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续了第二杯咖啡。小各就只是盯着女服务生看,仿佛他根本没听说过女服务生这种人的存在。最后女服务生不再管他,走到别的地方了。小各将名片推回我的面前。我拿起来,塞回口袋。小各说:“我不喜欢这个状况。”
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不喜欢。”
“我们应该要回去和纽约市警局谈谈。”
“小各,她是自杀呀!自杀就是底线了,他们只需要知道她是自己上路的,才不在乎她是怎么死的、为何寻死。”
“他们应该要厘清才对。”
“或许吧,但他们不会在意的。换作是你,你会挖下去吗?”
“或许不会。”他说。他的眼神变得空茫,或许是在回想自己处理过的案子。大宅,铺满落叶的小径,用顾客的公证托管款过着上流生活的律师。他偿还不了挪用的钱,于是自杀逃避耻辱、丑闻、取消执业资格。小各可能还碰过老师和怀孕学生的组合,或者有家室的男人以及他在雀儿喜或西村交的男朋友。老练又不太有同理心的辖区员警大批集结,闯入整洁又安静的民宅确认自杀现场,还原真相、打成报告、结案,然后忘掉这件事,继续处理其他案件。他们不在乎死者如何自杀,在哪里自杀,为何自杀。
他说:“你对我姐姐的死有什么想法吗?”
我说:“现在要谈想法还太早,我们现在只掌握了一些事实。”
“什么事实?”
“五角大厦并不完全信任你姐姐。”
“这样说太过分了吧。”
“小各,她的名字在观察名单上,一定没错的。警方一用她的名字搜索情报,政府的人就出现了,一来就来三个。他们的进程就是这样。”
“他们没待多久。”
我点点头。“也就代表他们并不觉得这件事有疑点,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派人过来注意一下而已。或许他们有一些小小的假说,但并不怎么相信事情会成真,来这里只是为了排除可能性。”
“什么样的事情?”
“和情报有关的事。”我说:“人力资源处掌握的就只有情报而已。”
“他们认为她把情报泄漏给别人?”
“他们只是要排除这种可能性。”
“换句话说,他们某种程度上不排除‘她可能会泄漏情报’。”
我点点头。“也许有人看到她进了不该进的办公室,打开她不该开的文件柜。他们也许有想到一些解释,可说明她是清白的,但还是想做确认。有些某样东西不见了,他们不知道要盯谁,只好盯全部的人。”
“怎样的信息?”
“我完全不知道。”
“像是复印的文档吗?”
“更小。”我说:“对折的纸片、记忆卡,可以在地铁车厢上递给别人的东西。”
“她很爱国,不可能会泄漏情报的。”
“她确实没有。她没有把任何东西交给别人。”
“所以我们连接索也没有。”
“我们知道你姐姐带着装了子弹的枪离家好几百英里。”
“而且非常害怕。”小各说。
“气温华氏九十度,她却穿着冬天的大衣。”
“有两个名字不断被提起。”他说:“约翰·桑森和丽拉·侯斯,天知道她是谁。侯斯听起来像是外国姓氏。”
“马克奇原本也是外国姓氏啊。”
他安静下来,我喝起咖啡。第八大道上的车速变慢了,尖峰时刻就要到来。太阳升起,挂在东方的天空,略偏南。光源并没有和街道形成一直线,低角度投射而来的光线拉出了长长的斜影。小各说:“告诉我要从哪里查起。”
我说:“我们知道的还不够多。”
“推测看看。”
“我没办法。我可以编个故事出来,但它会充满漏洞,也可能打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试看看嘛,丢一些东西给我,就当是在做脑力激荡。”
我耸耸肩。“你见过特种部队的人吗?”
“两、三个,把我认识的人算进来就有四、五个。”
“你搞不好一个也没见过。大部分宣称待过特种部队的人根本没有相关经历,就像有些人爱说他们去过胡士托音乐节。如果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特种部队成员大概有一千万人吧。或者换个说法,这就像纽约人都会宣称自己看到飞机撞上双子星大楼那一刻。他们全都说自己看到了,都没有人刚好面向别的地方呢!说自己待过特种部队的人通常都在鬼扯,其中有一大半只待过步兵团,还有些人根本没当过兵。人总是爱去美化事情啊。”
“就像我姐姐一样。”
“那是人之常情。”
“重点是?”
“我正在整理我们有的信息。我们听到了两个人名,知道选举季节快开始了,还知道你姐姐在人力资源处工作。”
“你怀疑约翰·桑森捏造了过去的经历?”
“大概没有。”我说:“但很多人会拿那一点吹牛。而政治这一行是很肮脏的,我敢说现在一定有人想挖出二十年前帮桑森干洗的人是谁,或是想查他有没有绿卡。当然也会有人想挖出他真正的经历啰,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是全民运动。”
“也就是说,丽拉·侯斯说不定是个记者或是数据搜集者,为有线电视新闻台之类的地方工作。或是电台的谈话性节目。”
“她也可能是桑森的对手。”
“他没有叫做丽拉·侯斯的对手,至少在北卡罗来纳州没有。”
“好吧,我们假设她是记者或数据搜集者好了。也许她是想逼人力资源处的行政人员调出他的服役纪录,所以找上你姐姐。”
“她是靠什么来压我姐姐的?”
我说:“那就是我编的故事的第一个大漏洞。”确实是个大漏洞。苏珊·马克非常绝望、害怕,很难想像有哪个记者可以找到把她吓成那样的把柄。记者擅长操控、说服别人,但没有人会特别害怕他们。
“苏珊热中于政治吗?”我问。
“为什么这么问?”
“说不定她并不喜欢桑森,不喜欢他的理念。也许她和谁合作,或自己想要动手伤害他。”
“那她为什么这么害怕?”
“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违法。”我说:“心脏会狂跳,只差没从嘴里跳出来了。”
“那她为什么要带那把枪?”
“她平常不带吗?”
“从来不带。那是传家宝,她都收在袜柜里,和很多人一样。”
我耸耸肩。枪是我编的故事的第二大漏洞。一般人会为了各种不同的理由从袜柜中拿出手枪,例如自卫或加害他人。然而,你若有离家出远门的冲动,根本就不会从那里拿枪。
小各说:“苏珊并没有很热中于政治。”
“嗯。”
“所以她不可能和桑森扯上关系。”
“那政府的人和侦探为什么会提到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说:“苏珊一定是开车过来的,不可能带枪上飞机。那台车可能已经被拖吊了。她肯定有经过荷兰隧道,然后把车停在下城。”
小各没接话。我的咖啡冷了,女服务生不再过来帮我们续杯。店家没从我们这桌赚到什么钱,其他座位都翻桌两次了。上班族动作迅速地补充完能量,准备展开忙碌的一天。我想像苏珊·马克在十二小时前为即将展开的忙碌夜晚准备着:着装,拿出父亲的枪,装填子弹,放进黑色的包包,坐进车子里,开二三六号公路接上绕城高速公路,顺时钟方向前进,中间可能加过一次油,然后开九十五号公路北进,她的眼睛圆睁,眼神绝望,车子钻入前方的黑暗。
推测看看,小各刚刚说。但突然间,我不想那么做了。因为我脑中传来瑟瑞莎·李,也就是那名女警探的声音:是你将她逼上了绝路。小各看到我在想事情便问:“怎么了?”
“我们假设驱策苏珊去做这件事的力量真的存在吧。”我说:“再假设它真的很有强制力。也就是说,苏珊原本真的准备要把情报泄漏给别人了。假设向她施压的人是坏人,而她不相信他们握住了她的把柄后会轻易松手,搞不好会要她做更多。她蹚了浑水,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抽身的一天。
“最重要的是,她非常怕他们,才会表现得如此绝望,带枪上路。她说不定觉得自己有机会利用武器打开生路,但又觉得机率不高。总而言之,她不觉得事情会圆满地落幕。”
“所以呢?”
“所以她有事待办,当初已经快到目的地了。自杀从来就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那自杀炸弹客的迹象清单是怎么回事?她的行为为什么都符合描述?”
“她不打算自杀也一样。”我说:“她认为到达目的地后,有人会替她的人生画下句点。可能会真的要她的性命,也可能会搞到她活着跟死了没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