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过了多久才醒来,体内的时钟还是跑得不太顺,但总之我恢复意识了。
我躲在一个帆布床上,塑胶手铐将我的手脚和金属杆子固定在一起。
身上的衣服都还在,只有鞋子被脱掉,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听见死去的哥哥声音,他说着小时候很爱的一段台词:你在批评某人之前,应该要穿着他的鞋子《译注:in his shoes有“站在他的立场想想”的意思。》走一英里路。如此一来,你就能在距离他一英里远的地方批评他,而他只能穿着袜子追你。我动动脚趾,再动动臀部,感觉到口袋空了。他们拿走了我的东西,可能还做了一张清单,再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一个袋子里。
我将头侧向肩膀,用下巴磨蹭自己的衣服。短短硬硬的胡须,量比我印象中还多一些。看来我大概昏睡了八小时。
国家地理频道上的猩猩昏迷了十个小时,所以杰克·李奇得一分。不过他们用在我身上的剂量大概比较少吧,至少我是如此希望。电视上那巨大的灵长类动物倒下去的时候宛如一棵树木。
我抬起头,观望四周。
我在一个监牢内,而监牢设置在一个房间之中。没有窗户,电灯提供的照明十分充足。这是老旧建筑中新装潢的区域。三个全新、闪亮、样式简单、以点焊法制造的金属笼在一个老旧、巨大的砖造房间内放成一排。每个监牢的长、宽、高都是八英尺,顶部和侧面都是铁杆,地上铺着金属踏板。踏板边缘是翘起来的,让地面形成一个一英寸深的浅盘。我猜这设计是为了承接牢房内溅出的各种液体,毕竟会从这里洒出来的液体可多了。监牢下部有一根箍住所有垂直铁条的水平向铁杆,而“浅盘”就和那水平向的铁杆焊接在一起。这三个监牢并没有固定在房间内,就只是放着。三个独立的构造物,摆在一个老旧的大房间内。
老旧的大房间本身有个挑高的弧形屋顶,砖块全都漆成了白色。漆很新,但砖块本身看起来磨损严重,不甚坚硬。
有些人光是看砖块的尺寸和砌法就能告诉你建筑的年代。我没那么厉害,但有个感觉告诉我这栋房子坐落在东岸;十九世纪的移工自己盖的,进度赶,品质差。我大概在纽约,而且是在纽约的地下。这房间感觉起来就像个地下室,虽然不潮湿、不凉爽,但湿度和温度还满稳定的,这也正是地下室的优点。
我被关在正中间的监牢,里头的设备有:绑住我的那张帆布床和一个马桶。
就这样,没了。
有个三英尺高的U形屏幕围住马桶的三面,让如厕的人保有隐私。马桶水槽上方的盖子是盘形的,构成一个洗手台,台子上伸出一个水龙头。只有一个,只有冷水。
另外两个监牢的设备看起来也都一样,帆布床、马桶,没了。三个监牢前方的房间地板都有最近才施工过的痕迹。三条狭窄的沟渠,完全平行,开挖后又填回水泥并整平。我猜底下埋着连向马桶的污水管和水管。
另外两个监牢是空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空间里。
房间另一头的墙面与天花板交界处有一架监视摄影机,晶亮的玻璃之眼,搭载的应该是广角镜头,可将房间里的景象全部拍进去,包括三个监牢。
我猜房间内也有麦克风,而且大概不止一支,其中一些会设在我这附近。利用电子器材窃听是高难度的工作。清晰度非常重要,房间内的回音有可能毁了一切。
我的左脚还有点痛,标枪击中的地方出现了穿刺伤和瘀伤。沾到我裤子上的血已经干了,量不大。我测试了一下铐住手脚的塑胶手铐强度,发现我不可能破坏它们。
我猛拽猛扯了三十秒,不是想挣脱,只是要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激烈动作的过程中再度昏厥,也希望透过监视摄影机另一头的人开始注意我,开始监听。
我没昏倒。
意识变得更清醒后,头稍微痛了起来,脚倒是不会在施力时抽痛了。不过撇开那些小症状不说,我感觉还满舒服的。一分钟过后,我试图吸引监视者注意力的成果才浮现。我先前从未见过的一个男人带着针筒进门了,似乎是医疗人员。他另一只手拿着棉花球,准备要揉我的手肘。他在我的监牢外止步,看着铁杆另一头的我。
我问他:“那是致命药物吗?”
对方说:“不是。”
“你是被派来为我注射致命药物的吗?”
“不是。”
“那你最好闪边去,因为不管你帮我注射几次,我最后都会醒来。总会有机会逮到你的。到时候我会叫你把那药吞下去,或是把针筒塞到你的屁股里,从内侧注射。”
“这是镇痛剂。”他说:“一种止痛药,可以减轻你的脚部疼痛。”
“我的脚很好。”
“真的吗?”
“闪边就对了。”
他照做了,他走出漆得和墙壁一样白的厚实木门。木门看起来年代久远,隐约有点哥德风。我在老旧的公家机关(例如市立学校和警局)看过类似的门。
我将头放回帆布床上。没枕头可靠。我盯着铁杆另一头的天花板,渐渐习惯这卧姿。但不到一分钟,就有两个我看过的人穿过木门,走进了房间。联邦探员。是那两个帮手,带头的那位不在。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弗兰基12,看起来已经装填子弹、上过膛,随时可以击发。另外一个人拿着某种工具,手上还套着厚厚一圈链子。
拿霰弹枪的那位走近监牢,将枪管塞进铁杆之间的缝隙,抵住我的喉咙。
带着铁链的那位打开了监牢,不过不是用钥匙,而是靠左右转动某个刻度盘,是密码锁。
他拉开牢门,走到我的帆布床旁边。他手上拿的工具长得像老虎钳,不过前端不是两个咬合的平面,而是刀刃,某种切割工具。
他注意到我在看那个工具,便笑了笑。他在我腰部附近前倾身体的同时,我感觉到喉咙上的枪口抵得更用力了。
这手法很聪明,尽管我的手被绑住了,我还是可以拱起上半身,使出一记漂亮的头槌。大概无法使出全力,但只要颈部的瞬间摆动够剧烈,就可以让这位老兄昏得比我久了。可能也会比银背猩猩久。我的头原本就在痛了,再来个奋力撞击也不会怎样。
但有霰弹枪的枪口在,我只能乖乖当一个观众,看着探员将手中的铁链松开,排放在我身上,像是在判断到底合不合用。
一条链子会将我的手绑在腰侧,另一条绑住我的脚踝,第三条绑住前两条。抑制囚犯行动的标准手法。我一次只能拖着脚步移动一英尺,手顶多只能抬到屁股的高度,就这样了。探员系紧、锁上所有链子,还试拉了几下。之后他才用手上的工具切开塑胶手铐。他退到笼外,没带上门。另一个探员将霰弹枪抽到铁杆外了。
我猜他们要我滑下帆布床,然后站起来,所以我偏要待在原位,不能让对手一次赢太多,要缓慢、吝啬地把属于他们的胜利一点一点地发配给他们。
要让对手下意识地感激我一次又一次的配合,如此一来,我每天可能只要吞下十小份的失败就能了事,而不是十大份。
不过,那两个探员显然和我受过一样的训练。
他们并没有站在原地,觉得束手无策又沮丧。他们选择直接走出房间,把链子绑在我身上的探员还回头喊我:“走出这里你就有咖啡和马芬蛋糕,想要就来吧。”心理负担又回到我身上了,他们达成了目的。撑一个小时后才跌跌撞撞地出去狼吞虎咽,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那样就太不像话了。我的饥饿和口渴会在别人面前羞辱我自己,成何体统?所以我只等了象征性的一小段时间,便滑下帆布床,拖着脚步离开监牢。
木门另一头的房间和放那三个监牢的房间差不多大,建筑样式和漆色都相同。
没有窗户,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木桌,离我较远的那端摆着三张椅子,上头坐着三个探员,靠我较近的这端摆着一张空椅,等着我去坐。
我先前放在口袋里的东西整齐地在桌面上一字排开:原本卷起来的钞票被摊平、压在闪闪发亮的硬币下方,我的旧护照,我的提款卡,我的折叠牙刷,我的地铁储值卡,瑟瑞莎·李在中央车站底下那个铺了白瓷砖的房间内递给我的名片,丽拉·侯斯雇的纽约私家侦探在第八大道和第三十五街路口递给我的假名片,我在睿客买的、装在粉红色保护套里的随身碟,还有雷欧尼的掀盖式手机。九件物品,在来自天花板的明亮光源照射下,显得毫无防备又孤寂。
桌子的左手边有另一道门,一样是哥德风,材质一样是木头,也一样刚上过漆。我猜它通往另一个房间,三个排列成L形的房间,当中的第三个,也可说是第一个,这由你的立场决定。
看你是被逮的,或是逮人的。大桌子右边有一个矮柜,看起来像是会放在卧房里的那种。上面摆着一叠小餐巾、一串发泡纸杯、一个保温钢杯、盛着两个黑莓马芬蛋糕的纸盘。
我滑动只穿着袜子的脚,一步一步位移到矮柜旁,拿起保温钢杯帮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倒起来还挺顺手的,因为柜子很矮,手就算被绑起来也没什么大碍。我用两只手低捧纸杯,拿到大桌子那里去,在空椅上坐下。
我弯低头啜饮咖啡,动作看起来很像在表达屈服,而这正是他们想制造的效果,也可说像是在鞠躬,宣示顺从。咖啡满难喝的,不够烫。
带头的探员拱起手背,挪到那叠钞票后面,似乎考虑要拿起来。接着却摇摇头,仿佛在说“金钱”这个主题太乏味了,俗气。他继续挪动手,这次停在护照的后面。
他问:“护照怎么会过期?”
我说:“因为没有人可以使时间静止。”
“我是说,为什么你不拿去更新?”
“因为没有立即使用的需求,就像你的钱包里不会放保险套。”
他愣了一下,然后问:“你上次出国是什么时候?”
我说:“你知道吗?我在四季酒店的时候真的有意愿坐下来和你们谈谈呀,你不需要拿标枪射我嘛,好像我刚从动物园逃出来似的。”
“我们已经警告你很多次了,最后认定你不愿配合。”
“你有可能会弄瞎我的。”
“但我没有啊,没捅出大娄子就不要紧嘛!”
“我还是没看到你们出示身分证明,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带头的探员不说话。
我说:“不出示证件,不报上姓名,不做米兰达声明,没指控我犯下什么罪,不给我律师。我们还真是活在新世界啊,你说是吧?”
“你说对了。”
“噢,我还真会猜呢。”我说。
我瞥了一眼护照,表现出突然想起某事的样子。我尽可能伸长手,同时前倾身体,将咖啡杯移到护照和提款卡之间的位置,拿起护照由后往前快速翻页,瞇眼探看,最后耸耸肩,仿佛在说:“我记错了。”我将护照放回原位,但动作不太精准,链子很碍事。
那本小册子的硬角撞翻了咖啡杯,咖啡洒满桌面,流到了探员的大腿上,他的反应和所有人一样:往后跳,微微屈膝站立,不断掮风,仿佛每挥一次就可以蒸散一个液体分子。
“抱歉。”我说。
他的裤子湿了,难题降临。现在他有两个选择,打断问话的节奏,暂时离场去换衣服,或穿着湿裤子继续问话。我看得出他内心天人交战。他以为自己高深莫测,但事实不然。
他选择穿着湿裤子继续问话。他绕到矮柜那里拿了几张小餐巾擦擦自己,再带几张回来擦桌子。拚命捺着性子不对我的举动做出反应,但那本身就是一种反应了。
他再度问我:“你最后一次出国是什么时候?”
我说:“我不记得了。”
“你在哪里出生的?”
“我不记得了。”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耗上一整天。”
“我在西柏林出生。”我说。
“你的母亲是法国人?”
“她还在的时候是法国人。”
“她现在在哪?”
“天堂。”
“抱歉。”
“你没犯什么错。”
“你确定你是美国公民?”
“那是什么问题?”
“直截了当的问题。”
“美国国务院发了护照给我。”
“你申报的数据都是真实的吗?”
“我有签名吗?”
“我认为你有。”
“那我认为那些数据都是真实的。”
“为什么?你归化美籍吗?你明明在海外出生,妈妈又是外国人。”
“我在军事基地出生,那算是美国领土。我爸妈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结婚了,我爸是美国公民,在海军服役。”
“你有办法证明这些话的真实性吗?”
“有必要吗?”
“这很重要,是否具备公民身分将会决定你接下来的处境。”
“错了,我有多少耐性才会决定接下来我的处境。”
坐他左边的探员站了起来,就是刚刚拿弗兰基霰弹枪指着我喉咙的那位。他直接走向桌子左方,穿过木门,进入第三号房间。我瞄到里头有桌子、电脑、文档柜、置物柜。没有其他人在。门轻轻关上,沉默笼罩我们所在的房间。
带头的探员问:“你母亲是阿尔及利亚人吗?”
我说:“我刚刚才说她是法国人。”
“有些法国人是阿尔及利亚裔。”
“不对,法国人就是法国人,阿尔及利亚人就是阿尔及利亚人。这不是什么艰涩的问题好吗?”
“好吧,有些法国人原本是来自阿尔及利亚的移民,或来自摩洛哥、突尼斯和其他北非地区。”
“我妈不是。”
“她是穆斯林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正在调查你。”
我点点头。“问我妈的事大概比问你妈的事安全吧?”
“什么意思?”
“苏珊·马克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毒虫兼妓女,你妈说不定和她妈工作过,一起卖春。”
“你是打算激怒我吗?”
“我不是打算,我已经快成功了。你的脸红得不得了,裤子还湿了。你什么都问不出来的。结论就是,我不认为你这次问讯会被写进训练手册里。”
“我不是在说笑。”
“但你越来越像个笑话了。”
探员顿了一会儿,刷新思绪。他用食指将面前的九件物品重新排列整齐,然后将随身碟往前推了一英寸。
他说:“上次搜身的时候,你把这藏起来了。这是苏珊·马克在列车上交给你的东西。”
我说:“我有吗?她有吗?”
探员点点头。“但里头是空的,容量也太小了。另一个随身碟在哪?”
“什么另一个?”
“这很明显只是诱饵。真货在哪?”
“苏珊·马克什么也没给过我,这是我在睿客买的。”
“为什么要买?”
“我喜欢它的样子。”
“你喜欢装在粉红色保护套里的?鬼扯。”
我没回话。
他说:“你喜欢粉红色?”
“配在正确的位置上,我就喜欢。”
“什么位置?”
“你很久没进去的位置。”
“我们搜身时,你把这藏在哪?”
我没回话。
“藏在你的体腔内吗?”
“你最好祈祷我不是藏在那,你刚刚才摸它耶。”
“你很享受那种事吗?你是妖精《译注:男同性恋的俗称。》吗?”
“你这问题在关塔那摩湾或许有用,对我是没有用的。”
探员耸耸肩,用食指把记忆卡推回原位,接着把假名片和雷欧尼的电话往前推一英寸,动作就像是在下西洋棋。他说:“你在帮丽拉·侯斯工作。这张名片证明你和她雇用的私家侦探有联系,而你的手机证明你接过她六通电话,四季酒店的电话存在通话纪录里。”
“那不是我的电话。”
“我们在你口袋里找到的。”
“根据四季酒店的说法,丽拉·侯斯不是他们的客人。”
“是因为我们要求他们合作,他们才如此宣称。你我都知道丽拉待过那里。你在那里见过她两次,但第三次会面她爽约了。”
“她到底是谁?”
“你同意为她工作前应该先问清楚才对。”
“我没为她工作。”
“你的手机证明你有。这不是什么艰涩的问题好吗?”
我没回话。
探员问:“丽拉·侯斯现在在哪?”
“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我还以为你们在她退房的时候逮到了她。在你拿标枪射我之前。”
探员不作声。
我说:“你稍早去过饭店,搜索了她的房间。我还以为你后来也一直盯着她。”
他不说话。
我说:“跟丢了是吧?擦身而过,真是太棒了。你们真是所有人的典范,明知她是和国防部人员有诡异交互的外国人,还让她跑了?”
“我们失手了。”探员说。
他看起来有点难堪,但我猜他心里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因为要在监视下离开旅馆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按兵不动就行了,不要想在第一时间离开。请旅馆小弟带着你的行李搭工作人员专用电梯下楼,探员就会聚集在大厅。你搭客用电梯下楼,在抵达大厅前就走出电梯,找地方躲两个小时,直到探员放弃离开为止,接着你就可以走出旅馆了。
你要够镇定沉着才能玩这招,但玩起来并不困难。如果你还用其他名字订了其他房间,那难度就更低了。丽拉·侯斯显然就有,她至少多订了一间房间给雷欧尼住。
探员问:“她现在在哪?”
我问:“她是谁?”
“你遇过最危险的人。”
“她看起来不像啊。”
“那就是她危险的地方。”
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们安静了好一段时间,他才把假名片和手机推回原位,接着把瑟瑞莎·李的名片往前推。他问:“这个警探知道多少内情?”
“重要吗?”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工作还满单纯的。找出丽拉·侯斯,取回随身碟,最重要的是防止情报泄漏。所以我们得查明消息传了多远,得掌握什么人得知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我更是什么也不知道。”
“又不是在参加什么比赛,你一直否认也不会得到分数好吗?我们和你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不这么觉得。”
“你得认真看待这件事。”
“相信我,我认真得很。”
“那就告诉我谁知道了什么。”
“我又不会读心术,我怎么知道谁知道些什么。”
我听到我左手边的门开启的声音。
带头的探员望着我身后方,点点头,表示赞成某事。
我转过头去,看见刚刚坐在左手边椅子上的那个探员。
他手中拿着枪。
不是弗兰基12,而是标枪。
他举枪,射击。我侧向一旁,但太迟了。飞标射中了我的上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