似是这些她留给自己的东西一般,开始在脑海中逐渐腐锈。
她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是这大景国最受宠的女人,与帝王的一段风流是京城人人秘而不宣的往事。即使嫁了人,诞下幼女,帝王对她的宠爱仍旧数十年如一日,甚至对自己亦是爱屋及乌……
宋姝幼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宫里度过的,住在凤栖宫里,受她皇后姨母照顾。那时候,她,无咎,德喜,晏泉,四人年岁相差无几,时常在一起玩闹。稚子年幼,不知长辈间的糟心事,只管疯闹。
只是那样的年月没过上多久,秦国夫人便去世了。
记忆中的母亲,衣香鬓影,宝车华盖,所到之处俱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
她母亲很美,很温柔,她犹记得幼时雷雨天缩在她怀里时的濡慕之意。她的怀抱很香,很柔软,却只有很少的时候是属于她的……
想来德喜口不择言之时并未说错。
她这般猖狂性子,属实是个没娘教养的野东西。
目光倏然冰凉,宋姝将那一桌子的物件儿尽数拂在地上。
此起彼伏的脆响后,拨浪鼓被磕出了一个凹槽,花钗碎作满地朱玉,万花镜也变成了一地零碎,唯余那只小马木雕全须全影儿地落在月光里,孤只单影。
屋外侯着的小丫头听见这一阵声响,还以为宋姝出了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地跑进门一看,只见满地的碎渣子,而宋姝一袭青裙立在月下,目光冷得像是要结冰。
“大,大姑娘……”小丫头有些紧张。
“将东西扫干净倒了吧。”她漠声吩咐着,朝屋外走去——
小丫头拿了簸箕扫帚进来打扫,将一地碎渣子捧出门外的时候,又被宋姝拦下。
宋姝被赐嫁雍王,明日便要前往幽山别院的事情人尽皆知。小丫头颤颤巍巍地停在原地,生怕这位主子气儿没地儿撒,全倒在自己身上。
然而宋姝只是伸手从簸箕里将那个脏兮兮的小木马取了出来,抖了抖灰,又攥回了手里。
凄清月色下,她神色漠然地看着手中的木马,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当初秦国夫人的死不应该被怪罪在晏泉头上。
可是她失了母亲,总要一个人来问罪不是吗?
母亲是因为护着晏泉而死的,她不去恨他,又该去恨谁呢?
恨那个生下她却少有陪伴的母亲,亦或是自己吗?
攥着木马的手越发紧,被凤仙花汁子染得娇艳欲滴的指甲裂开,鲜血从指缝间流下,在木马的头颅和眼睛上留下了道道血痕。
小丫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宋姝却恍然未觉。
“大,大姑娘,您,您流血了。”
在她的惊呼之中,宋姝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还不去将东西倒了,少聒噪。”
“可您,您的……”
小丫头原是好心,然而对上宋姝那双寒眸,话到嘴边却卡在了喉咙里。匆忙低头,瑟缩着跑开了。
落寞月光中,宋姝从怀里掏了帕子出来,草草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又将木马上的血痕擦干,随后回到房间,随手将那只木马放进了陪嫁的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