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盏茶•月生花

人生就是一场永恒的万万没想到。譬如眼前这个客人,毫不认生地沏茶斟茶,最后递给我一盏茶道:“请。”喧宾夺主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按下他的手腕,嘴角浮起不屑的笑容道:“我才是这里的话事人!”

来人微微一愣,顺势放下了茶,皱着眉头,转向后头的人,疑惑地问道:“叶宗师,什么叫话事人?”

叶一城的目光落在我边上的位置上,我便下意识地挪了更多的空地儿给他,他坐过来,对我道:“素问,好好说话。”

我撇撇嘴,心想昨儿我刚看的话本子里讲了一个民间组织的头头如何出人头地,最终成为话事人的故事,看得我热血沸腾几乎一夜未眠。幻想着自己在不知道的过去里,或许也是一个刀光剑影里出来的话事人,为了躲避江湖恩怨所以才躲在了这里,越想越觉得真。早上起来眼下虽然一片乌青,可精神抖擞,但还没有从昨天的故事里出来,所以面对眼前的这个客人时,蹦出来的词汇也颇多江湖味道。听了叶一城的指点,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这里的掌柜的,安分点。”

对面的人冷不丁笑出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区区一个掌柜的,了不起哦?”

“莫非的也是王土,你是王吗?”遇到比我还会抬杠的,我内心深处就会燃起绝对不服输的劲头,直指着他的脑门道,“你这生意我不做了!”

“你敢!”他拍案而起,怒目圆瞪,右手推开我指着他脑门的手,左手手指索性戳起我的脑门来。

“我是这里的掌柜的,我有什么不敢的?”眼光一瞥,见一边的叶一城正扶额叹息,想这些日子让他白吃白住竟然不来帮忙,真是气煞人也,所以女人啊,关键的时候还得靠自己。我双手握住他戳我脑袋的手,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果然听见他哇哇大叫起来,狠狠推开我,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好被叶一城一把扶住,算他还有些良心。

“叶宗师,你看她啊!吵不赢就咬,气死人了!”被咬的人一边甩着膀子,一边对叶一城抱怨道。

叶一城终于发话了:“素问,好好吵,别咬人。”

“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向着她!”那人气急败坏得很。

我站稳了脚跟,懒得理会他“好好吵”的玄妙所在,就这个不讨喜客人刚刚的话听来,他似乎不但认识我,似乎还和叶一城有些交情:“我说叶一城,你认识这个不讨喜的?”

“你叫宗师什么?宗师的大名也是你叫的?我看你在这里待得老糊涂了!”不讨喜的客人撩起袖子指责我道。

“你才老,你个老不死的!”我这个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的人,其实挺害怕“老”这个字的,我立即拉过叶一城问道:“叶一城,我老不老?”

叶一城目光十分笃定道:“不老不老,谁有你年轻?”我想他蹭吃蹭喝这些天,这个时候正是他表达谢意的绝佳时机。

不讨喜的客人听此,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生生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道:“叶……叶宗师……你……你怎么……”

我正要反驳,看见了乌金石的茶台之上,那朵曼陀罗花,竟然绽放了!我不可置信地推开乌金石台上的茶具,定睛死死瞧着,不得不肯定,它的确真的开了。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朵曼陀罗花开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但是万万没想到,如此神圣关键的时刻,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讨喜的人出现:“你知晓我的过去?”

“废话!”那人索性蹲在了座位上,将头偏向一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那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我俯下身子,一把托起他的下巴,毫不客气地问道,此刻的动作全是本能的反应,因为我晓得这个人会给我一切的答案,在我心心念念等待答案揭晓的日子里,生了近乡情怯的犹豫。我有着怎样的过去?平淡或激荡,还是寥寥几句便可以带过?

不讨喜的客人站直了身子,一把捏住我的脸颊,不客气地道:“你都叫素问了,你想起来多少了?”

我扭过头去看着叶一城,这个名字拜他所赐,原来这个不是他才华横溢的灵机一动,而是无可奈何的借花献佛?叶一城显然不敢与我直视,目光望向别处,我决心不放过他:“叶一城,那个什么素问是你什么人?”

叶一城转过脸来,平安镇的雪纷纷扬扬,他的睫毛那么长,向我眨了眨,眨得人心头一颤,他的脸上突然弥漫开来的温柔能将外头的大雪融化:“素问,是我的心上人。”

脸颊上的疼痛感一下子减轻了,我顾不上以牙还牙,径直走到了叶一城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是多么英俊的一张脸啊,我曾经和这张脸的主人对座饮茶,湖畔并坐,品茶赏月,而此刻,他一字一顿地告诉我——素问,是他的心上人。心头涌起万般情愫,我缓缓地问道:“素问,当真是你的心上人?”

叶一城温柔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轻轻闭了闭眼道:“是。”

我一把推开面前的叶一城道:“好一个叶一城,你竟然给我取了一个你心上人的名字,来慰藉你的思念与爱慕,天天叫着素问,你可真是个变态啊。”果然,我发飙后,叶一城和不讨喜的客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后嗫嚅了一下嘴唇,竟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我见他们面露尴尬和羞愧,才算出了一点气,走到乌金石茶台边上,匆匆倒了一盏茶,仰头便饮下,没错,我喝的正是客人应该喝的那杯茶,就在我反应过来的一刹那,叶一城将原本属于我的茶,泼在了乌金石台上——

越之墨从小就没有一点身为皇子应有的幸福感,这其中大部分原因归于他的妹妹林素问。

皇子的妹妹当然就是公主,但林素问这个公主却有些特别。从她居然姓林而不是皇族的越姓,便知她并不是越之墨的亲妹妹,不过这丝毫不妨碍林素问从小的待遇,她比他这个正牌皇子更受宠。

生父为朝中大将,在边疆为国捐躯,母亲难产而去。林素问刚一出生便失去父母,本是大不幸,不幸中的万幸是得到皇后的怜爱。一纸特谕,林素问被接到了宫中抚养,不但吃穿用度皆是按照公主的待遇,与真正的皇子越之墨一样,皇上还特准保留了生父的姓氏,所以她虽不是皇上亲生,这种种特殊待遇都证明胜似亲生。子嗣本就不多的皇上,更是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宠爱有加。所以越之墨从有记忆起,脑中就有了一个明白的认知:这个妹妹比自己重要。

因此,当八岁的越之墨第一次看到有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教训七岁的林素问时,心情很复杂,有些不服气,有些抱不平,有些发自内心的感激,同时还有自己未曾察觉,仅仅是藏在潜意识里的,对那人胆量的佩服。

而林素问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训斥,颇有些无辜。多年之后,林素问依然对当时的场面记忆犹新,早已没有丝毫的气愤,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能被多训上几句。

那时林素问才刚满七岁,这天她屁颠儿屁颠儿地一路跟着越之墨到了郊外的一处园子。那是皇室专用的球场,越之墨刚刚学会打马球,瘾头十足,每天都会跑来打。偏生他又喜欢显摆,在林素问面前吹嘘骑马如何好玩,过分嘚瑟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引起了林素问的极大兴趣。

于是,越之墨在林素问又哭又闹地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不得不同意带她一起去马球场。

玩——当然,可不敢让父皇知道自己悄悄带她来这种地方玩。

皇族越氏的先祖是在马上打下的江山,越之墨虽然年幼,皇室一族血脉中流淌的那股剽悍勇武的劲儿却被他完美地继承了下来。虽练习时间不长,但对马匹驾驭颇有心得,骑在马背上时像模像样,操作行动也干净利落,甚至已经能顺利做出弯腰低至与马背齐平,然后反手挥杆,这种对于初学者难度颇高的马球动作。当他从马背上直起身后,周围的侍从们都鼓掌高声叫起好来,拍马屁之心路人皆知,但这位虎头虎脑的小皇子所展露出来的天赋的确让周围人感到高兴。

听着一片赞赏声,越之墨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十分厉害,难免有些得意。小孩子心性难掩,得意劲儿上来后想着要显摆,便一脸嚣张地朝场外喊了一句:“怎么样,比你厉害多了吧?”

就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孩子话,惹下了麻烦。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玩耍,虽不是亲兄妹,但感情很好。对于小孩子来说,这种亲密感情的直接体现方式就是:拌嘴、斗气,相互不服气。

林素问在场外的围栏边百无聊赖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旁一匹毛色雪白的西域纯血马说着话。她有些落寞,原本以为找到一个新的好玩之处,但看着越之墨骑在马上,和其他侍从在场内拿着球杆挥来挥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与越之墨吹嘘的大相径庭,觉得自己被越之墨骗了。若不是跟前的马儿长得好看又很温驯,她可能早就不耐烦地先回去了。

素问的性子许是继承了父亲英武的一面多些,打小便是大大咧咧的简单直爽,这种简单直爽主要表现在她欺负越之墨的过程里,能动手的基本不动口。越之墨之所以还跟她玩,是因为有一点林素问很上道,她基本不会在背后告状。

听到越之墨的那句话后,林素问腾地从围栏上站了起来,顺势直接就跳到那匹大白马上。周围的随从见此情形有些怔住,没能反应过来,待片刻后回过神来,才纷纷翻过围栏想要牵住那匹马。没想到林素问跳到马上后,见大白马并没动弹,本能地挥手在马屁股上使劲拍了下去。这匹西域纯血马在她一拍之下,瞬间由懒洋洋的温驯状态切换成狂飙状态,身边的侍从们还没来得及抓住马缰,就见到一道白光闪过,白马已经载着小素问冲了出去。

白马猛然奔出的一瞬间,林素问就已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给吓蒙了,根本不敢睁开眼,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身体本能地紧紧伏在马背上,双手使劲抓住马儿鬃毛。

随口一句话就闯下大祸的越之墨看见这场景,呆滞地坐在马背上,手中的马球杆还举在半空中。

白马还在继续飞奔,林素问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说话,但这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听不真切。接着又有鼓声响起,开始时很轻,很快就清晰起来,接着鼓点声越来越近,直到在自己身边响起,这才分辨出是马蹄的声音。然后一个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在耳边响起,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松手。”

林素问因为害怕,双手一直紧紧抓住鬃毛,此刻听到如此冷静的声音,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如此危险时刻,竟乖乖地将手松开。紧接着觉得背上一紧,身子就脱离了那匹白马,被人抱了起来。

这人显然控马之术十分高明,身下的马儿速度很快缓了下来,片刻后已经安稳地停住。直到感觉到马儿四蹄完全立在原地,林素问才仿若从梦中惊醒一般,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抱在怀里。视线再往上移,却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见嘴角正微微抿着,从林素问的角度看过去,也不知他是在微笑还是不满地撇嘴。

似乎是感受到林素问好奇的眼光,那人略微低了低头看了她一眼,明明是随意的目光,却让小小的林素问觉得自己有如那春天阳光下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的兔子,又温暖又欢喜。明明晓得自己应该道个谢,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觉得躺在这人的怀里好舒服。又想到自己刚刚的一时冲动,差点惹下大麻烦,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父皇晓得,不然肯定再也没机会跑出宫来玩了。至于越之墨,哼,回头再找他算账好了。想到这里,林素问将小脑袋往他的怀里蹭了蹭。这男人的眼里却流露出长辈对不懂事晚辈的关心又无奈的神情。

此时越之墨已经缓过神来,带着人骑马赶了过来,见林素问毫发无损,先是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歪着头问道:“素问,你吓傻了没有?”

林素问怒道:“你才傻了。”说着扭过头去吐了吐舌头。一回头才发现自己还在这个救了自己的男人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出来。那人也不说话,只是顺势把她放在地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视线淡淡扫过这俩孩子。

林素问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下眼前这人,却是从未见过的脸,也不管那么多,一抬手对身边赶过来的随从们吩咐道:“赏。”

一旁的越之墨倒是非常赞同这个决定,眼前这人救下林素问,无疑将一个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此刻他还有些后怕,要是林素问今天真受了伤,自己不知道要受到何等的惩罚,于是非常配合地连连点头:“赏赏赏,给我重重地赏!”

那人听到要被重赏后的反应却很平淡,眉头有些微微皱起,先是看了看越之墨,然后淡淡地转向林素问,语气有些冷淡,带着不满说道:“我救了你,你应当说谢谢,而不是赏。”那天的马球场一望无际的芳草碧连天,阳光晒得人暖暖和和的,他的话让林素问怔了怔,又怔了怔。

林素问自然算不上性格顽劣,离恃宠妄为也差得远,只是从小身处深宫又得万般宠爱,哪有对旁人说谢的习惯。本来被救后还觉得这个人长得周正好看,蛮顺眼的,打赏打赏来表达一下谢意,没想到这人就摆出一副教训的面孔,毫不领情,林素问的心里着实有些不大爽快。

越之墨和她从小一起玩,早有默契,见她小嘴一嘟,就是要发飙的前兆,当即跳下马来,上前一步摆出一副严肃面孔:“你可知你刚刚救下的是何人?”小孩子总喜欢模仿大人的成熟做派,不过他身为皇子,这句话说出来,也颇有几分威严。

没想到那人压根儿就没有搭理越之墨,眉头蹙起,走到林素问面前,半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有些失望地严厉说道:“看样子这些年你被宠得有些过分,太过骄纵了些。”

一旁完全被忽略的越之墨有些生气,毕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除了皇上之外,也就只有林素问了。父皇自不必说了,林素问嘛,自己反正早就接受这个现实,也懒得去管了。但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凭什么敢这样对自己?想到这里越之墨心里更觉得不爽,于是上前就要与他理论。林素问却从背后将他拉住,低声道:“别冲动,这人估计也不好惹。”说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们俩也打不过他。”

越之墨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那些随从侍卫们都低头弯腰在一旁恭敬待命。而这种恭敬不光是对自己和林素问,似乎也包括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看来林素问说得对,真要打起来,估计也没人会帮自己。当即站在那里进退不得,尴尬得很。

那男人听到两个孩童的对话,面色稍缓,嘴角翘起,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就这样负手转身离开了。林素问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挪不了视线,问随从道:“这人是谁?”

年迈的舒嬷嬷垂手走上前,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禀公主,这正是当年将您送进宫来的叶宗师啊。”

叶宗师,叶一城。

武可开宗立派,文能敬为国师,这就是普通华夏人对宗师这一称号的理解。它不是华夏国的官职,更像是一个誉衔,代表着华夏最顶尖人物的风采。只有那些有机会站在更高一些位置的人,才能明白这个称号代表着什么。它既不是祖传世袭,也不是师徒传承,而且具有唯一性。不同于那些虚职,能拥有这个称号的人,全都是那种留下无数传说的人物,他们的举止对于王朝的兴衰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即便是皇帝也会对他们尊崇有加。

叶一城是华夏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宗师,也是最入世的宗师,不但心怀天下,还甘愿为百姓苍生不停奔波。关于他的故事,林素问从小就听了很多,可最喜欢听的,还是叶宗师亲自将襁褓中的自己连夜送进皇宫的故事。她深知自己的一生十分平淡无奇,但是唯独这件事情,让她平凡的生活显得十分传奇。叶宗师是个传奇,而被他送进宫的自己,或多或少也终于和传奇沾了边。

转眼七年过去,林素问从有记忆起就听着关于叶宗师的故事。听得多了,也总是心里念叨着这个叶宗师,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叶宗师的模样,根据别人口中讲述的他的那些事迹,她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总是飘忽不定,时而是个威风凛凛的彪形大汉,时而是个白发苍苍的年迈老者,时而是个浪荡不羁的江湖侠客……万万没想到,如今他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又那么让人想要亲近?此时林素问已经忘记自己被教训的不爽了,满脑子都是与叶一城第一次见面的感受,总结起来就是太有风度了!对,就连板着脸教训自己也是那么有风度!

越之墨则一脸的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林素问的表现简直太丢他的脸了。前一刻被人训得那么惨,这一刻听到“叶宗师”三个字就露出花痴一般的表情。人家明明都走得没影了,还流着口水在那儿发呆呢。

八岁的越之墨得出了受用终身的两个结论:

第一,女人都是猪队友。

第二,长得好看就是有用,完全没道理可讲。

一边是悟出了人生真谛的越之墨,另一边是追悔不及的林素问,追悔自己刚刚从马上摔下来风度全无,实在太丑太丑。越想越觉得懊恼的林素问对一边的嬷嬷说道:“回宫!赶紧回宫!”

越之墨抬头看了看,发现天色尚早,疑惑地问道:“难得溜出来玩,干吗那么早回去?”

林素问翻了个白眼,甩出四个字:“换件衣裳!”说罢丢下他,在随从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越之墨挠挠头,琢磨了一会儿其中的因果关系,发现毫无关联,最后才想起,今天晚上的确有场盛宴。

叶宗师这次从边关回来,是因为同邻国旷日持久的谈判终于尘埃落定,带着巨大的胜利而归。虽说归根结底一切外交成果都是用战场上的血汗浇灌出来的,但叶宗师这次力排众议,选择以谈代战,前后耗费数载时光,消耗无数心力,带回了这份哪怕激进的军方也无可挑剔的议定协约。

正值中秋,当天晚上为庆祝华夏版图又多纳入一块新地,更是为了给叶宗师接风,宫中赐宴群臣,筵席设在天元殿旁的百荷园前。众多朝廷英才、有功将士都有幸列席,半个广场几乎坐满了,天元殿前灯火通明。

林素问便是在这中秋之宴上一夜成名的,而这段成名的过往,列入了长大后谁提跟谁急的历史里。

马球场的意外相见,唤醒了林素问作为一个女子的爱美之心,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宫,吩咐舒嬷嬷道:“把我最漂亮的裙子和最漂亮的首饰,还有最……不不,总之把最漂亮的东西都取出来给我。”之后整个下午都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既兴奋又期待地忙碌着。

华灯初上,皇上皇后御驾亲临,天元殿前早已落座的群臣跪拜之后,紧跟在越之墨身后出场的林素问刚一亮相,就惹得皇后忍不住掩鼻轻笑起来。

今晚她穿着一件红色暗纹锦缎华服,右手戴着暗绿翡翠镯,左手却戴着雕花金丝镂空镯,脖子上一块亮银色的长命锁,因为据舒嬷嬷说这是叶宗师送给她的周岁贺礼,费了不少力气才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腰上系了一根金丝蛇纹腰带,不过明显有些大,勉强松松垮垮地系着才保持着没有坠下而已。林素问的头发原本并不够长,却偏偏花了不少心思学成年女子做了个高高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支红珊瑚簪子,又插了一支通体晶莹温润的白玉簪子,还有一支形如梅枝的黄金步摇,以黄金为枝,红宝石为梅花。这几样东西无不精致华贵,即使放在皇宫里也算得上是珍品了,只是被她一股脑稀里糊涂地插在头上,远远看上去倒像是个卖糖葫芦的。

在座的群臣虽然觉得有趣,碍于她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都尽力忍着不笑出声来。越之墨却没这顾忌,喃喃自语道:“下午的时候吓傻了?”

旁边的皇上听见了,扭头问道:“墨儿,你知道?”

越之墨吓了一跳,心想下午带素问去马球场这么危险的地儿玩的事情,若是被父皇知道,自己定会受罚,只得含含糊糊地说道:“她经常做些儿臣不懂的事情,儿臣也不晓得她脑子里想什么。”皇上听了后,若有所思,然后觉得越之墨说的也是事实,也不再追问。越之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在越之墨心内惴惴的同时,林素问内心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好。她耳朵上戴着一对硕大的夜明珠耳坠,耳垂都被扯得有些发红,加上发髻上乱七八糟地插了那么多簪子,所以只能正着头平视前方慢慢走着。一路前行走来,原本从未留意过旁人是否关注自己的林素问,此刻眼睛余光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其间夹杂着细微的惊叹与议论声,她笃定大家是被自己的美貌所惊,这种感觉着实良好。

可是即使再努力昂首挺胸,但裙摆太长,中途不免踉跄了几下,林素问还是咬牙坚持走到皇上面前,恭敬行礼完毕起身后,她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周围,并且迅速瞄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叶宗师。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叶宗师此刻也正在看着自己,眼神中竟有些讶然之色。林素问再一次得意地笃定,自己这一番精心的装扮实在太成功了,于是矜持地向叶一城点头,不料此刻的头颅太重,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那支黄金梅花步摇竟然“啪嗒”一声落在了面前的几案上,一直端着的林素问这一刻脸色腾地发烫起来。

可旁人却没有发现林素问已经窘得面红耳赤,因为这个小姑娘今晚胭脂涂了满脸。皇上只是觉得今晚小公主有些与众不同,笑着打趣道:“素问,小脸上怎么涂得和小花猫一样啊?”

越之墨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添油加醋道:“父皇啊,这不太像花猫,倒有些像是戏台上常见的妖精。”

按常理面对越之墨这样的挑衅,就算有皇上在旁,林素问多半也是毫不留情地加以反驳,然后对越之墨进行讽刺挖苦再穷追猛打,可她今日竟然只是眼角动了动,不发一言。

林素问眼角的确动了动,因为她瞥见叶宗师已经收起讶色,面色平缓地执盏喝茶,似乎刚刚一瞥过后就根本没有再留意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林素问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一阵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心底涌起,既有些像看见去年冬雪消融时的遗憾,又有些像每年拜祭自己从没见过面的爹娘时的委屈;既有秋末寒风初起时的那种微寒让人觉得畏缩,又似乎和下午在马背上狂奔时的茫然无措有些类似。

小小的女孩也说不出这股复杂滋味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里憋屈,也不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又一眨,两颗眼泪珠子就掉了下来,这一开了头就再停不下来,干脆就在皇上面前呜呜哭了起来。

林素问这一哭,让越之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深深地感觉到今天实在太倒霉了,随口说出的两句话,竟然都惹怒了林素问。他突然醒悟到,父皇可以调笑小公主,自己是没资格的。

今天林素问有些古怪,呜呜哭了几声,就在皇后的劝慰下请安后退下休息了。好在没有牵连到自己,越之墨总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如果她这样不正常下去倒也挺好,不过转念一想,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待林素问回到寝宫,舒嬷嬷动作麻利地给林素问拆下身上的装扮,又是心疼又是觉得好笑,嘴里忍不住不停叨念着:

“小祖宗,这件红色锦缎倒是漂亮,不过冬天穿才合适,现在套着就显得大了些。”

“这左手的雕花镯子可有些沉,公主你平常里可不爱戴呢。”

“这腮红涂得……伺月,让你准备的热水快端上来,我给公主好好擦擦……”

林素问一反平日的活泼好动,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铜镜前,任舒嬷嬷给自己仔细梳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重新露出那张露着稚气的清丽脸庞,她好希望自己能一夜长大。

不过她体内那种奇怪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消散,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忽然转头对舒嬷嬷说道:“我饿了。”

舒嬷嬷知道她今天在宴会上出了糗,什么东西都没吃就哭着回来了,连忙道:“公主想吃什么?”

“酒酿圆子。”林素问喃喃,又补充道,“桂花酒酿圆子。”

侍女连忙退下准备,不一会儿又跑来,说是今夜的酒酿圆子都给群臣赏月时候用了,要不要吃点别的。

林素问嘴巴一扁,觉得今日诸事不顺,难道连酒酿圆子都吃不成?于是铁了心地一定要吃碗酒酿圆子,也不想为难宫人,提了裙子,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口中念念有词:“那我就去赏个月,总能给我吃碗酒酿圆子了吧。”说完也不管众人诧异的目光,快步走了出去,留下舒嬷嬷和身旁侍女们面面相觑。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消去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暑气。这次边疆谈判的结果让朝廷上下都扬眉吐气,皇上难得如此高兴,筵席之后特意安排了宫中舞姬表演,天元殿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但庆功宴的主角,此时却没有在殿中与众人共饮,而是独自坐在百荷园中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挨着天元殿,却是一片幽静,和喧闹的酒宴相比,别有一番洞天。一个小巧精致的凉亭筑于百荷园内的湖旁。叶一城的面前精致的点心丝毫未动,只是不时端起茶杯轻轻小饮一口,直到壶中茶水逐渐变凉,饮完最后一小杯冷茶后,叶一城叹了口气,轻声道:“出来吧。站了那么久,不觉得累吗?”

隐藏在湖畔树后的林素问这才知道,尽管叶宗师一直没回过头,却一早就晓得了,可他竟然不早些让自己出来,害自己白白饿着站了这么久。想到这里,她一边从树后出来,一边愤愤地踢了踢地上的树叶,走向亭中。

她终究还是没有去筵席,毕竟今天气氛有些尴尬,走到天元殿外,脚步一转,便来到了这里,没有想到叶宗师也独自一人在亭内赏花赏月。

林素问一步步挪进亭子,也不知说什么,干脆低着头把玩着手指头站在叶一城身侧。叶一城也没有说话,淡定自若地坐着。湖边若有似无的微风吹过,带着荷花的淡淡香气。林素问闻着空气中的花香,觉得势必要找些话题,缓解此刻的气氛,使劲吸了吸鼻子道:“平日白天总来这里玩,怎么不觉得这般好闻?”

叶一城也没回头,耐心解释道:“白日只见花美,色夺其香。”

什么白,什么色,林素问似懂非懂,又不好意思问,便装作很懂地点了点头,又“哦”了一声。这一切落在叶一城眼里,他便收住了要向七岁小姑娘解释刚刚那话的意思的下半句,嘴角微微翘起,含笑打量着她。

林素问感受到叶一城的目光,想起之前自己那身华服已经换下,此刻的衣裳虽然合身,可是颜色太浅,头发随意披在肩头,太过简单。她心里有些局促,觉得自己这样肯定不够漂亮。

叶一城似乎晓得她的心思,轻声道:“你这年纪,岁数就是最好的装扮。”

林素问觉得叶宗师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可是连起来,却一个字也不明白了,但是就这口气来说,应该不是坏话。于是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觉得此刻的叶一城比起下午教训自己和越之墨时的样子,要温和许多,心底里生出了亲近之意。又想着叶一城在马球场教训自己的话,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扭了扭脚尖,半晌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这是公主林素问生平第一次对旁人说谢,叶一城安然受之,唯一的表现就是点了点头,示意接受了她的道谢。

见叶宗师点头,林素问反而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刚要说话,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在此刻幽静的环境里听起来格外清晰。她抬头见叶一城眼睛一弯,内心悔恨不已,只觉得自己十分丢脸。

叶一城一侧身,端起石桌上绿竹托盘内的小碗,递给林素问。林素问闻到一股子香气,这才想起来自己不顾嬷嬷的阻止出来的目的。看着眼前的一碗桂花酒酿小汤圆,心都要飘起来了。她接过温热的小碗,想着该如何表达谢意呢?就使劲吃吧!于是她一鼓作气以风卷残云之气势,将这碗桂花酒酿小汤圆吃得底朝天,末了,还像小猫一样舔了舔碗,才恋恋不舍地将碗递了回去。叶宗师顺势接了过来,将碗搁了回去。林素问舔了舔嘴巴,刚要表达一下谢意,叶一城低下头见到她膝盖上蹭着的灰,一边自然而然地俯身帮她掸了掸,一边带着责怪的口吻道:“小姑娘,要有小姑娘的样子。”

林素问只觉得一片温暖,抬头见那胖嘟嘟的月亮十分讨喜。她似乎感受到大片的荷花绽放的声音,空气中流淌着好听的乐曲,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是了,她是很多人的小公主,皇上、皇后、后宫妃嫔、越之墨、皇宫大臣……但是只有叶宗师称呼自己小姑娘。小姑娘,呵,多么美妙的称呼。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和叶宗师的相处,而如今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就真真切切地坐在身边了,那样风度翩翩,那样温和可亲。

这个华夏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按年岁将近三十了,虽然面容清俊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举手投足间的沉稳和波澜不惊的眼神,无疑是经历了无数风浪才能历练出来的。

林素问脑中翻腾起许多关于叶宗师的传说。远赴敌国千里刺杀叛徒,边疆数十万敌军压境下只身赴会谈判,率三百轻骑就奔驰西南边陲,就地组织败军残将,两年内平息三省叛乱……以及,七年前那个雨夜,温柔地将一个女婴送入皇宫。

从前听到那些传说,只觉得叶宗师武功盖世,是个集智慧与飒爽于一身的传奇人物。此刻小小的林素问却忽然意识到,少年就成名的叶宗师做下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得有多么辛苦啊!广陵殿的丝竹声伴随着喧闹隐隐传来,而本该成为场上主角的叶宗师此时只是静静地坐在亭中。她突然发现自己太不懂事了,越想越揪心,眼泪珠子汪在眼眶里,泫然欲泣。她此时笔直地站着,比坐着的叶一城稍微矮一些,表情的变化被叶一城尽收眼底。叶一城微微一顿,伸手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膝上,一改下午教训的样子,带着无尽的温柔问道:“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林素问被这样一抱,又被这样一问,抽了两下鼻子,眼泪珠子就落了下来。她赶紧擦了擦,可是心中自责之意更浓了,索性回身一把抱住了叶一城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抽泣地说道:“宗师,你那么饿,还要把桂花酒酿小圆子让给我吃……呜呜,你怎么那么笨。”说着愈发伤心起来,为了自己的笨,也为了叶宗师的笨,其实自己只是饿了那么一点点,自己什么时候不能吃?怎么宗师给自己吃,自己就一股脑儿地都吃光了呢?自己着实不差这一顿啊,而宗师就不一样了,他赶来这里,之前风餐露宿,这会儿躲开人群想吃一碗最好吃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却没有吃着,真是……太笨了,一时间诸多情绪涌上心头,却是语无伦次说不得。

叶一城听见林素问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将她从膝上放了下来,擦了擦她的眼泪道:“好了,不要哭了,你若是还没有吃饱,再让厨房给你做些。”

林素问觉得自己在叶宗师面前哭有些失态,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饿了,你还饿吗?我让他们给你再做些,你喜欢吃什么?再晚都可以做的……”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叶宗师的膝盖上,边说边伸出小手,在他的膝盖上画了画圈圈,她很想再坐回他的膝盖上去,搂着他的脖子同他说话。

叶一城却拢了拢她的肩膀,正色道:“既然你也不小了,以后就不能再这么放任了,要开始学规矩了。”

林素问停止了小动作,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叶宗师,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素问对越之墨每次要上御书房时露出的表情印象很深刻。好几次两人正玩得开心,随从们请他去学堂,生龙活虎的越之墨顿时蔫下来,然后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地走向宫内书房。林素问也曾好奇地悄悄躲在书房的窗外踮脚张望,里面只有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在讲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东西,越之墨坐在那里要么是愁眉苦脸,要么是神游天外一脸茫然。小小的林素问便笃定地想:连越之墨这样调皮捣蛋活蹦乱跳的人进去,都会顿时没有了精力,变得愁苦起来,学堂可真不是个好地方。

是以当得知“学规矩”的直观表现就是要让自己也去上学堂时,林素问的小脸立刻苦了起来。看样子自己不去是不行了,但依仗着叶宗师对自己的宠爱,想必讨价还价一下也还是可以的吧……

越之墨得知自己能和林素问一起去长安学院读书的消息时,表情着实精彩,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心地把林素问一把抱起,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越之墨之所以如此兴奋也不是没有道理,在宫内读书,不但规矩众多,而且请来的老师都是名儒大贤式的人物。这些老头学问当然是没的说的,问题是他们都性格古板、迂腐得要死,讲的课规矩保守,毫无趣味性可言。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点对点授课,根本是连打盹的机会都没有。最让人不省心的是,这些老头会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表现告诉父皇。有次装病不想上课,被拆穿后在文华殿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从此之后,别说装病,就连迟到都不敢。每次步入御书房时,就更加脸色愁苦、腿脚沉重了。

同样是上学,长安书院相比之下可就好玩多了。虽然书院依然是规矩繁多,只有达官贵人之后才能进入长安学院,可这些在越之墨看来,比起自己这些年的处境,根本不值一提,最让越之墨开心的是里面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学子,越之墨也有不少相熟的玩伴在其中读书,到底只是八九岁的孩童,只要人多一些,总是比独自一人好玩得多。这些年越之墨虽然羡慕那些能入书院就读的人,却连向父皇请求的念头都没有过。毕竟他身份特殊,皇子入学,尤其像越之墨这样可能会成为太子的皇子入学读书,在书院历史上还没有过先例。越之墨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倒是沾了林素问的光,才有了这么一个意外惊喜。

作为越之墨眼中的“功臣”,林素问压根儿没把精力放在越之墨身上。自从她晓得自己要去念书,心情十分沉重,对叶宗师心存敬重,自然不敢违背,于是去皇后跟前哭了一宿。皇上皇后商量后,觉得她一人在书院读书的确有些不放心,于是干脆让越之墨也去,一来两人有个照应,二来越之墨特意还写了人生第一封奏折,表明自己去长安书院的坚定心意,同时还立下保证要奋发图强,好生学习之类,皇后认为这调皮儿子总算是开了窍,这样一来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作为史无前例的女弟子,林素问自然没有料想到这件事有什么开创性或者历史性,她觉得叶宗师既然执意如此,为了讨他开心,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但这样的一个安排,让知道些内幕的人咋舌不已,大家觉得收养烈士遗孤的事情虽然罕见,但也是师出有名,本以为好吃好喝地养着就已是皇家恩德,可没想到不但皇上用心眷顾,连心中自有丘壑的叶宗师竟然也如此关心这个小丫头,如此看来这个林素问的未来恐怕不只是个小公主这样简单了。

当事人一个是为了讨宗师喜欢,一个是为了防止她过于骄纵,这两个目的自然是没有人相信的了。

入学的头天夜里,皇上皇后特意召见了林素问和越之墨。

林素问坐在皇上怀里,撇撇嘴撒娇道:“入学后,素问见到父皇的时候恐怕就要少得多了。”说着眨着眼睛,扁着嘴巴,一副委屈的模样。皇上见她小小模样,说的话那样暖人心,心中自然不舍,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叶宗师的提议也是有道理的,你虽是女子,上学开智也不是什么坏事。父皇平日里忙于处理朝政,你一个人闷在宫中,终究不如和同龄人多多接触来得更好。”

皇后也接过话,安慰道:“每天有马车接送,下了学赶紧回来就好。”一转头看见垂手恭立一旁的越之墨,正色道:“之墨,允你入学院,先生们也不会围着你一个人,你的学问切不可耽误。”

皇上一边抱着林素问,一边补充了一句道:“冬日大考若是考评不佳,你也就别去了,留在宫里头,让先生一对一地教你。”

越之墨心头一紧,暗自发苦,哪里敢表现出来,连忙点头应下,可再一瞧林素问,此刻正扯着皇上的胡子瞎胡闹,听见皇上的话,停了停手中的动作,好奇地问道:“冬日那个什么考是什么?”

皇上皇后连忙安抚道:“那些你只是走走过场,不用较真。”

越之墨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又怕长辈再叨叨自己,赶紧隐去,心想这也是情理之中,自己什么时候和林素问享受过一样的待遇了?

被叮嘱完毕后,两个小儿在路上并排走着,刚刚紧张的气氛一扫而光,一起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学院生活。

林素问有些担忧地问道:“墨墨,你原本在宫里念书虽然闷了点,可也没人同你比。长安书院的那些考试,若是你被别人比下来了……”

越之墨虽然嫉妒林素问不用考试,一听这话,心中十分感动:“没什么关系,顶多辛苦一些,好好念书便是。毕竟我贵为皇子,天……天将降大任……”

林素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的意思是你一向脑袋不灵光,考得差了,可是丢尽了皇家的颜面,万一父皇母后一生气,也不让我念了,你可担待得起?”

…………

“墨墨,”林素问对越之墨的反应毫不在意,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又兴奋地问道,“学院有哪些咱们认识的人?”

提到这个话题越之墨也高兴起来,扳起手指头数着:“李侍郎家的老三,赵老将军的大孙子,还有王家的双胞胎……不过他们好像都比我们大不少。对了,听说长安书院每年都会收一批新弟子,刘尚书家的小儿子刘同今年也会去!”因为刘尚书的关系,刘家嫡长子刘同也经常来宫中玩,和林素问、越之墨也算得上是发小。林素问认识的小伙伴统共就那么几个,听到有相熟的人,自然很开心,蹦蹦跳跳地说道:“那可就好玩了!”

越之墨虽然只比林素问年长一岁,却时常觉得自己比她大很多,看见林素问听到刘同也去,表现出手舞足蹈的模样,心里十分不舒服,立刻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哼”了一声:“我们去长安书院是念书做学问的,不是跟什么刘同刘不同玩耍的,你可要弄清楚。”

林素问转过小脸,认真地回答道:“可是父皇母后说了,我就是去和同龄人相处接触的,不是做什么学问的。”

…………

林素问没觉着越之墨的情绪哪里不对,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长安书院送来的书袋你收到了吗?”

越之墨点点头。

林素问接着道:“我准备了一些明儿上学要带的东西,你准备了吗?”

越之墨眼睛一亮道:“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林素问先从舒嬷嬷那里翻出一块玫瑰酥,这是从西域请来的御厨特地精心制作的,临走时皇上特别赐了一小盒给林素问,自然是没有越之墨的份儿的。她接着说道:“父皇给了我新的文房四宝,母后给了我八宝朱砂印泥。哦哦,陈妃给了我一只青瓷镂空杯,正好学堂上喝茶用。对了对了,容妃娘娘给了我一只新的荷包,她想得可真是周到,里面还放了两张银票,咦,这银票是做什么的呀……”

林素问扳着手指头絮絮叨叨地数着长辈们给她上学的礼物,完全没有注意到越之墨脸上的笑容从有到无,脸色越来越沉。在林素问说到“舒嬷嬷怕学院的凳子太硬,还给我连夜赶制了一个绸缎垫子,明儿我给你瞧瞧”时,越之墨终于爆发,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为什么这些我都没有?!”

皇子的极度郁闷与公主的无限开心,这便是长安书院历史上首度皇子与公主一同入学前夜的主旋律了。

第二日一早,林素问换上了白底黑色包边的书院院服,剪裁合身的崭新衣服衬得小素问可爱中带着一丝英气。特地前来相送的皇上看了笑逐颜开,随手又将自己腰间的佩玉赏赐给了她,林素问乐呵呵地系在腰间转了个圈儿。一同前来送行的皇后也不禁笑着鼓励道:“素问哪,以后考试只要不是最后一名,母后都有奖励。”

林素问开心地挎上舒嬷嬷递来的书袋,又向父皇母后告别,最后坐上装饰华丽的马车向学院驶去。

一旁的越之墨虽然早已接受了种种差别待遇,此刻依然有些愤愤不平。他乘坐的这辆马车比起林素问那辆要低调许多,虽质地用料均是上乘,但外表看上去十分朴素,除了仔细查看才能看到车轮上印有小小的皇家图腾外,其他地方与普通官宦子弟家的并无异样。用皇上的话来说,既是求学,就要有个求学的样子。

马车一路直行到了长安书院门口,比起肃静的皇宫大院,这里显然更热闹一些。门口已经围了不少没事儿做,自发前来围观的百姓,不少妇人手里还拎着菜篮子。

林素问挑起帘子一角,往外头瞧了瞧,被人群惊了一惊。她定了定神再望向门口,只见两扇墨玉大门紧紧闭着,不远处有秩序地停着马车,书院门口已经有不少穿着院服等待的子弟。

林素问跳下车,夹着书包走向书院门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未来的同窗们。越之墨的马车紧跟着也到了,可他下了车却故意站得离林素问有些远,一副和她不熟的模样。

林素问懒得搭理他,眼前的一切都让她十分新鲜,好奇地眨着眼睛打量周围的人,而周围的人也都好奇地打量着她,一时间场面十分安静。

林素问性格大大咧咧,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跟旁边一个模样文弱的男孩子搭起话来:“我叫林素问,你叫什么?”

那男孩子听见她的名字,微微吃惊,旋即行了个礼道:“在下欧阳子卿,长乐公主安。”身边的孩子们见欧阳子卿行礼,也纷纷行礼,看来家长们早有关照。

林素问“嘿嘿”笑了笑,随手一挥,豪气云天道:“父皇说我在这里和大家一样,都是求学问的弟子,不是什么公主,我有玫瑰酥,大家一起吃!”说罢示意舒嬷嬷赶紧递上食盒,一干学子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林素问自己拿了一个,又主动拿过一个递给欧阳子卿。欧阳子卿先是愣了愣,随后还是接了过来,点点头表示谢意,最终咬了一口,脸上顿时眉开眼笑,露出孩子最原始的天真面目道:“好好吃,我就喜欢吃甜食。”众人听闻,纷纷上前,舒嬷嬷慈眉善目地将玫瑰酥分给一大早就站在这里等着开学的孩子们吃。越之墨仍旧放不下面子,笔直地站在一旁。公主入学一事大家都已知晓,而皇子入学的消息则被刻意地低调处理。再加上他身旁的马车太过大众,也没有什么亲随跟从的阵仗,因此孩子们的重点自然不会在皇子身上,无意中就将他一人冷落在一旁。越之墨心里发苦,因为他也很想分一块糕点来吃,却实在磨不开面子上前。

众人吃得正欢,墨玉大门缓缓地打开一半,里面走出来一个面容消瘦、神情冷峻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极为严肃,但一走路便见他腿脚有些异样。站在林素问边上的欧阳子卿轻轻对她道:“这人便是这儿的督察,姓赵。大伙儿私下里都称呼他赵跛子,凶得很,我哥哥以前也被他训斥过。”一块玫瑰酥结下的友谊果然有用,这就开始给她透露学院里的有用信息了,林素问点点头,对他投去了感激的神色。

赵督察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地沉声道:“时候快到了,诸位学子准备入学。诸位的家里人,都散了。”林素问赶紧将剩下的玫瑰酥塞进嘴巴里,匆忙地擦了擦手,将帕子递给了舒嬷嬷。舒嬷嬷便随着其他仆人们退回到了马车边上。其他学子们周围也都是这样,随从仆人忙着给小主人们整理衣服,递上书袋,生怕有个闪失。

这样的情形赵督察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也不催促,等仆人们都退干净了,才缓缓说道:“开学之前,我说两句。”

弟子们好奇又紧张地仰头瞧着他,赵督察面色严肃,神态里顿时多了几分凶悍:“从明日起,你们的家仆只能将你们送到文游街的路口,你们须自己走过来,风雨无阻,不得例外。一年后,若是骑乘课过关的弟子,便可自己骑马来上学……”

这条规矩还没讲完,周围的学子们便悄悄议论开了。

“嘿嘿,我早就会骑马了,骑马课肯定不成问题。”

“我爹去年给我弄了匹好马,我以为我今年就能骑马上学呢。”

终于,一直闷声不说话的越之墨被这个话题搔到了痒处,得意地对旁边的人说道:“骑马有什么,我现在都会打马球了,你们会不会?”话音刚落,赵督察的声音传来——

“那个谁,不要说话!懂不懂规矩?”赵督察指了指越之墨的方向。越之墨虽然之前在御书房也经常被先生劝导过,但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训斥。见众人都齐刷刷地回头看向自己,越之墨大为尴尬,憋红了脸不再说话。

赵督察这才满意地接着道:“院服、院帽、书包都需要带齐,不许穿奇装异服,头发不许弄得花里胡哨像个娘们儿……”众人发出哄笑,林素问虽然不懂他们的笑点在哪里,却也跟着嘿嘿傻笑着。

“衣服要保持干净,书院内不许高声嚷嚷,不许追逐打闹,都听明白了吗?”

众弟子三三两两地发出了回应,诸如“嗯”“哦”“嗯哪”。赵督察怒目圆瞪,吼道:“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果然是传说中的赵督察,平常除了亲娘老子,哪有人敢对这些高门子弟这样凶?不过这么一吼,众学子们都被震住了,赶紧齐声恭敬回答。

“我知道,你们能来这里,家里背景都很了不得。但是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家世背景。所以,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小子们,听见了吗?”

弟子们显然被这“小子们”三个字给震撼住了,平日里在家都是宝贝,即使被训斥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看赵督察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也都规矩了起来,收了声不再言笑。

时辰一到,墨玉大门便缓缓开启。长安书院虽地处闹市,但那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竹海幽径,显然别有一番书香幽远的味道。

赵督察此时又言简意赅地发话:“排好队,两人一排,站齐了。”

人群便窸窸窣窣地调整了一下,林素问往边上一看,便瞅见了越之墨正站在旁边。两人对视了一眼,又都别过脸去,一起随着队伍缓缓移动。林素问没走几步感觉袖子动了动,低头一看,正是越之墨扯了扯她的袖子,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不大却有些内疚道:“我想过了,你是妹妹,以后我要多照顾你,和你赌气,是我的不对,对不起。”林素问“嗯”了一声,悄悄拉住了他的手。感觉到她小手的温暖,越之墨脸上的阴霾顿时散去,乐呵呵地悄声道:“那个先生比从前教我的先生凶多了,该不会打人吧?”

林素问便低声将之前听说的关于赵督察的逸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越之墨。越之墨吃惊之余,觉得林素问短短时间内竟然能知道这么多,不由得对她的好人缘表示十分赞赏。

长安书院有一种树,在其他地方都不曾见过,明明是参天的乔木,却开满了蓝紫色花朵,格外与众不同。这种树立在石径的两边,枝繁叶茂,如同一道道蓝紫色的拱门。赵督察给新生们介绍说这树叫作蓝花楹,只有长安书院才有,是书院的一大特色,语气中颇为自豪,连声音似乎都温柔了一些。

林素问牵着越之墨,睁着大眼睛,一边打量着书院内的景色,一边慢慢随着队伍向前走去。因为起得早,此时云霭才缓缓退去,上午的阳光透过云边露了出来,照在这些蓝花楹形成的蓝紫色拱门上,犹如仙境,让人不由得心情分外愉悦。而在小径那头,一个藏蓝色的身影笔直地站着,长发随风轻轻飘起,一手负在腰后,远远望去,犹如站在蓝花楹之巅。

林素问抬着头,目光便死死地定格在了这个方向——她头一回明白心花怒放的意思便是此时此刻。那个身影虽然远在小径尽头处的礼堂台阶之上,只能勉强看得见模糊的人影,但她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谁。

叶一城。她的叶宗师。

一路前行,但队伍行进得并不快,想到离叶一城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林素问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能飞起来。她嘴角控制不住地高高翘起,眉眼间写着神采飞扬,甚至喉咙里忍不住哼起歌儿来。一旁的越之墨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林素问的表现,实在忍不住道:“上个学堂你至于吗?”林素问也不生气,只是转过身对他吐了吐舌头,歪歪头一副“有本事你咬我”的模样。

“不要讲话,那个谁!”赵督察的这一声吼,将林素问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回来,她差点撞上队伍前面的人,这才发现大家都用好奇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和越之墨,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越之墨正满脸通红,但目光假装镇定地望向别处。

见他这副傻样,林素问忍不住笑了起来。越之墨脸色有些难看,刚准备说什么,赵督察的吼声再度传来:“你们两个出列!”

林素问看了看越之墨,又看了看赵督察,目光天真懵懂:“我吗?”

赵督察面色很难看,点了点头。

越之墨眼见入学第一天刚进门就遇到了麻烦,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年纪不大,倒是很讲义气,主动上前一步,将林素问半挡在自己的身后,毫不示弱地昂起头和赵督察对视着。笑话,他可以打趣林素问,可旁人是不行的,当然,尽管一般来说他都扮演了一个受气包的角色,可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爷们儿!旁边的人见情形不对,纷纷下意识地向旁边退去,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眼看赵督察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沉得要滴下水来,不是没有碰到过新生中个把性子顽劣的,可是敢和自己这样正面抗衡的小刺头,还是头一回遇见。越之墨昂首挺胸,一副凛然就义的模样。

林素问想起往日里越之墨一旦发起疯来的样子,赶忙使劲拉了拉他的手,轻声劝道:“若是入院头一天我们就被赶回去,皇家颜面何存?”然后自己先向前一步,拱手赔礼道:“赵督察,都是我俩的错,我们以后不随便讲话啦!”说罢挤挤眼睛,歪头笑了笑。从前她做错事情,总是摆出一副这样的神态,父皇也就做做样子说两句得了,今天她自然而然地故技重演。

可一边的赵督察显然不吃这一套,语气更加激烈严肃道:“挤眉弄眼,成何体统!出列,给我出列!”

越之墨咂咂嘴,责怪地看了一眼林素问,随即高昂着头出列,抢过林素问的话头道:“她不是跟你都道歉了吗?还不行吗?”林素问向来是不吃眼前亏的主儿,从来不把颜面看得多重要,她赶紧道:“哎呀,是我不对,赵督察我道歉道得不够诚恳,现在我再正式地道歉好不好?”说罢依旧笑了笑。

赵督察气得胡子有些哆嗦,怒道:“油嘴滑舌,你们俩,给我快速跑到那里去!”说罢指了指小径的尽头,也就是叶一城正站着的方向,又提高音量道,“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跑!”

越之墨和林素问对视了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越之墨刚刚的无奈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坏笑。他先跑了两步,然后转身对身后的林素问道:“快快,来追我啊!”

林素问和越之墨在宫里头闲暇时分也会玩你追我我追你的游戏,听见越之墨这么说,林素问二话不说撒丫子狂奔起来,嘴里还故意大声嚷嚷道:“我来啦我来啦。”

身后的赵督察和其他新入门的弟子都一脸震惊地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把体罚变成了嬉闹,直至他们远去,也没有反应过来。

学院占地颇大,无论是布局还是院内景致都相当精致,小径一路斜缓向上,尽头是院中最高的地方。两人一路追赶嬉闹,经过了古色古香的藏书楼,经过没有一颗钉子的拱月桥,一路往上,不知不觉已经行至书院的最高处,回头能看见其余弟子们还在行走途中。

待二人到了礼堂跟前,越之墨一路疾跑隐隐有些出汗,站在檐下挥着手扇风。林素问焦急地环视四周,并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微微有些失落。回头望去,长长的道路两旁上空开着大片的蓝花楹。此刻站得高了,更能看得仔细,越发喜欢这花的颜色,真是蓝到人的心里去了,和碧蓝的天空相映,宛若画卷。她额头沁着汗珠,脸部轮廓在阳光下显出细细透明的绒毛,粉嫩得像个娃娃,噢,她本身就是个娃娃。她在看着景色,自己也成了景色,这幅画面落在越之墨的眼里,小男孩脸上也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学院的礼堂位于三丈祥云阳纹台基之上,十余丈笔直青砖路尽头,九脊顶三层殿,檐下悬着铜铃,抬头可见牌匾上的三个字——贤往堂。等到众人都到齐了,赵督察安排了众弟子先进去入座,单独留下林素问和越之墨,待到没有人的时候才道:“知道我让你们跑过来是什么意思吗?”

越之墨和林素问面面相觑,随后越之墨又将林素问拦在了身后,抬头道:“是我让她来追我的,你有什么冲我来!”

林素问觉得越之墨真是太够意思了,走到越之墨前头,对赵督察道:“不,有什么冲我来,是我自愿追他的。”

赵督察的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和无可奈何。他虽然严肃古板,但一般收拾的都是学院那些捣蛋鬼,面对这两个说不上是憨傻还是天真的小孩子,还真发不起脾气来。他咽了咽口水,从鼻子里狠狠呼了一口气道:“我跟你们讲,这个是惩罚,不是让你们脱离队伍自己玩耍的,是很严肃的事情。”说着说着又觉得恼火,提高了音量道,“在学院里追逐打闹,成何体统!下次再这样,要你俩好看!”

待林素问和越之墨跨过高高的门槛,弟子们已然就座,后排的位置都被占了去,林素问与越之墨只能坐在第二排,因为第一排无人入座,所以他们视线颇为开阔,堂内的正上方三层台阶之上有个木质高台铺着红毯,入院典礼正是在这里举行的。

不一会儿便有五位穿着藏青色长袍的先生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正是叶一城,穿着与先生们一样的教师长袍,只是腰间多了块玉佩。于是其他先生的长相皆被忽略,林素问的眼光死死地落在叶宗师的身上。虽然叶一城从头至尾未看过她一眼,可她仍旧激动地咬着嘴唇,小手紧紧握成拳。

越之墨见她神色如此紧张,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胳膊,轻松说道:“那么紧张干吗?熟人啊。”全然忘记了这位熟人与他俩的初次见面似乎并不大愉快。

林素问的眼神落在空荡荡的台子上,目不斜视,格外认真。先生们都坐在早就准备好的一排黄梨木雕松的椅子上,台下的学子们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只等着有人发话。低头正用茶盖撇着杯中浮茶的叶一城忽然抬起头,目光准确地落在了林素问的座位上。林素问和他的眼神一碰,立马将背挺得直直的,同时迅速偏过头仰起看向屋内的横梁,格外认真地研究起横梁上的花纹来。

赵督察首先走到了台上讲话,中气十足,整个大堂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我先来给诸位介绍下教你们课程的先生们……”经过一番介绍,学子们总算对院内的老师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台上的几位先生中,长着山羊胡子的是教诗词的胡先生;那个肚子太大而看不见脚尖,长得圆滚滚却十分面善的先生,是教算学的陶先生;手中旁若无人地把玩着黑白棋子的高个子先生,是教围棋的魏先生……而这位身材魁梧的赵督察,果然是教骑术、箭术等课程的先生,难怪脾气火暴。

最后介绍到叶一城时,赵督察的语气也有些激动:“叶宗师心系华夏年青一代,为了百姓们多年奔波,如今重回长安,特意来到我们长安书院,会暂时担任院长的职务,是你们这些臭小子的天大福气!”

听到这里,林素问的心猛然怦怦跳了两下。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台上的叶一城,他依然面色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再往她这个方向看。她心中隐隐有些欢喜,叶宗师重回长安,还来书院担任院长,不会是因为自己吧?这个念头一升起,心里顿时觉得既得意又满足,于是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赵督察虽然看起来一副武夫模样,但讲起书院规矩、歌颂学院伟大成就,敲打在座学生要老实听话,以及谈起从学院毕业的大人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看样子每年讲一次早已烂熟于心,可台下的弟子,大都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结束。

接着便是那位胡先生来做弟子入门讲话,林素问此刻肚子已经有些饿,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胡先生虽然精通诗词,却没有一副文人的孱弱模样,他一开口便掷地有声:“欢迎众位弟子进入长安书院,长安书院办学久远,从开朝时便在,多次承蒙皇室恩典,为了让诸位有最好的学习环境,各项设施无不是重金打造,环境不比你们在家的时候差,为了什么?为了让你们见见世面,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就像喝茶一样,一开始就让你们喝上等的好茶,也许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在哪里,但是一喝到劣质的茶水,就会立即分辨出来,长安书院的教学就是最上乘的教学。所有的教书先生,在他们的领域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鄙人不才,只不过在翰林院大学士的位置上做了二十年而已,其他的先生更不用多说,大家以后会慢慢了解。”这些话配上胡先生抑扬顿挫的声调,让在座的弟子都倒吸了一口气,那些本来听得有些累了、坐得歪七扭八的学子,也都下意识规规矩矩地挺直了腰板。

“进入长安书院以后,你们记着,无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父母亲是何人,祖上有多少荣耀,到了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长安书院的弟子。你们能坐在这里,或者你们的祖上有丰功伟绩,又或者你们父辈刚立过举世闻名之功,再或者有些天赋……但到了这里都一样!把你们在家里的懒散性子都给我收起来,长安书院最不缺的是后台,最不怕的也是后台!”

胡先生说着猛一拍桌子,大家都吓了一跳。越之墨一反常态,颇有领悟地点了点头。林素问几乎要为胡先生的演讲起立鼓掌叫好了,虽然他后半段的话和赵督察初见弟子们的时候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可是胡先生的深入浅出和抑扬顿挫,十分具有感染力。林素问满脸的兴奋,冲着一边的越之墨挤了挤眼睛,意思是“你虽然在这里后台最硬,这下也没用了吧”。越之墨瞪了她一眼,又朝台上努努嘴,本是表达“再乱看小心被赵督察骂”的意思,林素问一想叶宗师也在上面,可一定要好好表现,挺直了腰杆笔挺挺地坐着。

胡先生的发言在弟子们又敬又怕又震惊的眼神中结束。接下来便是陶先生、魏先生等一路讲下来,虽然各位先生的演讲各有特色,或故事讲得好,或言语风趣,但众学子毕竟都有些坐不住了,只是碍于师长的威势,勉强老实地待着,目光涣散。终于,赵督察满含尊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最后,请我们的叶宗师,哦不,叶院长,来和大家说说话。”

大部分学子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开学典礼,已经饿得不行,但眼前可是平常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叶宗师啊,不由得都打起最后的精神仔细聆听。

林素问的眼神中更是不加掩饰地充满了崇拜和期待。她想叶宗师会对弟子们说些什么呢?是像胡先生那样,讲一两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不对不对,以他的冷峻性子,多半不屑于讲述自己那些所谓的丰功伟绩。

此时已近正午,太阳早已高高升起,透过高高的直棱窗将阳光洒进了礼堂,弟子们的身上浮着阳光和窗棂的影子。叶一城站在阴影和阳光之间,掸了掸衣袖,从容不迫地走上高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卓然出众的潇洒。

他看了看诸位弟子,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日上三竿,思源轩内已备好午膳,诸位弟子,用膳去吧。”

众弟子愣了一会儿,随即便炸开了锅,在一片欢呼声中涌出了礼堂。

台下的林素问捂着叫唤了许久的肚子热泪盈眶,脑中只有一种感觉:宗师讲话太有水平了!

在宫里时还没觉得,到了书院,林素问才深深感觉到父皇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虽说进入书院后便不论家世身份,人人平等,但这个前无来者的长安书院第一个女弟子的身份,还是给自己带来不少便利。譬如眼前这间单独的书屋,便是赵督察亲自带她前来,并告之这是专门给她配置的用来休息的地方。

跟着沾光的越之墨心情大好,手里拿着油纸包着的两个包子,一边打量着书屋内的装潢,一边说道:“素素,思源轩的肉馅包子怎么就这么好吃呢?”说着直勾勾地看着包子道,“我拿了两个带回去做晚饭,一个肉馅的,一个芝麻馅的。你喜欢吃哪种馅的?”

林素问坐在榻上,一脸泄气,表情看上去非常不开心,和眉飞色舞的越之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头也懒得回,慢悠悠地说道:“墨墨,你看课程安排了吗?”

越之墨才懒得理会所谓的课程安排,将包子包严实了,放回书袋里。

林素问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认真地看起手中那册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书院的课程安排,她吃完饭就兴奋地翻开,但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叶宗师授课的日程安排,不由得嘟起了嘴:“怎么没有琴艺课?不是说好叶宗师要教我们学琴的吗?”

越之墨依然沉浸在学院思源轩包子的美味中,答非所问道:“素素啊,你觉得我们央求父皇将思源轩做包子的厨子请进宫中如何?”

林素问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课程安排上没有琴艺课,烦躁地丢下手中的小册子,从榻上跳下来,来来回回踱着步,自言自语道:“不是说长安书院开朝时就有了吗?怎么这么大一个书院,院长也不教书,这算不算诓骗我们?墨墨,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父皇面前告状?”

越之墨坐在榻上,认真回答道:“我想了想,将思源轩的膳食师傅请入宫中这事儿,终究是不合规矩啊。”说完想到什么,他兴奋地继续说道,“眼下,最好是我们以后在院里吃了晚饭再回宫,你看这样如何?”

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你一言我一句,却都没认真听对方在讲什么,完全是在自说自话。林素问忧愁地想了想,又轻声安慰自己:“也许叶宗师临时才入院,所以课程上还没来得及安排?嗯,多半如此!”心里做了断定后,她右手握成拳往左手心里敲了敲,笃定地说道。

越之墨从榻上起来,掸了掸褶皱的衣服,摇了摇头道:“也不晓得书院里备不备晚膳。我得赶紧去问问,晚膳有没有包子。”说着就往外头走去,“我有事先出去,晚上就不和你一路走了。明儿你记得早些起来,别再让我等,磨磨蹭蹭像个娘们儿似的。”

越之墨对新鲜环境的好奇远远大过林素问,虽然出宫一天还没到,但言谈举止之间已经和早上判若两人,急切想要融入学院生活的那股子劲头,和揣着小心思的林素问完全不同。

而正在思考琴艺课到底存在不存在这个重大问题的林素问,丝毫没有感受到越之墨的兴致勃勃,随意冲他摆摆手道:“反正明儿一定要去问个清楚的。”

越之墨出门前,点了点脑袋肯定道:“对对对,必须问清楚。”

林素问在屋里闷头想了一会儿,越来越生气,干脆出了屋子。一出屋子,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叶一城老远就看见林素问小跑着过来,驻足看她,也不急着说话。待到林素问站定,她想了想,板着小脸道:“你们长安书院,太偷懒了。”

叶一城“嗯”了一声,好奇地低头看她,听她继续说。

“你身为院长,怎么不教课?听闻宗师特别会弹琴,怎么不教我们?”说罢小脚狠狠地蹭了蹭地,画出一道道痕迹。

叶一城双手负在身后,听她说完,才缓缓开口道:“这长安书院可是你们的?”

林素问微微一愣,觉得他说得对,点了点头:“那叶……叶……叶宗师,你什么时候教我呀?”语气里浓浓的失望之情怎么都遮掩不住。她就这样垂头站着,越想越委屈,伸脚胡乱踢着面前的小石子,嘴里赌气咕哝了一句,“这样偷懒,还是个宗师哩。”

叶一城被她这话逗乐了,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道:“我自然会教你。”话语虽平平淡淡,林素问却能听出语气间的温柔,被他摸着头顶也很是受用,顿时开心起来,猛地抬起头,自然而然地拽住叶一城的手,随后又放开他的其他几根手指,握着他的食指,捏了捏道:“那我们可就说好啦。”叶一城笑了笑,点点头。这下林素问心底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露出可爱的笑脸,行了个弟子礼道,“下午还有胡先生的课,叶宗师,我先告辞了。”说完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走掉了。

见她开心离去的背影,叶一城一向平静疏离的面容却有了一丝松动,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正在思索什么难办的事情,看向林素问的眼神中也露出几分愧疚的神情。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再次认真地看了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才将信放入怀中。

也许是因为心情好,这种多人同堂听讲的形式也颇为新鲜,所以第一次进课堂的林素问表现得颇为不错。教诗词的胡先生虽然年纪挺大,但并不像宫里那些先生那么死板,不但旁征博引,非常好玩,讲话也颇为风趣。一堂课下来林素问兴致盎然,只是坐在旁边的越之墨不知是不爱诗词歌赋还是中午包子吃得太多,坐在那里昏昏欲睡,打了好几次盹儿。

第二天,林素问依然没有得到叶宗师会给他们上课的消息。不光如此,接下来的三天,林素问找遍学院,也没能找到叶宗师,这让她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终于,第四天早上,在书院门口等候的时候,她听见一旁的学子们似乎有人在议论着关于叶宗师的话题:

“边境又闹了起来,你爹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应该不会,我倒是情愿你说的是真的,我爹昨天还把我揍了一顿……听说这次又是叶宗师去交涉。”

“宗师还真是辛苦啊。我娘亲说我出生那一年,广陵发水,叶宗师去了那儿后三天三夜没有睡觉……”

“唉,本来以为我们运气好,原本叶宗师奔波多年,准备在长安多住上一阵,还能做他的弟子,没想到这还没开课就又走了。”

…………

林素问通过同窗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终于得出了一个确切的结论——叶宗师跑了!

再一次跨过学院高高的门槛,走在长安书院特有的蓝花楹下,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向书院最高处礼堂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只剩阳光,没有那个她仰慕的潇洒身影,她忧伤地意识到:叶宗师果然跑了,而且连招呼都没有和自己打一个,跑得倒是挺利索……

这个事实让林素问小小的心灵有些受伤,她耷拉着脑袋,昨天还觉得有趣好玩的书院,今天怎么就忽然变得那么空了呢?

下学后回到自己的寝宫,林素问一边吃着甜点,一边乐颠颠地想着该做点什么才好。找越之墨玩吗?不行不行,越之墨这个时候应该在苦兮兮地做着今天课堂上布置的功课,林素问就不用了。因为一块玫瑰酥结缘的同伴欧阳子卿,在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子卿哥哥”后,毅然挑起了为她写一份功课的重任。想到自己不用为每天的功课困扰,小公主连吃了两碗燕窝。这时候舒嬷嬷满脸笑容地托着一本书走了过来。

“我现在不想看书,都看了一天了。”林素问嘟起嘴对舒嬷嬷撒娇。

舒嬷嬷不以为然,神神秘秘地把书递过来:“真不看?这可是叶宗师特意留给公主的……”

林素问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连嘴角上还沾着的汤水都来不及擦,急不可待地从舒嬷嬷手中一把抢过那本薄薄的书,书页已经有些发黄,看样子是本极为珍贵的书了。不过书皮上却没有字迹,翻开来看才发现是一本琴谱。在空白处有不少字迹,是端正漂亮的小楷,写的都是一些关于指法技巧的心得之类。

虽然完全看不懂这些琴谱,但林素问还是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将那些注释的小字都读完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书,满怀期待地看着舒嬷嬷:“宗师没有留下其他什么吗?”

舒嬷嬷摇了摇头。

林素问想了想,低下头又把琴谱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是看不懂,泄气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呀,不能吃不能用的。”

舒嬷嬷慈善地开解道:“公主前几天不是还说书院里没有人教琴吗?这会儿有了琴谱,公主倒是可以自己练习练习。”

林素问晃了晃小脚,背着小手走了几个来回。脑中闪过前两天和叶宗师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会教你的。”

就这几个字,她这几天在心底已经念了几百遍。时而生出些埋怨,他终究还是说话不算话的;时而又觉得惊喜,因为这话明摆着他只教自己一个。即使有国事需要奔赴千里,但临走前宗师还是没有忘记和自己的约定,看着琴谱上那些崭新的小楷批点,定是他临行前加上的。虽然没能当面亲手教导自己,这样到底也算是教了自己。

罢了,就算你教了我吧,林素问心里头大度地想。随即又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练琴,等到再见叶宗师的时候,让他眼前一亮!想到这里又“嘿嘿”地傻笑起来。

那么接下来……林素问摸了摸自己的小脸蛋,转头问道:“嬷嬷,我最近瘦了没有?”

舒嬷嬷愣了愣,还是仔细瞧了瞧,然后摇摇头道:“书院的伙食似乎正合公主和皇子的胃口,不但没有瘦,反而胖了一圈。”

林素问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瘦了看起来会更可怜一些……罢了罢了,反正只要是我这张脸,父皇也总是喜欢的。”说罢颠儿颠儿地就往皇上的宫殿跑去。

终于见到了处理完一天公务的皇上,林素问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进他怀里,而是恭敬地请了安,然后怯生生面带愁容地站在旁边。皇上才知道小家伙等了自己大半个时辰,连忙心疼地将她抱在膝上,轻声问道:“小素问怎么一脸不开心?是在书院被人欺负了?”

以往每到这种时候,她只要一撒娇,皇上便会忙不迭地给她想要的。但今天林素问却一本正经地板着小脸,从皇上的膝盖上跳了下来,行了个大礼。这一番动作搞得皇上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她唱的是哪一出。

林素问直起身来,正色道:“小女今年已有七岁,却一事无成,人生有些堪忧。在学院开蒙后深感羞愧,痛定思痛后决定开始学琴,请父皇恩准。”说完用诚恳的目光望向皇上。

皇帝显然被她的“七岁”“一事无成”“痛定思痛”这样的措辞逗得直乐。也不去管她学琴的理由是什么,爽朗笑道:“好好,素问既然想学琴,父皇就让你用最好的琴。不过天下弹琴最好的叶宗师出远门去办国事了。没关系,父皇会让宫廷里最好的乐师教你。”

林素问并没有问最好的琴是什么琴,而是问道:“那……叶宗师什么时候回来?”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反正也就三五年吧。”

林素问低下头“哦”了一声,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这三年、五年究竟是多长呢?

她回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那三年前呢?三年前她似乎和越之墨打过一次架?这样想来三年似乎也没有多长时间吧,如此说来,那么五年也就比三年多一点点而已。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愉快起来。

林素问回到寝宫的时候,跟在身后的舒嬷嬷抱着一架古琴小心翼翼地跟着。终于写完功课,跑来找她玩的越之墨看着这把九霄环佩的七弦琴目瞪口呆。伏羲氏红木制成,银丝琴弦、黄金片徽、驼色系红虎睛珠玑流苏,比林素问见多识广的越之墨显然知道这把琴的价值,咽了咽口水道:“你是怎么要来的,是以死相逼吗?”

林素问翻着叶宗师留下的琴谱,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我和父皇说要学琴,父皇就赐了我这把琴。”越之墨凑到她边上想看看她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林素问瞥见他过来,身子一侧将琴谱收入怀中,摆摆手,骄傲地道:“我会是这个世上弹琴最好听的人!”

春去秋来,长安书院里的蓝花楹开了落,落了开。

每一年林素问看见蓝色的花骨朵从树上慢慢绽放的时候,都会在树下站一会儿,仰着头痴痴地想:也许等到明年它再开的时候,叶宗师就能回来了。可以说小素问人生里出现的第一个盼头,就是期待叶宗师的再度归来。

不过在这漫长的等待过程里,她着实没有闲着,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忙。进入长安书院,无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虽然对于乏味的算术、法理、武器理论等这些课程,她始终提不起什么兴趣,起初还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地听讲,可避免不了眼皮子一会儿就开始打架了,在先生枯燥的讲解中总是不听使唤地伏在书桌上昏睡过去。先生们对学院开办以来的第一位女弟子,颇为宽容,只要不出格,这种打打瞌睡、请人代写作业的事情,通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林素问又是个嘴甜的主儿,所以学院上下,除了油盐不进的赵督察外,其余先生对她都十分喜爱。

只是让林素问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偶尔睡到一半起来,总是发现越之墨消失在课堂之上。威逼利诱之下,越之墨终于和盘托出真相:他经常会和小兄弟刘同两人出去玩。

在越之墨兴奋的讲解之下,林素问着实被震撼了,原本她以为宫外的精彩世界,就是一个长安书院而已。听完越之墨口沫横飞的描述,她才晓得长安书院之外还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里面的很多东西只是听听都让她心醉神迷:酸甜好吃的冰糖葫芦、可以吃也可以玩的精致糖人……最后越之墨讲了一段今天在繁苍楼听见的故事,特别表示今天他和刘同好不容易赶上了庄九先生的场子,虽然坐的不是什么好位置,但是人生已无憾。

林素问完全被外头的世界震撼了,说什么也要让越之墨下回带上自己。保守秘密最好的方式便是成为同盟,两人从小便熟知这一点。

第二天她果然跟着越之墨一起翻墙出去,虽然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很惊慌,但“出去见见世面”的念头随即占了上风。

这一见世面,便回不了头了。林素问每天晚上烦恼的都是“明天翻墙出去吃什么好吃的呢”以及“去哪弄点银子回来才能买到最好的票”这样的问题,并在认真的思索中幸福地进入梦乡。

虽然贪玩,但她的功课却从来没有少交过一次。欧阳子卿是书院中的佼佼者,不但举止得体、做事大气,各门课业均是名列前茅,自然逃课什么的与他是没有半分干系的。可是偏偏每次林素问可怜兮兮地捂着肚子对他道一声“子卿哥哥,我头疼”,分明是毫无诚意的拙劣谎言,他却总是微笑着应承下来,再帮她做一份当晚的作业。

当然,在学院里的这种幸福生活,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最大的绊脚石还是赵督察。关于赵督察的跛脚问题,一直流传着各种传说——

据刘同的说法,赵督察早年也是个不良少年,和人打架战无不胜,能从城中打到城南不带喘气儿的。结果有一次被人埋伏,打折了腿,结果从此修身养性,之后被叶宗师安排在了长安书院里。

这种说法有一些道理,因为赵督察负责教大家骑马射击,虽然脚跛,但无论骑术还是箭术都很高超,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少年时他的威猛,也许真和赵督察早年勇闯江湖身经百战的经历分不开。只是刘同一向不太靠谱,再加上有人质疑说为什么在城里打架还会骑马射箭?所以这种说法大部分人是将信将疑。

而从欧阳子卿那里流传出来的版本,是从他大哥当年同窗的哥哥那里得知的:长安城有一家抱月楼,抱月楼的锅贴非常好吃,但是卖的时间恰好是上课的时间,冷了也不好吃,于是弟子们便总是逃课翻墙出去吃。由于太不低调,有一次课堂上只剩下了一个弟子,气得赵督察直接冲到了抱月楼去抓弟子。弟子们见他来了自然是一哄而散,将抱月楼搞得鸡飞狗跳。抱月楼的掌柜的也不是好惹的,和赵督察一番口角之下,便气得喊上人一起将赵督察打了一顿,却没想到失手将赵督察打成了跛子。

这种说法倒是有很多人相信。主要还是因为赵督察的脾气暴躁大家都亲身体会过,属于那种能动手不愿意动口的类型。大部分学子这几年没少被他折磨,稍有不慎便是跑步、扎马步等各种体罚。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赵督察虽然年纪不小,但是性格着实有点愣,和锅贴店老板打起来这种事他有相当大的可能会做出来。为什么长安学院的学子们都怕他?就是因为他不畏权贵——也可能是权贵太多,如果畏惧权势那就啥也做不了了。一干学子在他面前不敢造次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其实挺服气的。即使面对皇子公主,赵督察依然很凶。

越之墨和刘同足够小心,尽挑那些好说话的先生的课逃,赵督察的课可是一节都没有落下。但负责学校风纪的赵督察还是很快发现了两人的违纪行为,先是普通的招数,没想到罚站、罚抄书、写检讨三板斧下来收效甚微,这两人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过不了几天就又故技重施。赵督察就拿出了撒手锏——通知家里。

刘同的父亲刘尚书很快得知消息,也不知是将儿子如何收拾了一番,总之第二天浑身都是皮鞭印的刘同是彻底被打服了,再也不敢逃课了。

越之墨却幸免于难。毕竟赵督察只是院里一个普通老师,想要告状到皇上面前,还是程序繁冗,即使最终到了皇上耳边,越之墨的过错也被层层削弱,变成了无伤大雅的小事。只是他难免有些闷闷不乐,毕竟缺少了刘同这个得力伙伴,再想逃课就比较困难,一个人出去玩似乎也没有那么开心了。

好在还有林素问。这两个青梅竹马的新逃课搭档飞快地建立起默契,互相打掩护更是得心应手,十分默契,两人在书院逃课史上堪称黄金搭档。

起初林素问并没有被列入重点盯防的名单里,赵督察一心只盯着越之墨,当刘同老老实实地安分下来之后,越之墨又一次缺席了自修课。在课堂窗外巡查的赵督察经验丰富地径直前往后门花园处的矮墙蹲守。

到了下学时分,矮墙边缘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用力攀爬的小手,随后露出了学院学子的制式帽子。但这顶帽子就停在了半空中,似乎过了很久,按兵不动的赵督察仰头看着,直到脖颈都酸了,终于另一只手艰难地攀上了院墙,接着一个人影猛然翻了过来。似乎没有掌握好平衡,翻墙过来的时候脚踏空了,直接摔到了墙边的草地上,在地上滚了两圈,恰好滚到了赵督察的脚下。

翻墙而来的家伙摸到了一双脚,顿时愣住,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帽子歪斜着挡住了半边脸,正是小公主林素问。她抬起头就看见赵督察叉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脸上一副“你们这就是自投罗网”的得意表情。

正在这时,墙外传来一个埋怨的声音:“真是笨死了,每次翻墙都这样笨手笨脚,看我的!”

做了这么久的黄金搭档,自然也培养出了一些患难与共的义气,林素问早就不再是那个会轻易出卖队友的小女孩了,她来不及对赵督察赔笑认错,迅速转头冲着墙那边大喊道:“越之墨快跑啊,赵督察抓人呢!”

月上中天,林素问和越之墨并排站在空旷的马球场中央,分别扎着马步,手中高高举起一张弓,弓弦拉得半开,却正是最费力的姿势。如果不知情的人经过,一定会赞叹长安学院果然学风昌盛,时已入夜,还有学子如此刻苦地加练。

夜风阵阵,气温已颇为凉爽,可两人满头大汗,即使整条手臂已酸疼得失去知觉,也不敢将手放下。清风飘过马球场,扬起了地上些许风沙,使得这情景颇有些悲壮的味道。

“你说你让我逃吧,干吗要大喊我的名字?这不是告诉所有人墙外头的人是我吗?”越之墨眼睛余光瞟见场边的赵督察正背对自己,悲哀而又无奈地说道。他手中这张弓可比林素问的要大得多,拉起来简直费力一倍还要多,此时手臂已经微微颤抖。明明下午都逃脱了,没想到还是被逮了回来,心中真是愤懑。

林素问原本沉浸在自己为了掩护队友的悲壮中,被越之墨这样一说,张大嘴巴说不出半个字。

以上基本就是林素问目前在书院学习的真实状态了。所有的人都会觉得皇上让素问公主就读学院,只是为了让她不至于在宫里闷得慌而已。没有谁会真的认为她会努力学习,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不光是学院里的先生们,赵督察、欧阳子卿,甚至越之墨也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无论白天玩得多累,晚上回到寝宫后,林素问都会认认真真地弹至少一个时辰的琴。

这五年来,如果说林素问做过什么正经事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就是学琴了。

宫廷资历最老的琴师都不得不承认,小公主在这方面极有天赋。而比天赋更让他赞叹的,是她很能吃苦。外人看来只要有天赋,上手几天就能弹奏出美妙的音乐,其实这种想法极为荒谬。基础的指法练习极其枯燥,所需要的耐心常常会盖过起初的兴趣,让人很想放弃。

林素问的琴艺长进得不算快,但很稳。叶宗师留给她的琴谱,第一页上就开宗明义记下自己的心得,那就是基础一定要稳。不要急于练习那些高深的指法,前三年只有反复把基础指法这些最基本的功课做扎实,才能在后期有更多提高的空间。

干其他的事儿只有一炷香热情的林素问,却唯独每天都空出足够的时间来练习枯燥的基本功。越之墨起初来找她玩时,见到她端坐在琴桌前有模有样的认真架势,还会饶有兴趣地听上一会儿,但总也听不到成调的曲子,就听着她反复地弹奏着单个的音符,还丝毫没有厌烦的样子。久而久之,以后他再来串门时,总会挑她没有练琴的时候,用越之墨的话来说:“弹了这么久的琴,从来就没听到她弹出一首曲子,真是蠢得惊天动地……”

长安书院的蓝花楹依然每年春天开花,秋天花落。林素问依然关注着明年的花期,起初很是兴奋和期待,后来也就习惯了。花开的时候升起一丝小小的期待,花落的时候涌起一份淡淡的失望。墨玉大门一次又一次缓缓开启,一届又一届的新弟子站在大门前,忐忑而兴奋地期待着书院里的新生活。而转眼之间,林素问也从小师妹,成了学子中的小师姐。

每天清晨,林素问与越之墨从停马车的地方往书院方向走去的时候,总免不了斗上几句嘴,两人斗嘴到最后,免不了动手动脚。越之墨已不再像小时候那般较真,每每看见林素问被说得急了又气又恼的模样,总忍不住打趣几句,轻轻一闪便能躲过她的拳头,然后夹着书袋做着鬼脸故意道:“追上我就给你揍,有本事来啊。”林素问便总会脑子一热咬牙追上去。

上学的路上有同窗经过,看见这样的情形也见怪不怪,纷纷叫好:“素问使劲跑呀!”

“越之墨你又逗你妹!”

“追上他别手软!”

…………

开心地追着越之墨的林素问没有注意到,那栋挂着“贤往堂”牌匾、位于整个书院最高点的礼堂门外,站着一位归人。此刻他看着在蓝花楹垂落的花朵下奔跑打闹的两个人,一向沉静的脸上也浮起浅浅的微笑。

抬头望了望天,他也不禁有些感慨,毕竟转瞬之间已经过去了五年。

长安城,好久不见。

林素问得知叶一城回来的消息的过程,十分……简单干脆。她与越之墨下学后一边向马车停着的地方走去,一边讨论着今天晚上的作业分工,对于林素问头痛的与数字打交道的功课,林素问便让越之墨代劳,作为交换,她会抄写一些没有什么营养的诗词歌赋。两人正低头商量着,一抬头便见着舒嬷嬷对一个人行了礼,并说些什么,面色谦逊而恭敬。这两人便停了停好奇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舒嬷嬷余光见着这两位又行了礼,这人便侧身往后看来。林素问见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他的眉目,一时间笑得有些龇牙咧嘴,她觉得满世界的蓝花楹都开了,那种粉蓝色是她的世界里最美的颜色,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她踮了踮脚尖,努力想合上双唇表现出风轻云淡些,却发现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是此等光景。

“叶宗师你也不认得了?跟看见锅贴似的!”越之墨看她的眼光里写满了取笑,随后他老老实实地向叶一城弯腰行礼道,“叶宗师安。”

岁月似乎没有在叶一城脸上留下痕迹,他同五年前没有区别,他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对越之墨点了点头道:“皇子安。”他目光平缓地移向了一边的林素问,林素问在与他目光对视的一刹那,突然举起书袋挡着脸,扭向另一边,快步走向马车内,末了探出半个脑袋对舒嬷嬷道:“舒嬷嬷,今儿天气真好啊……我们快回去快回去……”说罢坐进车内,可车子纹丝未动。等了一会儿,越之墨进来了奇怪地看了看林素问,坐稳后,车子依旧纹丝未动。车帘再次被掀开,叶一城弯腰进来,舒嬷嬷在车外道:“叶宗师要和皇子、公主一道回宫去。”林素问听闻此话,赶紧背过身去,将头探出窗外,不管一路如何颠簸,她坚持着硬是没有将头收回来。

到了宫内,直至叶一城下车,林素问捂着脖子从车内下来,脸上的表情充分说明了她一路的坚持。越之墨见她歪着脖子的模样,竖起大拇指佩服地说道:“素问,我敬你是条汉子。”

林素问罕见地没有抬杠,急匆匆地拉着舒嬷嬷往殿内走。她一路脚步匆匆,从见到叶宗师那一刻起,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才不要穿着院服见到他!想到小时候为了引起叶一城的注意,她将所有自认为好看的东西都穿戴在了身上,那一幕像是一场噩梦,林素问只要一不小心想起来,都恨不得回到过去给那个时候的自己两个大耳光。

在殿内不断换着衣服的林素问,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走到了书案边,取出一张暗红洒金的竹制帖子,认认真真地写上“请叶宗师斧正琴艺”的字,小心地吹干了墨迹,才合上递给舒嬷嬷。

抚琴的地点是在五年前的花园凉亭,侍从早已打扫干净布置妥当。穿着一袭粉蓝色的长衫、发髻上只用一朵蓝花楹点缀的林素问,满意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见舒嬷嬷送完帖子回来,问道:“叶宗师在吗?有没有亲手交给他?他怎么说?有没有拒绝?拒绝的话你有没有按照我们讲好的求求他……”

舒嬷嬷慈爱地笑道:“老奴亲手交到了叶宗师手里,叶宗师没有说不来,也没有说来,只说了‘知道了’三个字。”

林素问听闻这话面露喜色,拍了拍舒嬷嬷的手背,笃定地说道:“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中。”说罢吩咐侍从不用跟随,她只身一人哼着曲儿颠儿颠儿地往花园里头去了,生怕迟到了,虽然她晓得那里还没有人等她。

她觉得他会来,如果不来他会一口回绝,既然他会来,那就不枉费自己沐浴选衣服盘头发。幽静小路尽头的凉亭里已布置好了琴桌琴凳,搁着那把上好的琴,桌首放着一只小香炉,燃着沉香。林素问满意地打量着这一切,随后端坐在凉亭内,等着她的叶宗师,自认为这才是五年一别后的初次见面。

月亮升到顶空,弯弯的样子十分可人,林素问死死地看着小径尽头,累了就揉揉眼睛跺跺脚,心里想着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到时候自己可一定要落落大方,不能将重逢的喜悦显露在脸上才好。她一边叮嘱着自己一边听着秋蝉叫唤,心里又喜悦又期待。直到她看到小径那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呼吸变得紧张起来,原来最长的等待竟是今晚。

叶一城破夜色而来,一手拿着洒金帖一手负在身后。花园本是能工巧匠设计而成的,所培育的花草树木也都是上等的,本是宫中最美的风景之一,此时此刻皆沦为他的陪衬。

林素问使劲平复心跳的加速,直到叶一城走到眼前,她才站了起来,强忍着发麻的腿,屈膝行礼,道了一声“叶宗师安”。

能接受华夏国唯一的小公主行礼的叶一城,似乎并未觉得哪里不妥。他低头又瞅了一眼手里的帖子,然后示意林素问该干吗干吗。林素问想着自己这五年来,在长安书院里虽然没有认真学习,可这琴真是日夜苦练,此刻她跃跃欲试地坐到了琴凳上,从袖子里缓缓地伸出手,刚刚放在琴弦上,不想叶一城率先发话了:“这是什么?”

“香,沉香,上好的沉香。”林素问忙不迭地补充道。华夏重茶道,也重琴艺,抚琴时候的讲究颇多,今天林素问严格按照所有讲究来摆设,一切目的都是在叶一城面前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这是什么?”叶一城转了个方向,看着桌边的一套青釉茶具,明知故问道。

“茶,新茶,西湖的龙井……”

“这琴……”叶一城皱着眉头指了指琴。

这是皇帝赐予的最好的琴,她想向他显摆她是多么用心地在练琴,但叶一城的脸上竟是愠怒。林素问不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随后想着许是他旅途劳累,都没有歇脚就来赴约,心情一定不大好,于是她赶紧笑着想表达感谢。

“琴的精髓不在于这些讲究与摆设,懂琴之人,随地而坐也可弹出动听的曲目,若只晓得摆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则连皮毛都没有学到。”他的语速不快,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吐出这些话的时候,让林素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背过身去,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凉亭。她练了五年的琴,还没来得及弹,甚至连琴弦都没来得及碰,就已经结束了。

林素问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酸得厉害,噘着嘴巴,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周围的花朵正在开放,她觉得连花都在笑话自己。她低头看着陪伴自己五年的琴,轻轻碰了碰,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泪珠子便不断往下落了。一个剔指,她弹出了五年来为叶宗师准备的曲子。也罢,他不在就不在吧,他不听就不听吧,这些只是皮毛,自然入不了他的耳的,待自己再练练吧。可心里头明明有些不甘心,她只是见过他几面,却怀念了这么久,她崇拜着他,仰望着他,可天下仰望他的人那么多,怎么会缺她一个呢?她熟悉的指法,她熟悉的曲目,在她的指尖缓缓地流淌开来。

那一刻,花园里是极静的,皎洁的月色洒在这座凉亭上,一行白鹭划开夜幕。一个男子走在曲径上,听见这样的琴声,蓦地收住了脚步,他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从他的视线已经看不见凉亭了,可视线中的花枝树木并没有阻碍他对这首曲子的欣赏。他就这样随意地站着,晚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起了他嘴角的弧度。琴声幽静,却充满着生机,那是一种能抚平旅途颠沛流离的声音,他从未听过。原来,天赋,是老天给一个人最好的恩赐。

那晚之后,林素问虽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却越挫越勇起来,她甚至逃课去练琴,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了练琴、练琴、练琴……她倔强地想,只要她练得够好,宗师总会被琴声打动,多看她几眼。她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叶宗师心怀天下,自然是没有闲工夫看自己的,所以为了能让他抽空看一眼自己,让自己在他的心里与众不同些,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林素问很快就得到了和叶宗师独处的机会,这机会来得十分突然。

每三个月便有一次弟子们的聚餐,会挑选一个天气晴朗的傍晚,先生与弟子们同坐一席,畅谈近日的课程、政事、民生等,总之就是大家找话题侃侃而谈,本意是促进师生之间的交流,也为大家畅谈国事提供场所。可先生毕竟是先生,弟子们虽然会发言,并不会像预想中的那样热烈,远不如弟子们私下里讨论的内容丰富、观点犀利,于是这样的聚餐,就变成了真正的聚餐。

久而久之,林素问便耐不住这千篇一律的聚餐的乏味,总是吃到一半便伙同越之墨找个借口溜出去吃长安城里的小吃。

这日她又故伎重演,和配合默契的越之墨顺利溜出了书院。先前典当了越之墨的一枚玉佩后,林素问便体会到“发了”是何种感受,每次出手颇为大方,直至如今手头仍旧阔绰。两人吃了林素问最爱的锅贴,又去繁苍楼捧了庄先生的场子,因为两人去晚了,只能买到末等的位置,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用尽全力地为庄先生卖力叫好。返回时去陈小五店里吃了两碗浇头最贵的面,其间越之墨还喝了两口酒,林素问吃了些酒酿小圆子。待两人拍拍肚子满意而归时,林素问想起书袋还在书院里头,不带着书袋回去不好交差,于是让越之墨在外头等她,走正门担心遇到散席的先生,就轻车熟路地翻墙而入。

那夜月朗星稀,一双白皙的小手死死扒着墙,慢慢地墙上探出了一张因为太过用力憋红的小脸,随后好不容易露出半个身子,笨拙地翻过墙,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一处落脚的石头,然后在地上站稳后,她一转头,见树下有个人影似乎将自己翻墙的全过程收入了眼底,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待看清那树下的人影,林素问腿有些发软,捂着嘴巴又叫了一声:“叶宗师?”

花影斑驳,叶一城坐在树下的石桌旁,那上头搁着一只茶盏和一盏灯,他握着半卷书,直至林素问叫了两声,他亦坐如磐石,打量了一番林素问,随后又将视线落回到了书上。

林素问站定后,恨不能变成这花园里的任何一件东西,想到不久前他还说自己只懂皮毛,这回翻墙恐怕就是不学无术的活生生写照了。她努力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可总是不能如愿,这让她焦急得很。林素问看叶宗师并无任何反应,心想莫非他没有看见自己?如此一来那是最好的了,她情不自禁“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往园子的出口走去。

“出去了?”叶一城的目光没有移开手中的书,却在林素问正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问道。

林素问一哆嗦,心想叶宗师回来该不会像赵督察那样执行院法吧,担心之际她低下了头,两手缠绕了一番又放下,胆怯地冲叶宗师的侧脸点了点头:“嗯。”

叶一城搁下手中的半卷书,弯下腰替她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道:“小姑娘,要有小姑娘的样子。”这话与五年前一模一样,这动作与五年前别无二致,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自己。虽是夜晚,林素问却觉得头顶的蓝花楹在这一刻悉数开放,繁星满天,她的嘴角颤颤地笑了起来,笔直地站着却回味着膝上的余温。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与他逞强争论,她想叶宗师或许对自己是有些不同的,可下一刻叶一城皱起眉头问道:“你喝了什么?”

林素问暗骂了一声越之墨千不该万不该带自己去吃那碗酒酿,恐怕身上还沾了些越之墨的酒气。林素问没有注意到叶一城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心虚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赶紧解释道:“就喝了点酒酿。”

“酒酿?”叶一城轻笑了一声,很快收起了笑容,直起身来,转身之际留下两个字:“出息!”

林素问站在树下,回味着这两个字,不得不感慨宗师总是如此别具一格,然后,然后竟无语凝噎了……

叶一城见她呆滞的模样,嘴角的弧度一闪而过,从桌上的半卷书里抽出几张纸,道:“我这里有一份弟子们的成绩单,这几年的都在这儿,包括你的。”

前一刻的林素问腿软得很,这一刻的林素问腿像是被灌了铅,分毫挪动不了,她今儿总算体会到什么是百转千回,什么是晴天霹雳了。林素问虽然脚动不了,可嘴角生生抽了抽,这几年她除了学琴之外,书院里的课程她都没有上全过,可惜书院里并不考琴艺。书院的考试成绩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依次递减,若是某一年里得到两个丁,便不能升级。林素问的成绩单自然是惨不忍睹的,每年都是以好险好险的姿态低空划过。而叶一城此刻手里的成绩单上字迹清晰地写着:

骑射的成绩是丙,先生给予的评价是:手脚灵活,眼神不好。

诗词的成绩是丙,先生给予的评价是:考试太差,与日常作业判若两人。

…………

虽然这些年林素问的成绩不是很突出,但是也的确没有拿过倒数第一,所以皇后以及其他妃嫔们都觉得素问这些年在功课上吃了不少苦头,能和男子们同读一所学院,竞争该是何等的激烈呀。林素问起初还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越到后来越发觉得自己或许的确吃了不少苦,面对差强人意的成绩她也不曾感觉有什么亏欠。

但是在叶宗师面前,她还是不好意思起来,脸皮发烫,脑海中只想着到底是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譬如“也不是最差的”,还是索性破罐子破摔譬如“是啊我琴弹不好书也念不好就是个小废物”……

叶一城破天荒地先说了话:“以后下学我会教你学琴。”

“学……学什么?”林素问有些不可思议地抽了一口冷气问道。

“琴。”叶一城补充道,言简意赅。

林素问觉得幸福来得着实太突然,砸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她一贯想得很开,不管这是叶宗师出于何种动机提出的,总之她有了和叶宗师相处的机会,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她不可置信地补充问了一句:“是只教我吗?”

叶一城侧脸看她,反问道:“为师很闲?”

林素问本能地摆手又摇头,诚恳又着急地辩解道:“不不不,不闲,全天下的人都闲你也不能闲啊。”答完了才歪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在林素问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的时候,越之墨在墙外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回来,怕她被先生逮着,慌忙冲进学院里头去,结果正好遇到了欧阳子卿。

欧阳子卿年幼时候性子就十分沉稳,如今长大了更是内敛成熟,俨然是师弟们眼中的榜样,更是先生们都交口称赞的优等生。越之墨的性格开朗健谈,喜欢结交朋友,如今虽然是师兄了,又有着皇子的身份,可依旧和学院的子弟们打成一片,常常一呼百应,但这两人似乎一直不大对付。

尤其是这两年,两人之间的敌对状态愈发明显了起来。

今夜越之墨摸到了书院里,没见着林素问,心里琢磨着她是不是走错路了,于是又急忙返回,在马车停放处,竟然见到了在自家马车前彷徨的欧阳子卿。越之墨心中不爽,知道他定是在等林素问,给她次日的作业,虽然自己没工夫帮林素问做作业,但这并不妨碍越之墨不喜欢别人帮林素问做作业,暗地里冷笑一声。

两人月下一见,互相面无表情地行了礼,默契地各自别过脸去。越之墨问舒嬷嬷道:“素问回来了没?”得知林素问并不在这里,他心烦意乱地本想再折回去找她,心想她该不会翻墙摔断了腿吧。瞥见一边露出疑惑和关心目光的欧阳子卿,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道:“你总帮她做作业,你知道这是……”越之墨想了半天,才想好后半句道,“害她吗?”

欧阳子卿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回答他,反而问道:“你总带着她出去,违反院规,可知道这是害她?”

越之墨没料到对方真的会和自己杠上了,问世间能和自己抬杠的也就林素问一个人,岂容他人挑衅?越之墨上前两步,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害她也好,对她好也好,自小素问都是愿意跟着我的。”他刻意强调了“自小”两个字。

欧阳子卿眼光一闪,旋即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佯装疑惑道:“哦?她如今长大了,有了判断后,就如你所说不管是害还是不害,她也总是情愿的。”

两人正交锋之际,林素问披着白色的月光,脸色绯红地回来了,如果仔细看,便能发现她脚步有些颠,可这两人正在气头上,自然是没有发现这些细节的。

“子卿哥哥?”林素问主动招呼道,欧阳子卿见林素问走来先是同自己打招呼,稍显得意地看了一眼越之墨。林素问此刻还被巨大的幸福笼罩着,也未曾发觉两人间的异样,接着道,“你是给我送作……那个的吗?”虽然欧阳子卿帮她做功课的事情早已经不是秘密,但林素问却一直认为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谋,自以为是地格外谨慎。

欧阳子卿浅浅一笑,从书袋里取出一沓宣纸,递了过去。

林素问今夜十分动情,想到自己等了叶宗师这么些年,欧阳子卿就帮自己写了这么些年的作业,这兄弟情可谓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从口袋里摸摸索索半天,取出了一个香囊,递给欧阳子卿道:“这香囊里是上好的沉香,你若写得累了,可以闻闻它解乏。”这是后宫某位妃嫔听说公主常常学到深夜,特意托人送来的,林素问其实并不喜欢香料,只是觉得这香囊可爱,便带着了,恰逢她此刻心情舒畅,便送了欧阳子卿,觉得有来有往,他给自己写作业才能长远。

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举动,让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欧阳子卿显然也被幸福砸晕了头脑,愣在那里,竟然忘记接过来。越之墨起初见林素问先跟欧阳子卿打招呼而不是自己有些郁闷,又听着林素问絮絮叨叨和欧阳子卿说话,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毫不知情的林素问用送香囊的方式给这把火扇了一把风,越之墨终于爆发了,怒道:“年纪轻轻好吃懒做!被一点点好处就哄得团团转,这学你上了有什么用?不如把你关在宫里,也不至于这样没有见识。”这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有些颠三倒四,但是要表达的意思,就只有一个——越之墨很生气。

林素问被越之墨这通没头没脑的训骂,弄得反倒清醒了一些,这清醒并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而是你越之墨凭什么骂我?月光下的林素问脸色也不似之前红润,有些清冷,不服气地反问道:“怎么就是没有见识了?我倒问问你,除了子卿哥哥之外有谁给我做过五年的功课?你可找到第二个人来?这是一点点好处吗?这是情谊,你懂不懂?哼,你自然是不懂的,我看是你自己得不到,就眼红我吧?”林素问在抬杠上从来没有输过,这次也不例外。

从幸福和害羞中清醒过来的欧阳子卿,又被林素问这番话感动得无以复加,遂往林素问面前站了一步,挡住了她的半个身子,冲着越之墨道:“你看不惯我,冲着我来就好,不要和小姑娘计较。”

从前林素问被人欺负,打抱不平的都是越之墨,站出半个身子挡住林素问的也是越之墨,如今他眼睁睁地看见欧阳子卿做着只有自己才有特权做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脑海中一片混乱,撩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林素问蹿了出来,挡住了欧阳子卿,她琢磨着,若是越之墨和自己打起来,再怎么着也不会下死手,打伤了自己还能借此不用上课,有更多的时间去找叶宗师。若是越之墨和欧阳子卿打起来,那可是两人都要下死手的了,欧阳子卿若是被打伤得养个十天半月,那功课谁来帮自己写?若是越之墨被打伤了,没法偷溜出去玩,说不定还要帮他写作业。于是林素问非常热血地张开双臂道:“墨墨,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越之墨气得眼角直跳,声音都有些哆嗦:“欧阳子卿,我绝不会放过你!”

三人剑拔弩张之际,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停在了这偌大的空地上,人影被月光投在地上拉得很是修长,马背上的人一手握着缰绳,声音从这三人的头顶上空传来:“怎么还不回去?”

叶一城返回长安城十分低调,并未像五年前那样设宴款待大臣们,若不是这次遇到他,大家也并不晓得他回来。所以这两人抬头见到叶宗师先是一愣,这一愣便让火药味十足的气氛冷却了下来,随即两人行了弟子礼问安,垂手立在一旁,便不再说话。没有行礼的林素问仰头望着叶宗师,他的身影正好映在月亮之下,原来平常无奇的月亮竟然生得这般好看,怎么自己从未发现过?

叶一城颔首算是行了师长礼,目光又落回林素问身上,又问了一句道:“怎么你也还不回去?”目光落在旁边两位男弟子身上,微微蹙眉。

林素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生怕欧阳子卿帮自己写功课的事情露馅,正要解释,欧阳子卿却上前一步答道:“回叶宗师,素问妹妹……”

话音未落,一边的越之墨几乎暴跳如雷,斥道:“怎么就是你妹妹了?谁允许你叫的妹妹?”

叶一城的目光只在这两人身上一扫,欧阳子卿和越之墨两人又杠上了。林素问仰头看他的姿势始终如一,叶一城冲着林素问伸出手道:“罢了,来,我送你回去。”这话声音不大,那两人也未觉得不妥,又继续抬起杠来。可这话对于林素问来说却如同一记惊雷,她仰头望着他挺得笔直的身板,眨了眨眼睛,模样将信将疑。叶一城的手心往上又动了动:“不用为师送你回去?”

林素问一听这话醒悟过来,急匆匆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叶一城递来的手,口中只道:“用,用,怎么不用!”话说着,便觉得被叶一城一使劲拉上了马背。

欧阳子卿和越之墨终于停了下来,见这两人一马离去,终于放下了所有包袱,旋即又争吵起来,这一次两人吵得倒是颇为痛快,全然不顾已经离开的林素问和叶一城。

坐在叶宗师马上的林素问,觉得今天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黄道吉日了。她的头顶能清晰地感受到叶宗师的呼吸。小时候她对他是敬仰、是崇拜,是一种亲切的小孩子式的喜欢,但是如今她自觉已经长大,那种亲切逐渐被吸引代替。她不觉得世上有谁能代替得了他,放眼天下,叶宗师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正是这唯一的一个人啊,他竟然要送自己回去,自己正不偏不倚地在他怀里,如果这是五年来等待的馈赠,这真是物有所值。

林素问的练琴生涯从这天起才拉开了序幕,她的指法功底十分扎实,让叶一城颇为意外,这扎实背后付出的努力,对懂琴的叶一城来说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一般月上中天的时候叶一城才会离去,而林素问殿里的灯常常到三更才会熄。

无独有偶,越之墨殿里的灯也是到了三更之后才会熄,因为他实在是睡不着。只要躺在榻上,他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欧阳子卿的那张脸,想到那张沉稳白皙的脸,就觉得烦死了,每到此时他只好从榻上坐起来,在房里踱步到半夜。他愈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必须得找个法子了断个干净。

自打林素问跟叶一城学琴以来,她早晨去书院的路上,总是耷拉着小脑袋,而越之墨也闭着眼睛,小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晃晃悠悠,两个人都闭目坐在车中,像是民间流行的不倒翁,颇为有趣。好在这段时间里,两人各有所忙,谁都没闲工夫搭理谁。

让林素问更忙的是,她将迎来人生第一次的国民亮相。这件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她自己却觉得苦不堪言的机会,是这么来的。

华夏和魏国一直处于打打停停的状态,两国势均力敌,可谁都不服谁。魏国国君突然暴毙,国内一片混乱,各种传言相应而生,魏国皇家唯一的血脉继承人是位公主,这位公主却不急着登基夺权,反而开始走访列国,第一站便钦定了华夏。诸国一时间也都开始揣测她的意图,可揣测归揣测,接待还是要接待的。但这样一来,接待的规格就得考量考量了。

华夏皇上接待?显然不合规矩。让皇后接待,原本也算勉强可以,可皇后回娘家探亲了,一月之内赶不回来。让皇子越之墨接待?男女之间本就有别,更何况魏国的公主虽然已有二十多岁,可尚未出阁,这显然不大妥当。叶一城倒是德高望重,在魏国的声誉也极高,可毕竟是大臣,身份上还是不合规矩。想来想去,皇上决定辛苦小素问出马,叶一城作陪,这样一来两全其美。

叶一城教完今夜的琴课后,舒嬷嬷呈上了林素问早就关照好的桂花酒酿小圆子,两人对坐同食,虽无言语,但这却是林素问十分享受的时光。她素来吃东西速度很慢,越之墨曾说她吃东西的样子像个兔子,但是叶宗师似乎并不介意,虽然每次都在她之前吃完,可都会等她吃完了,才起身离开。

已是深秋,外头的院子里落了一地的叶子,月光将这一地的残叶演绎得更凄清了一些。林素问吃完,想照往常一样送叶宗师出门。叶一城却没急着离开,而是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向林素问说起了魏国公主来访的事儿。

林素问听完便摆手道:“不成,我哪有那个闲工夫。”

叶一城似乎早有预料,反倒放下平常严肃的样子,半哄道:“你若不去,我便只身一人去……”

林素问倏地醒悟过来,那魏国来的是个公主,而叶宗师乃本国一宝,若他一个人去,按照他的能力独当一面自然没有问题,可万一被魏国的公主看中了,可如何是好?于是接着叶宗师的话茬儿道:“宗师你一个人去,未免太孤单了些,那些烦琐的礼节,怕你闷得慌,我若在旁,还有个消遣的玩伴不是?我便勉为其难与你一起好了,不用谢的,这是晚辈应该做的,不知道我需要做些什么呢?”她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说完还觉得自己说得倍儿棒,因为这意味着又多了一个和叶宗师相处的机会。

叶一城的眼角聚起笑意,嘴角轻弯,道:“那些礼节程序自有礼部和你交代,至于晚宴上的致辞,你现在倒是可以打打草稿。”说完用有些打趣的意思补充道,“为师听说,你这些年的成绩之所以没有最差,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平时的作业都是优等,考试的成绩即使再差,一平均也不至于垫底。”叶宗师今晚似乎心情不错,说话也多了些,末了又来了一句,“考试难免发挥得不好,平时的功课却是真本事,所以发言什么的,想必是难不倒你的。”

林素问木讷地点了点头,只觉得今儿夜宵吃多了,肚子胀胀的,挪动不了分毫。

而越之墨此刻正在自己殿里见一个人,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刘尚书之子刘同,他的同窗。两人坐在花园里的石桌旁,长得都十分俊俏,往那里一坐,便是一道风景。

越之墨起身又坐下,反复好几次,才讲完了那天与欧阳子卿的冲突。刘同端着茶盏正要往嘴里送,可听得太入神,手腕便一直悬着,等到越之墨好容易说完,他“啪”的一声放下茶盏,怒不可遏道:“这欧阳子卿文绉绉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坦荡的人,只晓得用这些伎俩来接近林素问,真……不是君子所为!”俨然一副兄弟被欺负也就是欺负到他头上的架势,“之墨,你意下如何?要不我们干脆与他决一死战好了!”

越之墨眉头一锁:“决一死战?”点了点头,“好,这个主意好。怎么个死战法?”说罢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中。打架?这被赵督察抓住可是要严惩的,而自己又是发起人,这无异于还未伤敌,就自损了一千。比文?显然不好,那是欧阳子卿最擅长的项目,据说他十岁那年已经能将经、史、子、集倒背如流了。比武?这也不大好,自己的骑射方面都是优等,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虽是战术,但是着实不大君子,赢了也没啥脸面。

夜风吹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两人的沉默中,秋天的萧瑟来得更紧了些。

终于刘同站了起来,一拍大腿道:“何必同他讲什么君子道义,不如直接……”说罢用手横了横脖子,见越之墨一惊,忙摆手解释道,“不是要他性命,我们不如给他的马喂点巴豆,他和你是第一批取得骑马上学资格的人,你忘记了?哦,你平常是和林素问坐马车来的,恐怕忘记了。我们这样做,不留痕迹,能给他点教训,让他远离林素问!”

越之墨感激地拍了拍刘同的肩膀,连连点头,心中感慨恐怕兄弟情不过如此了。两人又商量了一番如何购买巴豆,如何携带巴豆,如何潜入马厩不被人发现等细节,临了,刘同抬头看看月亮拱手告辞道:“我得走了,我骗我娘亲来你这里做功课,结果这么晚了,回去娘亲定骂死我。”越之墨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又被刘同的义气再次打动,与他往殿门外走去。刘同感慨道,“林素问是你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其实只要林素问也喜欢你,管他欧阳子卿还是谁,能奈你何?”

原本十分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了下来,越之墨脑门上突然渗出了一层汗珠,回答道:“这事儿和林素问没有关系,纯粹就是,就是争一口气……”

刘同似乎没有听进去,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毕竟兄弟妻不可欺,虽然你与欧阳子卿不似你我这般亲近,但也是同窗,他打林素问的主意,换我我也是要生气的。”

越之墨不知道是如何送走刘同的,刘同离开时与他说的一番话,让他心底里的某一扇门突然打开了,里面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可又让很多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释,十分通透起来,这样的通透让他情不自禁地脸红心跳,一开始有些恍惚,想起来要否认的时候刘同已经走了。他索性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任凭秋风吹他的脸颊,丝毫感觉不到凉意。不一会儿,他又直起身来,吩咐下人不用跟着,只身一人前往林素问的宫殿。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林素问的殿里,或许她早就已经睡下了。到了林素问的宫殿外头,他欣喜地发现里头还亮着灯,窗户只有半扇开着,可以看见林素问在琴桌前坐着。他没有再向前,原地站着,那琴声从房内传来,平稳、悠然,美得不像是林素问弹的。他突然意识到,窗户里的那个姑娘,披散着长发,穿着红色的衣衫,真的,已经长大了。他对她的感情,似乎是找不到尽头的,所以未曾发觉,今夜得到刘同的提点他才恍然大悟,既然已经明了,他便不打算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地和她相处了。

越之墨站在院落里,听她弹了许久的曲子也没有上前一步,然后转了脚跟,回到自己的寝宫里,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舒坦的一觉。

林素问第二天起来听舒嬷嬷说昨夜越之墨在自己的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的事情,琢磨着他莫非是要半夜带自己出宫去玩?那胆子也真的大得过分了些。等坐上马车前,见从前总蹭自己马车的越之墨骑了一匹马,一如既往地打趣道:“墨墨,你这样还真有些人五人六的呢。”

今天越之墨听见林素问称呼自己“墨墨”,有些心跳加速,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后半句,反常地没有抬杠,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那个,昨夜,你弹琴弹得不错。”

林素问没有在公开场合弹过琴,头一个表扬自己的人便是越之墨,她有些激动地走到越之墨边上,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有眼光,哈哈,有眼光!”越之墨却倏地将手缩进了袖子里,敷衍地“嗯”了一声便策马而去了。林素问这才注意到他的反常,看着他的背影,诧异地对舒嬷嬷道:“这小子病了吗?”说罢她摇摇头,钻进车内,开始想和叶宗师接待魏国公主的事情。

关于魏国公主的传闻,林素问是在先生宣布了长安书院的弟子要参加这次外交活动后,从大家的议论中得知的。

原本林素问对那位公主并无多大好奇,她也是公主,想着自己也不过如此,便觉得公主们除了年纪不一样外,其他的都一个样吧?可不听不知道,听了便犯愁起来。传闻中这位魏国公主有着极其不平凡的经历,她的亲生母亲是歌姬出身,入宫后凭借自己的本事坐上了皇后之位,而且自打她母亲入宫,后宫中便再无子嗣繁衍。更奇妙的是,已经成年的皇子竟然在垂钓时失足溺死,整个后宫只有那位魏国公主舜华独一个。皇后努力想要再怀上龙种,得偿所愿地还真就怀上了,没想到在生产的时候大人小孩一个都没有保住,皇帝抑郁成疾,不想突然就没了。

这位舜华公主,是位颇传奇的主儿,周游了列国,最擅长的便是琴艺,据说这琴艺与华夏国的叶宗师同出一个师门,说起来还是师兄妹的关系。更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是,这位舜华公主比叶宗师小了几岁,依旧没有婚配,传言她长得漂亮心思缜密,见过的人都说与叶一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前一天还在为能和叶宗师出入外交场合激动不已的林素问,在听见这些四面八方的消息之后,有些震惊,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安慰自己道:传言都是不可信的。她抬头仰望蓝花楹,繁花已经落尽,透过枝丫可以看见被分割的秋天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了礼堂的方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似乎也在仰头望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与叶宗师是那样亲近,有着无法言传的暖意,她笑了笑,轻轻踮了踮脚,好像将那些流言传说统统都抖搂开去,有什么比眼看着他,和他同看一片天空更美好的事情呢?

这样美好的感受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魏国公主来访的日子临近,林素问被礼部折腾得不轻,几乎也不怎么去上课了,那些繁冗的礼节程序让她格外怀念在长安书院的日子,尽管老先生讲起课来是那么沉闷,可自己也有个瞌睡打盹的时候,现在这么多人对自己一个,一点儿懒都偷不得。所以每天夕阳西下,她总是腰酸背疼地往自己的宫里头走,那长长的身影落在地上,更添了几分凄清。

不过这些日子越之墨的表现十分温暖人心,越之墨下学后也不再和刘同出去玩儿了,而是早早地回到宫里,在礼部门口驾着马车等林素问出来,贴心地放下脚蹬,扶着她坐进马车,放下帘子前总会变着花样地拿出一些民间的点心。林素问因为太累了起初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而甘之如饴。直到林素问拿到了一份发言稿,那稿子上写着她在接待当天需要发言的内容,她有些震惊地发现词汇之拗口、修辞之华丽……更可恨的是司礼大人说:“听闻公主在长安书院中,诗词的功课写得不是一般的好,这些对公主来讲定非难事。”林素问觉得司礼大人的嘴脸比赵督察还要可怕。她捏着写满祝词的折子,含着泪,委屈地咬了一口越之墨递来的玫瑰酥,刚刚咽下去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想到自己总不能坦白那些功课都不是自己写的,又背不下来这么一大篇唠唠叨叨的东西,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憋屈。越之墨原本正注视着夕阳下林素问美丽的侧脸,见她瞬间号啕的样子,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司礼那老头子欺负你了?哎呀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林素问抽了抽鼻子,举起那张写满了字的宣纸,断断续续地道:“没……没法背啊……你看……”说罢,将稿子塞进了越之墨的手中,将头扭向一边继续啜泣着。她深深明白这是逃不了的,可是这次的功课太难了。

越之墨拿起来看了看,生气地扔在了一边,叫屈道:“这些东西华而不实,用来做甚?”林素问和越之墨并肩坐在宫前的台阶上,托着下巴都在生着气,晚风拂面,空气中满是哀伤。“要不我和父皇说说,别去接待什么公主?”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不成,父皇从来不搭理我的,你去求都未必有用别说我了。”叹了一口气,又道,“要不那天你就装病吧?”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兹事体大,恐怕不容我们偷懒,苦了你了。”

林素问对越之墨此刻表现出的忧伤和苦闷,十分感动,觉得这些年的交情真感人,感激地看着越之墨道:“事关国体,怎能丢脸?我不过是哭一哭发泄发泄罢了,你我也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总归要分得清的。”她没有说出心底里一直给自己坚持鼓励的原因——这回叶宗师恐怕全得靠自己,自己能在他面前展现一下,再也不能出错了。

越之墨被林素问罕见的清醒理智与成熟懂事给震惊了,震惊之余觉得林素问愈发可爱动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等到忙完这段日子,我请你去繁苍楼听书吃酒!”

林素问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拎着稿子往自己宫里去了,一进门便看见了叶宗师,因为身体无比疲惫,所以笑里充满了疲惫,叶一城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去礼部砌砖盖房了吗?累得不轻。”

林素问接过舒嬷嬷贴心的茶水,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你是不懂的,太累人了。”许是特别累了,她竟然没有注意到叶一城眼光中掠过的笑意,捶了捶胳膊和小腿道,“我会好好练,你那天不用紧张,到时候有我!”

叶一城微微一笑,点头道了个“好”字,随即指了指一边的琴道:“今天教你一种新的指法,有些难,你要不要先吃饭?”

林素问揉了揉咕噜噜叫唤的肚子,认真思考了一下:就目前而言,在学业水平和琴艺造诣上,可能很难达到出类拔萃的水准,可话说勤能补拙,如今肚子虽然饿得厉害,但正是在叶宗师面前表现的好时机啊。于是,林素问冲着叶宗师使劲地点了两下头道:“还是学琴要紧,虽然我……”

“好了,那便开始吧,你坐过来。”叶一城显然不知道林素问心里的小算盘,一如既往地说道。

林素问揉了揉肚子弱弱地“哦”了一声,走到了他的身旁,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指法,一晃神,却被叶宗师的手指吸引了。他干净白皙的手指看起来那样有力,指节在用力时有些微微发白,此时正是掌灯时分,外头陆续亮起来的光,像是星星落在了庭院中,也落在了眼下的琴弦上。突然这手指停了停,随后叶宗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刚刚我说的,怕是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林素问才猛然从走神中惊醒,如今她虽然已经长大了,可要看身侧的叶一城,侧脸时还得仰起头来,她蓦地问了一句心里想了很久的问题:“宗师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问完这个问题,她又想起魏国公主与他是旧相识的事情,补充了一句道,“听说魏国公主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宗师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

叶一城低头故意逗她一般:“我是不喜欢丑八怪的。”

林素问肯定地点了点头,觉得叶宗师回答得很坦诚,于是又问道:“叶宗师,你觉得我美吗?”她鼓足勇气,仰着脸觉得自己问得很真诚。

半开的窗户外头,树叶都已经落尽,灯火一片倒也不冷清。叶一城没有立即回话,两人都侧脸望着对方,空气中有些东西动了动,又停了停,最终叶一城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尴尬:“你一个小姑娘……”

林素问对叶一城的感觉向来是复杂的,但有一种感情始终贯穿着这些年,那便是崇拜。她努力地想要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便可以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但是唯独他今天的这句话触动她内心不可碰的一处。从前他教训林素问小姑娘要有小姑娘的样子云云,她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毕竟那时候的林素问的确是个小姑娘,可是这个“小”字回忆起来愈发硌得慌。她从琴凳上突然站起,嘴唇有些发颤,激动地打断了叶宗师的话:“我怎么就是小姑娘了?我不是小姑娘!我很大了,很大了你知道吗?”说罢一跺脚,她便走出了屋子,赌气地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

叶宗师没有来一问究竟,依旧坐在琴旁。林素问甚至见他嘴角浮了浮,随即他便轻轻地拨动了琴弦。他教林素问指法和曲子,示范的时候,会弹一小段,林素问从未听他弹过一整首的曲子,传闻中他的琴艺是华夏一绝,自成一派,可是罕少有人听过。但在这个清月悬于天空的秋夜里,那些旋律流淌到了庭院里,流淌到了她的心里,那是随意抚出来的曲子,却比她练习过的任何一支名曲都要动听。这种动听是无法言说的美,似溪水潺潺,似鲜花朵朵,似春风阵阵。她看着窗内的叶宗师,头一次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宗师坐在自己屋里头,这幅画面竟是这般浑然天成。她眯着眼睛,歪着小脑袋,刚刚的气愤早已烟消云散了,她想以后如果宗师每天都能弹琴给自己听,而自己再也不用称他为宗师了该多好呀。

不称呼叶宗师为宗师的人踏着长安城的初雪翩然而至,魏国的使团人数竟有三千,空前的规模,前去城门迎接的人是林素问。

林素问乘着朱红色的翟车,饰以金翠,车身被黑红二色的帷幔包住,五匹赤马在雪中格外醒目,到了城门口,前方的帷幔被随从悉心卷起。今日初雪,皇后特意关照舒嬷嬷让她多穿一些,虽然有外交任务,可也不能冻着。于是林素问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外头还披着白貂斗篷,越之墨送行的时候,见她端坐在车内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就像个包子”,被林素问狠狠瞪了一眼才忍住笑。

此时雪下得正紧,城外早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将士们的盔甲上都积着一层雪花,林素问探头望了望外头,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有八个大字“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凹进去的部分也都积着雪。林素问又坐了回去,看着远方,除了落光了叶子的树干外,就是漫天的雪。她忍不住又倾身向前,从斗篷里费力地伸出手,接着天空中飘下的雪花,离开怀中小铜炉的手,更觉得雪花冰冷晶莹,触到指尖的一刹那她欣喜地笑了笑,这些天集训的劳累在这一瞬一扫而空。她又欢喜地坐了下来,心里盘算着,等到这茬儿完了,就赶紧回长安书院去,这雪不能白下,可以喊上同窗们痛痛快快地打个雪仗。想得正欢,远方终于有了动静。人马由点变成线,不一会儿就驶到了林素问的前方,在舒嬷嬷的搀扶下,林素问下了翟车。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前来的主角魏国公主,竟然是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她从马上跳下来,对林素问帅气地拱了拱手,林素问按照练习好的礼仪,和对方行礼,并说了诸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开场白。两人走了一遍过场后,林素问才有空打量起这位传说中的公主。她的年纪比自己大一些,传闻说她比叶宗师小了几岁看来不假,眉宇间有着独当一面的英气和果敢,对比之下林素问裹着貂绒斗篷的样子更显天真稚嫩。

“赶路有些累,坐你的翟车去可方便?”舜华率先说了一句不在礼仪程序内的话。

林素问一直被越之墨的“讲义气”熏陶着,大方地点点头道:“好,请!”

待两人坐到车内,舜华似乎对她的翟车很感兴趣,不加掩饰地打量了几个来回,道:“看来华夏皇帝宠爱你的传闻是真的。”

林素问听见有人说起父皇,冲着她认真地点点头:“我父皇对我可是很好的,墨墨有的我都有,我有的墨墨可不一定有。”

“墨墨?”舜华的嘴角噙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哦,那位与你青梅竹马的皇子越之墨吧?看来你们感情很好的传闻也是真的。”她的个头比林素问高一些,看着林素问的时候,颇有一副猎人注视着猎物的架势。

林素问显然没有觉察到彼此之间的气场差异,认真回答道:“他的确与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的感情也挺好的。”她从斗篷内取出小铜炉,递给舜华道,“这个也是出门前他送我的,你拿去暖暖手吧,还热着。”

舜华怔了怔,有些生疏地接过小铜炉,道了声谢,随后两人便一齐沉默了,耳边只留下随从们踏碎积雪的步伐声。终于在临近皇宫的时候,舜华问了这样一句话:“我师兄怎么没有来?”

华夏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众人都尊称“宗师”的叶一城,在她口中是那样亲近的“我师兄”,林素问心里有些酸,反问道:“不知舜华公主的师兄是?”

舜华笑了笑,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我与叶一城同门了五年,魏国上下都是晓得的,华夏难道连这样的关系都不晓得?”

从见面到刚刚的气氛都维持得恰到好处,这样的对话终于打破了这种平衡,林素问听见她说到五年的同门,心里酸得厉害,挺了挺腰板,回道:“华夏上下都晓得叶宗师与我的师徒关系。”

“师徒?”舜华的声音亮了亮,“师徒呀。”她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林素问的肩膀道,“我师兄在长安书院任教,我也是听说了的,原来你也是其中之一。”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而林素问对她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传闻,偏过头去不打算再吭声。

舜华似乎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侧过身来颇有些神秘地说道:“你可知道我和你师父当年的事情?”

林素问嘴巴抿得紧紧的,坐得格外端正,没有搭理她。第一眼见到这位舜华公主的时候,林素问对她还有一分好感,觉得这冰天雪地骑马而来的也是条汉子,可是这一上车怎么就变了一个人似的?想到这里便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专心地想着她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待翟车停住了,随从们卷起了厚重的帷幔,林素问一眼便看见了车外头的叶宗师和越之墨。按礼应是林素问先行下车,不想她刚一起身,舜华已经抢先一步,几乎是跳下了车,对着叶一城行了个礼,甜甜地道了一声:“师兄,好久不见。”林素问走下翟车之际听见叶一城回了一句:“近来可好?”她脚下便踩了个空,绊到斗篷上,差点跪了下来,幸好被舒嬷嬷一把托住,不想都落在了越之墨的眼里。越之墨哈哈一笑,走上前来对林素问道:“怎么看你怎么像个包子,哈哈哈。”

林素问今天为了御寒的确穿得臃肿了一些,这些日子后宫嫔妃们听说她在礼部受了苦,变着花样地送吃的给她补身子,不想补得有些过头,所以脸蛋有些肉肉的。林素问也不是没意识到这点,伸手揉了揉脸蛋,不想叶宗师走了过来,越之墨又对叶宗师说道:“宗师,我说她今天像个包子吧,你看像不像?”

林素问抬眼看见清瘦高挑的舜华,使劲揉了揉脸颊,一边感慨自己的确有些肉,以后可不能吃这么多了,一边埋怨越之墨怎么反复说着这话,不想走到跟前的叶宗师低头看了看她,回头对越之墨点了点头道:“像。”

林素问只觉得脚下一软,立刻就感受到了舜华笑吟吟的目光,林素问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只凉透了的包子。尽管叶一城俯身给她掸了掸斗篷上的积雪,她还是觉得大家在用看包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十一

第二天就举行了接待的庆典,从前的这种外事活动,因为林素问只是旁观者并无什么感慨,这次她切身处地地参与了一回,却将酸甜苦辣悉数尝了个遍。

那是大雪纷飞的午后,将士们按照礼部的安排皆已经排列成数个方阵,整齐划一的形象在雪中颇有气势。林素问绾起了垂云发髻,佩戴了一朵红色的牡丹,这个季节本没有牡丹,林素问头上的这朵是工匠们用金银丝线制作而成,若不近看是看不出真假的,连花蕊都栩栩如生。她又换上了工匠们花费数月时间赶制的礼服,明黄色为主调的礼服下摆便有十尺之长,上面鸟兽成双,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当林素问双手交错放于腹部前,出现在天元殿外的时候,台基边的将士们都已挺直腰板收紧手中长枪,向她致敬。林素问脚下的积雪虽已清理干净,可纷扬的雪花还在落着,给脚下的石板路铺上了一层晶莹的地毯。她的红唇在雪天中格外醒目,她的气场足够撑起这样的壮丽,众人心中的小公主,似乎借着这样的形式宣告了她的成长。

一路前行,直至三丈龙凤台基之下,她看见了身着黛色广袖礼服的叶宗师,雪花落在他的眉眼上又迅速消融。

漫天大雪中,叶一城目视着林素问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这个小姑娘真的就像她自己着急的时候所说——长大了,出落得倾国倾城。他从前希望她永远不要长大才好,如今看见她的模样,却希望她能长得再快一些。只一会儿,林素问走到了叶一城的面前,叶一城的眼波转了转,他冲着走来的林素问微微一笑,随即抬起手,从广袖中露出的手心朝上出现在了林素问面前。

林素问有些紧张地回以一笑,接着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随后叶一城领着林素问迈上了雕有走兽的台阶。林素问只觉他的掌心干燥又温暖,那种从指尖传来的温度能抵御此刻的寒冷,让她的紧张消于无形,她很想侧一侧脸看看叶宗师,他难得穿得这么正经,这样……好看,她也想问问他自己穿得这样正经好不好看?分明是她自己指尖轻颤,却以为是叶一城紧张,于是开口打趣道:“下回能有这样的万众瞩目,该是我成亲的时候了。”她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目光瞥见叶一城面无表情,才觉得这个笑话不大好笑,便悻悻地闭上了嘴。

“背好了吗?”叶一城声音不大,只能让一边的林素问听得清。

叶一城的发声让林素问身子微微一颤,她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下,叶宗师居然会和自己说话,叶宗师果然是叶宗师,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压低了声音回道:“差……差不多了。”说罢被他握住的指尖忍不住动了动。

叶一城目视前方,继续领着她拾级而上,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响起:“等一会儿,我说一句,你说一句。”不等林素问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用害怕,我与你同在;你不用慌乱,我必守护你,扶持你。我是你的宗师。”语毕,已行至顶端,他的手轻轻松开,林素问的手指头在这一刻失去了温度,可她的心里却有着无以名状的安稳。

林素问转身看向远方,叶一城退后了半步,很快,叶一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本国华夏,见远方来客,不亦乐乎。”

林素问微微一笑,随即说道:“本国华夏,见远方来客,不亦乐乎。”她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的稚嫩,带着皇家的风范,她的表情在这一刻神圣不可亵渎。

这是一场冰天雪地中的外交见面,这是一场借着外交各怀心思的会晤,这是一场让万人见证了公主素问的成长礼。她于万人之上,他在她身后,一脸的云淡风轻,目光却只落在她的背影上。

冗长的见面礼终于结束,华夏国在殿内设了筵席。开席后不久,皇上皇后款款而来,一行人会晤后,魏国公主便被安排到了林素问的身旁入座。精心打扮的舜华看着林素问的目光总带着打趣的笑意,终于省去了繁文缛节,她也放松了一些,揉了揉太阳穴对林素问低声道:“你非皇室亲生,却来迎接血统纯正的本公主,难怪你如此慎重紧张。”

林素问下意识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叶宗师,他正与皇上说着话,显然不知这里的事情。林素问瞥了一眼这个越来越不讨喜的女人道:“我慎重是因为这样的典礼,并非你,况且宗师在我的身后,我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顿了顿,又想起她的第一句“非皇室亲生”的话,忍不住笑了笑,她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些话,平静地道,“我的生父为国捐躯,生母出身名门,养父养母是华夏皇上皇后,对于血统的纯正上你理解得有些偏差,我并不吃惊。”说罢她直起身来,对舒嬷嬷道:“是时候回去更衣了。”素问不再理会她,只想着忍到她走了便好了。

在林素问整理好裙摆,对皇上皇后行了礼转身之际,听见了魏国公主的声音:“本公主出访列国,第一站便是华夏,不为别的,只为求亲。”

林素问侧着的身子凝住了,她不可思议地又回味了下这番话,随后想想有些痛心:越之墨年纪与自己一般大小,娶了这个公主未免太惨了。

舜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父皇离世后,并无男嗣,待本公主归国后便继承皇位,所以与本公主结亲者,也会做魏国的国王。”她看了一眼林素问,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又将目光移至殿上,挑了挑眉毛道,“舜华与华夏国叶宗师,有同门情谊,两人都未婚配,也都有治国之才,若结两人之好,可保边境百年平安。陛下,您说呢?”

殿下一片安静,连丝竹之声都停止了,筵席的宾客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这两人的身上。林素问终于动了动,转向殿上叶宗师的方向,她仰头望着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他,恍惚中叶宗师也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轻轻离去,带着微笑道:“承蒙师妹有心,你是魏国公主,理当由对方提亲才是……”话音未落,殿下的人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更有人发出了笑声。

林素问只觉得殿外的寒风都吹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冻僵了一般麻木起来,她僵硬地转身,脑中都是雪花纷扬。这一刻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孤独,她孤独地走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走在寒冬飘雪的台阶上,走在三千将士让出来的道路中,而那殿堂、台阶和将士们,都将孤独投还于她。她来的路上与他并肩而行,无惧风雪,一转眼,她孤身一人走在回去的雪地里。她觉得叶宗师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可叶宗师的话还在耳畔:“你不用害怕,我与你同在;你不用慌乱,我必守护你,扶持你。我是你的宗师。”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突然醒悟到,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宗师,她不曾享有过什么特权,换作谁他都会如此,这份情谊给的是他的徒弟,而不是自己,师徒情谊而已。原来,她同叶宗师,从来没有走近过,又谈何走远呢?这一刻她突然明白,患得患失的情愫,原来是爱啊。她的人生里第一次意识到爱,是发现对方并不爱自己的时候。

隆重的接待仪式结束的当天晚上,失魂落魄的林素问迎来了另一个噩耗——明天就要去书院里上课。带来这个噩耗的自然是越之墨,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往常带着几分不怀好意,而是有些欣欣然的喜悦,他说:“明儿我还是坐你的车去学堂,这些天实在太冷了,我心疼我那马儿,倒不是非要蹭你的车,只是父皇说我的吃穿用度能节省就得节省,所以我想着你的车子……”

之前越之墨蹭自己的马车从未如此解释过,今儿絮絮叨叨了一堆。林素问“哦”了一声,并未觉得异常,叹了一口气道:“好久没有吃思源轩的包子了。”两人就思源轩内的包子新品种交流了一番。

越之墨离开之际,又转过头来,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道:“哎,素问,别说,你今儿还挺好看的。”

林素问被他这话夸得笑了起来,想想还是和越之墨这样的兄弟情来得痛快,不用患得患失,笑道:“快冻死了。今年的雪下得好大呢。”说罢捧着小铜炉走到了窗前,与越之墨并肩望着外头还在下的雪。

越之墨点点头,夜空中的雪落在了檐下的长廊上,他转头看了看林素问,近在咫尺的她让他觉得格外温暖,随即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好啦,等你到了长安书院,我们一起打雪仗。”

林素问的目光里闪过狡黠的光:“我送你出门呀。”

越之墨一愣,随即开心又感动地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迈出门去。直到庭院外的大门处,两人又絮叨了几句同窗们的近况,谈得有些欢,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叶一城的身影,叶一城却注意到了这两个小鬼,随即停住了脚步。越之墨跺了跺脚道:“天儿太冷了,你快回去吧,铜炉还热吗?”说着便探出手来碰了碰林素问双手捧着的小铜炉,这小铜炉用杭绸包裹着,远处看与她的衣服混为一体,感受到铜炉的温度,越之墨这才放了心。林素问带着一丝强忍着的坏笑,从袖子里抬起手来冲他摆摆手,远远瞧着就像两人拉完手告别一般。越之墨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林素问还站在远处,又折了回来,拍了拍林素问肩膀上的雪花,关心道:“好了,快回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林素问故作正经道:“墨墨,我看你走。”

越之墨突然眼眶一热,生怕人瞧见,连忙转身,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动:“好吧。”

不远处的叶一城看见两人依依惜别的情景,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去。

越之墨走了约莫十步远,林素问突然蹲下了身子,将小铜炉放在一边,两只小手迅速在地上扒拉出一堆雪,一边捏着雪球,一边快走了两步,待雪球捏好,右手高高抬起,全身后仰,将全身之力集中在了右手上,咬牙丢掷了出去。那雪球不偏不倚地砸中了越之墨的后脑勺儿,越之墨闷哼了一声转过头来,林素问哈哈大笑地转身往房内飞奔而去,连之前放在地上的小铜炉也忘记捡了。

林素问回归长安书院的当天,受到了大家的热情接待,不少同窗投其所好带了些零嘴给她,又对她昨日的表现表示了各种赞美——

“别说,有模有样的嘿!”

“素问,你那个发言词背得不错啊,先生们都夸你,可见你只是考试发挥得不好,平日里的功课都是自己写的。”

“你那衣服真不错,我妹妹嘟囔了一夜。”

…………

听见这些赞美之词,越之墨脸上乐开了花,比听见夸自己还开心,谦虚着道:“哪里哪里……”惹得林素问疑惑不解地看了他好几眼。

倒是欧阳子卿对林素问的见面语别具一格:“素问妹妹,这些日子消瘦了一些。”

越之墨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屑地道:“眼瞎了吧。”

林素问不满道:“我也觉得我瘦了,怎么着?”

…………

日子似乎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思源轩的包子一如既往的好吃,赵督察也是一如既往的凶悍,落光了叶子的蓝花楹树干上堆满了积雪,挂着冰凌成了晶莹剔透的拱门。叶宗师没有再在学院里出现过。

林素问刻意地回避着关于叶宗师的任何话题,自打魏国公主来了之后,他们的琴艺课也停止了。林素问伏在案前,看着下得不停歇的大雪,心想这雪若是不停,魏国公主更有理由留在这里了,她心里酸酸的很是不爽,换了个面继续伏着。她又突然有些悲观起来,自己和叶宗师的联系原来仅仅就是琴艺课,没有了琴艺课,他们之间竟然没了来往。想到这里,她又走到琴桌前,继续练习起复杂又枯燥的指法,练着练着便听见庭院里有动静,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林素问蓦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忘记披上斗篷,便打开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他踏着漫天飞雪,执着三十六骨的纸伞站在庭院里,身上带着光,见屋里匆匆出来的人,停住了脚步,眉头皱了皱:“回屋去。”

林素问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又不大高兴的样子,她有些赌气似的站在门口廊下动也不动。

叶一城走到廊下,收了伞,见林素问还是不动,声音里带着些许催促:“让你进去,怎么不听话?”

林素问心中被“听话”二字搅得不大平静,抬脚便往屋里头走,边走边道:“听话?我是你的宠物吗?”不等身后叶一城答话,她又絮叨开了,“你还教不教我练琴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何体统呢?不就是魏国公主来了吗?我泱泱华夏哪年不来几个王公贵族,说到底,恐怕是这个公主长得漂亮罢了,可漂亮又怎么样呢?我也漂亮啊,我也是公主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词不达意地滔滔不绝是多么——丢人,终于闭上了嘴巴,有些怯怯地看着叶一城,想着自己刚刚在檐下不过站了一会儿,他就不高兴,如今说了这么多怕是要被嫌弃死。

叶一城却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满和不高兴,反倒是舒心地笑了笑,扫了一圈屋内,往榻上坐了去,信手拈起一只茶盏道:“我今儿来是和你告别的。”

林素问吃惊地走到榻前,反应过来后,拉了拉叶宗师的衣袖道:“刚刚的话,我是……我是吃饱撑着了才口不择言的,并非责怪宗师,我只是埋怨自己学艺不精,有些恼,并不是说叶宗师你……我错了,素问错了……你别走。”最后三个字便是她的心意。

叶一城柔和的目光扫过她,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榻,林素问便坐到了他对面。他前所未有地耐心道:“你的父皇在宫内,宫外的事情,总需要人去做,所以我便是要常年跑来跑去的。”

林素问倾身抓住他的臂膀道:“我不喜欢你跑来跑去,我想你每晚都来教我练琴。”

叶一城眼角微微眯起,有着少有的温柔,他很自然地问道:“你们很怕赵督察吗?”

林素问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在转移话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不畏权贵的,惩罚起我们来,一着比一着狠。”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宗师,听说他是被你安排到长安书院的,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跛了吗?”

叶一城找了个舒坦的姿势单手支着下巴躺着,笑道:“你们啊,总是喜欢打趣赵督察的腿脚不便。赵督察当年是我麾下的一员将领,在战场上为了掩护我,帮我挡了一剑,受了伤,落下了残疾。”说着叶一城的语气中带着当年的沧桑,叹了一口气道,“总要有人不要命,才能换来你们今天的嬉戏打闹。”

林素问“噢”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赵督察也不像从前那么讨厌了,她学着叶一城的样子,蜷在了榻上的另一边,两人像面对面的两只调羹。林素问有些担心地继续道:“那你这些年在外头,能吃上好吃的吗?睡得好吗?有没有挨人家的欺负?”

叶一城的身世颇为复杂,关于他的传闻也总是若隐若现地浮现,总之这些年他的确是一个人,虽然放眼整个华夏他的地位无人能及,但总是居无定所,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似的。被林素问这样一问,叶一城竟生出了些许心酸,苦笑着抬手摸了摸她散落开来的长发道:“刚刚在外头,冻着了没有?”说罢取过一边的毯子给她盖上。

林素问摇了摇头,将毯子往下巴下掖了掖,眨了眨眼睛,继续问道:“在书院里做一个院长不好吗?我看你也不用上课,挂个名,还有思源轩的包子吃。”

叶一城点点头道:“做那样一个院长自然好,可总有些事情比做这个院长更重要。”

林素问想不出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道:“宗师,这些年……你心里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美好?”

叶一城眼睛里含着笑意:“你呢?”

林素问探在毯子外头的小脑袋歪了歪,看了看眼前的人,闪过不好意思的笑容,连连否定道:“不……没有的。”为了掩饰内心的狂跳,她反问道,“宗师,你喜欢那个……舜华吗?”

问题问完,在空气中打了个转儿飞走了。叶宗师并没有回答她,他眼里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他说:“哦?我听说你与欧阳子卿和越之墨的关系都很不错。”

林素问半挺起身子,一边摇晃脑袋一边想要伸出手来摇一摇表示否定,可毯子被叶宗师刚刚裹得颇为结实,于是她便一个人扭来扭去,挣扎了一会儿只好放弃,小脸已经通红:“我跟他们是兄弟,出门在外,靠的就是兄弟。”她还想拍拍胸脯,但是手臂被毯子卷着只好作罢。

“好了,快睡吧。”叶一城垂眸,拍了拍她身上的毯子。

像是受了魔力一般,林素问不再折腾,乖巧地躺着,可眼睛还是眨巴眨巴地看着叶一城,刚刚的费力挣扎终于让她的小手找到了一条缝,伸了出来,摸摸索索地靠近叶一城的手指头,拉了拉道:“你不要嫁到魏国去哦,不要去做什么魏国的女婿。”

叶一城点点头,没有抽回被她握着的那根手指头,冲她笑了笑。

林素问觉得今晚好像做梦一般,她有一种冲动对他告白,只有两人的光景,又这般暖和,最难得的是叶宗师竟然有这样好的耐心,和自己说了这么些话,所谓趁热打铁,她终于咽了咽口水,眨了两下眼睛,下唇还有些颤抖:“我……我觉得我自己很不错……宗师你……不如喜欢我,也挺……挺好……”说到这里她已经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想着宗师出手打自己一顿自己也不能睁眼,嘴巴里还嘟囔着,“跟了我,思源轩的包子、繁苍楼的说书、抱月楼的锅贴都是有的,宗……宗……宗师你考虑考虑……”她攥着毯子的手心里全是汗珠,脊背上也直冒汗,她想着死也不睁眼,就当是场梦,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很释然,是啊,她有勇气对高高在上的叶宗师告白,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她林素问什么做不出来?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又开始飘向了远方,如果明天思源轩的包子特别好吃,要不要给叶宗师带一个呢?她没有想过叶宗师的回应,就在自己已经收不回来的思绪里,沉沉地睡去了,嘴角还挂着笑,仔细看还能发现一丝晶莹的口水。

叶一城给熟睡的林素问掖了掖毯子,撑着伞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谁也没有料到,这天夜里来找他的人接二连三。

似乎并不意外,宫门口站着魏国公主舜华,她见到叶一城回来了,迎了上来道:“我不愿在里头等你,想要早一刻见到你,这份诚意能否让你陪我走一走?”

叶一城看了看她,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在了雪地上。

“那日之后便没有再见过了,师兄到底是忙得很,还是躲着我?”

叶一城脚下的积雪发出了破碎的声音,在这样的黑夜里尤为清晰,他答了一句话,却并不是针对这个问题:“我不会向魏国提亲,不会娶你。”

舜华站定,冷冷一笑:“所以那日在殿上你只是为了照顾师妹的颜面了?”

叶一城点头:“你理解得很对。”

“我对师兄的情谊,并非一朝一夕,我对你的感情,并非因为我此刻正处于低谷,想找一个依靠,我对师兄你的心意,苍天可证,日月可鉴……”

叶一城看着她,眼睛里并未流露出愧疚和怜惜,反而有些无奈:“可我并不喜欢你。”

“那你这些年,独身一人,难道真的没有遇到让你心动的人吗?”舜华握着叶一城执伞的手,语气中有些激动。

“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叶一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你并未处于低谷,你在魏国布下的网,该收了吧?”

舜华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师兄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呢。”

叶一城发出了一声冷哼:“舜华,这些年在魏国你也不易,只是这次下手有些狠。”

舜华眼里露出不屑的目光:“我狠?我母后的出身一直被众人诟病,父皇懦弱,母后嫌弃我是个女子,我可曾感受过一丝父慈母爱的温暖?你说我下手狠?人活着,首先得为了生存啊。我想活,有错吗?”

叶一城轻轻摇了摇头:“若当年你留在师父身边,也不至如此。”

舜华冷笑了一声,似乎被这话刺激到了什么:“当年?当年我想追随你,是你拒绝了我。如今又嫌弃我下手狠?那我问你,若我现在重回师门,你可愿意娶我?”

“不愿。”叶一城声音不大,答得却很快。

舜华被这样简单直接的回答呛着了,她冷冷地笑了一声:“师兄这些年,身边并未出现过旁的女子,是对女子不动心还是就对师妹我不动心?”

叶一城捏了捏眉心,显得有些疲倦:“对你不动心。”说罢一副“你非要逼我这样说”的表情。

舜华气极反笑:“好好,我倒想看看师兄以后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叶一城转过身子,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经过舜华的时候突然说道:“你是魏国公主,我是华夏国师,以后你就随着众人叫我一声‘叶宗师’吧。”

舜华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叶一城的背影,随后追了上去,几近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们同门整整五年,你竟然可以……”

叶一城停下脚步,面色中流露出一丝厌恶道:“师父死得蹊跷,就算与你毫无干系,你当年的见死不救,也葬送了我们的同门情谊,还用我再说下去吗?”

舜华站定在雪中,内心的震惊写满脸上:“你一早就知道,你一早就知道?”

叶一城背对着舜华站着:“若有一天,华夏与魏国兵戎相见,我们都不需因为从前认得而手下留情。”他冷笑了一声,“舜华,你若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想只有两个字——干净。心思干净的姑娘总是配得到对方喜欢的,所以,即使没有师父的死,你我也是没有夫妻缘分的。”

舜华的眼泪唰唰地落了下来,她喃喃自语道:“我不够干净?我倒要看看哪个女子能比我干净?”

叶一城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宫里。夜色如墨,雪花纷纷扰扰,同样的时刻,有人气急败坏,有人酣睡入梦,有人恩断义绝……也有人目睹了这两人的画面,这个人便是越之墨,他虽然听不见这两人说什么,却看见了他们拉手的远景,又怕被发现,所以干脆先到了叶一城的宫里等他。

他今夜来,的确是有事情。关于林素问的事情,他在想明白了之后,又硌硬起了欧阳子卿,好友刘同的思想颇为简单直接,常常提出“打一顿”的方案,他迫切需要找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来开导自己,想来想去,叶宗师最合适不过。这时候的越之墨俨然不再是当年马球场上不知深浅的小皇子了,比起只晓得在早上叽叽歪歪的那些大臣们,对叶宗师这样心怀天下德高望重的人,他显然更为敬重。且叶宗师与父皇十分亲密,私下的时候也不拘泥于君臣礼节,潜意识里早觉得他是自己人,生出亲近之意也是在所难免的。

见到叶一城回来,越之墨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开门见山道:“宗师,我有一件事情,十分苦恼,望宗师开解。”

叶一城见越之墨的确是十分苦恼的模样,心里笑了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头,便迎来了越之墨的滔滔不绝,从当年入学的时候欧阳子卿对林素问的种种“图谋”,一股脑儿地说到了欧阳子卿关心林素问消瘦的事情,其间喝了两壶茶,末了不忘补充一句:“宗师,你倒是说说,素问哪里瘦了,分明是胖了一圈的。”

叶一城点头承认:“的确是胖了的。”

越之墨听叶宗师也肯定了自己的观点,更加觉得叶宗师是自己人,激动道:“宗师你也这样觉得是不是?所以那个欧阳子卿表面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其实暗地里肯定在打我们素问的主意。”这话说完,叶一城和越之墨同时点了点头。“宗师,你说我要怎么样才能斗得过欧阳子卿?”

叶一城想了想道:“你确定林素问喜欢你吗?”

越之墨凛然一惊,似乎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被叶宗师这么一问才想起来,随后他又挠挠头道:“不管了,总之不能让欧阳子卿得手。”

叶一城点点头:“这样的话,为师觉得你多虑了。”

越之墨恍然大悟,心想明年一毕业,欧阳子卿与林素问哪里有什么时间再见呢,拍了拍脑门道:“宗师你说得对。宗师我这就告辞了!”说罢他欢天喜地地踏雪而去。

叶一城经历了这样一个跌宕起伏的夜晚后,又一次离开了长安城,一别便是三年。

十二

这三年里发生了不少事情,皇上皇后相继离世,越之墨登基,华夏边疆战乱不断……林素问给叶一城写了三年的信,事无巨细,她都会写信告诉叶宗师,诸如毕业典礼上弟子们最放不下的竟然是赵督察,思源轩的包子又增加了几个新品种,越之墨当了皇帝威胁自己要听他话不然就不让她出宫玩,自己每日练琴自觉琴技已经出神入化只等宗师回来……

叶一城罕少回信给林素问,通常林素问去了七八封才会得到他篇幅不长的一封回信,虽然字数不多,但是每一封林素问都能来来回回看上很久。这三年里,林素问最难以忘怀的是自己及笄那天,叶宗师托人送了她一串玛瑙手串,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睡觉沐浴也不舍得摘下。

这三年里,她也从当年懵懂调皮的少女,出落成了能偶尔帮越之墨分担些外交国事的公主,用越之墨的话来说:“你怎么也是个公主,整日白吃白喝叫我这个做皇帝的在外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林素问虽然想反驳,但是觉得说得也有些道理。因此每逢外交祭祀等重大活动,林素问也尽心尽力,譬如她的琴艺,在宴请群臣的时候总会露上那么一手。令她不解的是,越之墨后来让她不用再弹了,言辞间还扯上了欧阳子卿,她这才发现这些年越之墨和欧阳子卿倒是较上劲了。如今欧阳子卿在长安书院任教,成了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先生,倒也符合他的才华。

有次中秋,皇家宴请了群臣,林素问换了身衣服回来,便看见了板着脸的欧阳子卿,平日里欧阳子卿待人彬彬有礼,礼貌性的微笑是他的标志之一,可见此刻他定是生了挺大的气。自打从长安书院毕业后,林素问便罕少再与昔日同窗相见了,此刻并无他事,便走上前去,道了一声“子卿哥哥”。

两人便交谈开来,说起欧阳子卿之前脸上的郁色,才晓得原来席间就边疆的问题,他和越之墨争执了起来,气不过便先行告退了。林素问安慰了几句,见帮不上什么忙,便岔开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子卿哥哥到了婚配年纪,家中可有给你物色相配的人儿?”

欧阳子卿的脸像烧起来一般通红,嗫嚅道:“未曾,素问妹妹……噢,不,长乐公主,公主殿下,微臣正是为国出力的时候……”

林素问心想提到婚配连个堂堂七尺男儿都害臊起来,心里暗笑,面色却一本正经:“子卿哥哥,为国出力是好事,但是有了小家也不是坏事,自毕业后,子卿哥哥可曾遇到心动的女子?”

欧阳子卿先是一愣,接着有些紧张,随后赶紧道:“毕业前我便有心上之人了,只是……彼此差别有些大,所以这些年想先努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林素问心中有些感动,感慨时光飞逝,当年入学的场景似乎就在昨日,今天的同窗竟已如此成熟懂事又有担当了,两人又闲谈了几句,这才分别。

林素问与欧阳子卿的见面很快就传到了越之墨的耳朵里,宴会结束后,越之墨带着满身的疲惫来到林素问的宫殿里,有些不悦地问道:“你与那个欧阳子卿有什么说不完的话,说了小半个时辰?”

从琴桌旁起身的林素问喝了一口水,不满地瞥了一眼越之墨道:“我怎么听得不大明白?”

越之墨怒气十足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是要你少和欧阳子卿来往!”

林素问见他这副模样气得不轻,走到他面前道:“我说你没事少操心我和我的兄弟,倒是你自己,也一把年纪了,是时候物色物色对象了,别以为父皇走了就没人管你。”

这话像是戳中了越之墨的死穴,他突然噤了声,半晌干咳了一下道:“我的事情,你懂什么?”

林素问被气得发笑:“我不懂,那你倒是先说说我哪里不懂了?”

越之墨怄着一口气,似乎今日不把林素问说明白了不罢休,他又咳了咳:“素素,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懂得什么是爱情?”

林素问被他这样一问,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叶宗师的身影,随即脸颊便发烫,生怕被越之墨发现,佯装镇定地看了他一眼道:“那……那你说来我领教领教。”

越之墨见她脸色起了变化,心中暗喜,道:“婚姻自古以来都是为了绵延子嗣,这本是不错的,但是婚姻的本质应当是爱情的延续,两人结合是为了爱情,跨越种种因素,不畏艰难,将种种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为了两情相悦,我可以付出一切,你呢?”

林素问见越之墨认真的模样,再听他的这番话,心中琢磨了一下,觉得十分有道理,想起自己和叶宗师,虽然年纪相差得大了一些,师徒名分也摆在那里,可是为了爱情,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有什么不可以逾越的呢?她笑了笑,点点头道:“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剩下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有什么想法,来找我。”越之墨眨了眨眼睛,故作镇静地负手身后,踱步出了门。

林素问起初想着越之墨的话,结合了自己和叶宗师,想着等叶宗师回来了,她便正儿八经地和他表白一次,然后就赖上他吧。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欧阳子卿的话——毕业之前已有心上人、差别有些大、等做出一番事业……然后她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身望向越之墨离开的方向,越之墨的话犹在耳边——爱情的延续、不是为了绵延子嗣、不畏艰难、付出一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胸口,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来,可心口总是起伏不定,垂着头,她回想起这些年书院里的种种,直怪自己竟然如此迟钝,没有早点发现!

该怎么办呢?写信给叶宗师吗?不可不可,途中万一出了差池,这桩事情便是昭告天下了。她起身来回踱步,她也晓得有断袖之风,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发生在了自己亲人的身上,虽然自己见多识广,且包容能力强,加上这两人还是自己的至亲好友……一时间她竟没有了主意。

于是林素问闭门整整半个月,谁也不见,直到听说了叶宗师要回长安的消息。那日秋高气爽,越之墨见她好久不露面,有些担心,便来看看她,竟连门都没进去。越之墨只好隔着门道:“我晓得那天的话,是我说得重了……素素,你开个门,我有话同你讲……你不理我没有关系,有什么气的我们先记着,叶宗师就要回来了,一会儿都到城外了,你这样……”

门倏地被打开了,林素问惊诧地问道:“宗师要回来了,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越之墨往后退了退,见她气色挺红润,放了心,又道:“不是派人来见你,你不见吗?”

林素问懒得再与他争执,接着问:“叶宗师这会儿到哪里了?”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城外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去宫外迎接……”

越之墨话音未落,林素问已经吩咐舒嬷嬷道:“舒嬷嬷,将我白色的骑马装拿来……我这些日子是不是胖了?快来帮我梳个堕马髻……”越之墨看着忙碌起来的众人,转身慢慢往自己的宫殿走去,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林素问换上了白色的骑马装,披上了火红色的披风,英姿飒爽地策马出宫,她一路欢欣雀跃,虽然叶宗师好久不回信了,但是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说,也有好多东西想和他分享。她手腕上的玛瑙红得璀璨,她脸上的笑容迎风绽放,意气风发,满满的都是青春的味道。她赶到城门外的时候,夕阳正落,火红一片染在她的身上,她握着马鞭,昂首挺胸地骑在马上,不一会儿便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这一次她没有急急地冲上去,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候才后悔自己性子太急,还没有懊悔完,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便到了她的面前。他眼里有沧桑有风雨,似乎少了一些相见的兴奋,她素来明白是自己一头热,如今见他这般平静,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但重逢的喜悦一瞬间便又盖了过去。她握着马鞭的手拂了拂发,看了看天边的火烧云,对叶一城道:“宗师,真巧啊,我来城外看云,你看,那是云……”说罢朝着云的方向努努嘴。

叶一城顺着她的方向望去,一本正经地“哦”了一声:“嗯,那是云。”语毕,那天边的火烧云也染上了林素问的脸颊。

越之墨在见到叶一城与林素问并肩骑马而来的时候,突然醒悟。原来林素问这些年并非装疯卖傻,也并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她喜欢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这位叶宗师。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找叶宗师谈一谈。

但是先和叶一城谈一谈的人,是林素问。她在庭院的石桌前摆放好了茶具,晚风习习。叶一城翩然而至,熟练地煮水沏茶,令一旁的林素问看花了眼,她觉得叶宗师做什么都是这样风度翩翩,做什么都是这样有模有样,实乃人中龙凤。叶一城沏好茶,分了她一杯,缓缓道:“这次回来,教教你茶艺?”

“好!”林素问点头如捣蒜。等到茶喝得差不多了,林素问将不久前自己对越之墨和欧阳子卿的推论,告诉了叶一城,不想叶一城一口茶没有咽下,呛得咳嗽起来,林素问赶紧上前拍了拍他的背。这一幕刚好落在了越之墨的眼里,这位面若冠玉的少年见到这样的情形,竟生生红了眼眶。

林素问抬头见到越之墨还像往常一样与他招呼,只是叶一城与越之墨目光相碰之时,却多了几分尴尬。

叶一城与越之墨这几天没有任何的私下交流,这种异常的现象林素问自然没有发现,她美滋滋地学着茶道,练习着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曲子。她觉得他回来了真好,她想着一定要找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向叶宗师正儿八经地表白一次。

想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时机的人不止林素问一个,越之墨在三天后和叶一城以及一品官员的筵席后,对叶一城道:“杭州送来了今年的龙井,朕想着叶宗师爱茶,便留了一些。”

叶一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顺着道:“多谢皇上……”

越之墨紧接着道:“朕听说宗师泡得一手好茶,想向宗师请教一二。”

叶一城点头,两人寻了一处僻静的地儿坐下。那园子里到处开着花,越之墨打发走了宫人们,眼下只有两人,他笑了笑道:“宗师,您的身世父皇临终前与我交代了。”

叶一城微微点头,苦笑了一声:“所以大哥临走之时,我不能回来,是希望你能顺利登基。”

越之墨明白叶一城的苦心,朝中大局未稳,叶一城的身世本来有诸多传言,如果父皇驾崩之际他回了朝,不免有些人借着他的名义搞出什么乱子。好在这两人接触不多,却默契得很:“宗师这些年在外头,为国为民,小侄都记在心上。”

叶一城摇了摇头:“你若为了抬一抬我的颜面,叫声宗师已经很好了,以后私下里也不可有其他称呼。”说着宽慰地笑了笑,“君臣有别。”

越之墨点点头,两人又不再说话,看似专心地品着茶,待他鼓足勇气,准备抬头之际,叶一城率先发了话:“这次回来,有件事情想告之于你。”

越之墨只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本能地点了点头。

“素问已经长大,我想带她离开这里。”叶一城搁下茶盏,露出抱歉的神色,“为师很……”

“好!”越之墨打断了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叶一城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吃惊,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顺利地答应。越之墨偏过头来看着他,声音里有些哽咽:“宗师,朕想一个人待一待。”

一个人待在花园里的越之墨将脸埋在双手之间,从未有过的孤独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明白林素问心有所属,他更明白叶一城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做了多少的思考衡量,他们的师徒名分,他们的年龄距离……太多太多阻碍横在他们之间,难道自己也要成为横在他们之中的阻碍吗?

先皇曾经教过越之墨一个道理,那便是愿赌服输。他的脸在掌心间尽情表现着痛苦的神色,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喜怒不形于色,他要经得起挫折,他要经得起失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丫头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融入了血液里,他要怎么舍去她呢?他脑海中浮现出林素问见着叶一城欢喜的样子,他就在这样的笑容里成长蜕变,他的青梅心里没有他,愿赌服输,愿赌服输罢了。他想起身回去,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漫天的黑色将这天地间塞得满满的,他转身看了看四周,那些随从们听话地还在远处守着,不曾来打搅他。他走了两步,却发现腿脚如灌满了沉重的铅,他索性坐在地上,抓起手边的一颗石子,投掷向远方。他突然想起他们在长安书院里闹腾的日子,他一早就规划好了和她以后的日子,他本想等她今年的生辰,给她一个万人瞩目的婚礼,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公主,而不是全天下的公主,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想象过缺少她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无可奈何,他心力交瘁,他痛不欲生,他突然哭了起来,素素就要离开自己了,素素就要没有了,素素……他讲不出祝福,他来不及祝福,此刻除了压抑地痛哭外,他什么也不想做,他什么也做不来。在这漆黑的夜晚,远处宫灯亮了一片,他哭得像个小孩,无人知晓,无人心疼。

同样的夜晚,林素问听见了人生最不可思议的问题,叶一城问她:“你想过换个地方生活吗?”

林素问认真地想了想后问他:“其他地方与这里有什么不同?”

叶一城也认真地想了想,诚恳地回答道:“我一直在。”

“那好,我愿意的。”林素问仰起头来冲他点了点头,随后又低下头,自然地说道,“我做梦也是想与宗师你一道的。”说罢欢喜地笑了笑,她本以为这样的表白会生出什么枝节,没想到却是这样顺利,顺利得让她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叶一城俯身下来,他的气息越来越逼近,随后维持在了一定的距离里不再变换,半晌,林素问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叶一城道:“那你等我。”

夜色如墨,浓得化也化不开。

林素问得知魏国和华夏争端再起的时候,已经是数九寒冬了。林素问抱着暖炉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又想起那晚叶宗师与她说的话,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问完了那些话之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叶一城再也没有提及类似的话。不过这段日子,他倒是很闲,和林素问弹弹琴、喝喝茶,甚至还带她去了几趟宫外。虽然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但是林素问却觉得他心情好的时候可真不错,同时期待着上元灯节那天宗师心情也能如此之好。

越之墨踏雪而来,他的毛皮大氅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他说:“魏国要让我们割三座城池,这一次的战事小不了,南方又有了虫灾,有些棘手。”

越之墨倒是来得越来越少了,偶有几次去民间玩,百姓们都夸奖这位年轻又勤奋的帝王,林素问见他眉头有忧色,关心道:“我能做什么?”

越之墨目光看向别处,有些迟疑道:“叶宗师可能又要出去一趟了,我想着,你可以在家里等等,等他处理好了,再回来接你,你们再出去,这样安稳一些……”

林素问没有领会到他的言下之意,只是听见“叶宗师”三个字她就莫名兴奋起来,她说:“这么说叶宗师这次要带我一起去吗?”

越之墨没有答话,他想起前不久和叶一城商量好的计划,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叶一城带走林素问,过一段时间以林素问突发疾病宣告天下,还给两人自由身,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周折。原本他们离宫时间定在了上元灯节的第二天,但现在看来,似乎要提早一些了。越之墨看着林素问笑吟吟的侧脸,想起她父亲也是战死沙场的将领,那些将士浴血奋战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和她一样的少女们露出如此干净天真的笑容吧,而他治理国家,倾尽心思为的也是百姓脸上舒展的笑容。他努力让自己释然一些,碰了碰林素问的衣袖轻轻道:“宫里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可以一并带出去。”

林素问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琴上,这是先皇当年赏赐的,还让越之墨嫉妒得不轻,她指着琴道:“你不是喜欢我这把琴很久了吗,借你玩玩。”说罢又道,“宫里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要说放不下的,还是思源轩的包子,我们也好久没有回去过了,你还记得那里的蓝花楹吗?那种蓝色的花,我再也没在别处见过。等我回来,我们去吃包子,见见赵督察,说到赵督察,你说他见到你会不会和当年一样凶悍?哈哈哈……”

林素问并不晓得这是一次不必回来的出行,她满心欢喜地以为是和叶宗师一起的一趟旅行。

林素问和叶一城起程的那天,动静很小,她被要求女扮男装时还以为是好玩,同时为了旅途方便,并未多想。前来送行的人只有越之墨和舒嬷嬷,林素问对舒嬷嬷道:“嬷嬷,我带好吃的回来给你吃啊。”

越之墨笑了笑打趣道:“有我的吗?”

林素问调皮地翻了翻眼睛:“看看银子够不够咯,你那块玉佩我看着倒是不错,说不定……”越之墨没有像从前一样与她抬杠,反而大方地解下腰带上系着的玉佩扔了过去,林素问隔空接过,笑道,“多谢啦!”

“宗师,照顾好她。”越之墨说完掉转马头便离去了。

林素问觉得有些奇怪,冲着越之墨的背影喊道:“墨墨,再见啦。”

漫天的大雪,林素问看见他没有转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林素问耸了耸肩,冲着叶一城道:“宗师,我们走吧。”

长安城,从此一别便是永远。

十三

林素问作为一个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从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公主,出了长安城后,一路到了灾区,看见的一切,可谓触目惊心。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段时间或者一件事情,促成成熟的质变,她活了十五年,头一回长大就是在这样的途中。叶一城很少有时间陪她,她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但是这样的不对劲转瞬就被民生疾苦带来的震撼掩盖了过去,她也学着去灾区帮忙搭把手。她总是女扮男装,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她是谁,以为只是叶宗师身边的一个俊俏小跟班。

认识叶一城的人似乎很多,他们亲切地称呼他宗师,他可以背着伤口化脓的病人找大夫,他可以给年迈的老妪喂食,他可以给幼童去取树枝上的纸鸢……他的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路走来诠释着“众生平等”四个字。林素问更觉得叶宗师可敬可佩可爱。

偶尔叶一城会有空陪她在外头坐坐,他满身的疲惫,却打起精神陪她说话聊天。林素问会和他说起长安书院的日子,最常说的便是那片蓝花楹:“那种蓝在哪儿都找不到呢,等我们这次回去,喊上越之墨去思源轩吃包子吧?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蓝花楹的花期。”

叶一城微笑地看着她,某种感情似乎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来了,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他十分享受这样的感情。他问她:“素问,你很喜欢长安,很喜欢蓝花楹吗?”

林素问点头:“喜欢啊,长安很热闹的,你待的时间少,所以不能完全体会。”

叶一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素来漂泊惯了,总想着能有安静的一处安顿下来,而这个小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始,向往热闹繁华也是难免的。他这一刻突然有些犹豫,带着她去那样僻静的地方她会觉得孤单吗?不过孤单又如何呢?总有自己陪着她。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宗师?”林素问抬起小脸又问。

叶一城愣了愣,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你很想回去吗?”

“想啊,那是我的家呀。”林素问自然而然地说道。

叶一城笑了笑道:“知道了。等虫灾结束了,我们便回长安城。”既然她不愿意隐姓埋名,那便堂堂正正地公布于众好了,他原本想安安静静地带她走,看来如今需要改变计划了。

虫灾结束的时候,叶一城接到了越之墨的八百里加急,信函中说边疆战事刻不容缓,魏国如今肆意妄为,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如今魏国皇帝还是叶一城的老熟人。叶一城看了信后,对林素问道:“素问,我要去边疆一趟,你先回宫等我便好。”

林素问想起每次和叶宗师的分别都要隔上三五年,这回说什么也不愿意,于是叶一城只好捎上了林素问,一同前去边疆。那时候他便想好不再隐瞒林素问的身份,他的小姑娘是个公主,有什么可隐瞒的?

天元1129年,初秋。

百姓们没有观赏秋景,名士们亦没有品蟹赏菊,此刻国土之上满眼皆是迁徙逃亡的民众。

华夏与魏国,是中原势均力敌的两个国家。两国突然在边境开战,纷争不止,于是,只能派出使者在边境交界的长林山会晤。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连续三日还未果,两国陈重兵于边境,战事一触即发。华夏兵营却突发瘟疫,死伤极大。猝不及防之下,华夏只得重启和议一事。和谈的地点是两国边境长林山脚下的银杏林子中。

林素问不清楚为什么这次两国和谈,她会被魏国国君钦点列席。叶一城得知后,对林素问道:“你平日里只能待在营中,若要见客,必有为师陪你去,切不可一人行动。”林素问觉得他有些小瞧自己,可想着也说不过他,便点点头。

从治灾的地方到如今,林素问心里头终于疏通了一个问题,她想问问他心里有没有自己,又或者是如何说服越之墨带自己出来这么远且这么久?这些年,只知道偷空出去玩的林素问,曾经听见民间的说书先生,这样评价叶一城——叶宗师心中装着的是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塞满了叶一城的世界,从前她不明白,她看见皇城脚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这些百姓固然重要,为何小小的一个自己,叶一城都不能放进心里去?这一路远行,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终于使她甘心了,是了,宗师的世界里没有自己的位置是对的。这天下比自己,更需要叶宗师吧。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头又涌起对自己的肯定:自己的眼光可真真不是一般的好。转瞬一想若是叶宗师的世界里装不下自己一丁点儿,那就用自己的全部世界来装下他也不错。

据说边境现在的形势对华夏极其不利,突如其来的瘟疫,让谈判的官员们焦头烂额。自打在谈判的地点落脚后,林素问再没见过叶一城,她想派人传口信给叶一城,可想到他在探望受伤的将士们,自己不能再添乱了。她每天除了去银杏林子散散步和给远在皇宫的越之墨写信外,便无所事事,只等着看两国相见的时候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日午后,林素问换上了庄重的广袖礼服,梳好发髻,乖乖坐在营帐里等着叶一城带自己去谈判。来人却是另一位官员,解释道:“殿下,宗师还在赶过来的途中,吩咐属下先为您引路。”林素问凝重地点点头,起身上车。一路颠簸前行,她挑起车内的帘子,看着满目的银杏叶子,煞是灿烂。

这些时日,她对魏国国君钦点要见自己一面的事情,作了许多推论,想到了叶宗师之前的关照,又想到越之墨与自己告别时的异样,这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如今最大的可能就是——和亲。

她曾听说过魏国的皇室中有不少男子尚未婚配,两国交锋,若是和亲,这是投入成本最低、回报最高的事情。林素问闭了闭眼睛,想到了这一路走来她心里觉得异样的地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串红玛瑙手串,用白绸手绢包好,轻轻搁在了案上。

这串红如血的玛瑙手串,是叶一城送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她一直都戴着。若是真的要和亲,不管对方高低胖瘦,不管对方是否喜欢自己,她都要放下自己的儿女私情。若是嫁去魏国,叶一城便是她不能念想的人,她再也念想不起了。这手串留着只是徒增伤感和不切实际的念想,还是留在这里吧。

林素问在随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身后是华夏麾下三百军士,他们已经停住了脚步,看见林素问下车,半跪行礼,双手交错举过头顶,动作整齐划一,道:“长乐公主安!”

林素问转身看着将士们,她很少有这样规模的出行,因为出行的机会着实太少。想到自己即将离开故土,只要和华夏有关的一切,此刻都无比亲切。她对着将士们轻轻抬手,道:“诸位辛苦了,请起。”她转身,华服及地,旖旎的身影使得银杏林子里突然有了生气。

此刻眼前便是魏国一方,魏国三百将士数排而立,手握长枪身穿青色盔甲,不苟言笑。他们的正中坐着一位华贵的女子,那女子正在喝茶,端着青瓷的杯子喝完放在一边的红木托内,将视线缓缓回转,落在了走过来的林素问身上,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刚醒的猫。

“这是魏国国君。”随从在林素问耳边轻轻道。

林素问的眼神透露出微微的讶异,侧脸冲随从撇了撇嘴巴,心道:原来是位故人,看来这三年,她并没有闲着。她正色而去,走近了微微屈膝行了礼,道:“魏国君安。”

“长乐公主?”魏国君抬起手正了正发髻上的珠串,问道,她的举止神态和当年别无二致。

“是。”林素问恭敬地答道,心想她当了个女皇帝倒也像模像样,想起同样是帝王的越之墨为了一块桂花糕还要跟自己发脾气,真是天壤之别,心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感慨华夏还好有叶宗师这样的栋梁。

魏国君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又打量了一番林素问,清了清嗓子道:“传闻你的琴声是华夏一绝,今儿倒是想听一听。”说着轻轻一抬手,魏国侍从便捧着一尾琴站了出来。

两国交战,虽是和谈,却是千钧一发地较真。魏国君王要见的是华夏公主,史官看来足见魏国的诚意,但在魏国国君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后,林素问身后的将士们皱起了眉头,纷纷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华夏国唯一的公主,在两国和谈之初要为魏国国君弹琴?这是下马威,更是对公主的羞辱,公主的颜面便是华夏的颜面,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林素问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可若是能让这战事化解,别说是弹琴,跳一跳舞说两段乐子,她也是愿意的。面子这东西,向来是给别人看的,没有里子,充着胖子徒增笑耳,一旦有了里子,这面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传闻向来不足为信。”林素问直起了身子。

魏国国君的眼神里透露着有意思的神色,并未生气,笑道:“不过一曲而已,公主未免太小家子气了。”魏国将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

林素问身后的侍从握紧了拳头,魏国君从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哪里是来和谈的,分明是来火上浇油的。

林素问却未生气,相反,她还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说道:“魏国君所言极是,我从小生长在皇宫里,这般年纪了,这是出门最远的一回,难免小家子气,请魏国君别和我一般见识。”随从松了一口气。

魏国君蹙眉若有所思了片刻,又道:“我差点忘记了,你只是被皇室收养,并没有纯正的血统。”魏国军士的脸上流露的笑容更轻蔑了。

华夏有忍耐不住的战士,手已落在了随身的刀柄上。林素问歪了歪脑袋,又摇了摇头道:“素问是长安人,流的是华夏的血,很纯正。”不同于当年那次见面的尖锐交谈,这一次的林素问显然要淡定许多。

魏国君抬眼瞧了瞧她,目光又收了回去,端起侍从手上的茶杯,用茶盖浮了浮茶面,不紧不慢道:“看来叶师兄说的是假话了,他说这世上唯有长乐公主得到他的琴艺真传。”

林素问被这“叶师兄”三个字酸了酸,这些年来她竟然还未改口。想起从前自己与叶宗师提到这位,他总是不愿回应,让林素问心里硌硬了许久,没想到这些年来两人似乎藕断丝连,林素问心中暗骂了一句“真讨厌”。

“这次见你,不为别的,是为了两国的战事。”魏国君起初的几句激她的话,都被她轻轻化解,她不再像当年那般喜怒外露,她的云淡风轻里有着叶一城的影子,越是这样魏国君心里头越不舒坦。

林素问回过神来,不疾不徐道:“是了,琴声什么的都不打紧,战事才要紧。”

魏国君嘴角的冷笑渐浓,道:“琴声怎么就不打紧了?”她想起了那一夜,她月下见叶一城,问他:“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她没有皇室的血统,比你小了二十二岁,她什么都不会,哪里比得过我?”

“她会弹琴。”清冷的月色下,叶一城淡淡道。

“我也会弹琴!”她不服气地说道。

“她的琴是我手把手教的。”

“可我们的琴艺,出自同门,有什么区别?”她反问,带着骄傲、带着不甘、带着醋意。

“素问的琴声,是天下最干净的声音。”叶一城转身定定瞧着她,“出了师门,如今你我,早无同门情谊,只有各自的天下苍生,你要战,那便战。”说完他拂袖而去,不曾回头,恋恋不舍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最干净的声音?这六个字,在她脑海中盘旋,像是尖锐的刀子落在了她的心头。她有天下无双的琴谱,她会世间罕见的指法,她曾寒冬酷暑也不停歇地练习,难道她的琴声不够动听不够高雅不够打动他?她不服气。

魏国君直起身来,走到林素问的身边。太阳渐偏,山林的尽头有一个男人,骑着白马往这里赶来。

“我今儿准备了两件东西,一个是你刚见着的琴,另一个……”她轻一抬手,侍从颔首捧出了一只灵巧的三耳酒樽,“这里头装着我辛苦求来的酒,这酒有个神奇的地方,喝下它的人,一炷香后,可以忘却自己最心爱的人。世间的烦恼,不都是‘情’字吗?所以它的名字叫忘忧,本想赠给叶师兄,他没有来,真是可惜了。本想听你弹过琴,看他喝完酒,便送上我的第三份礼物,魏国大夫们治疗时下瘟疫的方子。”

林素问明白了,她与魏国女王之间的共同点便是都倾慕着叶宗师,显而易见的是叶一城并未垂青于魏国君。想到这里她舒了一口气,又想到对方千辛万苦约自己来,真的只是为了弹一首曲子吗?林素问的目光又落回到了那随从捧着的琴上。

“这酒我来喝,这琴我来弹,那你还会给我方子吗?”林素问诚恳地问她。

魏国君一怔,带着玩味的笑容打量着她,道:“自然可以。”说着她招了招手,那捧琴的侍从走上前来,她揭开了琴旗,一把伏羲五弦琴映入眼帘,她扯下一根头发,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将发丝放在了琴弦上,转瞬,发丝断成两截,落在了银杏叶子上。“还弹吗?”魏国君微笑地问道。

林素问直直地看着琴,舒了一口气,原来她并不需要和亲,远离故土。

“公主,请三思。”

“公主,我们不怕打仗。”

“公主,御医们已经在研究方子了,相信很快就能研究出来……”

…………

林素问侧身看了看脸上写满关心的将士们,轻轻笑了笑,抬头看了看直入空中的银杏树,那树林的远处,骑马的男子更近了些,但她自然是看不见的。

“弹。”林素问的声音里,没有负气,没有胆怯,她走到了那侍从托着的酒樽前,双手捧起。

“喝了便会忘记你的心上人,你舍得?”魏国君笑道。

林素问没有答话,仰头便喝尽了樽中酒,嘴角噙着苦笑,摇了摇头:“小女子忘却心上人,是挺痛苦的,但是一个公主,忘却一个心上人,装下天下百姓,不是应该的吗?我自小锦衣玉食,受皇家恩泽,百姓眷顾,如今到了回报他们的时候,与儿女私情无关,与我的血统身份有关。”林素问扫了一眼周遭的林子,挑了一块平实的石面走去,盘腿而坐,整理好裙摆,抬起头,冲不远处的随从道,“拿琴来。”

两军战士不再言语,魏国的战士们脸上原本嘲弄不屑的表情都已不见,屏气凝神;华夏的战士眼中满是感动敬畏,他们直着身子,目光都落在坐在那块石头上的人身上。

叶宗师下月生辰,林素问原本准备了这首曲子送给他,大战在即,这位忙得脚不沾地的宗师,恐怕也不会过什么生辰了。此刻他不在场,虽然林素问觉得他的心上人心上是没有自己的,但是他们有着同样的天下苍生,在自己还最后记得他的时候,弹一弹琴,算是她爱情的绝唱吧,想来颇为悲壮。

她的琴是叶一城手把手教的,其中最独特的指法叫作“指走偏锋”。不同于寻常琴者弹琴时用指甲的正中触碰琴弦,她的指法恰恰是用指甲右侧的三分之一处触碰琴弦,这本不是什么难事,珍贵的是一整首曲子,每一个音都保持这样精准的力度,因此她的琴声是华夏一绝。

在弹出第一个音的时候,指尖传来的痛远比她想象得要厉害。她不能停下来,瘟疫肆虐,最耗不起时间的是百姓,她的脸色虽然平静,但是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林中的鸟儿也不再叫唤了,秋蝉都已经噤声,她的琴声弥漫在簌簌落下的银杏叶子中。林子远处越来越近的骑马的男子似乎也听见了,他仰起头看了看四周,高扬起了马鞭,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她的指甲开始裂缝,琴弦上出现了一层血珠,十指连心,寸寸是血。

魏国君将茶杯搁了回去,她仔细瞅着林素问的表情,努力听着林素问的琴声,她怎么也不明白,琴声可以欢乐可以悲伤,干净到底是什么?直到林素问弹至此,她依旧没法体会,干净……是个什么东西?华夏战士的眼中泛上了一层水雾,男子们抿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跟着林素问的舒嬷嬷弯下腰去,半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

林素问只觉得钻心地疼痛,指尖发麻,在这首曲子需要以“轮指”来达到最精彩的部分的时候,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发出声音。一只小鹿探出了脑袋,瞧了瞧四周,然后轻轻走到了林素问的身边,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慢慢地靠近,随后坐了下来,将头搁在了她的裙摆上。

阳光渐斜,如火的光的尽头,提剑而来的男子,无比惊讶地看着此时的情形,队伍中有人认出了他来,轻声道:“叶宗师……”

士兵们缓缓地让出了一条道让他前行,他的目光落在了林素问满是鲜血的手指上,目光中尽是心疼和怜惜,他叫了一声:“素问……”

林素问眼里只有琴弦,这轮指的角度和次数没有丝毫偏差,琴声幽静。在收尾的最后一个音里,她如释重负地顿了顿,来不及抬起头来,便闭上眼睛跌落了下去,那双手鲜血淋漓,在银杏叶子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

十四

叶一城赶到的时候,舜华正走到昏死过去的林素问面前,弯腰下去,用手探着林素问的鼻息,看见有影子淹没自己,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了面前的叶一城,叫了一声:“师兄。”

叶一城低头看了看林素问,瞬间抽出剑来,不等舜华反应过来,那剑已经刺中了她的胸口,舜华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汩汩流出的血,又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剑,不为师门,不为你的父母,也不为两国恩怨,只为我自己。”他眉毛轻挑,看着她身后拔剑指向自己的士兵们,没有丝毫退缩地继续道,“将方子交出来。”

舜华冷笑着握着剑刃,对叶一城道:“你不想救一救她吗?你甘愿将时间都耗费在这里吗?方子我不会给你的,没有你,没有爱情,我至少还有万里的江山。”

“方子已经研制出来了。”

舜华回以决绝的冷笑:“我晓得你,不杀女人和孩子。”

叶一城用力一刺,迎上舜华惊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杀人要偿命的。”林素问是自己的女人,也是自己的孩子,他从来都晓得。剑从她胸口抽出来的时候,魏国女王跪倒在地上,她看着叶一城的眼睛没有闭上。

叶一城弯腰抱起林素问,对一边的将军道:“将军,是我的疏忽,擒贼先擒王,一早能明白,便不会如此。”

将军单膝跪下:“末将不敢。”

“剩下的,就交给将军了。”这位任何时候都神采奕奕的宗师,在这一刻突然老去,他的精气神一下子被抽空,他抱着林素问走向林子尽头,身后是悲恸的厮杀声,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公主,说:“走,我带你回家。”

叶一城看着怀里的林素问,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仿佛随时会醒来对他说些俏皮的话。他想起那年外头下着大雪,他与她坐在榻上,她躲在毯子里同自己表白,那时候他总觉得她太小,不明白爱是什么。但是他离开后,却决定若她长大了,心意还是如此,他便要娶了她。做那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挣扎纠结,他似乎明白每个人的出生,都为等待另一个人,既然等到了,还管什么其他?

他想起他曾经站在礼堂门口,看见还是个小不点的她奔跑在蓝花楹下;他想起她在思源轩大口大口吃着包子的模样;他想起她翻墙时笨拙的模样……真好啊,这样的姑娘喜欢自己,从头至尾只喜欢自己,但是自己却把她弄丢了……

他曾许诺带她回家,风风光光地娶她,可是她是有些笨的,怕是她到死都不晓得自己的心意,可说到底,都是自己不好,明明晓得她是这么笨的姑娘,还不早些和她说个明白。他与她相处的日子其实并不多,扒拉着手指头数统共就那么几段日子,可是他明白,她这一走,所有的悲欢都已化为灰烬,这世间的任何一条路,他再也不能与她同行……叶一城抬头仰望那银杏的天空,他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一个法子救她,他愿倾其所有,换她重生。

越之墨娶妻生子,兢兢业业地治理着家国天下,边疆逐渐安宁,他每日忙到三更才睡,通宵达旦更是稀松平常。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从体恤民情到批阅奏折,他从未偷懒过。起初百姓们说皇帝年轻身体就是好,可十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百姓们感慨这真是个不要命的皇帝哟。

他曾经疯狂地找过叶一城和林素问,在寻找的过程里,他发现了父皇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些东西不能见光,便得有信得过的人去处理,除掉明面上不方便处理的人:被门生利用卷入了谋反中的苏丞相;何南两家结亲,势力增强后被派去边疆的何凌苍;洛阳富商富可敌国,轻易挑起他们的内斗,借刀除去那位不听话的继承人……在寻找叶一城和林素问下落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发现了叶一城当初为何屡次离宫,起初知道真相,他厌恶叶一城道貌岸然这些年,如此腹黑,后来他才明白,叶宗师不过是做了父亲的影子罢了,但是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真真印证了孤家寡人的称呼。后来,他不再找了,他想叶一城是那样了不起的人物,定能找到医治她的法子,既然没有音信,那便是最好的音信。他努力地忘记这件事,忘记叶一城,忘记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忘记他的童年曾有过的那些色彩。他觉得忙起来就是好,天下之大,值得自己操心的事情多了去了。

那年中秋,他的小女儿在蹦蹦跳跳地玩耍,他罕有地坐在花园里和后宫妃嫔们赏月。妃嫔们都晓得皇上不是个悲春伤秋的人,从不多愁善感,他平静地坐着,仰头看天上的圆月。快乐的小女儿扑倒在他膝盖前,他低头一看,轻轻笑了笑,流露出少有的长辈的慈祥,竟将她抱在了膝上。小女儿并不怕他,摸着他的胡子道:“父皇,你吃的可是桂花酒酿小圆子?”

越之墨微微一愣,侧脸看到石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点,正是桂花酒酿小圆子。他端起来,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她的嘴边,小女儿便喜笑颜开地舔了舔,随即露出格外满意的笑容,嗷呜一口含在了嘴里,轻轻地嚼着。越之墨突然有些心酸,他轻轻将她放下,一边的妃嫔早已吓得不行,连忙抱过孩子:“是臣妾未教导好孩子。”

越之墨并不理会她,他虽然嘴角含笑看着小女儿,但是眼睛里却流淌着无尽的哀伤。

小女儿并未发觉,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块酥饼,挣脱了大人的怀抱,走到越之墨面前道:“父皇父皇,可好吃的玫瑰酥,给你,和你换桂花酒酿小圆子。”

他眼眸里的哀伤聚集到了一处,浓得化不开看不透,他将手中的那只琉璃碗递给了小女儿,随后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下去吧。”

众人赶紧退下,这花园里一下子便安静了起来。百花齐放,一轮皓月,他坐在这里,想起了十年前,得知叶宗师要带走林素问的那个夜晚,他爽快地说“好”,是因为他怕下一刻自己会变卦。多么熟悉的夜晚,明明相隔了十年,却好像就在昨天,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他努力勤奋地掌管江山十年,为的是对得起姓氏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但是他心底里的原因,他再明白不过,他要让自己忙碌到没有力气去回忆那个小丫头,他把有关她的回忆都藏在了记忆深处的盒子里,死死扣住。

但是这一刻,小女儿的两句话,竟然击溃了他多年的防线,那个小丫头从小盒子里蹦了出来,布满了他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她追着自己奔跑在了蓝花楹下的书院里,她在书院内大喊“越之墨快跑啊,赵督察抓人呢”,她一袭白衣走在天元殿里,她捧着铜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从来不曾忘记过她,素素,素素,素素,你在哪里呀……

他将脸埋进手心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头发被风吹散,他肩膀轻轻地耸动,隔了整整十年的痛哭,终于到来,他哭得伤心,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哭得不能自已,他悲恸地想:长夜里哭的人里,素素你知不知道,我仍旧是最想你的那一个啊……

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一点也不繁华。

四周的花丛树枝悉数退去,面前竟然是一间客栈,月光下见着它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慈悲客栈。

十五

茶台前面坐着寂静无声的我们,茶台上的那朵曼陀罗花终于开放,梦中的那个人说,当茶台花开放,我便可以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从而离开这里。前世已在这里呈现完毕,可是我依旧没有半点记忆。虽然没有一点记忆,可是我心里是欢喜的,因为一直以来叶一城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姑娘是我。原本我想尽办法摆正自己与他的关系,如今想来真是虚惊一场。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叶一城道:“唉,虽然我倾国倾城,但终究是个鬼,你与一个美艳的女鬼相处这么久,怕不怕?”说罢吐了吐舌头,晃了晃脑袋。我想起越之墨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还误会叶一城叫我素问的目的,如今回想他跟我说的那句“素问,是我的心上人”,真是美得不像话。

叶一城嘴角轻挑:“你和艳这个字,是不沾边的。”我歪了歪头。

越之墨冲我笑了笑,我又看了看叶一城,最后将目光收回落在手中握着的杯子中。越之墨对我的心意,我从前因为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忽略了他,如今他千辛万苦地来到了这里,于情于理我也不能不照顾他的感受。已褪去青涩、举手投足间不似当年幼稚的越之墨,冲我们笑了笑,他眉眼比过去要稳重许多,这些年他一个人走过,想必很是辛苦吧,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他,半晌,悬着的手还是收了回来。越之墨的眼神里欣喜的光暗淡了下去,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

我哭笑不得地打掉他的手:“我只是不记得了,又不是瞎了!”

叶一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道:“他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回到长安城,那里有你喜欢的东西,思源轩的包子,皇宫的玫瑰酥,长安书院的蓝花楹……”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些欢喜又有些悲伤,“丫头,你不是心心念念想离开这里吗?你看,带你走的人来了。”

这一句话说完,我们三个都不再说话了。从慈悲客栈里换取一个机会,谁都知道要付出什么,以命换命的方式真是又残忍又慈悲。我笑着问越之墨:“我若回去,有谁会用命来换我这一世繁华呢?”

越之墨愣了愣没有直面我的问题,反笑道:“我一直羡慕你这命,真是好。”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越之墨,心中的推测渐渐肯定,他能找到这里,他能坐在我对面,他能展现我们三个人的过往,愿意以命抵命的人,不是他,又会是谁呢?那些茶台里展现的过往,我虽不能回忆起来,却是感同身受。人在爱情里,眼界似乎就特别窄,窄到只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旁人再明显的举动也视而不见。

我已晓得前世,所谓今生,在遇见叶一城后,又一次重蹈前世覆辙,我仍旧是爱上了他,不问过去不问将来。而越之墨,永永远远只是亲如兄弟的存在,用他的命,换我重生?我不舍得,也没资格。“墨墨,华夏的江山,华夏的百姓,没有了宗师,但庆幸有你,人这一生,总有些事情不想做却必须做的事,父皇生前称它为责任,这十年你做得不错,为了我,放弃皇位并没有什么,可是你的臣民呢?”

越之墨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又有些疑惑地望了望叶一城道:“宗师,你……没有告诉她?”

叶一城轻轻摇了摇头道:“有什么好说的?”

我望着叶一城,这个能让我集喜怒哀乐于一身的那个人,正坐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度过了数个波澜不惊的夜晚,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你不是不晓得她笨得厉害。”越之墨说道。

叶一城把玩着茶盏,对着茶盏道:“你可以回到过去……”

不知道对我还是对越之墨说的,我从他手中夺过茶盏,问道:“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叶一城没有看我。

我抬头看了看越之墨:“我已经死了,人生本就该结束了,只是他在这里陪我实在屈才,要出去的人应该是——叶一城才是。”

叶一城笑了笑,摇了摇头,对我道:“你曾经说,你离开了之后,把慈悲客栈留给我,免得我孤单,如今,竟然舍不得了?”

若我晓得从前心爱的人,也爱着我,又找到了这里,我怎么会一门心思只想走呢?我没好气地对叶一城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谁说要说话算话了?我……我就不!”说着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越之墨见我哭,笑得有些悲怆道:“我愿意用命换你复生,所以我能带你走,可是谁用命换他的?”

这话在我脑海中盘旋了三圈,我听见檐下的风铃声,我听见有鸟儿飞过天空,我听见小泥炉上火焰跳动的声音。

我不可思议地缓缓转向叶一城道:“原来你竟……和我一样?是个……鬼?”

叶一城的笑容里带着无奈:“前一刻你问我怕不怕你是一个鬼,如今我与你是同类,你竟胆怯了起来?”

“不可能……怎么会,你也和我一样?我……我……”我满脑子的疑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在这里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晓得自己没有猜错。你找到了那位术士,向他讨了一杯茶,以命抵命。”越之墨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对我道,见我不明所以的样子,补充道,“所以你没法记得过去,因为过去里,他已经没有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一城,如果按照我店里的规矩,只要有人愿意抵命,那么对方可以重新来过,可是为何我一直待在慈悲客栈里?而且一直是一个……鬼?

叶一城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你的推论不错,我的确找到了那位术士,他的本事与你这里的不同,便是能凝聚已故之人的灵魂,前去求愿的人,只需要付出一点代价就可以。”

“那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饮下那一杯茶,用我余生的阳寿,换你灵魂重塑。如果能再有人愿意付出生命,那你还能复生,如果不能,我便是你的同类,陪着你,你也不会寂寞。”叶一城说这话的语气,就同我讲起刘婆松饼很好吃的语气一样。

所以,越之墨说他只能待在这里,并不是诓我,因为他将他的命用来塑一个虚无的我。

我看着叶一城,学着他处变不惊的口气道:“你以为我真的那么笨吗?我从前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能和你待在一起,如今机会就在眼下,我还会放过?”又对着越之墨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从前总爱把好东西给我,如今,这件好东西,我是不会要的。”

越之墨冷笑一声,喝了一口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以为是真的要换命给你吗?我乃一国之君,一国之君你晓不晓得?好得很,要什么没有?你好好待着就行,我走了。”他搁下茶杯,嘟囔了一句,“笨死了!”

这个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该放下时就放下,真不愧是一国之君,我的敬佩之情突然升起。“那你下回什么时候来啊?”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叶一城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我的肩膀,我抬头冲他笑了笑。

平安镇开始下雾了,雾霭沉沉似乎要将一切吞没,越之墨走向那片迷雾中,轻声道:“下辈子呗!”他转身,摆了摆手,走得很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