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客展店的密度大约是星巴克的十分之一,话虽如此,只要过几个路口就可以找到一家。他们开店的时间很早。我踏入我找到的第一家分店,一个来自印度次大陆的店员凑上来问我需要什么。
他看起来很殷勤,我说不定是他今天第一个客人。我问他有没有拍照功能的手机,他说现在的手机几乎都有拍照功能,有些甚至可以录像。我告诉他我想看看照片能拍得多清楚。他随便拿起一支手机,站到柜台,拍下站到店内深处的我。拍出来的影像很小,分辨率不足。我的面目特征很不明显,但我的体型、体态和姿势捕捉得相当不错。总之,足以构成威胁了。事实上,我的长相很平凡,没什么记忆点。我猜大家都是透过我的身形轮廓认出我的,而我的轮廓就称不上寻常了。
我告诉店员我不要手机,结果他向我推荐一款数字相机,说它像素很高,可以拍到比较清楚的照片。我说我也不要数字相机,但我向他买了保存设备——一个USB随身碟,访问电脑文件用的。我要他拿容量最小、最便宜的货给我。毕竟只是一个摆饰,我不想花大钱。那小玩意儿装在坚硬的塑胶壳内,我请店员用剪刀剪开。如果用咬的可能会毁掉几颗牙齿。它还附氯丁橡胶保护套,有蓝色和粉红色可以选。我选了粉红色。苏珊·马克看起来并不像是会选粉红色的那种女人,但别人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粉红色的东西就是女人的东西。我将随身碟塞到放牙刷的那个口袋,谢过店员后就离开了,包装垃圾留给他处理。
我在第二十八街上往东走,过了两个路口又走半条街,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但其中都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看似认得我的人。我在百老汇大道走下地铁站,刷卡进站。我没搭上往下城的九号线车,就只是坐在热呼呼的木头长椅上,看着列车来去。一方面是为了休息,一方面是要杀时间,等到大部分的商店都开门营业后再行动,另一方面是想确认有没有人在跟踪我。九班车过去了,有九组乘客下车,九组乘客上车;每回列车驶去后总有一、两秒的时间,月台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完全没有人在注意我。确定不用再提防人类后,我开始寻找老鼠的踪影。我喜欢老鼠,一般人对牠们抱持太多迷思了。牠们现身在人类面前的频率比大家想的还要低,会抛头露面的通常是幼鼠,或是生病、饿坏了的老鼠。牠们不会啃睡梦中的小宝宝的脸,引以为乐。唯一能引诱牠们的就是食物,没有别的了。所以在小宝宝上床前帮他们洗洗嘴巴就不会有问题。巨鼠和尺寸如猫的老鼠都不存在,所有老鼠的体型都相同。
我完全没发现老鼠的踪迹,最后陷入了焦虑状态。我起身,背对轨道,看着墙壁上的海报。其中一张是地铁全线路径图,另外两张是百老汇音乐剧的广告。还有一张是官方贴出的告示,禁止名为“地铁冲浪”的行为,海报上的黑白插图画着一名男子像海星似的贴在列车门上。显然,型号较老旧的纽约地铁列车车门下方是有踏板的,列车靠站后,它就会架在月台间隙的上方;车门上方也有小小的雨沟,以防雨水滴进车内。我知道新型车R142A就没有这两种设计,那是和我一起搭车的狂人告诉我的。如果是旧型列车的话,乘客的确可以在月台上等到车门关闭后,才把脚趾塞进车门下方的踏板、手指扳住车门上的雨沟,抱住车厢,跟着列车一起穿过隧道,这就是所谓的地铁冲浪。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很有趣的行为,但现在有法律明文禁止了。
我转身面对铁轨的方向,搭上进站的十号线列车。它是R车,有脚踏板和雨沟,但我还是走进门内,两站后在大站——联合广场站下车。
我走出联合广场西北角的地铁出口,前往我印象中位于第十七街的大书店。准备参选的政治人物通常会在选举季节前出版传记,报章杂志也会大篇幅报导。我也可以找间网吧办事,但一来我不是很懂电脑科技,二来这年头网吧也变得很稀少了。现在每个人都带着小小的电子通信器材,厂牌名是某水果或树的那种。网吧就和电话一样,因无线通信器材的发明而逐渐绝迹。
书店一楼靠入口的地方放了好几张桌子,最新出版品叠得老高。我在非小说区翻找,结果没找到我要的书。有历史类、传记、经济类的书,但就是没政治类。我继续移动,结果在第二张桌子的里侧找到了。评论与意见类书一字排开,还放了几本幽灵写手写的参选人自传,书衣闪闪发亮,相片的部分还浮夸地上了雾光。约翰·桑森的书大约有一点五英寸厚,书名叫《无尽任务》。我带著书搭手扶梯上三楼,因为书店平面图将杂志区标在那里。我将所有新闻周刊都抽一本出来,接着走到军事史的书架前。我花了一段时间读非小说出版品,印证了我之前的假设:军方的人力资源处的职权范围和过去的人事司令部一模一样。就只是改名而已,重新打造形象。没有增加新的业务,处理的就只有文档和纪录,一如过往。
接着我坐到窗边,开始读刚刚搜集的几本书。阳光射入窗内烤着我的背,我头顶上的冷气出风口则冻着我的身体正面。我以前在书店白看书不消费会过意不去,但现在书店好像很乐见客人这么做,还鼓励大家这么做。有些书店里甚至会摆扶手椅。可见这是个新的商业模式,大家都遵循。像这间店才开幕没多久,已经变得像是难民营了,四处挤满了坐着或瘫在地上的人,他们周围堆着的书都比我还多。
每本新闻周刊都有竞选活动的报导,夹在广告、介绍医学突破与科技革新的文章之间。报导主要都在谈总统大选,但也有几行写到众议院和参议院选举。四个月后举行初选,十四个月后正式选举。有些候选人已经无望了,等着下台,但桑森依旧活跃。他民调数字漂亮,募得许多资金,直言不讳的风格让大家感到新鲜,大家也认为他的军事背景几乎可以让他胜任任何职位,虽然对我而言,这就像是在说“清道夫可以当市长”。有可能可以,也有可能不行,因为这个假设当中没有任何逻辑推理的成分。不过呢,大部分的记者显然很喜欢他,也认为他大有前途,可能会在四年或八年后参选总统。有写手甚至暗示他有机会跳过参议院选举这关,在本届大选就被党提名为副总统候选人。他已经是个大红人了。
这本自传的书封很有味道,是由他的名字、书名和两张照片构成的。较大的那张照片糊糊的,颗粒很粗,构成了其他元素的背景。照片中的年轻男子穿着破烂的作战服,扣子也掉了,针织帽下方的脸庞涂满了迷彩。背景照上方的第二张照片,是同一名男子多年后在摄影棚内拍的,拍摄时身穿西装。他显然就是桑森,两张照片呈现他过去与现在的对比。用一个视觉意象就表达出他的形象诉求。
近照的打光很好,对焦锐利,他摆出来的姿势也很有美感。他是精瘦的小个子,身高大约五呎九吋,体重大约一百五十磅。气质更接近惠比持犬或梗犬,而非斗牛犬,散发出坚毅与阳刚,特种部队中的菁英就像他这个样子。不过呢,封面上那张模糊的老照片可能是他在一般单位服役时拍的,可能是游骑兵队吧。
就我个人经验而言,他那个年代的三角洲特种部队队员喜欢留胡子、戴太阳眼镜,然后将阿拉伯方巾拉到喉咙的位置,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出任务的地方通常都适合这样的打扮,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喜欢保持伪装和匿名性。
为何要保持伪装和匿名性?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这个需要,另一方面是出自追求戏剧性的不切实际。大概是他的竞选经理人选的照片吧,挑他资历尚浅时的模样才能让他露脸,而且一看就知道是美国人。长得像巴勒斯坦嬉皮的人,在北卡罗来纳州或许吃不开吧。
封面折口列出了他的全名以及军阶,文风有些拘谨:约翰·T ·桑森,美军退役少校。接着文章提到他曾获授铜十字勋章、忠勤勋章、两面银星勋章,后来成为一位成功的总裁,任职的公司叫桑森顾问。他的形象诉求再度完整呈现,真不知道书里面到底还剩什么可以写。
我快速浏览了一下,得知内容大概可分为五个部分:他早年的生活、服役时期、他的婚姻与家人、从商时期、未来的政治愿景。
他早年的生活符合这类传记的传统,生活勉强糊口的年轻人,没钱,没奢侈品,妈妈是他的心灵支柱,爸爸做两份工作才勉强让家里收支平衡。几乎可以确定这些都是夸大的故事。如果你拿准备参选的人当人口普查的样本,就会发现美国成了第三世界国家。人人都度过贫穷的童年时期,自来水是奢侈品,没什么人穿鞋子,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可以吃大餐。
我翻到他和妻子相遇的部分,读到更多类似的陈腔滥调。
她很完美,他们的小孩很棒,故事结束。从商时期的段落我读不太懂。桑森顾问公司是由一群顾问组成的,这很合理,但我实在搞不懂他们的工作是什么。基本上,他们会给企业一些经营面的建议,然后取得这些企业的股票,再卖掉牟利。桑森声称他靠这招发了财,我不知道那代表他赚了多少。我要是口袋里装了几张百元美钞就觉得很爽了,但我想桑森的收入不只如此,他没说究竟是多少。大概还要再加四个零吧?还是五个?六个?
我读了政治愿景的那一段,发现内容和新闻杂志的报导大同小异,选民想要的牛肉他全都承诺要给,论点相当简略。要降低税率?好。要公共福利政策?请享用。那对我来说一点道理也没有。不过整体而言,桑森展现出来的形象很体面。他给了我“他会试着做点好事”的感觉,就像其他政治人物那样。基于种种正面的理由,我觉得他有胜选的希望。
书中有些照片,全都是桑森不同人生阶段的乏味纪录,从三个月大到现在。
只有一张例外。
在我的想像中,这种照片都是从衣柜后面的鞋盒里挖出来的。爸妈、童年、学校生活、服役时期、未婚妻、小孩、进入商界后拍的肖像照。都很寻常,大概和其他候选人传记中的照片互换也不会怎样吧。
但那张例外的照片很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