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菁是一路听着这样的八卦赶回长安,参加韩未冬的婚礼的。
“韩大小姐当年是不错,家世好,长得好,待人接物更是没话说的。可这些都是当年的事了,一失足啊,千古恨啊。”
“可不是,韩家一贯低调,这回嫁女儿这么大的阵仗,鬼晓得韩家千金这三年到底去哪里了。”
“也不知道这宋少卿看上了她哪一点,一表人才,可惜了这小伙子。”
…………
苏菁未回府,她从娘家赶回长安的当天便是韩未冬婚宴的日子,所以她命马夫直奔韩家。
寒冬腊月,地上的积雪铺了一层又一层,眼前一片白,韩府门口的石狮脖子上系着的红绸格外醒目。她出了马车,与迎上来的韩未冬的贴身丫鬟叶儿点了点头,便轻车熟路地往内院走去。
一路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大红的喜字随处可见,已有客人陆陆续续前来,堆着极致的笑容说着最圆满的话,仆人们忙得不亦乐乎。这些情形落在苏菁的眼里,只觉他们十分多余,又或许……是自己十分多余。她一路急行,直至韩未冬闺房外的院子,却骤然停住了脚步。
她与韩未冬足足三年未见,这三年里,她很想知道韩未冬的消息,却不能打听,但心底里的那份惦记却是真真切切的,此时此刻,那人就在房内,她却近乡情怯了起来。
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洋溢着婚礼的喜庆,树枝上的红绸,屋檐下的灯笼,窗棂上的喜字……苏菁眼眶一热,那房里的人,可喜欢这般的情景?这一路的闲言碎语,都是在为那位新郎宋少卿不值,冷嘲热讽地说着韩未冬的命真好……苏菁却倔强地认为,这样声势浩大的婚礼都配不上屋里头的那位。
推门而入便见满眼的红,榻上被褥、官窑瓷器、漆器妆奁……随处可见与之般配的大红喜字,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丫鬟们都在外头候命,房内只有背对着房门坐在梳妆台前的新娘,她分明穿着红色的嫁衣,却是那么格格不入。
兽爪底座铜雀镜里,呈现的是一张初施粉黛的脸,女子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端庄和沉稳,她此刻微微低着头梳着发梢,连苏菁走近也未发觉。
待到苏菁在她身旁站定,她握在手里的梳篦停了停,转身抬头看向来人,原本沉静深邃的目光,起了波澜,虽稍纵即逝,却都落在苏菁眼里。苏菁本没有提前告知韩未冬自己的行程,韩未冬看见从天而降的她并不吃惊,仿佛苏菁的到来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未冬,你当真要嫁他?”没有三年后再见的嘘寒问暖,没有风浪过后的相拥而泣,没有物是人非后的互诉衷肠。一切来得那么急,所以苏菁问得那么不见外,那么开门见山。
韩未冬的目光落在苏菁的额头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若不仔细看,也看不见,随后她答非所问道:“喜宴上有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空气中传来了远处的唢呐声,吹的是民间喜事必备的曲子,那些鼓着腮帮子摇头晃脑的乐手恍若在眼前。
苏菁刚在门外咽下去的眼泪,这一刻又涌了上来,她单膝跪在韩未冬的身旁,拉起了韩未冬的手,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毫无头绪。她急匆匆地赶来,一路都在想着如何抄近路,对马夫发火,向丫鬟抱怨,快马加鞭连家都未回,身上穿着几天的衣服风尘仆仆也顾不上了。如此千山万水、翻山越岭地见着了,她竟无言以对了。
韩未冬任由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韩未冬别过脸去,目光透过窗户,似乎能将韩府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要认输。”她的语气里没有委屈愤懑,没有憎恨不甘,就像此刻空中飘舞的雪花,悄然落在喜气洋洋的韩府里,落在车水马龙的西关街上,落在华灯初上的长安城里,却不会再有一个人,为她走在积雪的长街上。
二
韩未冬自幼便是众人口中夸奖的标杆,小到她的簪花楷书,大到她的待人接物,无一不是长辈们心中的完美楷模。她从出生起就诠释着“得体”二字,五岁而乖,十岁而聪,十五而甜,十六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升迁为从二品中书侍郎,上门求亲的媒人意料之中地踏破了门槛。
华夏女子到了适嫁的年龄,挑选中意的夫婿便是举家上下一等一的大事了。好在华夏风气日益开化,男女婚前也都能见上面,譬如让条件相当的未婚男女经媒人的介绍,约定个地方喝一喝茶,目的是让彼此见一见,以免掀开盖头看见的是和媒人所描述的天壤之别的人。这种见面的方式起初规模并不大,但架不住效率高后患少,迅速流传盛行了起来。
十六岁的韩未冬,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人生的必经阶段,连八十岁的祖母拄着拐杖也加入到了为心爱的孙女“择夫”的浩荡工程里。通过韩家主母、祖母的层层筛选,在媒人的安排下,韩未冬三天两头地要去喝一喝茶。这导致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闻茶色变,苏菁当年倒是没少以此打趣她。
从前韩未冬很少出门,一个月也就见两回发小苏菁,陪家中女性长辈上上香,平日里待在家里看看书、赏赏花、做做女红,有时候帮着母亲接待几回父亲同僚的女眷,十六年如一日,倒也没有觉得不妥。
自打开始出门“喝茶”,她便多了个乐子,记下对方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待到闲了,和苏菁赏花喂鱼的时候添些私房话。
这些喝茶的对象,也有些格外让人难忘的对白,譬如:
“我吃茶只吃雨前龙井,这是我的习惯,你须得记牢……”
“我并非如父母媒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婚后我也不可能就你一房,肯定要纳妾的,这事儿我得提前说清楚……”
“你嫁了我,在生儿育女前,地契上是不能加你名字的,这个你能理解的吧……”
“我只愿找一人花前月下吟诗作对,我素来讨厌金银那些俗物,向往毫无束缚的生活……”
这些头一次见面便说的话,自然是止增笑耳。苏菁特别喜欢听韩未冬说这些,在韩未冬怀里笑岔了气是常有的。
苏菁家里老祖母七十大寿这天,韩未冬一早就到了苏府。苏菁见她来,一脸神秘地拉着韩未冬便进了闺房。韩未冬再明白不过这表情背后的意思了,果不其然,待到只有两人的时候,苏菁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八卦起来:“你知道刘大人的女儿刘思乔吧,得了相思病!”苏菁向来没有卖关子的耐心。
这位刘大人的千金性子要比韩未冬更安静,偶尔在宴席上碰见,她也不和同龄人应酬,清冷得很,让人怎么也不会把“相思病”三个字和她联系在一起。韩未冬脸上浮上一丝吃惊,十分满足苏菁的心情,苏菁接着道:“你知道害她得了相思病的是谁?”因为兴奋,她的语速也加快了一些,懒得等韩未冬回应,继续道,“你可知道洛阳富商的长子夏至?”
洛阳夏家以做丝绸生意出名,不但销往全国各地,最厉害的是他们家是皇室丝绸的唯一供应商,所以即使不在京城长安,官员商人们也都听说过夏家的名号,韩未冬想了想点了点头。
“就是他!”苏菁站起来倒了一杯水喝下,仿佛憋着这样的八卦费了她不少心思,“说刘思乔陪她母亲上香的路上见过他一面,然后就害了相思病!”说着咂了咂嘴,“相思病不是该我得才对吗?”苏菁笑着自我打趣起来。
韩未冬比苏菁长了两岁,两人家境相似,可性子却是天壤之别,一静一动,苏菁从小就没少闯祸,俨然一个假小子。的确,这种有违大家闺秀风范的“相思病”,是她这样的人才敢得的。
“夏至突然来了长安,你可知道为什么?”苏菁自问自答道,“我都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娘去世了,他爹把从前养在外头的几房女人都接进了门,可怜他娘还未过六七呢。”韩未冬捻起一颗莲子,那时正好是夏天,树上知了叫着,池塘里荷花开着。韩未冬这些年在母亲组织的夫人聚会上,没少听这些富商官僚家中的秘闻,她并不觉得吃惊,一脸专注地剥着莲子。
“夏家嫡长子夏至和他爹从小就关系很差,他娘生前一直要培养他,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可惜他太不争气了,寻花问柳,没少祸害姑娘,远不如那些外头女人生的庶子有出息,所以你看他也不争家产,和他爹怄气之后干脆离家出走来了长安。”苏菁兴奋地说着,缓了口气,接过韩未冬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挥了挥手继续道,“他来了长安很快就和那些纨绔子弟公子哥打成了一片,吃喝玩乐如鱼得水,出手是一夜千金的阔绰,身边狐朋狗友更是数不胜数。”终究是旁人的家长里短,增加些有趣的谈资而已,事不关己自然是不知冷暖的,韩未冬没少听纨绔子弟败家的例子,所以也未曾有什么震惊波动。苏菁一股脑儿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未冬,你明儿又有茶局?似乎是那个宋少爷?”
韩未冬点点头,又见苏菁一脸替自己委屈的神色,语气平静道:“总是希望能快些寻着合适的成婚才是,自我赴茶局以来,祖母寝食难安。”
苏菁嘴巴噘得老高,一脸不乐意道:“我后年也十六岁了,到时候我爹娘肯定和你爹娘一样给我安排这些,我定是不会去的!”说着有些愤然,好像明天赴茶局的不是韩未冬而是她一般,“我的人生不该这样,我要的婚姻也不是这样的!”
韩未冬咽下莲子,见她人小鬼大的模样,忍俊不禁道:“那你要的,是什么?”
苏菁左手握着空拳,狠狠落在右手手心里:“爱情!我要的是爱情!”
韩未冬没忍住轻笑出声:“是害相思病的那种吗?”
苏菁急得脸红,捶了两下韩未冬道:“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日我若遇到了中意的男子,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嫁给他!”她卷了卷手中的帕子,“未冬,我总觉得这茶约啊,就像是集市上的小贩和客人谈好价钱,然后这买卖就成了。我可不甘心自己像集市上的东西被人挑来选去,你难道甘心吗?”
韩未冬见远处有丫鬟急匆匆朝她们走来,显然是筵席将开,站起身,长话短说地解释道:“门当户对是最稳妥的做法,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两人的生长环境类似,以后的分歧也会小很多。你呀,也不必把婚姻想得那样悲观。既来之则安之便是。”语落,丫鬟便来请二位去中堂。韩未冬和苏菁挽着手抬脚出门。此时已是六月,荷花池里一片粉白,池边柳树翠绿喜人,高空之上是大片大片的白云,看不见尽头。韩未冬微微抬头,看着辽阔的苍天白云,忽然想着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从这个宅子,到另一个宅子,一眼会望得到尽头,不由得有些怔怔失神。
红烛高堂,福寿无双,老人家的寿宴总是不热闹不成局的,可这样的热闹,总是让人在散场时心有戚戚,好似一场岁月的狂欢,叫嚣着主人数十年来的不易和骄傲。客人们都离开了苏府,两姐妹又依依不舍说了些话,韩未冬才与苏菁道别离开。
很多年后,韩未冬依然无比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自己离开苏府时的所有细节。
三
夜色如墨,月上中天,苏府正门檐下的灯笼氤氲着红色的光,有两只飞蛾绕着乱撞,石狮子的头顶上也被洒了一层光圈,苏府门口的街上一片寂静。韩未冬穿着藕色礼服,裙子的下摆上绣着的是碧绿的荷叶,她静静地站在石狮子下,耳边能依稀听见府内后院池塘里的蛙声连天,吵得让人有些心烦。
车轮辗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打断她的胡思乱想。韩未冬站了一会儿,觉得膝盖有些发麻,便迎向马车的方向去,可马车经过她身边却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韩未冬想着许是马夫未瞧见自己,便小跑了两步,轻声唤道:“陈伯,我在这里。”说罢轻轻扣了扣马车的外壁,马车果然立即停了下来。马夫转身探出脑袋,露出一个询问的神色,韩未冬定睛一看,发现这马夫不是自家的陈伯,有些发蒙,紧张地后退了一步。
韩未冬立刻意识到是自己认错人了,脸瞬时涨得通红,正待解释,却忽然见到马车内的帘子动了下,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拿住了布帘的一角。那是一只她从未见过的漂亮的手。白皙的手指纤细修长,看上去十分有力,缓慢掀起布帘。这只苍白单薄的手,大拇指上偏偏戴着一只乌黑的墨玉扳指,韩未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掀起了帘子。
帘子后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车厢里光线很暗,天上的月光勉强能勾勒出他的轮廓。韩未冬看不太清楚他的长相,只是感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没有敌意。那人目光稍稍在韩未冬的脸上定格了一瞬,说道:“姑娘,可需在下送你一程?”这声音如烈日下的泉水,沁到人心里去了,这话的内容分明有些不合时宜的轻浮,但他缓缓问来,竟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感。韩未冬只是愣愣地看着车厢里那个男人,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竟生出些不真实的好看。
见韩未冬并不回应,那男子也不急,就这样在车厢里安静坐着等她说话,丫鬟叶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此时异样的沉默:“小姐,苏小姐一定要让我捎些莲子带回去,这就耽误了……”
韩未冬猛然回过神来,顿觉自己这样十分不得体,立即镇定下来,移开落在那陌生男子身上的视线,轻轻屈膝行了个礼,道:“夜色太暗,认错了车,耽误公子了,抱歉。”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身后自家马车走去。
那辆被认错的马车却并未立即离开,那男子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妨事儿。”
韩未冬没有再回头,也没有搭腔,镇定地走向马车,心里却在反复回想着那男子说出的这几个字。平常周围的人都不是这么说话的,却偏偏觉得他的儿化音加得很别致,特别有韵味。越想,越觉得他的声音好听,有点意思。
丫鬟叶儿搀扶她在车上坐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韩未冬有些错愕,反问:“什么怎么了?”叶儿有些激动:“刚刚小姐你自个儿笑得很开心。”想了想,生怕她不理解,打了个比方道,“像苏小姐那样。”
韩未冬故作镇定地收起嘴角的弧度,不再接话茬儿,身子轻微挪了挪,靠着窗边坐了下来。也许刚刚有些耽误,马夫着急回府,等她坐稳后,便向前赶去,片刻就赶上了那辆依然慢慢前行的马车。韩未冬听着外面的声音,知道两辆马车马上就要并行而驶,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微微掀起车帘的一小角,只能看到旁边马车的车轮滚动,然后赶紧放下手任由刚刚露出一条小缝的窗帘垂下。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她的额头却生生出了浅浅的一层汗。
“小姐,明儿下午,宋家公子约了喝茶,可今儿睡得要比平常晚些了。”叶儿倒是没有发现韩未冬的异常。
“不妨事儿。”韩未冬心不在焉地敷衍道,突然想起了这几个字,正是先前那位公子在得知自己认错车后的回话,嘴角不由自主地撇了撇,自己说得怎么就没有人家说得好听呢?
次日午后,忽然狂风大作,明明一炷香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下起了暴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庭院里,整个府里都是嘈杂的风声雨声,皱着眉头正要出门的韩未冬却莫名地舒坦起来。
“这雨下得这么大,喝茶改日再约吧。”韩未冬打开室内的窗户,随意半倚在窗前的软榻上,伸出手开心地捕捉那些砸在窗檐上粉身碎骨的雨滴碎片,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格外清新。
叶儿见小姐如此说,探头出去看了看天,不光阴云密布,还隐隐有闷雷传来,确实不太好出门,她低低叹了口气,转身对跑腿的下人吩咐了几句。
韩未冬边悠闲地剥着莲子吃,边随意地翻看诗文消遣,刚读完两三篇,眼角余光瞥见跑腿的下人小跑着回来,在门边对叶儿低声说了几句,接着叶儿脸色一变,点点头转身进了房内。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韩未冬猜到多半和今日约好的茶局有关,本来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心里腾地生起一股烦闷之气,无奈地将手中诗集往桌上一扔,叹口气道:“是不是娘亲絮叨着让我去?”
叶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好言委婉劝慰道:“小姐,你可知那位宋家的少爷,午膳没用便提早去了茶楼里等你,此时也被雨困在了茶楼里。”见韩未冬满脸愠色,又小心开解道,“小姐,这夏天的雨也是一阵一阵的,现在虽大,等下说停便停。既然那位宋家少爷诚意十足,我们不如等雨停了便去好了,也别枉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叶儿在旁边说着,韩未冬却面无表情,专注地剥手中的莲子,没有像之前那样去掉莲心,而是直接丢进嘴里,仔细嚼了半天才咽了下去,莲子清香,可不去掉莲心则味道极其清苦。只是韩未冬却好像在想着什么走神了,仿佛没有感受到一点苦味,脸色如常。叶儿知道小姐此刻心情极为不好,很快收声闭嘴,房间里沉默得只听得到窗外传来的雨声。屋内的安静让叶儿有些委屈,她实在不知一向并不排斥茶局的小姐今日为何如此抗拒,左思右想后终于打定主意,准备拼着被夫人骂一顿,也要去替小姐回绝下午的这场茶局。此时的韩未冬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是一种茫然又无奈的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看了看窗外的雨,冲叶儿轻轻点了点头。
叶儿得到小姐的首肯,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地重新张罗起韩未冬的行程。
待到韩未冬换好了苏丝长衫,梳好了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支步摇后,外头的雨果然已如叶儿之前所说的那样小了许多。她接过递来的二十四股墨荷雨伞,上了自家的马车,直往繁苍楼去了。
繁苍楼是长安城里最好的茶楼,老板也格外会做生意,晚上,这里是最好的听书地儿,而太阳落山前,这里则是喝茶的最好去处。顶楼专门设有包厢,可容纳两三人或者数十人的包厢皆有,布置得也颇为雅致,虽然包厢的费用极高,但是茶好环境也好,若不提前预订,当天来,是坐不进包厢里头的,东边临窗的包厢,可见湖光山色,更是需要提前好几日预订的。
宋家的少爷,订的便是临湖景的包厢,其诚意可见一斑。
车在繁苍楼下停稳,叶儿赶忙先下车撑着伞服侍小姐。韩未冬看着长街尽头那道漂亮的彩虹,心情好了一点,挥了挥手示意叶儿雨已经停了,用不着再打伞了,再看了一眼雨后难得一见的彩虹美景,拢了拢长发,低头浅笑着走进楼中。彼时彩虹的光亮照在她侧脸上,衬着嘴角若有若无的一抹笑意,这等光景却是自己不知的。
韩未冬来过繁苍楼几次,算不上轻车熟路,但也不陌生,摆手婉拒了想要上来领路的小二,径直往顶楼走去。有日子没来繁苍楼了,韩未冬发现楼内的装饰已换过,房门前摆着的一长溜盆栽里的花也开了。顶楼一共只有一左一右两间包厢,都是临湖的好位置。韩未冬却停下脚步,看着两边都紧闭着的房门,皱起眉头。
到底是“白露”还是“谷雨”来着?韩未冬有些恍惚,叶儿之前在马车上告诉过自己,只是自己当时好像在走神……想到这里,耳边蓦地蹿出昨夜男子的声音,虽四下无人,她的心还是一下子拎了起来,脸色发烫。她赶紧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左右两扇房门,稍一思忖,走向左边,轻轻在“白露”包厢的门上敲了一敲。
片刻后木门就被人从里头拉了开来,从里面移开木门的手极其漂亮,而大拇指上赫然戴着一只墨玉扳指!低垂着视线的韩未冬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昨夜月色清淡,他又在车里,看不大真切,此刻雨后初晴,阳光正好,她这才发现,眼前的男子竟是这样好看,眼前这男子用玉扣束起了一半长发,个头比她高了许多,微微低头,目光才能与韩未冬抬起的眼神对上。他的眼神倒是和昨夜时一样,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笑意变浓,轻声问道:“你来啦?”
韩未冬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什么,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还好平日里养成的性子让她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倒没太失礼,使劲眨了眨眼睛,按捺着内心的惊喜,却怎么也遮不住嘴角浅含的笑意,微微行个礼道:“让你久等了,抱歉。”
男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一闪而过,却没有说什么,侧身请她进了包厢内,随后轻轻关上了门。韩未冬走到窗边,窗外是雨后接天莲叶无穷的碧色,心里顿时无比清凉舒爽,再瞧见临窗的榻上放着一只茶壶和一只杯子,杯子里的水早已经凉了。看样子他的确等了许久,她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男子从边上的架子上取来一只白色瓷杯莲花茶托,放在自己对面的茶台上,拎起茶壶,斟了七分茶,道:“夏日闷热,我要了壶荷叶茶,你喜欢喝吗?”
韩未冬坐定后,点头道:“喜欢。”说罢,有些懊恼地拢了拢裙摆,她有些后悔今天叶儿准备衣服的时候,自己就做了甩手掌柜,出门的时候也没好好照照镜子,也不知道这身衣服自己穿着好不好看。
男子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续了一些,悠然问道:“长安城可有什么好的去处?”
韩未冬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那男子身上有种亲和之感,虽然话题起得有些意外和自来熟,却不让人有排斥之心,想了想道:“你可知这繁苍楼日落后,会有先生说书?这里的说书先生,是城里最好的。”
男子点头表示赞同:“我看啊,那庄先生,不光是这城里最好的,应该是华夏最好的。我已捧了好几天的场子了。”说着随手拿起桌边的折扇,轻轻打开了两节,复又合上,显然是在模仿庄先生的神态,别有一番风味。
韩未冬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素来是大家闺秀做派的她,流露出小女儿的神态,多了几分异彩,让对面的男子目光不再移去。韩未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道:“城外有座南山寺,山脚下的素面很好吃。”她不像苏菁那样活泼好动,去过的地方统共就那么几个,如今让她介绍长安城的特色,还真有些为难。
男子“嗯”了一声,没着急找话题,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待杯子搁回,忽然笑着说了一句:“真巧啊。”
这看似突兀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韩未冬想着昨天晚上认错了马车遇见的人,竟然是今日茶约的宋家少爷,真真是巧,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明日去吃一碗素面?”他自然而然地问。
韩未冬不曾抬头,顺其自然地回:“好。”
“明日下午,繁苍楼门口见?”他又道。
韩未冬仍旧不曾抬头,还是刚刚的音调道:“好。”
外头的湖里一只青蛙从荷叶上“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韩未冬侧脸望去,正好迎上了夕阳的余晖,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眼睛,眯着眼睛回望过来,碰上了对面人的热烈目光,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在下夏至,姑娘怎么称呼?”
这话犹如给了韩未冬一记闷棍,笔直的脊背突然一颤。她心里一惊,马上意识到自己肯定是走错包厢了……
她故作镇定地低头抿了一口茶,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起来。和他聊了半天竟然不是约定的人?其实细细想想,从两人之间第一句对话起,就应该意识到不对才是。更夸张的是,自己竟然还和他定了明天的约会……对了,这个夏至的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一时间百般念头缠绕在心头,韩未冬低头蹙眉想着,感觉有些头疼,既然发现千头万绪一时间怎么也理不清,索性放在一边好了,那又怎样呢?所以再一抬头的时候,她的表情已经恢复成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道:“我叫韩未冬。”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忍不住微笑起来,补充了一句,“真巧啊。”
一个是夏天,一个是冬天,果真是好巧啊。
“我是洛阳人,来长安不久。”夏至说道,声音不高也不低,却偏偏让人觉得他说什么都好听得很,“洛阳的小吃不比长安城里的多,还是长安好。”
夏至本就是一身落落大方的气质,韩未冬在他面前只觉得很是亲切,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便更舒坦起来。韩未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长安虽好,但我也不常出门,知道的未必有你多。”边说着边抬手为他斟茶,露出一截如藕般的手腕,好奇地问道,“洛阳的气候比长安好些吧?”
“你们长安人聊天时总喜欢先从天气聊起?”夏至笑着打趣,见韩未冬脸色一红,才正色道,“没什么大不同,只是天黑得更晚些,秋天风沙小些。其他的,我倒不觉得哪里好。你若有机会去洛阳……”他顿了顿,摇头解释道,“我这次来长安并不打算再回去,所以也招待不了你,如今只能觍着脸让你来尽地主之谊了。”
夏至,洛阳,不打算回去。
韩未冬终于确定眼前这人是谁了,想起苏菁那日与自己在闺房中谈论的八卦对象竟活生生坐在自己对面,感觉真是有些微妙。随即她毫不生分,顺着话头问道:“看来你这是离家出走,才来了长安?”
夏至跟着念叨了两遍“离家出走”这四个字,先是点头,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可不是,离家不归,出走他方,你总结得可真在点子上。”
韩未冬和不同的男子喝过很多次茶,不是心不在焉便是强颜欢笑,唯独这次的误打误撞,让她竟然生出了些许留恋些许期待。夏至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韩未冬也没有问他是独自喝茶还是等友人赴约,两人这样对坐在席间。窗外的十里荷花开得正好,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一只停在荷花上头的蜻蜓上,湖水悠悠,待收回了目光,遇上了彼此的目光,会心地笑了笑。
“离家出走,好玩吗?”韩未冬开口问道。见过韩未冬的人,都会觉得她的言谈举止诠释了四个字——大家闺秀。当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让对面的夏至心头微荡,她的举手投足间生出了几分旁人看不见的率真和可爱。
夏至合上杯盖,便口若悬河开了:“倒是十分有趣的,这次去了京都、金陵,最后来了长安,本想近日再一路往北,总觉得有些恋恋不舍,于是又多待了几日。我本想多逛逛,可在长安结识的狐朋狗友,只熟悉这里的牡丹阁万花楼流金坊,好生没意思。”说到这里,夏至突然打住,他又拿起了杯盖,把玩了一下,来掩饰自己微微的不自在,内心真想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刮子,竟然在她面前说自己逛窑子!他分明只想和她多聊几句,怎么竟这样口无遮拦,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睛看向窗外。
韩未冬长在深闺,但这些烟花场所的名字,从苏菁的坊间八卦中没少听说,因此,她并不像外表所表现得那样阳春白雪,见夏至脸颊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羞涩,心里却被他这样的局促撞了撞。
一个男人,只有在心动的女子面前,才会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局促。
不过在对于男人逛窑子的事情上,韩未冬和苏菁不是没有讨论过,“见过世面”的苏菁态度十分激烈,认为士可杀不可辱,将来自己的那位胆敢逛窑子,她便敢做寡妇。韩未冬的态度倒是淡定许多,她虽活得循规蹈矩,但是包容性极强,男子的寻花问柳固然不好,但是逢场作戏总是不可避免的,她看得很开。
“长安的姑娘好看,还是洛阳的姑娘好看?”她执起茶盏,手腕往下压了压,靠近嘴边轻轻抿了抿。
夏至显然没有想到她不但没有脸红嗔怪,竟然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来帮自己解围,二来也化解了这样的尴尬。他脱口而出道:“当然是长安的姑娘。”说完又觉得不妥,又连忙补充道,“我说的不是烟花之地的姑娘,我是说长安的姑娘很好看。”见韩未冬含笑看着自己,他又觉得这话还是补充得不够明朗,于是提了几分音量,道,“我的意思是你好看。”
这话落在了夏日的傍晚,终于让对什么都风轻云淡的韩未冬红了脸。夏至本想再补充几句,结果自己也红了脸,这样的甜言蜜语,他从前没少说过,这回却突然生出了少年的紧张和忐忑。
韩未冬抚了抚发梢,将杯盏往里头推了推,直起身来。夏至也跟着起身,想开口问话,却又不敢多说话,怕哪里再说错了。韩未冬似乎一眼能瞧见他的心思,走到了移门边上,单手搭在门框上,侧出半张脸对身后的夏至道:“明天见了。”移门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她走出门外,回过身来,又轻轻移上。
她自然不知道屋内的夏至直愣愣地看着她走,直愣愣地看着她合上门。他的表情由紧张变成了微笑,随即他用力转了个身,然后对着窗外笑出了声。
坐在马车内回府的韩未冬脑海中思考了许多,她回顾了一番遇到他的情形。他好听的儿化音就暴露了他不是本地人,今天从进屋子起那只放着一杯茶盏的茶台,她更该意识到自己是走错了的。可是夏至的话,那句“你来啦”的开场白,将他的企图心表现得游刃有余,苏菁曾和自己说的那些关于他的话,可以听个三分,夏至的确是个情场老手,可是那又怎样呢?夏至也对自己动了心。
韩未冬下了车,走回自己的闺房中,便迎来了母亲的询问,她懒懒地回道:“今儿和苏菁逛了逛,忘记去了。”韩未冬从未爽约过,所以母亲听了这话有些吃惊,不等母亲问话,她又补充道,“和这位宋家公子,没有什么缘分,罢了吧。”韩未冬虽然温顺,但并不代表她没有主见,母亲也并非死板的人,听女儿这样讲,并未怀疑,只是叹了口气,半晌才有些失望地点了头道:“就依你吧。”
夏夜已至,韩未冬独坐在兽爪底座铜雀镜前,她突然想起了苏菁前不久和她说的话:“你甘心就这样赴一次又一次的茶局,将自己嫁了吗?”甘心又怎样,不甘心又怎样?韩未冬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那些花前月下的儿女情长不过是话本子里的,有几个人能遇上,遇上了穷折腾一番又有几个好结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所以人应该学会认命,不是吗?
韩未冬走向窗口,轻轻推开了半扇窗,抬头望着天上刚刚捧出的一轮圆月,想着夏至的那张脸,她豁然开朗起来,这样说来,自己的命不是很好吗?她开心地笑了笑,冲着月亮眨了眨眼睛,千里共婵娟,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她心头是有些欢喜的。
四
次日清晨,韩未冬起了个大早,她出现在苏菁床榻前的时候,苏菁吓了一跳。韩未冬挑了件看似简单实则也很简单的夏日墨荷襦裙,绾着半层长发,不过一件浅绿色的披帛点亮了整体的气色。
“未冬,我们约了吗?”苏菁迷糊地看着她,揉了揉眼睛。韩未冬和苏菁认识这些年来,要是想见都是提前几日约了的,这样的突然来访,竟是头一次,让苏菁猝不及防。
韩未冬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看了看窗外,丫鬟识趣地退下,带上了门。她低声道:“我遇上了一个不错的公子,没有和家里说,今天下午我和他约了出去逛逛。恐怕以后免不了出去逛逛,我都说了是和你出去逛,你记着,可别说漏嘴。”简短的两句话,让苏菁的嘴巴张开了半天也不曾合上。
尽管韩未冬十分理智地表达了她的诉求和诉求的原因,但是这个信息量过于庞大,苏菁记得不久前她还和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的理论,转眼她竟然看上了一位中意的公子,这公子竟然还不是家里安排认识的,这些放在韩未冬身上,是多么不可思议。
等到苏菁缓了过来,韩未冬便简单讲述了一下两人相遇相识的过程,只是隐去了夏至的名字。大大咧咧的苏菁自然也忽视了这个细节,她先是激动地摇了摇韩未冬的肩膀,随即又抱了抱她,接着掀开被褥光着脚下了床榻,兴奋地走来走去,好像迎来突如其来的爱情的是她一般。想了想,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来些许细碎的银子,递给韩未冬道:“未冬,这些你拿去。”
韩未冬有些感动道:“我平日里比你花销少多了,我有积蓄。”
苏菁想想也是,便随意将这些搁在了一边,然后拉起韩未冬的手道:“那位公子能遇到你这样的姑娘,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韩未冬被这话逗乐了,末了,她隐下笑意道:“何尝不是我的幸运呢?”
爱情来了,从来都是两个人的幸运。
下午时分,韩未冬如约而至,她刚出马车,夏至便迎了上来,兴冲冲地道:“听说在南山寺可看见长安城的全貌,不如我们吃完了素面,就上去看看?”
韩未冬笑着点了点头,夏至才发觉自己因为她的赴约有些欣喜若狂,有些失态,轻声咳了咳道:“那个,你路上来得还顺利不?”
韩未冬点头道:“顺利。你呢?”
夏至其实一早就来了,自然没有好意思告诉韩未冬自己的迫不及待。两人并肩而行,韩未冬撑着遮阳的油纸伞,保持着恰恰好的距离,少一分太亲昵,多一分又太疏离。夏至随口说着些近日听见的街坊传闻,逗得韩未冬时不时地低头轻笑。
坐车也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人竟然一路聊天,走了一个多时辰,生生走到了南山寺的脚下,也不觉得累。
青山幽幽,山脚之下,有处不显眼的茅棚,那棚子里随意放着四五张桌子,已有两桌的客人,不远处就停着豪华的马车。夏至感慨道“好吃的不怕路远”,韩未冬笑着说是。她从前和母亲上完香,会来这里吃一碗,每每到了月初月中,定会门庭若市,如今是夏天,也不是上香的时候,所以人来得少些。
待韩未冬和夏至挑了个阴凉的位置坐下,她便要了两碗观音面。两人正在等着,那两桌刚吃完的客人中,有位女子十分扎眼,穿着胭脂红色的纱裙,红唇在白皙的脸上格外醒目,给夏日的午后平添了几分热烈。她的目光落在了韩未冬的这桌上,突然妩媚地笑了笑,原本与她说话的同行男子,也止住了话头,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去,似乎说了句什么逗乐的玩笑,她捶了捶对方的肩膀,娇笑着向韩未冬这桌走来。
韩未冬并不认识这样的女子,从她的谈吐穿着以及与这些人的交往上来看,韩未冬能猜出几分她的身份,目光中却无任何轻视。看着对方姗姗走来,韩未冬充满了疑惑,略一想,她便看了看一边的夏至,夏至也看见了走来的女子,脸上写满了局促不安,于是那女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无视一边坐着的韩未冬,径直走到夏至的身旁,抬手亲昵地拍了拍夏至的肩膀道:“我说夏公子,昨儿怎么没来牡丹阁,叫我们姐妹们好等。”
夏至的肩膀往后微微闪了闪,这位女子似乎并不在意,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继续道:“嫣儿姐姐可是等了你一个晚上呢,你看长安城那么多公子哥儿,可没谁能让嫣儿姐姐动心呢,你可不要辜负了。”说罢,她才注意到一边的韩未冬,目光毫不避讳地死死打量了一番韩未冬,充满了不屑和轻视,转身对夏至道,“夏公子的口味变得如此清淡,还真是始料未及。”
韩未冬的脸上没有不悦没有气愤没有一丝涟漪,这句话的前一刻她的表情是什么样,这一刻还是什么样的。夏至忙不迭地推开了搁在他肩膀上的两只手,有些尴尬地道:“以后我不会去了。”
这个姑娘目光一惊,不可思议地尖声反问道:“夏公子,是我这话得罪你了吗?怎的好端端的说这样绝情的话……”话音一转已经带上了哭腔,随即她便瞪着韩未冬,觉得一定是当着韩未冬的面,夏至才会说如此狠心的话,咬着嘴唇狠狠瞪着韩未冬。
韩未冬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抬头看了看她,随后又将目光落在了一边的夏至身上。夏至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忐忑,见韩未冬看着自己,十分不安地正要说话解释。韩未冬终于开口,缓缓道:“夏公子,你陪这位姑娘去边上聊聊吧,站在这里,挡着了我的风。”没有对那位女子的轻视和不屑,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四两拨了千斤,十分得体,还给了夏至足够的台阶下。
夏至连忙起身,这位姑娘嗫嚅了几句竟无从反驳,看了夏至一眼道:“今晚上嫣儿姑娘推了所有的客人,只等夏公子,您可别伤了人的心。”说罢拂袖而去。女人只有在喜欢自己的男子面前,赌气才能得到重视,若是这个男子对你没有心,你赌气,反是给了他和你断了关系的理由。
夏至站在茅棚外头,背影写满了局促不安。他回过头来,看着韩未冬,然后挠了挠后脑勺儿,尴尬了半晌,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咧开嘴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说话,反而让韩未冬嘴角忍不住浮了浮,轻轻道:“面好了,快来吃。”
夏至连忙点点头,走回了桌旁。韩未冬递上了一双筷子,接着道:“这浇头是现做的,很新鲜,尝尝看是不是比你从前吃过的好吃些。”
夏至接过筷子手腕顿了顿,又点了点头,将筷子并拢对齐,然后低下头,垂着的刘海儿挡住了韩未冬看他眼睛的视线。韩未冬也低头用筷子夹起了几根面条,隔着一碗面,她竟然看见了夏至往面碗里掉落了几滴眼泪,这一出让她陡然一惊,手中的筷子悬在了空中,她有些惊诧,有些惶恐,转瞬,她又有些心疼他。
夏至没有抬头,继续吃面,起初只是小口,后来变成了大口。等他使劲地吃完了,眼前便是韩未冬及时递来的绢帕,他接过来,擦了擦嘴巴,又擦了擦眼睛,终于抬起头,带着一如既往的风度和笑容道:“帕子脏了,我回头送条新的给你吧。”
韩未冬单手撑着下巴,认真地注视着他,答非所问道:“我,不大喜欢你这样对我笑。”清风拂过她的发丝,她的笑容像是十里荷花绽放,宁静却不平庸,身后绵延的青山方能衬得上如此的嘴角轻弯。
这两人从一开始到前一刻为止,都在刻意保持着熟悉的朋友的关系和假象。韩未冬的这话出自真心,是她头一回开口对他说自己的喜好,让夏至有些眩晕,有些忐忑地问道:“我笑起来,似乎都是这样啊……还有不一样的吗?”
韩未冬点点头,眨眨眼,微微翘起嘴巴,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道:“这样的笑容太过完美了,多了几分防备,少了几分真心。”她的语气有些许的嗔怪,又有些许的不满,最终化作了女子特有的羞涩,垂下了眼帘。
你看,女人啊,无论闺阁淑女还是烟花烈女,但凡有些和身份不相称的作态,定是吸引人的。
两人行至山中,山间绿树成荫,蝉声幽幽,阴凉惬意,一路至山顶的南山寺,已是日暮时分,寺庙飞檐处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一直燃到视线尽头。
夏至与韩未冬并肩跪在佛前,仰头望着慈悲俯瞰众生的佛,然后又看了看对方,从认识到如今,不过两个日落的光景,却一眼看懂了对方的前半生;而那高高在上的佛祖,望见的是座下善男信女的后半生,所以笑得很慈悲。
两人从寺庙中出来,韩未冬引着夏至走到西边敲钟的空地处,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她指了指脚下的一片,询问道:“好不好看?”
夏至从她身后不远处走近她肩旁,先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然后移向了她手指的方向。他来长安好几回,从未见过它此刻的模样:被晚霞笼罩着的长安城,山脚下的炊烟袅袅,一派安居乐业、国富民强的景象。长安,从骨子里透露着一种骄傲和大气,一如身边的这个女人。
晚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热气,他转过身看着韩未冬,突然道:“我走过不少地方,遇过不少人,但是……过得很……很荒唐。”此刻她的发丝被镶上了最自然的金边,她的美没有侵略性,那种由内而外因为自信散发出来的气质,有着颠倒众生的资本。
韩未冬并未出言打断他,仰着脸来看他,带着肯定带着期许带着和他一样的爱意,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曾觉得,若是真心爱一个人,是多么束缚和折腾的事情,我想着只要有着这副皮囊,口袋里有着这些银票,随时可以买来陪伴自己的人,总不至于孤单寂寞,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些岁月多么可怜可悲,我……再也不想过那种荒唐的日子了。我遇到你,未冬……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说到末了,夏至的声音有些哽咽,然后他自嘲一般苦笑了下。
韩未冬听他说完,缓缓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她靠近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认真中带着一丝俏皮道:“你的这副皮囊,我可是很喜欢的。”
夏至被她这调皮的话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抬手覆在她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背上,孩子气地说道:“不想你竟如此好色,以后若是遇上长得比我好看的公子,岂不是要寻花问柳?”
韩未冬“扑哧”一声也笑出了声,抬起另一只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就算我寻花问柳,也还得让某个公子为我守身如玉,不接待旁的客人呢。”她嗔怪地噘着嘴。
夏至一把揽住她的腰,她双手顺势勾着他的脖颈,仰头专注地看着他,残阳洒在山间,洒在林中,也洒在了这双人的身上:“那个……我从此再不会踏进烟花之地半步,我从前……”他还要继续说,韩未冬却将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嘴唇上,微微低头,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道:“你从前,欢喜的不欢喜的、荒唐的不荒唐的,都成就了今天的你,你不必为此向我解释和道歉,我遇到现在的你,和你的感受一样,只觉得真是太好了。”她轻轻背过身去,看着最后一线夕阳,“我遇到你之前,以为自己会平和安好地过完这一生,不敢奢望那些情生意动的美好,总觉得是不属于自己世界里的东西。你来了,让我的人生变得这样生动美好,这是我的幸运,谢谢你来了。”西边的尽头是燃烧殆尽的红得发黑的火焰,一行白鹭青云直上拉开了一片夜色。
夏至倾身向前,他的手穿过她的腰际,从韩未冬的背后紧紧将她搂住,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处。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她笑了笑,夏至抱得更紧了:“谢谢你,未冬。”千言万语,他最终只说出了这五个字。
韩未冬被夏至牵着手,她看见他脸上有孩子般满足的笑容,觉得格外幸福。她虽没有爱过其他男子,可并不笨,在对人性的了解上,是同龄人中少有的成熟,所以她付出了爱,并晓得什么样的回应才是真的爱。
她面对人生泰然自若,她面对爱情欣然接受,她心怀感激,她聪明,更智慧,这便是韩未冬。
两人一路行至山脚下,如墨的夜色在长安城的上空晕染开来,分别之际,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的打算。
韩未冬回去向长辈们坦白心意,夏至即刻起程回洛阳,向父亲说明此事,准备好聘礼前来提亲。
分别之处和韩府隔着两条街,夏至取出一支白玉荷叶簪,簪尾刻着字,递给韩未冬道:“这是我昨天与你分开后买的,上头刻着你的姓氏。”这样量身定制的簪子定是通宵达旦做成的,可他却只字未讲。
韩未冬接过披着月光的簪子,低头一瞧,便看见那簪尾处,果然刻着“韩”字,指腹可以感受到凹凸的刻痕,她没有推辞,落落大方地收了下来,道:“这便当作你给我的聘礼吧。”
夏至看着她收下,又听她说这番话,觉得再多说也只是不必要的客套。他想伸手拉一拉心爱之人的手,又顾忌这是在街上,靠近韩未冬的家,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作罢,翻身上马,坐稳后,笃定地说道:“你等我。”
韩未冬点点头:“我等你。”
他们的身后是青砖灰瓦的旧宅子,参天古树的树叶碎了月光,流转在空气里的是轻巧的夏花香气。只有他们俩是静的,那些穿过他们的行人和车马,随着街灯蔓延到下个路口、再下个路口……
五
韩未冬很快就被关了禁闭。八十岁的祖母听见“夏至”这两个字就已经气晕了过去,母亲一边扶着祖母,一边痛心地看着跪在堂屋中间的韩未冬,父亲的手杖敲裂了他足下的青石砖。韩未冬跪得笔直,没有哭,一脸的平静,和从前一样。
堂屋内只剩下了她和案上红纱罩着的灯,父母亲的争吵声时不时地传来。韩未冬看着案上的红灯,那火苗跳得正欢,她又抬头透过窗棂看向天上的那轮皓月,她想着他和自己看着同样的月亮,真好呀。
从小乖巧温顺的韩未冬,受到了家法的惩罚后,依旧恭顺温良,早起请安,睡前请安,不管父母是否回应,她一如既往。
从一开始的不解、责骂到后来的冷漠回应,韩母率先耐不住了,她先是哭着絮叨着她这几天又打听到的一些关于夏至的风流往事,接着痛心疾首地指责韩未冬的少不更事与不知深浅,面对韩未冬不卑不亢的一句回应——“从前的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待我一心一意,我愿意嫁给他”,最终只能总结为韩未冬被猪油蒙了心,走夜路撞了邪。
韩母甚至请来了法师、道士、和尚回来开坛作法驱邪,但在韩父的呵斥中最终没真的搞出太夸张的闹剧。无奈之下韩母以泪洗面好几天,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从苏家请来了救兵。
华夏民风较为开放,男女自己认识决定走入婚姻的也不少,韩家也不是死板保守的人家。若是独女韩未冬私下中意了某位男子,只要是身家清白的孩子,他们也不在乎门第差异。只是这夏至名声实在狼藉,是长辈们眼中不折不扣的“火坑”代表。
长辈们知道女儿与苏菁交好,这个时候也只能找最信任的人来开解,并且得保守这个秘密,否则传出去对姑娘家的名声影响太大。
苏菁来了,她只听了韩母的几句交代,小脸变得煞白。韩母见她紧张焦急的模样,想她定与自己所想的一样,心中有些宽慰,拉着她的手连连嘱咐:“一定要把她从火坑边上拉回来!”苏菁有些懵懂地连连点头,接着推开了韩未冬的房门,没有人看见她合上身后的门时,嘴角的笑容。
韩未冬见来人是苏菁,努努嘴道:“帮我倒杯水。”
苏菁“唉”了一声,颠儿颠儿地倒了一杯水来,双手递给了韩未冬。见韩未冬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一向对好友最熟悉的苏菁知道她虽然看上去温柔乖巧,但心里已然是下定了决心,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不会……准备私奔吧?”
韩未冬眼睛一亮,心中暗自感慨这闺中密友果然没让自己失望,点点头。
苏菁使劲咽了咽口水,她这样说是本能反应,以为韩未冬会犹豫分析,这么大胆不羁的想法,韩未冬竟然如此平静地承认了!苏菁半晌缓过来道:“太……太刺激了。”然后灌了一大口水,正经地说起话来,“我见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很是高兴,但是夏至,他真的值得你托付吗?”
韩未冬道了声“值得”,便缓缓向她讲述了两人相遇相识的过程,她说得很平静,但是甜蜜之意却洋溢在字里行间。
苏菁听她说完,却是一副难有的大人模样,她只问了几个问题:“你当初跑错了喝茶的包厢,他定知道你是跑错了,却老到地将你迎了进去,让你一错再错。你想过他起初对你,只是对一个长相漂亮姑娘的一贯反应吗?”
韩未冬回道:“想过。他与我一见钟情,本就是被对方的样貌气度吸引,谁的一见钟情不是如此?见到漂亮中意的东西,条件恰当,自然会想着下一步的亲近。若他当下告诉我走错了,便难有后来的交集,于他于我,都是憾事。”
苏菁想了想,似乎被她说服,又问道:“那位为难你的烟花女子,你怎么不让夏至帮你出头,好好羞辱她?他是不是怜香惜玉,怕得罪过去那些相好的?”苏菁到底有些意难平。
韩未冬摇摇头:“那个烟花女子,也非夏至的相好,说些不得体的话也是她那身份做得出来的,我置什么气。如果我对夏公子来说,只是简单的漂亮女子,他会处理得十分周到,说几句玩笑圆场的话,他混迹烟花场所这么些年,难道不会说吗?恰恰是他的手足无措,才显得珍贵。他若真的是如你所说的怜香惜玉,说的那句‘以后不再去了’,并非给那女子听的,是给我听的,怜的是我的香、惜的也是我的玉。”
“冬儿姐姐,你说的那些我都觉得对,只是,他对你的百般在意,不就是因为对得不到的东西,才格外花精力的吗?”苏菁反问道,她似乎对这位夏至之前的印象着实太差,所以问题也问得格外尖锐一些,“不过是前一天见面,他第二天就能准备好羊脂白玉的簪子送你,真真是出手阔绰,可这不是游戏花丛多年的老手常用的手段吗?”
韩未冬靠在榻上,移开杯盖,又放了回去:“他遇到我之前,游戏花丛的经历,让他知道如何讨我欢心,这不是很好吗?他遇到我之前,就已经是洛阳富商之子,送我的簪子符合他的身份背景,谈不上阔绰,只是在他能力之内的礼物而已。”她直起身来,给苏菁捏了捏肩膀,一如既往地温柔道,“那些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在旁人看来好像十恶不赦似的,却仍旧有它的好处,他对我体贴照顾,他愿意与我共度一生,其实比我更需要勇气。不必觉得我在这段感情里,吃了很大的亏,他应该感恩戴德烧香拜佛才是。其实他的出现,已经是我的幸运了,有生之年,能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他又恰好爱着自己,是要感恩戴德的。我韩未冬和他夏至,不仅仅感恩对方,更要感恩老天的安排。”
韩未冬是不喜多言的性子,如今和苏菁说的这些长篇阔论,是两人交往以来屈指可数的了。
苏菁一边担心那曾经流连花丛的夏至会辜负韩未冬,一边又为韩未冬找到心动的男子欢喜高兴,听了韩未冬的这番话,她心中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她从前与同龄的姑娘们聚会,常常会交流近来读的书听的段子,有一阵子长安女子风行读《女尊》,那里面讲着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强大的女人,要如何成为强大的女人二十一条等,大家说起来都头头是道。但是今儿见了韩未冬面对夏至、面对自己感情的心态、处理方法,她从骨子里被彻彻底底地征服了。
原来,真正强大的女人是这样的。
“你们私奔吧。”苏菁拍着韩未冬的手背,总结陈词。
转眼枫叶飘红,夏至未至,两人当初分别得急,韩未冬也没顾得上问夏至的洛阳住址,但是夏至是晓得韩府地址的,说好的俩月期限他没有来,也没有来一封信解释,韩未冬临着小楷字帖,心神有些慌。家中长辈们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贯的强硬冷漠,今年韩未冬的生辰也没有给她操办,韩未冬不吵不闹,双方都摆明了各自的立场。
初雪的早晨,韩母一脸冰霜地进了韩未冬的闺房,开门见山道:“夏至的爹死了,如今夏家乱作一团,个个都在争家产,哪里还顾得上你?对他们这种纨绔子弟来说,钱财比什么都重要,你就醒醒吧。”说罢韩母扭头便走。
午膳过后,苏菁连斗篷都没有披便来了,进屋时眉毛上的雪还未融化掉,她合上房门,急匆匆道:“夏至的爹死了!”
韩未冬点点头,声音有些低落道:“我听母亲讲了,他家里果然出事了,否则也不会误了约期。”停了停,语气里满是关心和担忧,“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家里的关系那样复杂,应不应付得来。”
苏菁感慨道:“你竟一点不担心他不会来?”说着坐在了韩未冬的榻边,担忧道,“你父母对他态度如此强硬,怕是他来了信,也到不了你手里,你的情况他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法子?”
韩未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样担心,想他来了恐怕也是见不到我的。”只一顿,她站起身来,从妆奁里取出两张银票递给苏菁道,“你得帮我一个忙。”
苏菁听她与自己耳语后,吃惊之余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这位发小当得起“智勇双全”四个字了。
繁苍楼喝茶视野最好的包厢其中一间被包了足足俩月,出手自然是阔绰的,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包下后也不见有人来喝茶,只吩咐小二:若有一位洛阳夏公子来,便迎进去。
去包下那包厢的自然是苏菁,这只是韩未冬计划的第一步,而苏菁在计划里的执行力堪称完美。
不出一月,繁苍楼的小二来报,苏菁要等的人来了。苏菁赶了过去,与夏至核对了身份后,便三言两语将韩未冬的近况告诉了他,让他尽量待在这里,以便联络,末了感慨了一句:“你能找上我家未冬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等夏至回话,苏菁便趾高气扬地往韩府去了。
韩未冬听见夏至来了长安欣喜万分,赶忙问道:“他看起来还好吗?”
苏菁摊手道:“我从前又没见过他,哪知道他如今这模样是好还是不好?”喝了口水又道,“接下来怎么办?我已经让那小子待在繁苍楼不要乱跑了,都听你的指挥!”说罢挥了挥手,俨然一副大将风范。
韩未冬已经收起了欣喜的情绪,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现在已经是腊月,天色暗得格外早一些。她又走到门外,对丫鬟说道:“今晚不去用膳了,你准备些点心来。”叶儿应声退下,不一会儿便布了些点心,识趣地退到门外去了。韩未冬关上门,打量了屋内一圈,拿起妆台上的红色雕花漆器首饰盒子,又拿起一边的胭脂,转过身来,对苏菁道:“你的外衣、斗篷借我。”
苏菁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又拿过韩未冬手里的胭脂盒子打开看了看,摇了摇头道:“这胭脂化开,还是不像血。”她环顾了四周,然后拿过韩未冬手中的漆器盒子,韩未冬还未阻止,她便很快很准地往额头上磕去,发出了一声闷哼,额头上便流下了血来,她不去捂着额头,反而安慰道:“不妨事,是外伤,刘海儿遮一遮便看不见了,过两年就好了。”
韩未冬半张的嘴巴久久合拢不上,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苏菁指了指自己的外衣和斗篷道:“快穿上走吧,事不宜迟。”
韩未冬觉得此刻说再多只是多余,她点了点头,迅速换上了苏菁的外衣,披上了斗篷,戴上了貂绒毛边的帽子,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金银细软揣进了斗篷里。待一切准备就绪,韩未冬看着旁边微笑看着自己的苏菁,眼泪又涌了上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菁菁……”
“走吧,未冬,我多羡慕你,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你奋不顾身。”无须祝福无须叮嘱,苏菁那时笃定她会拥有最完美的爱情。
“我走了。”韩未冬低声哽咽道,然后一狠心放开了手,压了压斗篷的帽子,走出了门外。丫鬟叶儿上前道:“苏小姐,我帮你喊车夫来。”韩未冬加快了步伐,头也不回地冲着后头的丫鬟摆了摆手,叶儿果然停住了脚步。
韩未冬低着头,两边石灯柱里透出的光照着肆意飞舞的雪花。穿过长廊的时候,她用余光瞥见了饭厅里的灯光,父亲似乎没有回家用晚膳,祖母一直卧床养病,那里用餐的只有母亲一个人,浑然不知屋外的情形。她心里一紧,眼睛有些酸,然后加快了步伐,脚下的雪破碎的声音格外响亮。行至侧门的时候,她停了停,转了转脚跟,想打量一番这自幼生长的园子,却只敢看看脚下一方被月光照亮的积雪地,然后一咬唇,脚跟转了个方向,走出了家门。
六
那一夜群星隐去,一轮皓月独悬空中,点亮了大雪纷飞的长安城。
那一夜繁苍楼外,依旧车水马龙,繁苍楼最受欢迎的庄先生,讲的是一出新戏文:洛阳富商夏和之死。
韩未冬自然顾不上留意说书的戏文,她在熙攘的街上走得很艰难。待到繁苍楼外,还未上去,便有一人从暗处的巷子里,走到了灯光下,那人披着墨色黑狐大氅,头发束起,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散发着由内而外的贵气,他的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墨玉扳指,在呵气成白烟的冬夜里道:“你来了……”
韩未冬收住脚步,抬眼看他,几月未见,没有猜忌没有生分,有的只是几分不舍几分想念和愈发浓郁的爱恋,冲着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的眼眶却生生地红了起来,快步上前,不顾周围的人流,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中,他说:“我带你走吧,华夏这么大,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韩未冬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雪花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他的眼睛那样深邃,像是那看不透的黑夜。他比几个月前清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她有些心疼,冲着他点了点头道:“出来不易,所以只带了一些便携的首饰和银票。”
夏至在女人身上从来都是一掷千金的,这还是头一回有个女人,心甘情愿主动拿出了积蓄,图的是和他厮守终身。他的眼眶湿润了,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呵气,道:“我去了几封信给你,杳无音信,想你这里定出了周折,所以处理完父亲的葬礼,我便来了。”
“那后续的事情……”韩未冬担心地问道。
夏至知道她的担心,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地注视着她,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恋,眼睛最骗不了人,思念、惦记、爱慕都会融入里头,掺杂不了一丝的杂质。他摇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随他们去吧。”他只担心雪天路滑,赶来的时间太久,他只担心少一天见她……
“对他们这种纨绔子弟来说,钱财比什么都重要”的话犹在耳畔,她想起出门前母亲在饭厅用餐的孤独身影,母亲阻止自己与夏至的婚事,不过是担心自己会过得不好罢了,她自然明白母亲的用心,此时此刻,她对家人的愧疚又少了几分。
连夜离开长安城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决定,站在长安城外的石碑前,韩未冬仰头看着风雪中的碑文,上头刻着八个大字——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她想着下次再见这块碑文,她与夏至儿女应该成行了,不晓得到时候又是一副什么光景。
夏至扳过她的身子,倾身直视着韩未冬,一本正经道:“未冬,你愿意为我离开生长这么多年的地方,我夏至记在心上,离开前,我想与你说几件事情。”
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微微眨眼,点了点头:“好。”
“我是母亲一手带大,父亲因为母亲的家世背景一直有些忌惮,在外头养了几房,也不敢带回家里。母亲从小寄太大希望于我,我却怨她在父亲面前太过软弱,于是我心存叛逆,与父亲关系极差,更别说打理他的生意,只是使劲花他的钱,让他烦心生气才觉得爽快。在母亲过世之前,我与父亲一直交恶,母亲除了哭也没有旁的法子,父亲对她似乎更是厌烦。母亲去世,我十分难过,这世上真的疼我的那时只有她一个,而我却因心性未定也没有顺着她的意,让她含恨而终。不想母亲尸骨未寒,父亲竟张罗着将外头几房妾室和妾室所生的孩子,通通接回了府上。我气得不轻,与他理论,自然是不欢而散。我安葬完母亲,便离家来到长安。来了长安,便是夜夜笙歌……”夏至顿了顿,有些愧疚道,“外头对我的那些传闻,恐怕也都是真的,我的确很荒唐,或许传闻的还不及我荒唐的二分之一。我那时候并不觉得名声有什么重要的,呼朋引伴过得好不热闹,也不指望能娶到一个喜欢我这个人的姑娘。直到遇到了你,未冬,我晓得你父母阻挠的理由,那些都是为了你好,我真后悔从前的荒唐,让你我如今过得波折,害你受了这些委屈。”夏至的声音有些哽咽,握着韩未冬双肩的手有些用力,他停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道,“未冬,你从前喜欢我,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如今我告诉你,那些流言蜚语大半都是真的,你若不想跟我一起走,我便送你回去,你也不用觉得对我有什么愧意。但是,未冬,听了这些,你如果还愿意和我一起走,我定会全心全意待你,等到来日你父母气消了,我带你回来,定跪下向他们赔个不是,补一个明媒正娶给你。”他说完这段话,头低垂了下来,额前的刘海儿挡住了韩未冬看他的视线。
虽然只有一瞬,却似乎过了很久,韩未冬轻轻叹了一口气。夏至听她叹气,紧张地抬起头来,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生生咽下,目光里的爱意却能将眼下雪花融化,那种带着浓浓的爱意、不舍,甚至是祈求的眼神,成了冬夜里最美的风景。韩未冬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说你母亲是这世上唯一疼你的人,以后,还有我会疼你爱你。你说你从前的荒唐,落在我耳里,只有无尽的心疼,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许你过那些糊涂日子,你可否答应我?”她松开手,站稳,抬头看着夏至。
夏至眼眶里泛起泪花,倏地汇成了泪水,他不停地点头,那泪水便一粒粒地滴下,韩未冬嗔怪道:“你看你,一个男子汉,在我面前,哭过好几回了。”说罢抬手帮他擦着眼泪。
夏至将她紧紧抱住,断断续续道:“因为你让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暖,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美好。未冬,我爱你,谢谢你,我好像遇到你,才晓得什么是爱。”
韩未冬宠溺地拍了拍夏至的背,轻声道:“那你可不能后悔带我走,要一直这样爱我哦。”
夏至连连点头,问道:“你是想往北,还是想往南?”
韩未冬想了想回道:“我想去你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看看。”韩未冬自出生起,就未离开过这座世人都艳羡向往的华夏都城,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夏至的脸,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
腊月冬夜,大雪弥漫,道不尽的蜜语甜言,看不透的夜色未来。
人这一生的劫难啊,一开始大都不会露出它的本来面目,通常,它会披着惊喜、美丽、动人的外衣,翩然而至。
私奔的日子,带着一种皎然出尘的惊艳,绽放在韩未冬的生命里。韩未冬从未体会过如此轰轰烈烈的爱情,不,她的人生里,总是一帆风顺波澜不惊的,无论是爱情还是其他。
原来同样是冬天,同样是雪飘千里,不同的地方景色又是不一样的,窗含山岭的千秋雪,千树万树的梨花开,独钓江雪的蓑笠翁……韩未冬渐渐隐去大家闺秀的稳重端庄,多了几分难得的童真,她与夏至同骑一匹马上,夏至从后头将她结结实实地揽在怀里,常常是行一阵歇一阵,挑上最好的客栈住一阵。夏至说广陵四月柳絮飞的时候,就像这鹅毛大雪,不过那里春光十里,总是分外暖和的。于是他们便打算去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广陵看一看。
有了目标,旅途就更增了乐趣。夏至总是能最快地找到当地最美味的小吃,最有趣的玩意儿。无论这个地方夏至是否来过,他总会用最短的时间融入进来。他喜欢听些戏文,于是每到一处,但凡有戏文,他都会买上两张最好位置的票,当地方言的戏剧,韩未冬听不大懂,可见着身旁的人如痴如醉的模样,总是有发自心底的欢喜。
冬末的时候,天气回寒,两人便待在客栈里,夏至烧着炭火,韩未冬在一旁的书桌上写着字。她的爱好和她的人一样安静,从前在家的时候,父母发现她的天赋后,便不惜一切地培养她,她的文房四宝总是最好的。如今在私奔的路上,夏至自己虽然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却会给她找来极好的砚台、墨块、宣纸。在这文房四宝里,韩未冬最讲究的便是墨块了,一直用的是前朝松烟香墨,研开一小块便是二两黄金,一字千金所言不虚。每每写字,夏至总会上前帮她研好墨,韩未冬总会打趣道:“旁人是红袖添香,我这里是蓝颜研磨,倒也不错。”她每次写完,都会捧着来向夏至显摆,夏至将她抱至腿上,两人端着这字,韩未冬便开始说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用墨不均,说到最后洒金宣纸便落到地板上去了,只是增添了两人耳鬓厮磨的闺房之乐。
这样未语先羞的乐子总是见缝插针地存在于他们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处,好像永远看不见尽头。尽管那个时候,来了一个人,给这样的日子,带来了些许涟漪。
那日夏至出门去买当晚的皮影戏的戏票,两人约着等会儿在南街的一处馆子尝尝当地的特色菜肴。韩未冬梳洗好后,正要出门,那院子门外站了一个女子,戴着白纱斗笠,小二尴尬地赔着笑。
他们所住的虽然是客栈,却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四合院,这位天外来客让韩未冬有些疑惑。她示意小二退下,待到眼前女子取下斗笠,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极其精致的脸,装饰也十分考究,多一分嫌花哨,少一分又太素净,看样子在衣着打扮上下了不少功夫。
“我叫嫣儿。”在韩未冬打量完她后,这位嫣儿小姐,也打量完了韩未冬,开口自我介绍道。
韩未冬觉得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间想不起。
嫣儿见她面露疑惑,继续道:“我寻了你们一路,准确地说,我是寻了至公子一路。”她没有用姓氏冠上称呼,而是用了名,关系已经点明。
韩未冬站直了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听见,可并未答话。
“我是长安牡丹阁去年的花魁……”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上扬了一些,而眼神却不再看着韩未冬,有些闪躲,“至公子是我的……是我的恩客。”
韩未冬依旧含着恰到好处的笑看着她,还是没有搭话。
“他说过要帮我赎身。”嫣儿继续道。
韩未冬眨了两下眼睛,点点头。
嫣儿见她始终不动声色就有些急,语气有些快:“我等了他很久却没有来,只是派人送来了赎身的银票。”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神死死地落在了韩未冬的脸上,嘴角浮起自信的弧度,“我并不和你争,我不用做什么正室,只想着跟着他,伺候他便好。我……找了你们很久,才找到这里。”说罢,她便冲着韩未冬跪了下来,哽咽地道了一声“姐姐”。
韩未冬低头看了看她,并没有俯身扶起她,往边上移了两步,才缓缓道:“那赎你的银票,是我让他托人送的。但因他曾是太多人的恩客,所以我也懒得去搭理是帮哪一位赎身的,你要谢就谢他是洛阳富商之子,有的是帮人赎身的资本和底气,若是用你最珍贵的一辈子来报答这个举手之劳,倒有些划不来。”
嫣儿听见韩未冬这话,身子微微一动,转了个方向,面朝她,不肯罢休道:“我不求名分,不想与你争什么,我只想伺候他,我……”
韩未冬虽然维持着应酬时候才会有的笑容,眉头却蹙了蹙,这次她不再挪开了去:“我们两人,他只想着伺候我,从前伺候他的人太多了,他遇到一个让他心甘情愿伺候着的人,所以分外珍惜。”
嫣儿的面色极为复杂,随后她还是站了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道:“我认识他已有五年了,我从前在洛阳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他到了长安,虽然流连烟花之地,但最放不下的人只有我一个,否则,也不会只为我一个人赎身。”但凡爱上了同样的男人,急了的一方,总会拿时间的长短来为自己增加筹码,殊不知,只要爱了,什么时间长短,什么知根知底,通通不过是个幌子。
韩未冬的客套笑容里增加了几分冷静,她自幼生活在宅子里,也见多了周围女眷们的宅斗,虽然没有实战经历,但是第一眼看见这位不速之客,她便本能地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世间无往不利,商人如此,女人,亦是如此,只不过商人的利是钱财,女人的利是情爱:“我想你误会了,他本要帮许多人赎身,只是我们赶着去下一个地方,加上……不怕你笑话他,他的钱财出入如今都是由我管理的,为你赎身只不过是先后顺序,让你有些误会,我倒替他有些不好意思。”
嫣儿的眼眶倏地红了,女人总以为男人离开了自己,自己就是他生命中最想而不得的珍贵,可惜男人总是贪恋下一处的美景,即使怀念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的一瞬而已,她在烟花之地,哪里不懂得这样的道理,只是当着这女人的面,她被如此赤裸裸地揭穿,又羞又恼又伤心,于是升腾起争强好胜的那股子气:“他不喜欢吃甜食,他喜欢看戏,他不喜欢女人穿素色的衣裳……喏,就像你现在穿的这个颜色,他喜欢美艳耀眼的衣裳、首饰、女人……都不是你这样的。”她生生忍下泪,说得又快又有力,生怕韩未冬听不清。
韩未冬没有低下头打量自己的衣衫,她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我无意与你争辩所谓男人的爱好,爱这种东西,本就有千万种的理解,我只晓得我们对彼此都是没有任何要求的,只要是那个人,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吃什么样的食物,都是不重要的。”见嫣儿还要说什么,她提起裙子,绕过她走了出去,经过她的时候,她轻声道,“我赶时间。”嫣儿何尝不知道,能说出这些话的女人,对他们的爱情,是多么自信。恰恰是不被激怒的不耐烦,让她自惭形秽之余更多的是恼羞成怒。
那晚的皮影戏,依旧是最好的位置,韩未冬与夏至并肩而坐。直到戏散场了,夏至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拉着韩未冬说着戏文,两人就在街边喝了两碗豆花。喝到一半,韩未冬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件事知会于他,声音中没有一丝挑衅和训斥的口吻道:“今天,有一个叫嫣儿的姑娘来找你,你不在。”
夏至手中的调羹陡然一顿,抬起头来,惊愕道:“她?她来这里做什么?”
韩未冬见他茫然又震惊的模样,笑了笑道:“你帮她赎身,她说想要伺候你。”韩未冬本不知道夏至帮她赎身的这一出,可也能理解他善良多情的性子。
夏至的脸色有些苍白,连忙道:“未冬,当初答应帮她赎身,是因为认识多年了,后来就托朋友帮她赎身,并非对她念念不忘,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误会,我……”
韩未冬专心喝完了最后一点豆花,理解地笑了笑道:“你提前知会我一声,也不至于今儿被人说得手足无措,让我吃了亏。”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
夏至急忙站起,走到她旁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见她没有挣脱,微微松了口气,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愧疚地说道:“念着她与我认识已久,托人帮她赎身,给了朋友银票后,便将这件事情忘记了。除此以外,我与她并无半点交集,她来寻我,我并不晓得,你觉得我有没有必要再找到她,与她当面说个清楚?”夏至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而韩未冬仿佛才是个情场老手。
韩未冬宽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们明日便起程去下一个地方吧。”
那不过是一丝涟漪转瞬又归于平静了,谁让那时候他们爱得真切。
七
他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到了金陵。金陵与长安,一南一北,都是流露着王者气息的城。夏至从前来过这里几回,所以一到这里便找到了前朝富商青城挥的庄园,包下了最好的院落,与韩未冬小住。
但是这一处住宅的选择,却让两人发生了第一次分歧。不,与其说是分歧,不如说是争吵,从前也有分歧,但一会儿就能达成共识。在来金陵的途中,两人的行李落了一个,那一个里头正是韩未冬习字用的文房四宝,再折回去寻也没有寻着。于是到了金陵城,夏至头一件事儿便是帮韩未冬补齐了一套文房四宝,花去了十几张银票,夏至自然是眼都不眨,从前韩未冬也是如此,可如今她抱着文房四宝有些惆怅。这一路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两人带着昔日的积蓄,并没有收入,所以剩下的钱财虽然不少,但也不多了。青氏庄园本身住宿就不菲,更何况又是包下最好的院落。韩未冬提出换一处城里好些的客栈,不用住在这里。原本这院落没有预订是住不到的,夏至添了些价钱赔了几句好话,才算住下,听见韩未冬要换一处地方,不免有些不高兴。
韩未冬看他冷着的脸,委屈地将文房四宝推给他道:“这些其实都可以不要的,你拿去退了,我便与你在这里住着。”她其实是心疼钱,却表现出倔强的模样。
夏至见她头一次和自己红脸,心中也过意不去,一把将她拉进怀中道:“我宁愿当了我的墨玉扳指,也不会将你的宝贝去换什么旁的东西。”夏至手中的墨玉扳指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他一直很珍惜。
男女之间的争吵,只要有一方说上一句暖心的话,便没有过不了的坎儿。韩未冬听他这样一说,眼眶一红道:“我们还未到广陵,盘缠虽然有余,可不得不开始算着过日子了,总不能和从前一样。”夏至将她搂得更紧,连连说好。他从前花钱如流水,韩未冬也是不知柴米贵的深闺小姐,这样体己的话,让他更是感动。
感动之后还是一如既往的过法,韩未冬看在眼里,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大安稳,又怕说出来会有争执,陪他看戏听曲也心不在焉,后来索性不去了,躲在家里写字。夏至起初见她心不在焉,也说上几句,后来见她留在家中习字,便不再多问。两人之间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多话。
金陵待了两月后,两人起程去了广陵。广陵西湖瘦园林美,夏至便寻着一处依湖而建的客栈,照例租下最好的房子,韩未冬怕再增口角,便未言语。这个时节,正好也是荷花开着,此刻离他们初识已经有两年了。
她临着窗看着那粉白的一片,身后的夏至沏好茶,走到她身后道:“未冬,我初见你时,也是荷花开的时候,我那时从来没见过能比花还好看的女人。”他说得那样简单直白,却又是那样真诚。韩未冬轻笑了一声,抱住他穿过自己腰际的手臂,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道:“诗词中读了那么多次广陵,来到了这里,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就停在这里吧。”她的声音轻柔,情真意切。
夏至将她搂得更紧,“嗯”了一声。
然而这么美的广陵,他们的相处时光却不似从前般温柔。韩未冬对夏至一如既往的花钱方式有些微词,干脆选择了避而不见,于是他们常常是一个出门,另一个留下来习字。直到有一天,夏至很晚回来,兴奋地对一旁的韩未冬道:“未冬,既然我们已经决定留在广陵,我寻了个生意做做。”
韩未冬其实早就想让夏至寻个事情做做,一来是一路颠簸,没有决定定居何处;二来她考虑到夏至是个男子,总有男子的主张,她开了口让他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反而给两人增加了嫌隙。听他如此说,舒了一口气,拉过他的手,极尽温柔道:“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你。”
因广陵和苏州靠得颇近,苏州丝绸的生意他便打算打理,从前虽然并不过问家族生意,可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韩未冬取出了行李中的一只漆器盒子,那盒子里放着她以备不时之需的私房钱,她连着盒子一起放在了夏至手中,笑着道:“你可莫要怪我藏了私房钱。”
话音刚落,夏至便将她搂进了怀里,声音哽咽道:“未冬,我何德何能能拥有你?”
韩未冬揉了揉他的脸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道:“我们这算不算患难夫妻?”
夏至笑道:“既然是患难夫妻,日后你夫君再飞黄腾达,也是个惧内的主儿。”
那时他们住着广陵城最好的客栈,吃着广陵城最好的早点,喝着广陵城最好的茶水,“患难”二字不过是私奔的日子里别样的点缀,他们,终究把生活想得太容易了一些。
夏至的日子果然忙碌了起来,韩未冬习字时候的心情却与往常不同了,她习惯点着红灯习字等他回来。有几次竟然睡着了,夏至回来便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回榻上,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总觉得那样甜蜜。
可惜再好的景也会败给“不长”两个字,嫣儿的到访让韩未冬焦躁心烦起来。
这一次嫣儿没有戴着白纱斗笠,因此她一路走来无数男人为她驻足回头,她站定在韩未冬面前时道:“我们又见面了,韩姑娘。”这一次,她显然是有备而来。
韩未冬心中感慨了一句“阴魂不散”转身就要离开,但是嫣儿的一句话,让她蓦地停住了脚步——
“也只有你这样出身的姑娘,才会相信浪子回头吧?”嫣儿站在这里带来的许多疑问,都会触动韩未冬的心。而这样的一句话,却直指人心。“我在城西万花楼,重操旧业,我想你这样出身的姑娘,是不屑与我这样的人说话的,更不用说共处一室了,可我想念他,即使没有名分,能陪他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韩未冬终于转过身,她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厌烦和怒意,语速有些快:“你口口声声说我这样的出身无法理解你,你说得并不错,我的确没法理解你,且像你说的那样,不屑与你说话。所以请你,不要再来了。”韩未冬心中一紧,她只惦记着三日前夏至起程去苏州,还未回来。她转身回房,只听见嫣儿的声音——
“若世上真有浪子回头,我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呢?”
如鲠入喉,疼痛难忍。
那晚大雪,夏至踩着打更人喊着三更的声音摇摇晃晃进了门。韩未冬并未休憩,她也没有练字,最后一块墨也用完了,她捻着笔尖,明知道他来了,却只顿了顿。夏至见她没有抬眼,声音带着一丝厌烦问道:“今晚怎么没有习字?”
韩未冬本想问他这么晚喝得这么醉去了哪里,又碍于颜面,便任性地丢下手中的毛笔,冷冷回道:“墨用完了。”她其实想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觉得问出口很没有面子,索性与他赌气起来。
“不是只有松烟墨才配得上你的字吗?”夏至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案前,他似乎没有看出韩未冬的心思。
韩未冬觉得这话里有刺,压着的怒火腾腾燃烧,抬起头反讽地笑道:“对。”
夏至一愣,遂点点头,挥手道:“罢了罢了,你本就是那样出身的姑娘。”
这话和嫣儿所说的如出一辙,韩未冬气得满脸通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没有那松烟的墨,就是配不上我的字。”
夏至凄冷一笑:“如今我已供不起你这样的吃穿用度了。”
这话莫过于火上浇油,韩未冬想着当年两人决定私奔,钱财花销都是一起的,后来他要做生意,她也是倾囊相助,何来他供着自己?不仅如此,这话还夹杂着对她的不满,当年的疼爱怜惜早已不见踪影。
“那三艘货船,都被人烧了。”夏至从怀里摸出一壶酒,仰头喝下。原本指望着这三艘货船的丝绸运出去,货币便兑现了,如今悉数被烧了……难怪夏至借酒买醉,韩未冬心里生出怜惜,走上前去想要安抚他,夏至却抬手将她推开,又灌了些酒。韩未冬心中叹了一口气,体贴他心情低落烦闷,于是又走上前去,帮他脱了外头的狐皮大氅,不想这衣服的衣襟处竟有女人的胭脂,再仔细一瞧他的脖颈处竟也有女人的红色胭脂。韩未冬的脑海中浮现出嫣儿的那句话“若世上真有浪子回头,我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她生生退了一步,狐皮大氅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夏至见她退了几步,悲伤地笑了笑道:“如今算得上一贫如洗了,你还要松烟的墨吗?”
韩未冬站定,看着眼前醉醺醺的夏至,又瞥见他身上的两处胭脂,太阳穴突突直跳,目光却冰冷起来。她缓缓地从头上取下那支白玉簪,冷笑道:“不是没有钱了吗?拿这个去当好了。”她不笑的时候,就有一种让人不敢轻犯的气场,此刻故意笑得冷漠,便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一步。
夏至听她这话,见她递过来的簪子,酒已醒了一大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你要当了这支簪子?”问完这话,他的不可思议已转化成了愤怒,他的拳头握得很紧,胸脯起伏不定,在韩未冬眼里那么英俊的侧脸,如今却只剩下几分扭曲。
韩未冬不答话,可递着簪子的手依旧悬在空中,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她的首饰所剩无几,唯一常戴着的便是这个定情发簪。但是此刻除了气愤之外,他们谁都没有空闲去回忆这支簪子第一次出场的情形。隔了许久,韩未冬依旧倔强地悬着手,夏至从鼻中发出了冷冷的哼声,一抬手狠狠接过了那支白玉簪子,重重地道了一声“好”,便拂袖而去。
韩未冬看见他决绝的背影,心口一阵绞痛,捂着胸口就近坐了下来,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比起从前争吵拌嘴时的伤心,此刻更多的是愤懑。他凭什么如此趾高气扬,他凭什么如此决然而去,他凭什么这样对待自己?归根到底,她气他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她恨他如今对待自己判若两人。她并不想要那块墨,她只想看他是不是在乎自己,所以故意拿出了他们的定情信物激他,想要的不过是他倾身上前的一个拥抱罢了。该死的他,如今竟然连这些都看不出来,不,或许他看出来了,偏偏舍不得给。
韩未冬看了看门口,没有动静,从前吵架他摔门而去,也不过是站在门外罢了,她还可以看见他投影到窗户纸上的身影,如今门外空空一片,他当真拿着簪子走了?韩未冬更生气了。她走到门口,使劲地打开了门,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狠狠摔上了门,“噔噔噔”地跑上阁楼,推开窗户,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雪花纷飞,她使劲将窗户关上,快步走回椅子旁边,重重坐下,一侧身,她看见镜中自己那张焦躁不安又愤怒的脸,一下子震住了。眉宇间的愁容,彰显着她内心的不安,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她掩面痛哭起来,她韩未冬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副样子?
从前她是多么淡定从容啊,夏至被那样的她吸引,眼下呢?她身上美好的东西都被她曾经最不屑、最讨厌的东西取而代之了,难怪夏至对自己不再耐烦,不再殷勤,可是这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的错吗?难道这副模样没有他的一份“功劳”吗?想到这里她哭得愈发伤心起来。
屋外大雪纷飞,她想起私奔的那夜,也是这样的大雪,而心境却是天壤之别。从前以为可以相看不厌,一辈子的清明静好,如今才晓得,天上的月亮一天一个样都会看腻,更何况是人呢。
那一夜她听了彻夜的雪花落地,瓣瓣有声,悉数落在了她的心上。她想着近年来的口角冷战,她不得不承认,她与夏至其实并不合适,雪花再美,也流露不出荷花的香气。她哭干了泪水,夏至也没有回来。
她在广陵等了他足足六个月,从大雪纷飞等到荷花开满瘦西湖,他都没有音讯。这客栈最好的院落她也住不起了,可担心他回来了自己不在,又会错过,于是换了间很小的客房,她当了那尊紫泥砚台,付了租金,余了些钱,勉强度日。
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不解,接着又化为了伤心,最后变成了一种执念,她想见他,不为和好,不图以后,只要当他的面,说上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就天各一方好了。她要和他当面告别,狠狠地告别!
那日客栈门口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了一位妇人,韩未冬开窗时正好瞥见。那妇人下车站稳后,也往客栈上方看了一眼,这一看,两人便对视上了,接着便是未语泪先流。
韩母找到了她,进了她的房间,关上门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你这住的是什么地方,你每天又吃些什么,你这身上的衣服怎么这般旧!你怎么瘦得不成人样!你这过的是什么糊涂日子啊!”骂着骂着便哭了。
韩未冬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却止不住眼泪直流。她本以为能过得只羡鸳鸯不羡仙,对如今的狼狈困窘是羞愧更悲伤。
韩母待到骂了个痛快,才正色道:“我来,是接你回去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那个夏至,本就是个浪荡子,改不了本性,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这里……”韩母讽刺一笑,笑得心疼又不屑,“这里有处万花楼,我从花魁那儿打听到你的地方……”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滚了下来,“那个花魁与夏至是旧相识,竟然追到这里,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当真不知道吗?!”
时至今日,听见这样的话,韩未冬本能地还想为夏至辩解,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上来了。她想起夏至曾经说过等到他日带自己回家,跪下向她的父母认错,补一个明媒正娶给自己,那些话她都记得,在翻来覆去的夜里她都念着,可是眼下这冷冷的房间早就冻僵了她的心。母亲出自名门,一辈子洁身自好,活得格外体面,竟然为了寻找自己的下落去了青楼打听……对母亲的愧疚,对夏至的责怪、失望一瞬间交织在了一起。
“随我回去吧。”韩母没有说自己一路来的艰辛和委屈,最终汇成了这句话。
韩未冬怔怔地看着母亲,她的眼睛里不复当年的神采,那悲伤和辛酸汇成了浮上眼眶的眼泪。
韩母见她如此,似乎早有预料,无奈心酸地笑了笑:“我想你恐怕还不够死心,所以,我带了她来。”
韩未冬猛地一惊,那惊喜竟生生将先前的悲伤都掩盖了去,可推门而入的,是一袭艳色长衫的嫣儿。她的如墨长发盘着当今最流行的发髻,她神采飞扬地看着韩未冬。
“韩姑娘,到如今,你还信浪子回头吗?”她的笑容充满了胜利者的姿态。看着韩未冬的表情有些怜悯,她开门见山地只说了这一句话。
韩未冬正了正衣衫,站了起来,尽管是在蹩脚的小房间内,面对衣着华丽的嫣儿,却丝毫不逊色,竟生出了几分悲壮的色彩:“他若是真的放下我,不会对我避而不见。”
嫣儿轻笑出声:“你是要见到他,才肯死心?”
韩未冬没有说话,一瞬间她已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哀有些可怜。
嫣儿又道:“那我便叫他来见你好了,只是不知道这会子他醒了没有。”说罢,她一转身就要离开。
韩未冬深深吐了一口气,有了这句话便足够了,她缓缓抬起眼,看着她的背影道:“不用了,我与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曾经为了自己所爱,放下了所有的顾忌,以为能挣到一个和当初一样的美好结局,事与愿违,这四个字到头来原来是她读过的最伤心的成语。爱情没有了,可她还有些自尊需要维护,她什么时候会卑微到去向一个烟花女子求自己爱人的下落?
人啊,要学会认命,更要学会认输。韩未冬终于明白,她奋不顾身的这三年,输得一败涂地。
世间的哀伤,莫过于心死,对韩未冬来说,最大的哀伤,莫不过心不死。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并不悲伤,好比一地的灰烬终于被雨打风吹去,图的是个干干净净。
八
韩未冬坐着自家马车,快到长安城的时候,风吹起车帘,她又看见了那块石碑——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她想起在这块碑前她对夏至的许诺,那句“从此以后我来疼你”的话,真是讽刺至极。
此时已是秋天,她仰起头看见秋高气爽的天空,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待到调整好了呼吸,坐直了身体,她一定要将一切都忘记,那个人根本不配,连在她记忆里存在的资格都不配!车子行至西关街了。西关街依旧人声鼎沸,前来城外接自家小姐的叶儿道:“小姐,那个繁苍楼的庄先生也不说书了,可惜得很。”韩未冬笔直的身子丝毫未动,她想——这样也好。
安静地回到长安后,韩未冬没有去和故人们相见,韩家长辈对她并未多加责怪,对外只说韩未冬身体不适,去了老家休养,但是私下里,又开始帮她张罗起了茶局,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当年,这三年,不过是一场梦。
唯一让韩未冬有些意外的是,她要赴茶局的第一个对象竟然是宋一寒。她吃惊的不是这宋一寒年纪轻轻已经是鸿胪寺少卿,而是当年与她一再错过的这位宋少爷,怎么三年来没有娶妻?韩未冬已不复当年年轻,况且三年的空白,少不了闲言碎语,她挑选的余地自然不如当年,原本韩家就中意宋一寒,如今媒人上来说起亲事,自然欢喜。
见到宋一寒的时候,是在湖边的一处凉亭,秋风习习别有一番滋味。韩未冬见了他得体一笑唤了一声“宋少卿”,那位宋少卿便笑逐颜开,他的身上并无半点平步青云的傲气,举手投足之间教养也极好。韩未冬从他身上,看见的只有四个字——门当户对。
在两人第二次茶局的时候,韩未冬便打算告知宋一寒这三年的经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谁没有爱过一个人呢?只是结局不大好罢了。如果她要与宋一寒走入婚姻,率先要做的便是坦诚,她可以避讳旁人,她不想对以后的枕边人有所隐瞒。
“我这三年,其实并不是去老家养病……”她说出这样的开场白,不想宋一寒却舒心地笑了起来,她有些不解,“好多人都很好奇,你不好奇吗?”
宋一寒为她添了茶水,摇摇头,缓缓道:“你愿意跟我这样说,我已别无所求,谢谢你,韩姑娘。”他仍旧恪守礼节地称呼她为韩姑娘,“好在我这三年,十分忙碌,生怕自己年纪大,从江南治水回来后,担心找不到夫人孤独终老,所以多谢韩姑娘及时出现。”他能将她的担忧三下五除二地化解。韩未冬凝视着他,好像看见了三年前的自己。
能走到一起的人,都是彼此的幸运,没有哪一方亏欠,没有哪一方被占了便宜,这才是爱情的基础吧。韩未冬冲他笑了笑,那是一种放下防备的笑容。她侧身看了看满湖的秋色,太阳正要落下去,红得各种层次。她想爱情本身是没有错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爱的能力,眼前的这个人,是值得自己爱的。既然如此,她愿意用所有的智慧去经营接下来水到渠成的婚姻。
寒冬腊月的婚礼尽管距离他们初识不过两三个月,依旧不妨碍这婚事如火如荼地进行。她恪守着女儿、未过门媳妇的本分,和母亲着手准备自己的婚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原本对这门婚事有些微词的婆家,在和韩未冬的几次接触中已然放下心结,对这位未来的媳妇也是点头称赞。
尽管前来参加宋、韩两家婚礼的宾客怀着各种心思,但丝毫不能否认这是一场找不到半点差池的婚礼。韩未冬在宋家的明媒正娶中,昂首挺胸地走入了自己的下半生。
那是千山万水之后的放下,她自诩放下得很彻底,面对流言和生活都能释然一笑,先相夫以后再教子。荷花终有再开的时候,荷叶终有再绿的时候,时光一定会败给两两相忘。
韩未冬应对起这场婚姻来,显然十分得心应手。宋一寒忙于政务,她便当好贤内助的角色,堪称如鱼得水。她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计花销,打理着田地住宅,时不时地组织几场丈夫同僚夫人们的赏花喝茶聚会。随着娘家父亲右迁,夫君不断被重用,那些婚前的风言风语已然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她持家有方的赞赏,以及夫人们都以能参加宋夫人的聚会为荣。
她依旧会隔三岔五地练字,宋一寒知道她的喜好,她的笔墨纸砚依照她在娘家的习惯延续了下来,用的通通都是最好的,她最喜欢的。宋少卿空闲的时候便安静地待在一旁看着韩未冬行笔,有时候兴趣来了,便上前握着她的手,写上几句,同样是小楷,可他的笔法更飘逸一些,字落在纸上又别有一番情趣。
宋一寒没有应酬的时候,晚上都与她一起用餐,桌上说些白天的趣闻,韩未冬也会说些从夫人们那儿听来的闲话。宋一寒从未因为那些是妇人们之间的琐事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而打趣几句。夫妇二人即使吃个寻常的晚餐,也有举案齐眉的浓情蜜意。
倘若宋一寒白天应酬,晚上回来晚了,总是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和衣躺在榻上等他回来的韩未冬,会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有时候她懒得下榻帮他宽衣解带,左手支着下巴侧躺着瞧他蹑手蹑脚的模样。他转身见她醒来,便能放开些手脚,走近美人榻,韩未冬腾出些位置让他坐下,他笑着捋一捋她额前的头发,轻声道:“以后别在这里睡,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才是。”
韩未冬笑着点头,以后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这样等他。他一边弯腰将她横着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一边闲话着些琐事。宋府的内宅里,主人的房内留着一盏油灯,那油灯的光影里有夫妻二人的低吟浅笑。
宋少卿待韩未冬是极其体贴的,他似乎比同龄男子要成熟得多,更不用说对比自己小一些的韩未冬了。尽管韩未冬在外人看来是多么得体懂事的样子,在他眼里总是需要照顾的孩子,这番疼爱落在周围人的眼里,满满都是艳羡。
红尘之美有着多张面孔,谁说平淡如水的相敬如宾,不是其中一张呢?
转眼荷花又开了,宋家宅内却没有池塘,宋少卿说夏天最烦知了、青蛙叫唤。韩未冬想起多年前她从苏菁的宅子出来的那个夜晚,听着蛙叫嫌烦,如今得偿所愿,谁说不是上苍恩赐,怎能不倍加珍惜呢?
那日午后,宋少卿托人传话回来,说日暮时分会接她去赴宴。宋少卿倒是个别具一格的主儿,凡是可以带着家眷的宴席,他都会带着韩未冬,外人笑他惧内,他都一笑置之。次数多了,韩未冬倒是先开口:“同僚们打趣你惧内,我听了不大舒服,以后的宴席,我还是少出现些才好。”韩未冬对于拿捏丈夫人事关系的尺度,有着与生俱来和后天耳濡目染的优势。
宋少卿将她拉到腿上坐下,抱着她有些不悦道:“我堂堂男子,被人说惧内就觉得自己惧内,也太没出息了!”见韩未冬又要解释,忙哄着她道,“好了,你夫君哪有工夫介意这些?你以为我是怕你白日在家操持家务枯燥烦闷?是我觉得那些饭局实在太过枯燥繁冗,又推脱不了,才找夫人来陪我一起受罪的。”宋一寒总是这样体贴,即使是为对方考虑,也是不露痕迹地恰到好处。
这样的细节数不胜数,韩未冬扇着团扇徐徐展开了仆人送来的信笺,想着是赴怎样的宴会,要配怎样的衣服首饰,她的理智聪明,都留给了她的婚姻,用心地经营,不想有半点差池。信笺上宋一寒俊朗的字体映入眼中,她起初是一惊,随后便咬住了嘴唇,胸口有难掩的起伏,她的另一只手扶着大理石桌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看见信笺上内容的心情。她转身站起来,疾步往美人榻走去,她从前偏爱靠在上头看书,宋一寒说那种慵懒的样子真是迷人,而此刻,她只想找个物件靠一靠。等她靠着坐下,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有些微颤,信笺早已掉在了地上,上头赫然写着:今晚酉时,洛阳来的夏氏商人长子会宴请我们,同席的还有刘尚书、陈侍郎。
她原本将这些已经埋藏至记忆深处,她费尽一切力气只想着要好好过好现在的生活,与那段往事彻底断开,只是这一瞬,洛阳、夏家、长子,这六个字,打翻了她持续至今的安稳心情。那些往事在内心深处翻腾着,韩未冬锁着眉,抿着嘴,她连想都不愿意想,那个人不值得自己怀念,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就已经是最直白的恩断义绝了,是啊,浪子怎么会回头呢?他伤害了她最真诚最纯洁的感情,他还怎么配让自己想起?!这些年,她是不甘的,她是气愤的,但她执着地认为,这些情绪,是脱离了爱的,到了最后,仅仅是执拗着一口气而已。
去,还是不去?等到她狠狠地平复了心情,立即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去,她遇见了他,该以何应对?或寒暄,或赔笑……总之她做不出不识大体的事情,也不愿意纠缠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她怕自己掩饰不好,露出情绪上的波动怎么办?那段她觉得荒唐的往事,在旁人看来算是名副其实的“丑闻”,便是坐实了的。
若是不去,旁人觉得奇怪不说,宋一寒会作何感想?当年她有心向宋一寒坦白自己这三年的去向,宋一寒没有让她说下去,她便顺势不再说了。那时候并不觉得不妥,如今经营婚姻这些日子,她明白两人过日子,不能再只想着自己,她的脸面是夫君的脸面,是宋家的脸面。本以为与那人再也不会遇到,可谁想到后会竟然有期。
韩未冬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是上等的雨前龙井,她的最爱。再环视家中,书桌上放着她最爱的鹤临池塘紫石古砚,边上搁着松烟荷香墨块,红木雕纹笔架上悬着的是湖州银镶斑竹羊毫笔,这些种种,处处能见他对她的用心。她的婚姻美满,此时此刻万千感慨涌上她的心头。
韩未冬闭上眼睛,将青瓷茶杯搁回桌上,她的指尖白皙又干净。她向来识大体,识大体的核心就是能看透问题的本质,这件事情上,她要照顾的并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她最在意的人的感受,这个人自然是她的丈夫宋一寒无疑。
一旦明白了这个核心,她便决心要去赴宴,而且要打扮得光彩照人。还有一个时辰便是酉时,宋一寒的马车便会像往常那样来接她,她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选一套最合适的衣服,一件是平复自己的情绪,任何情绪那个人都不配得到!她要表演的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妻恩爱!
宋家的马车本是十分朴素的,等韩未冬过了门,宋一寒特意为她备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说是平日里她自己用车的时候方便。韩未冬其实明白,他是为了自己不在女眷中丢面子,婚姻一来二去,总归是一个人卖好,一个人识相,也就可以圆满了。
今日韩未冬特意吩咐马夫备好这辆马车在门口候着,等到宋一寒换下官服,稍作打理后,两人方才上了车。
待到确认韩未冬坐稳后,宋一寒才对马夫道:“西关街,繁苍楼。”这六个字,让被宋一寒握在手心里的韩未冬的手微微一颤,转瞬又平静了,只是指尖有些冒汗。
“我记得头一回约你,便是在繁苍楼。”宋一寒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提及他们本该早点遇到的那次茶局,言语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皆是恩爱夫妻间回忆起年轻往事的感慨。也正是那次的阴差阳错,有了她和那个人的碰面,韩未冬端坐着,轻轻笑了笑,没有答话。
宋一寒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勉强,又或许她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他继续道:“我记得那次我用过午膳便去了,后来还下了一场大雨,我觉得无聊,便在窗口看雨,直到雨渐渐停了,我担心你找不到路,便想下楼去迎……”
“洛阳的富商,为何来我们这里,还要请我们用晚宴?”韩未冬动了动身子,止住了他的话头,问道。
宋一寒没有起疑,听她这样问,便答道:“鸿胪寺的对外人脉,想必是夏家看中的,顺便也打点一下新上任的朝内几位官员。”
韩未冬点点头,挑起一边的车帘,刚刚挑起一丝缝隙,又放了下来,心中的不安还是隐隐袭来。直至西关街,车子减速,她的心却逐渐加速了起来。宋一寒先下了车,马夫放好车榻,他伸出手来,搀着韩未冬下了车。
门口一位白皙清瘦的青年握着扇子迎了上来,热情道:“宋少卿与宋夫人夫妻恩爱,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小弟看了自愧不如,若是给小弟媳妇看见了,恐怕日子就要散伙了!”商人便是商人,嘘寒问暖的客套尤为拿手,尽管握着扇子,浑身上下却和斯文沾不上边,“小弟是夏家老三夏明,大哥已在包厢内等待诸位了,二位随我来。”
繁苍楼的后头还有个院子,那四合院闹中取静,地段极佳,是宴请宾客的首选之地,价格自然不菲。今晚整个四合院都被夏家包了场,自然没有闲杂人等。
韩未冬与宋一寒保持着半步之遥,可手却被他牢牢牵着,耳边是宋一寒与夏明间的寒暄,只听其声,可说了些什么,韩未冬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在意的是今日的裙子选得优雅却不呆板,袖口和腰际处的刺绣出自上等的绣娘之手,剪裁用的也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师傅,更不用说衣服料子。她的头发绾成了一个发髻,只戴着一朵丝绢做的粉荷,足以以假乱真。她已为人妇,端庄大气自然是最要紧的,这个年纪的女人的美,已然是要从内散发出来的从容优雅。她自忖没有一丝的不得体,她还是当年的韩未冬,那个人高攀不起的韩家大小姐。
踏着不规则的细碎石子铺成的路,院内已经点好了灯。正中央的那间屋子里,刘侍郎夫妇、陈尚书夫妇都已经到了,正和一个男子说着些什么,看起来聊得正欢。那男子侧着身子,旁边站着人,距离又远,面容看得并不大真切,只是那个轮廓似曾相识,韩未冬的下颌往上抬了抬,挺直了腰背,继续前行。
直至要进入厅堂时,夏明抢先一步跨入,高声叫道:“大哥,宋少卿夫妇来了。”正巧,夏明站定挡住了韩未冬的视线,让她无法直视那人,光影幢幢之间,她见着那人作揖抬起的右手上,赫然戴着一只墨玉的扳指!
九
那人的影子往他们的方向快步走来,客气地作揖道:“宋少卿宋少卿,久仰久仰!”随即轻转身体,夏明识趣地移开,那人又道,“宋夫人,更是久仰!”他直起身子,爽朗一笑,做了一个入座的手势,又请了刘、陈两家入座。他周旋在诸位官员之中,不见紧张,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个成功商人的气度,直至他坐下,斟满酒举杯之时,韩未冬方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对方的墨玉扳指上,洛阳夏家长子、墨玉扳指……都是那个人的标签,眼前人的轮廓与他极其相似,年龄也十分相仿,眉眼之间也的确相像,可是……不是他,她看了又看,先前一路提着的心,一切的担忧,此刻如释重负,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但这样的舒坦,只有一刻,很快,她又想起了宋一寒信笺上的内容:夏家长子。她耳边响起刚刚夏明见到他们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的大哥,不对,夏家的长子,是夏至才对,他怎么会是夏家的长子?
刹那间那些信息如潮水般涌来,有苏菁对她说夏家家世复杂,有韩母告诫她夏家老爷子一走子孙们都在忙着抢家产,有那个人当年流露出一些与兄弟间疏离的点滴……她脑海转得发昏,却忘记了自己一直看着这位夏家长子愣愣出神。
“宋夫人可是出了名的贤内助,有机会得让贱内好好向您讨教才是。”夏家长子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似乎也注意到了一直看着自己的韩未冬,他的笑容亲切,是逢场作戏的高手才能练就的恰到好处的表情。
韩未冬猛然回神,端起酒杯,迎上他的目光,正色道:“都是宋少卿懒得管我罢了,哪里是什么贤内助,比起在座的姐妹,可差得远。”比起这位善于见风使舵的商人,韩未冬也算得上见过八方风雨,这种场合,看似捧场的话,稍不留神就会成为日后交际的芥蒂,所以她轻轻一句,推杯换盏间化解了。她笑不露齿,侧身以袖遮杯轻轻饮了一口,又坐正了身子,不再盯着这人看了。
等到酒过三巡,那些夏家想打听、想试探的都已经聊得差不多了,气氛便轻松了一些。
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新入长安的一位刑部官员身上,据说是立了大功,破了多年江洋大盗的案子,才得以提拔入京。
刘侍郎的夫人便来了精神,她道:“那个官员如何我不晓得,只是他的夫人倒是得意得很。”刘夫人出自官宦之家,虽然品级比起另外两位有些低,但自视甚高,觉得“血统”纯正,对那些没有官家背景出身的人,素来有些排斥和不屑,“那日我们聚会,她将她官人的事情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谁不知道,她官人能入京做官,是歪打正着罢了。”
夏家子弟来了兴趣,男人对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家长里短背后的利益走向。
刘夫人见众人来了兴趣,便笑着继续道:“那江洋大盗打家劫舍的事没少干,只是被抓了之后,供出了多年前的案子,才引得朝廷注意。”她锁住眉头,看了看宴客的主人,突然道,“哎呀,这和你们家还有些关系。”她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夏家夏家,没错,洛阳夏家,做丝绸生意的……”刘夫人显然有些失态,那种夫人间聚会的八卦劲儿拿了出来,道,“你们夏家是不是还有一个男的?还是嫡子!”
“嫡子”二字一出,众人都不再出声了,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韩未冬后背一凉,而其他人似乎都晓得今儿的这位并非嫡子,这话戳了人的痛处。刘侍郎冷冷呵斥道:“带你出来应酬,妇人家家乱嚼什么舌根!”这是给夏家长子一个台阶下,说罢他斟满杯中酒,抬手遥敬了一下那位长子。
夏家长子看见他举起的酒杯,立即隐去脸上的尴尬,他不会因为女人的一句话翻脸,这么愚蠢的事情,可不符合一个成功商人的处世原则,哪怕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刘夫人说的,怕是和我知道的,是同一桩事情。”他要讨好这些官员,可以送珍贵奢侈的礼物,可最好的莫不是让他们觉得欠自己一个人情,这一点上,他反倒是希望对方得罪自己的。
刘夫人见他不但不怪罪,反而接上了自己的话题,对自己消息的真实性愈发自信,又嗔怪地看了看丈夫,怪他刚刚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自己:“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我反倒不记得了!”她揉着太阳穴想得认真。
“夏至。”夏家长子平静地回答道。
“对,夏至!”刘夫人附和地肯定道。
韩未冬面色平静,却悄悄地将手从桌面上移到了桌下,她再确定不过自己的手在发抖,但是她不能让人看出来,特别是不能让一边的宋一寒发现。她把手缩进袖子里,死死抓住了腿上的裙子,努力地克制着,脸上却端着跟往常一样的笑容,优雅得体。
“夏至的确是家父的儿子。”夏家长子不再避讳,如果要得到这些官员的认可,他必须变得无坚不摧,与其众说纷纭,不如借此机会说个“官方版本”,况且这位刘夫人既然如此好奇又好说,这次宴会结束,自己接下来的话,定能借她之口传出去。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悲痛起来,“家父生前一直很重视他,可惜……他不大懂事,唉,家父生前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
众人不再说话,默契地将时间腾出来让他说他想说的话。
“他一直寻花问柳,过得铺张奢靡,为了女人一掷千金,是常有的事情,从家乡洛阳,到都城长安,他的红颜知己,数不胜数。”夏家长子尽量用客观的语气说道,但言辞间却丝毫不客气。
刘夫人立即附和道:“没错,我出阁前,他来过长安,那时候声名狼藉我便有所耳闻了。不过后来,他好像消失了一阵子,恐怕是去别的地方花天酒地了吧,这种人的性子,是改不了的。”刘夫人也醒悟过来这位夏家长子和夏至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眼疾手快地让自己站了队,应着他的话添油加醋地说道。
“唉,真是家丑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啊。”夏明摇头感慨道,比起他大哥的成熟老练,他那做作的样子落在韩未冬的眼里,一阵反胃。
夏家长子摇摇头,一脸痛惜,接着弟弟夏明的话头道:“他这日日花丛的性子,怎么可能改?最后死在女人手里,我们虽然痛心,却不意外……”
死了?死在女人手里!
韩未冬猛地一惊,目光如刀子般落在了夏家长子的身上。夏家长子看了一眼韩未冬,似乎很满意这样一语惊人的效果,继续道:“父亲尸骨未寒,他却背井离乡,不知道找了哪位相好的,又去了何处,我们一直寻他,毕竟他是夏家嫡子,想请他回来主持大局。”一旁的夏明点头称是,夏家长子遗憾地摇了摇头,“夏家除了做丝绸生意外,还有些当铺,一年多前,有人来当一枚墨玉扳指,正巧那日我在当铺,见着那枚扳指,一下子就认出来是夏至的东西,于是抓住那前来当铺的人问了个究竟。”
韩未冬尖锐的目光瞬间分崩离析,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那人是盗贼团伙的一员,奉命来当铺当了赃物。说这赃物的主人,被他们杀了,扒了身上的狐皮大氅,见他手上的扳指成色很好一并取下了。那时候正是寒冬,等我们赶到的时候,那尸体还能依稀辨得出他的样子,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身上的钱财都被贼人抢了去,一副潦倒的模样……”
“夏当家的怎么说他是死在女人手里?”刘夫人已经浑然天成地改口,好奇地问道。
“因为那贼人来当的,还有一件东西,是半支白玉簪子,他至死右手的手心里都死死握着一支白玉簪子,那贼人抢得心急,便将簪子的簪尾生生掰断,可他手里的那半截还刻着一个‘韩’字,为了不知道哪位红颜知己连命都不要了,不是死在女人手里,是什么?”夏家长子说得遗憾又悲伤,末了竟生出了几丝哽咽,“那时胞弟夏明还小,父亲刚刚去世,夏家偌大的家业,我苦苦撑着,为的是夏家这个姓氏,这些年来被人误会,被人说三道四,也已经司空见惯了……”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不容易啊。”刘夫人一边感慨,一边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韩未冬坐得依旧笔直,脸色却是惨白的,她的手绞在一起,在腿上发着抖。突然一只大手覆盖住了它们,宋一寒温暖干燥的手心让她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
“是不是今天的酒,酒劲大了些,早就关照你不用喝,何必逞强?”宋一寒心疼的目光让席间妇人投来赞赏的眼神。
韩未冬只是本能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她笑得很不得体,笑得很惨淡,她自己没有发现,又或许她发觉了,也没法控制。
众人又说了些散场前的话,随后便欢快地散了,夏家长子将他们一一送至门口。韩未冬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门口,又是如何坐上自家马车的,直到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她才发现身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而额上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顺着下颌流了下来。
她一把握住了身旁的宋一寒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宋一寒的身上有些酒气,却是她觉得自己活着的唯一凭证,她微微张口,喘着气。宋一寒抬起另一只手,极尽温柔地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马车依旧行着,因为路面不平稍有些颠簸,车外是蛙声一片。
“那时候我在繁苍楼的二楼包厢等你,待到雨小了,我便起身出来想迎你……”那是他们来时的话题,被韩未冬打断过,宋一寒却在这一刻续上了,“我在二楼走廊,见着一位女子,撑着二十四股墨荷伞,从车上下来,待到檐下,她徐徐收了伞,待伞上的水滴了滴,又踮起脚来,往楼上望了望,背着彩虹走了进来,让我头一次觉得《诗经》不是骗人的:蒹葭苍苍、窈窕淑女。她没有走对包厢,可惜,我没来得及阻止。”
这话像是抽离了韩未冬最后的一丝力气,她整个人都瘫软地靠在了宋一寒的身上,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呼吸声音更重了。她就是没有力气,从前那种骨子里的骄傲精气神儿已不知踪影。
宋一寒是将她横着抱回内室的,他将她小心地放在她最喜欢的美人榻上,想要来点灯的下人被他挥手拦下了。韩未冬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脸上写着的是无法掩饰的无尽悲伤,她眼中的悲伤似乎能将这黑夜吞噬了,她说不出话来,对着宋一寒摇了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她想要表达给宋一寒的意思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不要走。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宋一寒,却无情地将双手松开,然后抬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接着轻轻地俯身上前,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最后他在黑暗中转身,转身之际极尽轻柔地说道:“这一夜,你自己熬过来。”她抬手想抓住他的手,或是衣袖也行,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只听见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那无边的黑暗汹涌而来,她抬头看着洒进来的月光,咬着嘴唇,眼泪喷涌而出。
原来他并不曾背叛他们的感情,夏至……这个出现在她最美好季节里的男子,有着最干净的孩子气般的笑容的男子,他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韩未冬的眼前,她与他最后的声嘶力竭,不是他们不懂爱情,而是他们的爱情没法脱离与生俱来不愁吃穿的环境,他们谁都没有错,只是缘分尽了,而徒留的爱情只会让他们彼此折磨。韩未冬努力地想坐起来,却浑身乏力,她想着与他的最后一面,她说的那些绝情的话,她连一个笑容都没有给他,谁会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告别啊……她恨自己,如果一早知道那是一场生离死别,她最起码可以与他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啊。那么寒冷的天气里,他至死都不放开他们的定情信物,他怎么那样傻!韩未冬宁愿他活在嫣儿的万花楼里,她宁愿相信浪子不会回头,宁愿恨他怨他逼着自己忘记他,至少,至少他是活着的呀!她的眼泪无法停止,她取过榻上的帕子,捂着脸,不顾她这些年来端庄优雅的形象,蜷成一团呜呜地哭着……
可她又想起了宋一寒与她的对话,他其实一早就知道她这三年来的经历,他一早就知道,可他生生等了自己三年,他说他三年来忙于治水多谢韩姑娘出现,那样拙劣的谎言她竟然天真地没有怀疑。他即使治水也可以结婚生子啊,可是他真的等了自己三年,他从未因为这三年怪过自己,指责过自己,他对自己……是那样好。想到这里,她又痛恨自己又心疼起宋一寒来。
红尘再斑斓,谁知道那艳丽的色彩下受了多少罪和孽呢?
等到韩未冬坐直了身子的时候,她看见铜镜中映出的并不是自己哭花的脸,而是一座楼,上书四个大字——慈悲客栈。
十
坐在我面前的韩未冬虽然泪眼婆娑,神态举止却流露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看着我和我们之间的茶具道:“我真的可以回到我最想回到的那一刻吗?”
从未在我接待客人时说过话的叶一城,破天荒地开了口:“韩姑娘,这世上的命一早就是定好的。有些时候,顺水推舟才是智慧。”
我不大懂叶一城的话,但是似乎韩未冬有些明白,她红着眼眶在叶一城的身上停了停,嗫嚅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回话。
我们之间的三杯茶已经凉透,韩未冬倾身上前,三指执起茶盏,自嘲一笑:“慈悲饮,一饮放下江湖恩怨。我韩未冬居深闺多年,哪有什么江湖恩怨?”她侧身饮尽,放回茶盏,执起第二杯,自言自语道,“慈悲饮,二饮忘却红尘疾苦?”她苦笑着说道,“红尘本无罪,疾苦的是人心,关红尘什么事呢?”她抬手饮下,却怔怔地看着我,自问自答道,“素问姑娘,你有没有因为一见钟情而奋不顾身地爱上一个人?我有。你有没有因为时间的早或者晚,而无法爱上一个真正好的人?我有。你有没有因为执着于眼前的黑暗,忘却了身后的那片光?我有。”她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很想告诉她,我很想体会她的心情,只要有人愿意来接我,但是那个人,他一直没有来。
韩未冬执起第三杯茶盏,看着我道:“慈悲饮,三饮不负人间慈悲?”我并不答话,抬头看了看悬空的红色灯笼,灯笼光圈下的她掩面哭泣,我想她从头至尾并未做错什么,而命运本身不就是充满了阴差阳错吗?人间的慈悲,不过是大彻大悟之后的放下罢了。韩未冬指缝里满是泪水,抬起头来:“我想求一个了断。”她终于抬手饮尽了盏中的茶。
对于韩未冬的强大,从她的故事里,我已经有了充足的了解。看着眼前已经消失的人,我很好奇她的所谓了断。叶一城将壶中的残茶都洒在了茶台上,看着我道:“我也很好奇。”
乌金石的茶台上,起初并无变化,再定睛一瞧,发现画面呈现的正是晚上。
乌云缓缓移开,天上的一轮圆月显露了出来,照亮了红色牌匾上黑色的大字——苏府,府内隐约传来说话声、笑声。一位老仆人打着灯笼给身后的人引路,待到门口,老仆人身后的人对他低语了几句,微微颔首,老仆人点点头,待那人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才弯腰退下。那人行至门口处石狮子旁,借着灯笼的光,轮廓逐渐显示出来的正是韩未冬。
韩未冬抬头回望了一眼苏府,目光回落在了石狮子上,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她终于发现自己回到了一切开始的时候,她使劲捏了捏袖子中的手指,微微的疼痛感让她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她缓缓闭上眼睛,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停下,然后她又回头看了看苏府门口的石狮子,再转过身子,望着黑暗的巷子的方向。她的马车,应该是从那个方向驶来,和若干年前一样,然后……然后有了她和他的阴差阳错,有了她和他的千帆过尽,有了她和他的陌路同途……
韩未冬希望那巷子里行来的马车能快一些,又最好……慢一些,她此刻还是当初涉世未深的小女儿模样,可是怀揣着的是一颗历尽沧桑的心。她想最美不过初见,她想那时一个年少一个无瑕,她想那时候……多么美好啊。
黑黢黢的巷子尽头传来了越来越近的马车声,车轮的声音好似滚在她的心尖上,韩未冬垂着的手一下子攥住了她的裙子,她的手在微微发颤,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那声音的方向。在黑暗与灯光交界处,驶来了一辆马车,她一眼便注意到那车夫并不是她韩家的,刹那间她的眼眶蓄满了泪水。
她清晰地记得挑起车帘戴着墨玉扳指的那只手的主人,拉开包厢门引她入座的笑容,南山寺下他坐在她对面埋头吃面时偷偷滴落的眼泪,站在长安街市送她的白玉簪子,长安城外石碑前他们俩决定要共度一生的拥抱,旅途中的两人一马,他与她街边喝的那两碗豆花……他与自己的一切,她通通记得,在这一刻回忆放肆地浮现在眼前,她终于站在了与他初识的路口,是孽是缘是劫是难?只有她自己心里头明白,明明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可因为爱,却死死地纠缠在了一起,灿烂如烟火,可逃不过的是灰飞烟灭。
马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蓦地上前了一步,她好想看一看那车中人的脸,哪怕只有一眼,那张她拼命要忘记的脸,正是那张脸,笑的、哭的、生气的,点亮过她的人生。虽然那一段人生并不都是甜蜜恩爱,可她是多么想念,她误会了他,带着埋怨和倔强离开了他们的那段感情,可是如果没有那个误会,她也清楚地知道她与夏至,是走不到永远的。尽管她明白那些道理,尽管她已经从开始到结局走了一遭,可她还是想他。
她张开了口,却无法发出声音。那马车终于行至她的前方,一瞬间就擦身而过,她面向着这辆车,眼睁睁地看着它靠近自己,行过身前,那车窗的帘子只是随风动了动,没有人从里面掀开帘子问她是否需要搭车,不过眨了两下眼,那车子便驶过了,驶过了她这一生……她猛地转身,面向它的背影走了两步,终究还是握紧拳头站定了。她望着那辆马车匀速前行,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终于,她的另一种人生消失在了拐角处。苏府门前又恢复了夏夜的平静,隐约听见了内府里的声音,韩未冬站在黑夜中,似乎连影子都能流出泪来。
天上的黑云遮住了月亮,她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车声,抬手擦了擦眼泪。韩府的马车停在她的身后,丫鬟叶儿搀扶她上车坐稳,才吩咐车夫继续前行。此时韩未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叶儿絮叨道:“小姐,苏小姐一定要让我捎些莲子带回去,这就耽误了……”韩未冬点了点头,叶儿继续说道,“明儿下午宋家少爷约了喝茶……”韩未冬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在昏暗的车厢内有一点苦涩有一点无奈有一点宽慰,终于她开口道:“你跟宋家少爷说一起用午膳,城西有处馆子不错……”
她受老天恩赐有了一个选择的机会,然而她最终的选择只想做个了断,她的了断一如她强大的内心,从根源上狠狠掐断了。都说初见最美,她的选择是求了一个不见,真真是干净利落。但这干净利落里,有多少心酸、无奈和悲伤,的确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韩未冬看着被风吹起的帘子,那穿过帘子的风让她想起了宋一寒,她与他虽未有惊涛骇浪般的激情,却是相濡以沫的恩爱。她不觉得自己亏欠他,如果硬说要补偿,她愿意还一个先来后到给他,也还给她的命运。她终究还是认了输,这个输不是因为当年她回到长安觉得与夏至情断于此,而是她终于晓得命运之线虽乱,却有各自的轨迹,强求来的不是输给似水年华,而是用尽全力相爱后的突然无力,各自放手,给各自一条生路的迫不得已。
她认输了,也终于认命了,可是命运原本就是简单而美好的。她不愿再折腾,谁说这场疲于奔命的爱情里,受罪的只有她一个呢?
我看着身边的叶一城,他将小泥炉上的紫砂壶里蓄满了水,又往炉上小心翼翼地添加了一些炭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成了这个客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侧身见我看着他,开口道:“你以为什么是顺水推舟?”
我摇了摇头,感慨道:“我以为她会选择……至少,也会和夏至做一个告别,而不是人生不如不见。”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告别。”
小泥炉上的水慢慢沸腾起来,叶一城往紫砂壶里添了一些水,盖上壶盖,看着我道:“你以为什么是慈悲?”
我经营这家客栈的这些日子,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慈悲的含义太广,我想既然我这里能给人提供重来的机会,这恐怕就是最好的解释了。
叶一城见我不答话,又道:“我从前做的大都是力挽狂澜的事情,总有或多或少的理由。临了,到我自己身上,却觉得顺其自然才好,所以一次次地给了那个小姑娘很多误会,最终错过我的姻缘。力挽狂澜不是不好,而是应该用在最恰当的时候,可很多时候,面对命运的馈赠都会忽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奔波拼命。说到底,是我不够智慧罢了。”
他前头讲的那些话,我需要回味个几天才能明白,可是最后一句话,我一下子就懂了:“你不够智慧没有关系,正如你所说,我也有些笨,这样我们才能相处得融洽不是吗?”
叶一城看我对他宽慰地笑,转移了视线:“你有没有想过,一辈子待在这里……”
“怎么可能?”我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挥了挥手,“虽然接我的人没有来,但终究是要来的,说不定啊,下一个客人便是他了。”
叶一城抿了抿嘴巴,说了两个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