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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度醒来,但这次没有立刻睁开眼睛。我感觉到体内的时钟已恢复运转了,我想让它自行微调、稳定下来。目前它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六点,也就是说我又昏迷了八个小时。又饿又渴,上臂和大腿一样痛,上头有个热辣辣的小瘀伤。我感觉得到脚上还是没穿鞋子,但手脚并没有被绑在帆布床的金属杆上,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慵懒地舒展筋骨,然后揉揉自己的脸。更多小硬髭长出来了,我正一步步朝蓄胡的状态迈进。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有了两个发现:一,瑟瑞莎·李被关在我右边的监牢里;二,雅各·马克被关在我左边的监牢里。

两个人都是警察。

脚上都没穿鞋子。

就在此刻,我开始担心事情的严重性了。

如果我的体内时钟没出错,现在真的是凌晨六点的话,那瑟瑞莎·李就是在家中被人拖过来的,雅各·马克则是工作到一半时被人抓过来。

两个人都看着我。

瑟瑞莎站在铁杆后方大约五英尺处,身穿蓝色牛仔裤和白衬衫,打赤脚。小各坐在他的帆布床上,穿着警察制服,但腰带、配枪、无线电通话机和鞋子都不见了。我从帆布床上坐起身子,脚放到地上,用手指顺顺头发,接着走到洗手台盛水来喝。

这里绝对是纽约市没错,我认得自来水的味道。

我看着瑟瑞莎,问:“妳知道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吗?”

她说:“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们得假定这里装了监听器材。”

“肯定有。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哪里了,妳就算说出来也不会让他们掌握到新情报。”

“我不认为我们该说任何话。”

“我们可以讨论地理事实就好。我不认为爱国者法案禁止我们提及地址,至少还没禁啦。”瑟瑞莎默不作声。

我说:“怎么啦?”

她看起来心神不宁。

我说:“妳以为我闹着妳玩吗?”

她不回话。

我说:“妳以为我是来这里钓鱼的?要让妳对录音设备吐出一些话?”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了解你。”

“妳在想什么?”

“布利克街上的酒吧离第六大道比较近,不是百老汇大道。你当时可以选择搭最近的地铁A 线,或B线、C线、D线。为什么偏偏搭六号线?”

“因为自然法则的作用。”我说:“我们的脑中都内置了一种行为模式。在漆黑的深夜,所有哺乳类动物都会本能地往东走。”

“真的吗?”

“假的,我鬼扯的,我当时没有目的地。离开酒吧后就左转,一路往前走。没什么原因可言。”

瑟瑞莎没说话。

我说:“妳还想问什么?”

她说:“你没带包包。我没看过哪个游民两手空空的,他们大都会拖着比我自己的家当还多的一大堆行李,用手推车装。”

“我不一样。”我说:“我不是他们那种游民。”

她不说话。

我说:“他们先蒙住妳的眼睛,然后才带妳过来的吗?”

她盯着我看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们在格林威治村,西三街一带,这里过去是个消防站。上方的建筑物已经废弃不用了,我们在地下室。”

“妳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吗?”

她不说话,只看了监视摄影机一眼。

我说:“道理一样。他们已经知道他们自己是谁了——至少我希望他们知道啦,被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

“你这样想?”

“妳说到重点了,他们无法打断我们的思考。妳知道他们是谁吗?”

“他们没出示过身分证明。今天没有,他们到我管区说要找你谈的那晚也没有。”

“所以?”

“如果你是唯一一批不出示身分证明的人,那你不出示的意思就和出示一样。我们曾经听过一些传言。”

“所以他们到底是谁?”

“他们是国防部长手下的直属单位。”

“这可能性很高。”我说:“国防部长通常是政府官僚中最笨的一个。”

瑟瑞莎再度抬头看了摄影机一眼,仿佛我是在污辱它,仿佛她害它遭到污辱。

我说:“别担心,我觉得那票人看起来像是退役军人,他们早就知道国防部长有多蠢了。不过呢,国防部长是政务官,所以严格说来那票人真正的老板是白宫才对。”

瑟瑞莎顿了一拍,然后问:“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吗?”

“某些那个。”

“别说出来。”

“我不会的。”我说。

“那对白宫来说,影响很大吗?”

“我猜有潜在的威胁性。”

“可恶!”

“他们是什么时候去找妳的?”

“下午两点,当时我还在睡。”

“他们是和纽约市警局的人一起去找妳的?”

瑟瑞莎点点头,眼神透露她为此感到有点难过。

我问:“妳认识那几个巡警吗?”

她摇摇头。“他们待的是自命不凡的反恐单位,有自己的规矩,行事独立。整天都坐特殊用车跑来跑去,有时候还搭假出租车。前座坐一个,后座坐两个。你知道吗?他们绕的圈子可大了,上及第十街,下及第二街,就像以前的B-52轰炸机在天空盘旋那样。”

“现在几点?大约六点六分?”她看了自己的手表,露出惊讶的表情。

“一分不差。”她说。

我转向另一头。

“小各?”我说:“你呢?”

“他们先找上我。我中午过后就在这里了,看着你睡觉的模样。”

“彼得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

“我很抱歉。”

“你知道你睡到打呼吗?”

“我身体里流满了猩猩用的镇定剂,标枪射出来的那种。”

“你在开玩笑吧。”

我让他看裤子上的血迹和肩头上的瘀血。

“他们疯了不成。”他说。

“他们找上你的时候,你正在工作吗?”

他点点头。“调度员要我开车回局里,他们就在那里等着。”

“所以你们局里的人知道你现在在这里?”

“并没有掌握到这种程度。”他说:“但他们知道是谁带走了我。”

“那说不定就有搞头了。”我说。

“才不呢。”他说:“局里的人才不会帮我什么。当他们那样的人找上你,你突然间就不再是清白的了,你会被当成犯罪者。原本就已经有人在闪避我了……”

瑟瑞莎说:“道理就和‘内部事务管理处找上门’一样。”

我问她:“达克提怎么没在这里?”

“他知道的事情比我少。事实上,他是刻意回避,所以才不像我这么进入状况。你没注意到吗?他是个老手了。”

“他是妳的伙伴。”

“今天他是。但下礼拜之前,他就会忘记自己曾经有个伙伴了。你知道的,世界就是这样运转。”

小各说:“这里只有三个监牢,说不定达克提是被关到其他地方了。”

我问:“这几个探员找你们谈过了吗?”

两人都摇头。瑟瑞莎问:“你呢?”

“我睡得很好。”我说:“但我认为那主要是镇静剂的功劳。”

六点半,食物送上来了。装在掀盖式塑胶盒的快餐店三明治被旋转九十度,塞进铁杆的空隙内,交到我们手中。还附上一瓶水。

我先喝了几口水,然后再用自来水把瓶子装满。我的三明治是意大利蒜味香肠起司口味的,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七点钟,他们带雅各·马克去问讯。他没上手铐,也没绑链子。

瑟瑞莎和我坐在各自的帆布床上,距离大约八英尺,中间隔着铁杆。

我们没什么交谈。

瑟瑞莎看起来郁郁寡欢,甚至还说了这么一番话:“双子星大楼倒塌的时候,我失去了一些好朋友。不只是警察朋友,也有消防员朋友。和我一起工作过的人,我认识多年的人。”她以为回想这些事实就可以将接踵而来的疯狂隔绝在外。

我没有回应她,大多时间我都安静坐着,回想我听过的那些对话。

各路人马都对我说过话,说了好几个小时。约翰·桑森,丽拉·侯斯,隔壁的那些探员。我在心中将他们说过的话全部爬梳一遍,像做橱柜的工匠将手滑过长长一条木板那样,寻找不平顺之处。找不到几个。有些奇怪、不完整的传言,诡异、微妙的表达方式,还有一丁点的离谱暗示。我不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当时还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些之后都会派上用场。

七点半,他们带雅各·马克回来,然后带瑟瑞莎·李过去。还是没帮她上手铐,绑链子。

小各坐在他的帆布床上,跷起脚来,背对监视摄影机。

我看着他,用眼神问他状况如何。他耸耸肩,动作极小,然后白了一眼。

接着,他将手放在大腿上,监视摄影机看不到的地方,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把枪的形状。他拍拍自己的大腿,然后看我的大腿。我点点头,知道他是在说标枪。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放在双膝之间,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左前方。我再度点点头。有两个探员坐在桌子后方,第三个持枪站在桌子左边。大概就站在第三个房间的门口吧,负责守卫。因此他们被带过去的时候才没有上手铐、绑链子。我按摩自己的太阳穴,在手的掩护下用嘴型说:“我们的鞋子在哪?”小各也用嘴型回我:“我不知道。”

之后,我们安静地坐着。我不知道小各在想什么,或许在想他姐姐吧?或是彼得。

我现在有两个选项,两种作战方式。

我正在考虑要选哪一个:从内侧,或从外侧。

我是从外侧战斗的那种人,一直都是。

八点钟,他们把瑟瑞莎·李带回来,接着带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