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渐凉,凉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声响,碧水间内的梧桐树泛着枯黄的颜色,在秋风中狂舞……
碧水间里,宋姝刚刚用过早膳,宋夫人身边的冯妈妈便来了,手里捧着嫁妆单子说要给她过目。
冯妈妈是宋夫人的陪房,亲女儿金珠如今正是宋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大姑娘,夫人吩咐奴将这嫁妆单子送来与您过目。”
她递过来薄薄的一本册子,宋姝打开来略略扫了一眼,倏然笑了——
她“啪”一声将单子扔在桌子上,婉转声音里带上了刺:“冯妈妈,我母亲当年拿进府里的嫁妆,可不是这区区两页纸便能写完的东西。如今太太可是拿着打发破落户的东西羞辱我不成?”
“这,这哪儿能呢,”冯妈妈知道宋姝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连忙拿出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大姑娘您听老奴说,这,这嫁妆单子之所以这般,是有缘由的。”
“缘由?”
拂珠抱剑立在一侧,斜睨了冯妈妈一眼。
“是,是这样儿的,依着夫人和老夫人的意思,这婚事来的匆忙,雍王府一没纳吉,二没纳征,既无聘礼,咱们这嫁妆也不好越过了品制让姑爷为难。”
这话说得不要脸极了。
宋姝冷笑一声:“若这么说来,我不是还得感谢太太赏了我这两单子破烂儿,没让我空着手去雍王府?”
“瞧您这话儿说的,您嫁过去,和王爷和和睦睦的,那不比什么都强吗?”
这话初听着没毛病,但若是联想到晏泉如今境地,倒是刺耳得很。
宋姝心知,这等昏头主意八成不是她那爱面子的继母提出来的,而是“出云院”那位老太太,她的亲祖母。
宋老太爷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临终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门下省录事。宋文栋虽说是探花郎,然而到如今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秘书郎。
宋家在京城这等繁华地,在众多达官显贵之中,不过算是贫寒。靠着这点儿家底,这点儿俸禄,又怎么可能养得起这宋府上上下下数百号人口?
这么些年来,宋府的吃穿用度,大抵都是花的宋姝她娘的嫁妆钱。
宋姝的外祖家在好几辈之前便受爵英国公,世代从戎,满门忠烈。宋姝的母亲和姨母尚在襁褓中的时候,英国公便和其妻在和鹘人之战中殉了城。
英国公府除了两个襁褓婴儿再无旁人,显宗皇帝怜二人年幼,又是忠烈之后,将姐妹两人接进了宫中,养在太后膝下……
后来秦国夫人出嫁时的嫁妆里,不仅有英国公府几代积蓄,还有大圣皇帝和先太后的补贴,比起十里红妆,只多不少。
这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宋家的门,过够了穷日子的老夫人必然不会放走已经进嘴的肥肉。
老来老来倒是成了无赖。
宋姝似笑非笑的看了冯妈妈一眼,青葱似的食指在茶碗盖上打着转。
冯妈妈被她看得后背发毛,心里嘟囔着这大姑娘果然从小在圣人身边养大的。纵然是骄纵性子,但周身的气度真非一般人,就只是这么轻轻一瞟,都叫她后脑勺发麻。
半响,她却忽听宋姝道:“你去告诉母亲,这单子我看了,觉得甚是合适,就这样儿吧。”
闻言,冯妈妈一时没回过神,厚唇翕开了一条缝儿,不知道宋姝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怎么,我答应了,冯妈妈反倒不乐意了?”
“不,不是,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冯妈妈连声赔罪。
宋姝看着这老货一张惊慌的脸,挥了挥手,让她退了出去。
望着冯妈妈离去背影,宋姝掀开茶盏押了一口,一旁的拂珠这才上前试探问她:“姑娘,这嫁妆,您当真不打算要了吗?”
宋姝噗嗤一笑,合上茶盏道:“你当我傻不成?那都是我的东西,只不过,得先放在宋府……安全些。”
她现今要去幽山别院,无咎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又失了帝王庇佑,正是落魄之时。
这时候夺嫁妆,且不说宋老太太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将东西交出来,即便是交出来让她带进幽山别院里,那些嫁妆可能也会被无咎变着法儿地收进国库里去。
两害相重取其轻。
她先让宋府将她的东西留着,纵有折损,也好过便宜了新帝。
“对了拂珠,”宋姝又道,“你托钱知晓帮我私下里去寻两个人。”
拂珠好奇问她:“姑娘想找何人。”
拂珠认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钱知晓”。此人一贯号称‘只要钱到位,万事可知晓’,找他寻人,再合适不过。
宋姝道:“一个叫‘五更先生’,是个有名的大夫;另一人是个方士,我不知道名字,白胡子白发,穿着一身青袍,疯疯癫癫的,住在城郊茵过街那一带。”
拂珠虽不知道宋姝要这大夫和疯疯癫癫的道士作甚,但她一向服从惯了,也没多问,应下差事便要往外走,刚到门口却被宋姝叫住——
宋姝笑道:“今日先不着急,晚上咱们有场戏,你得陪着我一起演。”
听她言,拂珠一下想起今晚是上灯节,两人一早约好“逃跑”的日子。
拂珠低头称是,又忽听一阵脚步声……
她瞬间噤声,眨了眨眼,用口型示意:绿萍来了。
宋姝一笑,立刻转了话题聊起京中新流行的落梅妆来——
“说是德喜公主在御花园里午憩的时候,一朵腊梅落在额中心,染上了梅印霎时好看,这才流行起来的。”
“不过这传言真假,倒也不知是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刚说了两句,果然见绿萍打了帘子进来,笑嘻嘻道:“姑娘和德喜公主不是手帕交吗,这传言如何,您下回进宫的时候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手帕交?”
听了她这话,宋姝脸色微冷,嘴角仍旧抿着一丝笑意,却是含嘲带讽的。
绿萍一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噤声。
这德喜公主是新皇的亲妹妹。
先皇在世的时候,两兄妹和宋姝往来十分密切。
不过这先皇一殡天,新皇转眼就变了脸,想必这德喜公主也是亦然。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姝嗤笑道:“人家如今是长公主,我一届六品小官之女,这可高攀不起。”
绿萍本想说句俏皮话,怎料在主子跟前得了个没脸,有些尴尬地来到了宋姝身边,伸手为她添了盏茶。
宋姝垂眸,只见她藕似的胳膊上带着一个满绿的翠玉镯子,水种上佳。
“你这镯子倒是漂亮。”她道。
“这,”绿萍一愣,却是垂下手捋了捋袖子将镯子遮住了,“这镯子是奴婢娘家传下来的。”
“原是这样,”宋姝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看来你娘家祖上倒也是富贵。”
绿萍尴尬笑笑,却没作声。
宋姝垂首饮茶,遮下了目中厉色——
只消一眼她便知,这镯子才不是什么绿萍娘家传下来的,而是她娘嫁妆里的。这镯子原是一对儿,前些年被她带进宫里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剩下这个才被放回了库房。
绿萍是之后才到她身边来的,自然不知情,而宋夫人不可能这般明目张胆将东西赏给她。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她那继弟宋冉背着宋夫人从库房里取了东西出来,送给了相好的。
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却被茶杯遮挡,再抬头时,平静依然。
她忽对绿萍道:“我有只凤尾金钗找不着了,成亲那日要带,你帮我去房间里找找。”
“可是镶绿宝石的那支?”
“对。”
“那支钗奴婢给您收起来了,放在柜子里的……”
绿萍说着,便往卧室走去——
刚走到门口,却瞧见黄杨木床下露出了一节小小的青蓝衣袖。
联想起前几日宋姝和拂珠的对话,她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将东西拖了出来。是个包袱,她小心翼翼的打开,见里头装了一件青蓝长衫,一件灰色袍子,还有两顶男人的帽子。
绿萍眼珠子一转,反应了过来——看来大姑娘是准备乔装打扮成男人出城。
她悄声无息将包裹放了回去,又从柜子里取了钗子出来,递到宋姝面前。
“小姐,您瞧在这儿呢。”
宋姝低头一看,只见金钗上是一只细密金丝扭结的凤凰,眼睛处是嵌了一颗巨大的翡翠,耀眼夺目。
那是大圣皇帝当年赐给她的。
她满意似的点头道:“不错,放回妆奁里吧,出嫁那日便带它了。”
绿萍应声将金钗放了回去,心中却不免好笑,这大姑娘倒还做得一手好戏,明明都是想逃跑的人了,还能在这儿说什么成亲要带的金钗。
她在屋里伺候了不多时,便找了个借口出去。
眼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碧水间,宋姝抬眼看了看一直在旁没说话的拂珠,笑问道:“她瞧见了?”
拂珠点头:“还将包袱打开了。”
“如此甚好,由着她给夫人送信去吧。”
说着,宋姝却是站起身来了,又交代拂珠道:“我去看会儿书,快到戍末的时候你来叫我。”
说着,她走出正堂,进了左厢的书房里,又将门带上了。
拂珠看她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后,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几天不知为何,她家从不喜欢舞文弄墨的姑娘忽的对看书起了兴趣,天天下午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书……倒是稀奇。
书房内,宋姝将门关上,淡淡的天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屋子中间一张红木素几上,泛着流光。
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屋内墨香四溢。
宋姝径直走到书桌旁坐下,素指拉开了桌上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却是从里面取了一沓黄纸出来,而后又从身后壁柜中取了朱砂慢慢在牡丹端砚中磨成了红墨汁子。
黄纸在前,朱砂在手。
宋姝凝神屏气在纸上画下了一个一个圆中带方的图腾。她颇为认真地在黄符上勾勒着……然而最后一划落笔,她却是扔下了手中的毛笔,又将画好的黄符揉成纸团拿火盆烧着了。
袅袅灰烟升腾,映出她眼中一丝挫败。
不行,还是不行。
她或许真的需要找到那个方士才能重新画出一个完整的符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