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欧尼站到路边石上,而那辆Chevy Impala继续前进,停在我后方二十英尺处。驾驶下车了。这招很好,使我在人行道上腹背受敌。雷欧尼的外表没什么改变,但给人的气变了。他还是很高,还是很瘦,姜黄色的头发还是短得像谷物收割后的残株,不过他现在的打扮和他很相称,也已摆脱昏昏欲睡的神态。他穿着黑色鞋子,黑色针织裤和黑色连帽T ,看起来活力十足、注意力集中,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他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帮派份子,不是区区一个小打手或小无赖。他看起来很专业。受过训练,经验十足。
他看起来像是退役军人。
我退到旁边的建筑物,背靠墙面,如此一来我就能同时观察这两个人。左手边的雷欧尼,和右手边那个家伙。右手边的人身材矮胖,大约三十多岁,看起来不太像东欧人,而比较像中东人。黑发,脖子很短,身材不魁梧。他的气质和雷欧尼很接近,但像是稍微压扁版的雷欧尼。身高被挤矮了一点,胴体也就被挤宽了一点。他的穿着也和雷欧尼一样,身上套着一件便宜的黑色运动衫。我看着他的针织裤,内心浮现一个词。
那个词就是:用过即丢。
那家伙朝我逼近了一步。
雷欧尼也靠近了一步。
一如往常,我有两个选项:战斗或逃跑。我们在五十六街南侧人行道上,我可以直接跑到马路对面,试着脱身。但雷欧尼和他同伴的动作恐怕比我还快,这是常有的事。大多数人都跑得比我快。穿夏季洋装那位年长女士恐怕比我快,她的灰色老混种狗恐怕也比我快。
逃跑已经够难看了,逃跑又马上被抓回来更是一点尊严也没有。
于是我留在原地。
我左手边的雷欧尼逼近了一步,我右手边的矮子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虽然军队没教会我隐匿行踪的方法,但他们传授我许多战斗技能做为补偿。
他们看我一眼就叫我去体育馆了。我和许多军人家庭出身的小孩一样,成长背景很奇怪,在世界各地都住过。“向居住地的人学习”是我们这种孩子的文化之一。我们学的不是历史或语言或政治利害关系,而是战斗技巧,当地人偏好的作战方式。远东地区的武术,欧洲肮脏角落的叫嚣搏斗,在美国肮脏角落耍刀、扔石头、丢酒瓶。
到十二岁后,这些打架手法都浓缩成某种无拘无束的残暴。重点就在于无拘无束。我们都知道,有所保留的人就是最先受伤的人。做就对了是我们的座右铭,Nike还没开始做鞋子之前,我们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了。我们这种人要是签约进部队就会被认出来,被关心,被拉去上更多课。先让我们离群,再把我们放回去。十二岁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很强悍。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是无敌的。我们并不是。不过到了二十五岁,我们就相当接近无敌了。
雷欧尼又逼近了一步。
另一个矮子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再度转头去看雷欧尼,发现他手上装了个手指虎。
矮子手上也有。
他们刚刚才让它滑进指间,动作迅速,没费什么力气。雷欧尼往他的侧面踏了一步,另一个家伙也一样。他们正在调整角度。我背贴着墙壁,所以前方有一百八十度的空间。他们打算从我右方四十五度角和左方四十五度角切过来。如此一来,就算我想乱冲,也没有特别容易突破的空隙。他们就像网球双打的搭档,一起练习很久了,懂得相互支持,凭直觉就能理解彼此的想法。
他们都是右撇子。
规则一,打架时不要和手指虎硬碰硬,不要被打到,尤其要小心头部。就算打中的部位只是手臂或肋骨,也可能导致骨折、肌肉无法动弹。
避免被打到的最佳方法就是掏出一把枪,在十英尺的距离下朝你的敌手射击。十英尺是近到不会失手,又远到不会与敌人有接触的距离。
游戏结束。
但我没办法那样玩,我没枪。
第二好的方法是和敌人保持一大段距离,或紧粘贴去。保持一大段距离的话,他们可能挥拳挥整晚也打不到人。紧粘贴去的话,他们连挥拳都没办法。想保持一大段距离,你就要运用手臂可及范围来取得优势,手不长的话就用脚。
我的手臂可及范围很广,我的手很长。电视上那只银背猩猩和我一比就会显得矮胖。我在军中的指导者总是拿我的姓编一些和手臂长度有关的双关语《译注:Robert Edward Lee ,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南方名将。》。但现在是一对二,我不确定“踹人”是不是我可运用的攻击选项。
首先,我穿的是一双烂鞋,园艺用胶鞋。穿在脚上很松,有可能会脱落。而赤脚踢人是会害我自己骨折的,人的脚比手还要脆弱。在空手道道场例外,因为那里有对战规则。街头可没有什么规则。再来就是,当人抬起一只脚时会难以平衡、易受攻击。回过神来,你已经倒在地上了,接着就断气了。我看过这种场面,也制造过这种场面。
我将右脚跟抵住墙面。
等待。
我猜他们会扑上来,同时冲向我。两人之间夹出的角度将会是九十度角。疾驰而来,动作几乎一致。好消息是,他们不会取我的性命。丽拉·侯斯要我给她东西,而尸体是不可能给她什么的。
坏消息是,我身上会多很多不足以致命的重伤。
我等待。
雷欧尼说:“你可以不用讨打。你愿意的话,只要跟我们走,去和丽拉谈谈就行了。”他的英文没有丽拉好,口音很重。但他肯定懂英文。
我说:“跟你去哪里?”
“你知道我不能说,你得蒙上眼睛。”
我说:“蒙眼睛就免了,但我说呀,你们也不用讨打啊!你们可以跟丽拉说根本没碰到我。”
“但那不是真相。”
“别当真相的奴隶,雷欧尼。有时候真相会伤人,会扯你的后腿。”
两个敌人联手攻击会带给我一个优势,他们一定得先想一个发动攻击的暗号,可能是瞥一眼或点个头,总之就是会有某个动作,等于给我一个稍纵即逝的警告。
我猜雷欧尼是负责指挥的人,因为先说话的人通常就是带头的人。攻击指令会由他发出,我谨慎万分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说:“火车站的事有让你很不爽吗?”
雷欧尼摇摇头。“是我让你打我的,丽拉说那是必要的。”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说:“和我聊聊丽拉吧。”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她是谁。”
“跟我们走,自己问她。”
“我正在问你。”
“她是个有任务在身的人。”
“什么任务?”
“跟我们走,自己问她。”
“我正在问你。”
“重要的任务,必要的任务。”
“和什么有关?”
“跟我们走,自己问她。”
“我正在问你。”
他没回答,对话中断了。
我感觉到他们紧绷了起来。
我盯着雷欧尼的脸,看见他眼睛大睁,头往前一点,两个人一起冲了上来。
我离开墙边,拳头举到胸前,手肘撑在身侧,像机翼一样。他们向我冲来的同时,我也向他们冲去。我们在一个点上交会,拼凑成歪七扭八的三角形。我的两边手肘分别打中了他们的脸。我感觉到右手边那个矮子的上侧牙齿被撞掉了几颗,也感觉到雷欧尼的下腭被撞开了。
冲击力道等于质量乘以速率的平方,我吨位够重,但鞋子软绵绵的,热到出汗的脚底又在鞋子里滑来滑去,所以我的移动速率低于平均水准。
冲击力道因此减缓了一些。
两个人都还站着。
所以我还得再忙一会儿。
我立刻回身,朝矮子的耳朵挥了重重一臂。不帅气,没什么技巧,就只是一记丑陋的猛击。他的耳朵平贴到头上,吸收了一些冲击力道,不过剩下的部分还是透过碎裂的软骨传进了颅内。他的脖子朝侧边歪,发出“喀”的一声,另一只耳朵撞上了自己的肩膀。这时,我那双烂鞋已嘎吱嘎吱地带着我抽身,让我得以将手肘轰向雷欧尼的腹部。
先前在宾州火车站,我就是打在那个位置,但这次的力道大了十倍,几乎要让他的脊椎从背上弹出来了。我运用攻击的反作用力往回跳,再度面对那个矮子。他屈着身,准备要迎接倒地后的八秒读秒了。我朝他的肾脏揍了一拳,痛得他打直身体,转身朝向我。我再抬起膝盖往他两眼之间奋力一顶,爆炸性的一击。刚刚没被我打断的骨头都裂开了,他像个麻袋似的瘫倒在地。雷欧尼用他的手指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还以为自己出拳打了我呢!不过在那样虚弱的状态下,拍我肩膀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重整态势,谨慎瞄准,然后朝他的下腭挥出一记上勾拳。刚刚的肘击已经打断他的下腭了,这次攻击又让它碎得更严重了一点。骨肉从他的口中飞溅而出,在路灯下清楚地画出一个慵懒的红弧。我猜那是牙齿,还有舌头前端。
我现在有点心神不宁,每次打架后都会这样。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让我燃烧了起来。肾上腺是个反应迟缓的混帐,开始没做什么工,事后才补上过多剂量。太多了,太迟了。我花了十秒钟缓和呼吸,又花了十秒钟才冷静下来。接着我把那两个家伙拖到我刚刚站着的墙边,让他们靠墙坐着。我拖他们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连帽运动衫延展了足足一码。便宜货,沾到我的血之后立刻就要丢掉的衣服。我调整他们的姿势,让他们不至于会倒下或窒息,之后再折断他们的右手。他们都是右撇子。我和他们往后还有碰面的机会,所以我希望封住他们的行动,但不会留下永久伤害的,简单打个石膏,三个礼拜后就跟新的一样了。
他们的口袋里都装着手机,两支我都收下了。通话纪录一片空白。除了手机,他们身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钱、钥匙、没有和苏珊·马克事件有关联的东西,没有透露他们所在之处的线索。
他们看起来也不可能马上醒过来接受问话,我下手很重,读秒已经超过八秒了。再说,没有人能保证他们醒过来后还保有原来的记忆,搞不好连自己名字都忘了。脑震荡带来的伤害难以预料。
医疗人员问脑震荡的人“今天是几月几日”、“总统是谁”的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我没有悔意。小心过头总比大意过头好。打架时还考虑后果的人,通常不会撑到最后,他们自己就会尝到那个“后果”。
所以我没有悔意,但没弄到什么新玩意儿就令人沮丧了。我连那两个手指虎都戴不下,都太小了。我把它们丢到二十英尺外的防暴雨下水道里。
停在路边石上的那辆车子还没熄火,车牌是纽约市的,车上没有导航系统,也就没有出发点的电子纪录。
我在门边的置物空间找到一张租约,上头列了一个我没听过的签约人姓名,还有一个伦敦地址,我想应该是假的。
我在副驾驶座前方的置物箱里找到汽车说明书,一本线圈笔记本和原子笔。笔记本上什么也没写。我拿着原子笔走回那两个家伙身边,左手往下稳稳按住雷欧尼的头,然后开始在他额头上写字。笔尖在皮肤上压出凹陷,不断来回勾勒出大大的字母,好让别人清楚看见我写的是什么。
我写的是:丽拉,打电话给我。
然后我偷了他们的车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