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第八大道咖啡店的路上,我非常小心谨慎。我们的委托人有一大票人马。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大致上长什么样子了。睿客的店员曾向我解说照片和影片要如何从一支手机传到另一支去。我还不知道我的对手长什么样子,但既然这个委托人不得不雇用一群身穿高级西装的家伙,让他们融入周遭环境行动,这应该就代表他自己的人马是不穿西装的。不然,就没有意义了嘛。我看到许多没穿西装的人,说不定有成千上万个,这在纽约是寻常风景。不过我没看到任何人在注意我,或跟踪我。我也没让他们好办事就是了。我搭四号线到中央车站,在人群中绕了两圈,再搭接驳车到时代广场,走了又长又不规则的一段路到达第九大道,从西边出发笔直穿过十四号管区,来到咖啡店。
雅各·马克已经在里面了。
他的座位在店后头。他已经梳洗过了,穿着黑裤白T恤、海军蓝防风大衣。他干脆在额头刺下班的警察五个字好了。他看起来不太开心,但并没有表现出恐惧。我在他对面坐下,侧坐,这样我就可以观察窗外街景。
“你和彼得谈过了吗?”
他摇摇头。
“所以?”
“我认为他平安无事。”
“你认为,还是你知道?”
他没回话,因为女服务生过来了。就是早上来帮我们点餐的那一个。我实在太饿了,无法顾虑小各到底想不想吃东西,直接就点了一大盘鲔鱼沙拉加蛋等食物,也点了咖啡来喝。小各跟在我后面点了烤起司三明治和水。
我说:“现在的状况是?”
他说:“校警提供了协助,他们很乐意,因为彼得是美式足球队的明星球员。他不在家,所以校警就叫醒他的死党,问出了原因。原来彼得在别的地方和一个女人混在一起。”
“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
“什么女人?”
“在酒吧搭上的女人。彼得和他的死党在四天前的晚上去了酒吧,当时那个女孩也在场。最后彼得和她一起离开。”
我没接话。
小各说:“怎么了?”
我问:“是谁找上谁的?”
他点点头。“这就是让我放心的部分,是彼得搭上她的。他的死党说他花了四个小时才搞定,什么招数都用上了,简直像在打冠军赛。所以她不是什么玛塔·哈莉《译注:Mata Hari,一次大战期间的女舞娘,因间谋罪被处死》。”
“他们怎么形容她?”
“辣到不行的妹。他们都是四肢发达的运动员,所以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年纪比他们大,但没差几岁,大概二十五、六岁。如果你是大四生,那她对你来说会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挑战。”
“她叫什么?”
小各摇摇头。“他的死党都离得很远,礼貌问题。”
“他们当时是在常去的店吗?”
“那是他们会去的店之一。”
“她会是妓女,或警方用来钓嫖客的饵吗?”
“不可能,他们知道什么不能碰,不是傻子。他们看得出对方身分的。总之,从头到尾只有彼得出手。花了四个小时,什么招都用上了。”
“如果对方真的想,可以让他四分钟就了事。”
小各点点头。“相信我,我也有上百次搭讪经验。任何好玩的事,玩一小时就显得很像话了,顶多两个小时。没有人会拖到四个小时的,可见他们玩得很尽兴。从彼得的角度来看,已经不只是尽兴了。和辣到不行的妹混四天?你二十二岁的时候都在干啥?”
“这样啊。”我说。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也把女人放在第一顺位,但四天的关系对我来说有点太长了,几乎像是订婚或结婚了。
小各说:“你想说?”
“苏珊在高速公路上耽搁了四个小时。我在想,她错过的最终期限到底是什么?身为人母的她竟然绝望到了结自己的性命。”
“彼得没事的,别担心了。他很快就会回到家里,两腿发软,但开心无比。”
我没接话。女服务生送上食物了,看起来很好吃,份量也很大。小各问:“那些私家侦探找上你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边吃鲔鱼边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说:“他们知道你的名字?这可糟了。”
“确实是不太妙。他们还知道我在车上和苏珊说过话。”
“怎么会?”
“他们当过警察,现在还有朋友在岗位上。我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他们的朋友会是李和达克提吗?”
“有可能,也许是别的日班警察读了文件再告诉他们。”
“他们还拍了你的照片?这也很糟。”
“是不太妙。”我又说了一次。
“他们提到的‘人马’现身了吗?”他问。
我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到目前为止连个影子也没有。”
“你还查到什么?”
“约翰·桑森并没有夸大他的军旅生涯。他似乎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没什么值得质疑的。”
“那就走到死巷了。”
“还不一定。”我说:“他干到少校,表示他经历过一次自动晋升,还立了两次功。他一定做了什么高层喜欢的事。我以前也干到少校,所以我知道。”
“那你做了什么高层喜欢的事?”
“让他们后来感到后悔的事,大概吧。”
“年资。”小各说:“你撑下去,最后就会升官。”
我摇摇头。“在军中不是这么一回事。况且,当年他所能赢得的四个最高荣誉勋章之中,有三个被他拿到了,其中一个还拿了两次。这代表他一定做过很特别的事,而且是做了四件。”
“每个军人都会拿到勋章。”
“他拿的那种不是人人拿得到的。我自己拿过银星勋章,那对他来说不过是口袋里的零钱罢了。我也很清楚勋章不是早上吃麦片的时候抖抖盒子就会掉出来的东西。我还得过紫心勋章,这个桑森显然就没有得过。因为没有政治人物会闭口不提出任务时受的伤,一百万年内都不可能的。不过呢,没受伤就拿到英勇勋章倒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一般情况下,这两样东西总是同进同出。”
“所以说,勋章的事他可能是鬼扯的。”
我摇摇头。“不可能,拿越战勋带上的星星来吹嘘或许还行得通,但他得的都是完成重大任务的勋章,除了荣誉勋章之外他都得了。”
“所以呢?”
“我认为他书中提到的军旅生活的确都是乱扯的,但他的扯法和一般状况相反。他是隐瞒事实,而非加油添醋。”
“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他至少参与了四次秘密任务,到现在还不能谈论内容。这显然是机密中的机密,因为他正在准备竞选,一定很想说出来,却没有说。”
“会是哪种秘密任务?”
“什么都有可能。秘密行动,暗中作战,对手可能是任何人。”
“所以有人要苏珊透露细节。”
“不可能。”我说:“三角洲部队的军令、任务纪录、任务后的报告都不在人事资源处,不是已经被销毁,就是锁在布雷格堡里,准备放个六十年。我这样说不是要诋毁你姐姐,但她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信息的。”
“那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帮助就是,它删去了‘桑森的军事背景’这条线。如果他和你姐姐的死有关,那问题也是出在别的面向。”
“他和这件事有关吗?”
“不然他的名字怎么会一再被提起?”
“问题会出在他的哪个面向?”
我放下叉子,干掉咖啡,然后说:“我不想待在这里。对那票‘人马’来说,这里是所谓的事发地点,他们会从这里找起。”
我在桌上放了小费,走向柜台。女服务生这次很开心,因为我们在规定时间内离开。
对逃避追捕的人来说,曼哈顿是世界上最棒的城市,也是最糟的城市。棒,是因为它挤满了人,若出了什么事,每一平方码都有好几百个目击证人。糟,也是因为它挤满了人,你每个人都得注意,以防万一,而这是一件令人厌烦、沮丧、疲惫的事,最终你会疯掉或松懈下来。为求方便,我们回到西三十五街,走在背阳的那一边,不断往复,而马路对面就停着成排的警车。这里应该是全纽约最安全的人行道了。
“什么面向?”小各再度问我。
“刚刚提到你在纽泽西办过一些自杀的案子,你说还有哪些原因会促使人走上绝路?”
“经济因素或感情因素。”
“桑森在军中的时候没赚到什么钱。”
“你认为他和苏珊有一段情?”
“有可能。”我说:“他说不定是在工作的时候认识她的,他必须要在五角大厦进进出出,别人就有机会拍照或采取类似的行动。”
“他结婚了。”
“说得对,而选举就要到了。”
“不可能,苏珊不会那样的。假如他们之间并没有一段情呢?”
“那他可能是和人力资源处的其他职员搭上了,而她是目击者。”
“我还是觉得不可能。”
“我也是。”我说:“因为这样一来,‘情报’就和这件事搭不上边了。情报是个复杂的问题,有没有外遇只是个是非题。”
“苏珊说不定是和桑森一起工作,而不是他的眼中钉,说不定桑森是要从她那里挖到其他人的丑闻。”
“那苏珊干嘛跑来纽约,不去华盛顿特区或北卡罗来纳州?”
小各说:“我不知道。”
“桑森又何必找苏珊讨情报?他可用的管道多得是,每一个都比‘不认识的人力资源处员工’还要好。”
“那他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交集?”
“说不定桑森很久以前还在军中的时候,和某个人有过一段情。”
“他那时候又还没结婚!”
“但他还是有些常规得遵守,比方说,他不该和下属搞上。如今,这件事回过头来影响他的政治之路。”
“会有这种事吗?”
“一天到晚发生。”我说。
“你碰过?”
“常有的事。你搞我,我搞你。有时候换我当那个被搞的下属。”
“你有惹上什么麻烦吗?”
“那时候没有,但如果我想当官的话,就会有人质疑我了。”
“你认为有人掌握了桑森的丑闻,然后要苏珊证实?”
“她无法证实桑森做过那些事,那类纪录收在别处的文件里。但她或许可以证实某A和某B确实都在同一个单位服过役,时期也相同。人力资源处清楚掌握的就是这种信息。”
“所以说,丽拉·侯斯说不定和他待过同一个部队。说不定有人是想链接这两个名字,挖出一个大丑闻。”
“我不知道。”我说:“我们的假设听起来都满像一回事的。但就我所知,纽约本地有一票硬汉不敢找警察谈这件事,还有一大堆人赶着要威胁我,还有一票野蛮的人马准备要出笼了。政治是个肮脏的行业没错,但真有这么严重吗?”
小各没回话。
我说:“我们还不知道彼得在哪里。”
“别担心彼得,他是大人了,在球场上还是个防守线卫呢。他重三百磅,全身都是肌肉,准备要去打国家联盟。他能保护自己的。记住彼得·莫里纳这个名字吧,你有一天会在报纸上读到的。”
“希望不会很快就读到。”
“放松点。”
我说:“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小各耸耸肩,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他原本就不擅表达了,复杂的心情使他更显窘迫。他最后停下来,倚在墙上,位置正好在十四号管区派出所的对面。他们看了看所有停在路边的车,由左到右,有雪佛兰的Impala和福特的Crown Victoria ,有的有标示为警车,有的没有,还有形状诡异、像高尔夫球车的小车。
“她已经走了。”他说:“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让她回来。”
我没说话。
“所以我打算打通电话给葬仪社。”他说。
“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是自杀的,查出理由也没有用。况且大多时候,你根本查不出真正的理由。就算你以为查到了,实际上可能根本不对。”
我说:“我想知道她自杀的理由。”
“为什么?她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
“她可不是在你面前结束生命的。”
他没说话,就只是看着停在马路对面的车。我看到瑟瑞莎·李开的车了,是从左边数来第四辆。有辆停在远程、没有警局标志的Crown Victoria比其他车都新,闪闪发亮,在阳光中显得耀眼。烤漆是黑色的,车顶有两根短细如针的天线。是联邦级人员的车,我心想。经费充裕的单位,交通工具挑的是最顶级的。通信器材也是。
小各说:“我得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家人,和他们一起为葬礼做准备,然后继续过各自的人生。生命就是一连串的烂事,句点是死亡。或许我们有理由不去在意‘如何、何处、为何’那些疑问。别找出答案比较好,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只会带来痛苦,并让你发现有什么坏事就要失控了。”
“这是你的选择。”我说。
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和我握个手之后就离开了。我看着他走进第九大道西侧街区的一个车库里,四分钟后,一辆绿色的丰田小休旅车开了出来,往西边移动。我猜他会走林肯隧道,然后回家。我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他呢?三天到一周内吧,我想。
结果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