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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迪逊广场公园在我北方七条街外。我还有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得杀,于是就在公园大道南买买东西、填填肚子。不是因为我有需要买的东西,也不是因为我有多饿,而是因为“出其不意,才是最佳策略”,逃犯应该会脚底抹油、逃得远远的,而不会在附近游荡、进出商店和咖啡店才对。

时间才刚过早上六点没多久,开着的商店只有小吃店、超市、简餐店、咖啡店。

我的第一站是食品超市,它的入口在十四街,出口在十五街。我在里头待了四十四分钟,拿着篮子在走道间晃来晃去,假装在选购商品,跟直接在外头闲晃、两手空空在走道间徘徊相比,这样做比较不引人注目,我不希望有哪个机警的经理打电话通报任何单位。

我幻想自己在附近有间公寓,开始将我想要堆进厨房中的食物丢到篮子里,一丢就丢了整整两天份的东西。咖啡(一定要的)、松饼粉、蛋、培根、一条面包、奶油、一些果酱、一包意大利蒜味香肠、四分之一磅起司。当我渐渐开始觉得无聊,篮子又变得很重时,我便将它留在一条无人的走道上,从店后方溜出去。

我往北过四个路口,到达我的下一站,简餐店。走路时靠右侧人行道,背对来车。我在简餐店内吃了别人买来、帮我煮好的松饼和培根——这才比较像我的调调。我在店内又待了四十分钟,然后走半个街区来到一家法国小餐馆,加点咖啡和可颂面包。有人在我对面那张椅子上留下了一份纽约时报,我拿过来从头读到尾。完全没提到纽约市内有追捕行动,也完全没提到桑森的参议员选情。

最后的两个小时,我在四个地方打发。我从公园大道和二十二街交叉口上的超市移动到对面的杜安里德药局,再跑到公园大道和二十三街交叉口上的CVS药局。我眼前的画面证明了美国人花在护发上的钱比花在食物上的钱还多。九点四十五分,我停止购物,跨进商店外那崭新早晨的耀眼光芒中,绕路来到二十街街口,花了很长的时间谨慎仔细地盯着我的目的地看。二十四街街口埋在两栋大厦的阴影中,很有隐密性。我没看到什么令人忧心的景象。没有不明车辆,没有停在路边的厢型车,没有戴着耳机、刻意穿便服的双人组或三人组。

于是,我在十点整跨入麦迪逊广场公园。

我发现瑟瑞莎·李和雅各·马克肩并肩坐在宠物活动区附近的长椅上。看来他们恢复了一些体力,但还是很紧张、焦虑。症状各不相同,理由大概也不相同。这一带安稳地坐在阳光下的人大约有一百个,他们是其中的两人。这公园是树林、草地、小径拼凑而成的长方形区域,是一街区宽、三街区长的一块小绿洲,四周有围篱,围篱外是四条熙来攘往的人行道。公园是相当适合秘密会面的地方。大部分运行搜捕工作的人员都会被移动的目标吸引,他们也大多相信逃亡者会不断移动。在姿态不断变幻、令人目眩神迷的城市背景下,静静坐在一百人之间的三个人,比狂奔街头、穿梭在一百人之间的三个人还要低调多了。

称不上完美,但风险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我最后再察看四周一遍,才在瑟瑞莎隔壁坐下。她递了一份报纸给我,是我先前不久才看到的小报。标题用“追捕”的那份。她说:“它说我们射伤了三名联邦探员。”

“是四个。”我说:“别忘了那个医疗人员。”

“他们这样写会让别人以为我们是用真枪!说得好像他们已经死在枪下了。”

“他们想卖多一点报纸。”

“我们麻烦大了。”

“我们早就知道了,不需要记者来提醒我们。”

她说:“达克提又有消息了。晚上手机关机的期间,他一直在传消息给我。”

她从长椅上站起来,挖出裤子后方口袋里的一叠纸。是三张泛黄的旅馆信纸,对折再对折。

我说:“妳都记下来了?”

她说:“消息很长。当中说不定有我需要回头去看的部分,而我不想一直开着手机。”

“有什么新消息?”

“第十七管区派出所向交通单位调阅了相关纪录,这是发生重大犯罪后的标准进程。他们发现有四个人在推定死亡时间的三小时后,经由约翰甘迺迪国际机场出境。第十七管区称他们为嫌犯,事情很有可能是他们干的。”

我点点头。

“第十七管区是对的。”我说:“丽拉·侯斯也说他们已经离开美国了。”

“你和她碰面了?”

“她打电话给我。”

“打到哪里?”

“我从雷欧尼身上拿到的第二支电话。他和他的一个同伴找上了我。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我的希望发展,但至少我还是和她做了有限度的接触。”

“她承认那和她有关?”

“多少算是承认了。”

“她现在在哪?”

“我不清楚,我猜是在第五大道以东,五十九街以南的地方。”

“为什么?”

“她用四季酒店当掩护。何必跑到别的地方去?”

瑟瑞莎说:“皇后区有辆烧毁的出租车。第十七管区的人认为那四个人曾开着它离开曼哈顿,之后才弃车搭高架铁道到机场去。”

我再度点点头。“丽拉说他们用过的车已经不存在了。”

“但问题来了。”瑟瑞莎说:“那四个人并没有回伦敦或乌克兰或俄罗斯,他们被一路载到了塔吉克斯坦。”

“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

“那些新地名总是让我晕头转向。”

“塔吉克斯坦就在阿富汗隔壁,两国接壤。巴基斯坦也和它相邻。”

“美国可以直飞巴基斯坦。”

“说得对,因此这些人不是来自塔吉克斯坦人,就是阿富汗。想要去阿富汗但又不想大剌剌入境的人,就会选择搭机到塔吉克斯坦,之后再搭皮卡车翻越边境。路况很差,但喀布尔并不会很远。”

“好。”

“还有一件事。国土安全局有个通信协议,就是某种电脑算法,可以用来追踪行程相同、订位连号的团体。他们发现那四个人是三个月前从塔吉克斯坦飞过来的。同行的还有其他人,包括两个持有土库曼斯坦护照的女人,一个六十岁,一个二十六岁,她们一起入境,宣称彼此是母女。国土安全局打算对天发誓她们的护照是真货。”

“好。”

“所以那两个姓侯斯的女人不是乌克兰人,她们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我们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事实,沉默了整整二十几秒。我将丽拉·侯斯告诉我的信息全都清点一遍,然后一一删除,就像从某个抽屉中拿出一叠文档,快速翻过后,全部丢进垃圾桶。

瑟瑞莎说:“那是假货,不然她们在入境的时候就会用了。”

我说:“丽拉的眼珠是蓝色的。”

瑟瑞莎说:“我也有注意到。”

“土库曼斯坦到底在哪里?”

“也在阿富汗隔壁,两国之间的边境比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之间的边境更长。阿富汗这个国家被伊朗、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围绕,以波斯湾为起点,顺时钟绕了一圈。”

“当他们还全属于苏联的时候,事情简单多了。”

“你如果住在那就不会那么想了。”

“土库曼斯坦人和阿富汗人同种族吗?”

“大概吧。他们之间的国境总是变来变去,是历史的意外产物。最重要的是部落之间的分裂,地图上的线段和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妳是这方面的专家?”

“纽约市警局比CIA还要了解那个区域,因为有了解的必要。我们会派人过去。我们在那里布下的情报网比任何单位都还要强大。”

“来自阿富汗的人有办法拿到土库曼斯坦的护照吗?”

“你是说移民过去后?”

“我是说找到帮忙的管道后。”

“来自同族人的垂怜?”

我点点头。“说不定是靠台面下作业拿到的。”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有些阿富汗人有蓝眼珠,尤其是阿富汗女性。某种古怪基因作祟的结果。”

“你认为那两个姓侯斯的女人来自阿富汗?”

“她们对苏联和阿富汗之间的战役了若指掌到见鬼的程度。描述的时候有些加油添醋,但大部分的细节都是对的。”

“她们搞不好读了什么书。”

“不,她们描述起来的感觉很对,很有气氛。比方说老旧的长大衣好了,这种细节并非广为人知,而是局内人才会知道的。苏联当时公开宣称他们的装备非常精良,原因显而易见。我们的文宣也说了一样的事,原因也一样显而易见。但那些全都是假话,红军当时已在瓦解了。那两个姓侯斯的女人提供的情报当中,有许多在我听来像是第一手消息。”

“所以呢?”

“席薇拉娜或许真的在阿富汗打过仗,不过不是帮苏联那边。”

瑟瑞莎愣了一秒。“你认为那两个姓侯斯的是来自阿富汗部落的女人?”

“如果席薇拉娜真的在那里打过仗,而且不是帮苏联那边,那她们的确有可能是。”

瑟瑞莎又愣了一秒。“在这情况下,席薇拉娜等于是从另一个角度叙述那些故事。所有事情都是颠倒过来的,包括那些暴行。”

“没错。”我说:“她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

我们又沉默了二十几秒,其间,我的视线不断在公园内巡行。要凝看,而不只是看;要倾听,而不只是听。你越投入当下,就能活越久。但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迹象,没什么不祥的兆头。

行人来来去去,有的在遛狗,有的在排队买汉堡。现在时间还早,但一天或一夜当中的每一个小时,都可以是世上某个人的午餐时间。人的午餐时间是由一天开始的时间决定的。

瑟瑞莎重新浏览她的笔记;雅各·马克低头看着地面,但他的视线是聚焦在地底的某个深处,而不是地表。最后,他终于前倾身体,转过头来看我。我心想:来了。大问题来了,马路上的隆起要绊住我们的脚了。

他问:“丽拉·侯斯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有提到彼得吗?”

我点点头。“就是她在酒吧里找上彼得的。”

“她为什么要花四小时?”

“涉及谍报技术。同时也是为了好玩,为了展现她的手腕。她做得到,所以就做了。”

“他现在在哪?”

“她说他在纽约。”

“他还好吗?”

“她不告诉我。”

“你认为他还好吗?”

我没回话。

他说:“告诉我,李奇。”

我说:“不好。”

“你是说你不要告诉我?”

“我是说,我认为他不好。”

“但他可能没事。”

“我有可能说错。”

“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说我不怕她,她就说彼得·莫里纳也是这样跟她说的。我问她他还好吗?她说我应该要自己过去确认。”

“所以他有可能没事。”

“是有可能,但我认为你应该要正视现实。”

“什么现实?两个阿富汗部落来的女人为什么要招惹彼得?”

“当然是为了搞定苏珊。”

“为什么?五角大厦应该有在帮助阿富汗啊?”

我说:“如果席薇拉娜确实是阿富汗部落的女战士,那她就是游击队的成员。当年苏俄撤军后,游击队并没有回去牧羊。他们继续演进,其中一些人组成了塔利班,另一些人组成了基地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