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盏茶•红绫烬

自叶一城入住后,再未有过旁的客官投宿,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好在他给的订金足够,所以这些日子,我也给了他不少好脸色。

今日午后,我去隔壁刘婆那儿买了几块松饼,临窗而坐,见叶一城回来了,便招呼道:“叶公子,这是小镇特产,你拿两块吃吃去。”说罢大方地将盛着松饼的茶碟往他面前推了两下。

叶一城看了看碟中的松饼,也不推辞,拉开长凳,翩翩然坐下,取了一块,吃了一口,抬头含笑道:“你方才叫我——叶公子?”

我用松饼蘸了蘸自制的蜂蜜,嗷呜咬下一大口,听他这么问,一边嚼着一边点头,直至咽下,才问:“难道叫你叶大哥?叶兄弟?还是叶大侠?”

叶一城愣了愣,又咬了一口松饼,檐下的铜铃发出轻响,鼻下浮动着茶水清香,他一抬眼好似整个春天都绽放了开来:“我从前,做过几年的教书先生,姑娘若不嫌弃,便称我一声先生吧。”

一听他曾是个先生,我便匆匆放下了手中刚刚举起来的半块松饼,单手支着桌子,俯身靠近他,有些兴奋地道:“你当真,当真是个先生?”

叶一城的目光里闪了闪,含着期待问道:“是的,你有没有被先生教过?”

我闭上眼睛摇摇头,将刚刚放下的半块松饼放到了他的茶碟中,道:“你真是个教书先生,那便太好了。”不等他发问,我绕过桌子,坐在他的长凳边上,道,“我来这里多时了,一直想找个有文化的人给我取个名字,你给掌柜我取个名字,少收你两天房钱。”

叶一城的目光先是暗了暗,偏过头来又是笑意盎然,竖起五个指头,带着逗我的意思道:“五天。”

我一把按下他的手掌,咂咂嘴道:“你们搞文化的,谈什么钱呢,俗。”说罢我竖起一根手指头道,“一天。”他的手欲抽回去,我一把摁住,补充道,“我原本并不想与你谈金银这些俗物,只是纯粹想表达些心意,还请叶先生你不要拒绝!”

叶一城微微张着嘴,又缓缓合上,那只被我摁住的手也不急着收回去,另一只手拿起水壶,倒了半杯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问道:“你可知道在下从前是教谁的先生?”

从第一回见叶一城起,我便知道这位举手投足间透着无尽风度的男子定不平凡,但对我来说,只要不是茶台花开的那个人,其他人都是枉然,因此,不管他多大来头,我也不愿意多花钱:“叶先生,叶先生,来,喝口茶。”我巴巴地拿下他手中的杯子,又给斟满,道,“我看多了人的过去,您这姿态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越是不普通的人,越是视金钱如粪土。”

叶一城喝了口茶,有些无奈道:“我从前教过一个弟子茶道,不想她全都忘光了,哪有倒茶倒满的?”

我见他自顾自地说话,立即道:“叶先生,那些都是穷讲究,你快帮我取个名字吧。”

他捏着杯子转了转,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嘴角轻轻浮起一丝苦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我的脑袋道:“素问。”

“素问?”我轻一拍桌角,道,“好!好名字!先生不愧是有文化的人!”

叶一城露出喜悦的神色道:“你知这名字的玄妙?”

“不知道!”我有些激动地说道,见他摇头喝茶,补充道,“就是因为不知道这名字有着何种意义,因此才觉得十分好!好,就叫素问。叶先生,你若是能解释得十分通俗,便同我说说,这二字精妙在何处?”

叶一城放下茶杯,单肘支在桌边,视线与我缓缓靠近,他的黑色眸子里仿佛有时光的浮浮又沉沉,有明月的圆圆又缺缺,他的声音好似灯火阑珊后的沧桑:“素问是华夏医术之源,我一弟子,阴差阳错得了怪病,我翻遍医书,也未找到救她的法子,于是找到了民间传说已久的……”

“好了好了。”我起身摆摆手,“不是说过要说我听得懂的大白话吗?你们这些做文化的,总扯些有的没的。”我拎着空空的茶壶转身急急往里屋走去,愿他看不见我已发烫的耳根。

叶一城似乎并未觉得我是因为不好意思才提前离去,他执着一盏灯,跟在我身后悠悠道:“素问,你平常的生意做得可好?”

这一问便挑起了我恶作剧的心思,我倏地停下脚步,猛地一回头,果然撞上了叶一城微微吃惊的眸子,佯装阴冷道:“来我这里的人……都是不要命的。”

“原来这是传说中的黑店?”叶一城若有所思。

我这性子便是遇软则软,遇强更强,心中冷笑一声,才缓缓道:“叶一城,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店,除了你没有旁的客人,你可知道我平常以什么为营生?”

叶一城脸上并未流露出畏惧的神色,反倒是微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真是挑衅的一把好手。

原本我对叶一城的印象十分好,放眼整个平安镇,找不出第二个这等好颜色的小伙子。我想着自己身为客栈老板也算有点产业,只需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便会有着无限的“说不定”,所以并不打算把这桩买卖的事情告诉他,怕吓着他。没想到这人竟敢挑衅我!既然如此,那便是面子之争了,我怎能不全力以赴?

“我专门收人的性命。”说罢我“嗷呜”一声张大嘴巴,双手也做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吓他,没想到他竟然笑了,我木讷地放下手,“在这里,除了我,都是鬼。”说罢我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眼睛紧闭,身体随着双臂晃了晃。这话显然是我夸张了许多,但是也有一定的依据,来这里的人既然愿意付出生命,那灰飞烟灭之后谁知道会怎么样?

叶一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胆子也真够大的。”

我终于听见他对我的肯定,心中觉得瞎扯了这么多也是值了,笑道:“不过呢,你也不用怕,有我在。”

叶一城听见最后三个字,眸子里轻轻闪过不易察觉的忧伤,他笑了笑:“我从前,认识一个姑娘,与你一般大小,也爱这样说些逞强的话。”

这话如泼在火焰上的一盆凉水,心里咝咝地发凉,他这语气中充满了爱意。不过想想也是,他如此风度翩翩肯定很招姑娘喜欢,这个年纪才和我遇到,怎么可能没有些难以忘怀的过往呢?好在和他认识的日子并不多,压着少许的失望,我好奇道:“你说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不在你身边?”

这话像是说起叶一城心里欢喜的事情一般,脸上的温柔像是和煦的春日:“那是个很……简单的小姑娘,曾经是我的弟子,可惜,我弄丢了她。”话音最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叹气就叹到了我心里,我有些羡慕他口中的那个小姑娘,挂念别人也好,被人挂念也罢,都是这样美好,于是便直言不讳地道:“我真羡慕你能有这样一个挂念的人。”

“你不羡慕被挂念的人吗?”叶一城问我。

我在院子中找了一处坐下,叶一城也不生分,与我一同坐在了青石板上。我托着下巴,望着院子中那棵高耸入云的树,就像羡慕这一棵树一般,它能见到的世界与我所见到的定是不同的吧:“说了这么多,我看你胆子也不小,也不怕告诉你。如今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自己叫什么,曾经做过什么,通通不晓得了。但是我想,过去的世界里,一定有值得我挂念的人,不晓得他们如今挂念不挂念我,但是我很想挂念他们,却无从下手。所以,羡慕你。”

叶一城顺着我仰望的方向望过去:“从前,我在一个学院里待过,我的那个小姑娘,特别喜欢学院里的一种树。那树叫作蓝花楹,每到春天,两排的树上粉蓝粉紫的花一开,就像一座座拱门,我看见她在那一座座拱门下奔跑、嬉笑、与人打闹,好像永远长不大。”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花呢?定与平安镇的花不一样吧,粉蓝粉紫听起来就很美的样子。我看着一边的叶一城,想他能与我分享过去的事情,也是个大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接我的人领我出去了,我便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看一看。对了,到时候你有空记得招待我。”

叶一城没答话,我望着他的侧脸,心想既然他与我分享了他的过去,礼尚往来我也应当与他说些我的过去,可是我的过去我也不晓得,想来想去,便向他讲起庄九的故事。

讲完庄九的故事后,夜幕已至,如水般洁净安宁。

“哪怕知道终有一天所有的悲欢离合都会离他而去,庄九仍旧愿意为她化作无物。我想爱之所以美好,就是有这样一股子坚韧执着的劲儿吧。”我将心里的感慨说给他听,这一刻我觉得有叶一城在挺好,有人说说话聊聊天真是不错。

叶一城侧身摸了摸我的头顶,屋檐的一角滴了一滴露水,格外清凉。他声音如墨:“是啊,人当有所执,才能有所爱,只是这执念有时候会害了人。不过庄九的苏叶叶,也是值得他付出生命的人。”

“你会为心爱的人付出……生命吗?”我带着好奇问身边的人,他却笑而不语。我想这家伙真是个叶公好龙的主儿。

“下一次,有客人来的时候,你可以叫上我吗?”叶一城问道。

我想自己之前说了那么多吓他的话,他竟然不害怕,也算是条汉子,于是点点头:“你若是得空,便来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叶一城点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喝茶怪无聊的,在这个镇子上,只认得你,得多谢你罩着我。”

我见叶一城如此客气,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豪气入云天地道:“放心,我肯定罩着你。”

叶一城的眉毛抖了抖,又叹了一口不知道哪门子的气。

第二进的屋子里,乌金石的茶台边,此刻坐着的是位美貌的妇人,有二十六七岁,眉眼间英气十足,只是原本该黑白分明的双目,此刻布满了红血丝。她抬头看了看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里压着悲伤和些许怒气道:“在下南信子,前来慈悲客栈,求一个人的下落,愿付出一切代价。”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的话语中也还是逻辑分明,语气得当,当真是个临危不乱的姑娘。

我起身烧水,又擦了擦乌金石台,待到水沸,用抹布裹着壶柄冲泡紫砂大腹壶内的茶,轻轻摇晃壶身后倒尽茶水,再次冲泡后,盖上壶盖,室内已氤氲着悠悠茶香。我看着二楼驻足往这里观望的叶先生,他迎上我的目光露出些许赞许的意味,茶道?那些繁冗的步骤,似乎早已经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从我坐在这乌金石茶台边上起,那些茶道的功夫仿佛浑然天成,又或许我那不记得的曾经里,得到过类似叶一城这样有文化的高人指点。我冲叶一城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坐过来,于是他负手匆匆走下楼梯来。

待壶中茶已好,我倒入公道杯,取出三只紫砂杯盏,逐一放在她面前,正要开口问她,对面的南信子浮起一丝悲哀的笑容道:“慈悲饮?”

我点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端坐好,自己端起公道杯,往面前的紫砂杯内倒了第一盏道:“慈悲饮,一饮放下江湖恩怨?”

“是。”我点头。

她斟起第二杯:“慈悲饮,二饮忘却红尘疾苦?”

“是。”南信子的身上散发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

“慈悲饮,三饮不负人间慈悲?”她斟完最后一杯,轻轻搁回公道杯,抬头定定看我。

“是。”我轻轻一笑,“既然你都明白,那就不需多言了。”我取过公道杯,往自己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些许,捏在手中,闻了闻,这是百年的古茶,配得起眼前的客人。我将茶水泼在乌金石的茶台上,南信子的悲欢喜乐皆在这茶台上了。

南信子和何凌苍被皇帝指婚的消息一经传出,以皇城为圆心迅速传播开来,立即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鸿儒白丁们的谈资。

这南信子是镇国将军南远山的长女,遗传了她父亲豪爽直率的做派,是出了名的张扬。

这何凌苍是当朝尚书何止成的独子,继承了老何家温文尔雅的气质,是闺中待嫁的千金名媛们的梦中良人。

而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一文一武,实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不过这些年来,这二位并不十分看得惯对方:南将军觉得何尚书文绉绉的整天尽扯些有的没的,何尚书觉得南将军胸无点墨只知道打打杀杀。论家境权势,这两家子倒是颇为般配,可论起这两家的性子,真是天壤之别,于是这桩婚事显得格外有趣了。如今是皇帝御赐,同僚们纷纷最大限度地表示了讨杯喜酒喝的迫切愿望。

眼下长安城里认识这两人的同龄人分成了三派:

一派是站在南信子那方的——信子之美,不落俗套,三分的英气,三分的雍容,剩下的就是从容潇洒了,性格豪爽,岂是一般闺阁女子能比得了的?何凌苍这小子不过多读了几卷书罢了,竟然能娶信子这样的女子,不知道是哪门子的福气哟。

一派是站在何凌苍那方的——何凌苍谈吐不凡,温润如玉,骑射刀剑也都不在话下,十五岁那年凭借一封治水折子得到了圣上的赏识、前辈们的抬爱,如今也已是国之栋梁。南信子从小不拘小节被惯坏了,这种性子怎能辅佐一代良臣?

剩下的那一派,则是一方都不偏颇的——他们开了个赌局,赌这性格迥异且有过数次冲突的两人,什么时候分手。

这些围观议论的人,都是置身事外的看客,此刻真正迷茫忧伤又痛心不解的人只有一个——南树。

南树是南信子的胞弟,可他从小和何凌苍走得十分近,称兄道弟彼此欣赏多年。

婚事传出的当天下午,他特意告了半天假,偷偷去找何凌苍,两人并肩坐在何府后院的台阶上,微风徐徐,吹不尽他眼里的哀怨。他声音有些哽咽,对身边的何凌苍道:“我自打出生,就没入过我爹的眼。”

何凌苍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未来得及开导,南树便情不自禁地接着絮叨开了:“我有个秘密,过了小半辈子了,不曾说过,今天我也不怕丢人,且告诉你。”他口口声声的这个小半辈子,也不过快十八年而已。

何凌苍点点头,并不打断他。

“老南家的男子,都以战死沙场为荣,我爹一生戎马以此为荣你是知道的。我和姐姐出生那日,他正要赶去前线,郭嬷嬷让他为我俩取名字,他看着满院子的花开了,不但观赏了一会儿,还找人打听了,最后决定用这花作为我姐姐的名字,风信子便是我姐姐南信子的名字由来。”南树哽咽了一下,喝了一口何凌苍命人准备的酒道,“他要离开的时候,郭嬷嬷提醒他我的名字还没有取,据说他不耐烦地环顾四周,抬头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树,就这样,我就有名字了。”南树摇了摇头,将眼泪生生地吞了回去,委屈道,“我一个读书人,名字竟然是这样来的,一棵树,一棵树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是棵树!”他的声音带着委屈愤怒,归根结底是无尽的悲伤。

何凌苍拍了拍南树的肩膀。

南树仰头灌了一口酒,呛了几声道:“这些年,我爹爹不曾偏向我一分。我考试成绩再好,先生再夸奖我,他还是觉得我没什么用处,反倒是我姐姐打马球、骑马射箭,他欢喜得不行。唉,这些倒也罢了,他难得回家一次,遇到我和姐姐有分歧,他问都不问都是向着姐姐,从边疆带礼物回来,都是给姐姐的,好在我姐姐私下也分我一些……唉,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不想和别人说,但是今天一定要跟你讲一讲。”

何凌苍给南树面前的空杯子斟满,与他无言地碰了个杯,听他说这些,客观地回应道:“往日你姐姐对你的所作所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南树听他这样说,抽了抽鼻子道:“从前在学堂里她怎么对我,你们是看得见的,家里的那待遇,你们可瞧不着!我家里不会有人帮我说话,也没人敢帮我说话,全都向着我姐姐。我姐姐那性子你是知道的,她不但泼辣,而且很狡猾,你以后的日子……”南树悲伤地摇了摇头,放下酒杯,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怕是不好过啊。”

何凌苍刚要说话,南树抬手阻止道:“行了,别说了,何大哥,你以后的苦我都懂,我们同窗这些年,我只是……很同情你。我这趟来,就是告诉你,以后,你和我姐姐有什么分歧,我是不敢站在你那边的。”

何凌苍面露惊异,看了看南树,南树深吸了一口气,久久才吐出来:“日后她要是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多担待,她毕竟是我姐姐,没受过委屈,她……她其实也有好的一面。”

何凌苍眼角里泛着些笑意,道了声:“哦?”

南树一闭眼,一挥手,咬牙道:“罢了,她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好?这话说得太醉了,我回去了。”

何凌苍从台阶上站起来,给他搭了把手,拉他起来,牵着南树的马,送他到门口,末了道:“这就走了?”

南树翻身上马,坐稳后道:“走了,我姐姐要是知道我来和你见面,说这些话,不知道又要怎么修理我了。”想了想补充道,“她也修理过你,你是过来人,知道我的境遇。”

何凌苍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南树从马上突然倾身下来,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道:“何大哥,不如你跑吧,有多远跑多远!”

何凌苍笑意浮在了嘴边,在南树看来,甚是苦涩和无奈。何凌苍配合他,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这可是皇上御赐的婚事,我跑了,会连累你姐姐的。”顿了顿,“小舅子。”

南树的嘴巴瘪了瘪,一副欲哭的模样,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南树刚回到府门前,南信子从野外打猎回来,手上倒提了一只野兔,两人在南府门口遇个正着。此刻信子披着火红色的斗篷,穿着黑色的马靴,从马上翻身下来,一边把弓箭递给前来迎接的下人,一边瞅着南树道:“喝酒了?”

南树借酒壮胆,罕有地冲南信子翻了个白眼,谁知白眼还未翻完,南信子一把将他拉住,没好气地训道:“你如今愈发男人啊,喝得还不少,酒气熏天的!”

南树哼了一声,抽出被南信子拽住的衣袖,提高了音量道:“我喝了,我就喝了,怎么着吧!你平日里笑我不喝酒不逛牡丹阁不够男人,这回我喝酒了,你又训我,你还是不是人?”

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边说着边跨进院子里。初春三月,南府的风信子都开了,粉色白色满眼是春色,微风正熏。

南信子接过郭嬷嬷递来的白色汗巾,不顾自己额上的汗珠,将南树按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居高临下狠狠地擦着他的脸道:“我怎么就不是人了?”一边使劲擦着南树的脸,一边又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珠,没好气地说道,“喝酒归喝酒,喝完酒了自己骑马回来,也没个下人照应着,摔着磕着怎么办?”南树虽然说不过南信子,但是听了这话,觉得姐姐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于是也不顶嘴,默默地坐着仰着脸任由她擦着。

南信子见他终于乖了不再顶嘴,接着念叨道:“你说你从小,骑射打猎样样不如我,没有个男人样子,也就这张脸和我比较像,若是磕着碰着了,哪还会有姑娘看得上你!”

南树一听这话酒气冲头,抬手推开南信子为自己擦脸的手道:“我才和你长得不像哩!”

南信子今儿心情大好,也不与他计较这个,接过郭嬷嬷递来的热茶,吹了吹递给他道:“好好好,你长得自成一派,好了吧,来,喝口茶醒醒酒。”

南树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自成一派”的定位很满意,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叹了口气道:“姐姐,要么你就放过何凌苍吧,他也不容易,你们俩性子相差得太大,以后……”话音未落,南信子便将汗巾一把扔在了他脸上,南树捧着茶杯一脸错愕道,“我……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南信子脸色不大好看,俯身用食指戳了戳南树的额头道:“我看你这些年和何凌苍鬼混的时间太长了,胳膊肘已经没法往家里拐了吧?你可要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亲姐姐。”

南树挺起胸脯,掷地有声地说道:“可他是我的兄弟!”

南信子惊愕地看了他一眼,转眼笑了笑,不屑一顾地说道:“对了,爹爹来信了,说信子花开他就回来主持我的婚礼了,你方才那话待爹爹回来以后,一字不落地再说一次?”

听南信子这样说,南树倏地从石凳子上站起来,因为喝了酒,脸色更红了,道:“你明知道我这样说会被爹爹打死的,还要我说,是什么道理?”

南信子踱回到南树面前,眼里含着笑意,认真地问道:“你这话说得太懵懂,姐姐和你讲过道理吗?”

南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没有。”

南信子见他这副模样,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喝了口茶,缓了缓道:“你那何兄弟,没有告诉你,这婚事是他求来的吗?”

南树立刻答道:“没有。”一顿,恍然大悟,惊诧万分地看着南信子的脸道,“什么?你说什么?是……他主动求来的?”

南信子无辜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疯了疯了。”南树念叨了两句,然后幡然醒悟,指着南信子道,“你骗人,哈哈……”

一边垂手而立的郭嬷嬷补充道:“是真的。”

郭嬷嬷是把这对兄妹一手带大的老人,平日里任由这姐弟俩打闹玩笑,她自岿然不动,但只要一开口大家都会信服。南树听郭嬷嬷这样一说,笑声戛然而止,在风中有些凌乱。

南信子见他这副样子,大厦将倾还要给上一脚的态度道:“对了,当初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和何凌苍结下梁子,你那兄弟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如此说来,还是你一手促成的。”说罢起身哼着小曲儿颠儿颠儿地走远了。

诚然,南信子与何凌苍,是有过旁人看来不可调和的矛盾,而这梁子的的确确是因为南树结下的。南树此刻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半晌,抽噎了一声。

南信子五岁那年,正式成为长安书院正大光明的女弟子,这样的殊荣,都是托了她爹的福。

先说这个长安书院,乃是朝廷为了恩典臣子,由皇家创办建立的一个书院,除了皇子们,朝中大臣、有功之臣、民间顶级富商的儿子们,经过筛选后都可以有幸来此读书。

再说这南姓一族乃是华夏大族,三代武将。南远山的祖辈都是战死沙场的英雄,南远山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保家卫国的将军。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前线厮杀战斗。

发妻为自己诞下一对龙凤胎后不久,便撒手西去。他虽然远在边关,对于这双儿女的培养,却格外上心。南大将军不觉得女儿家只能在闺房里绣什么劳什子花,毫不避讳地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副“老子的女儿就是不一般”的态度,让南信子从小地位就十分高。

皇上在看见南远山难得的一封别字连篇的折子里专门提到了女儿的教育问题,哈哈大笑之后御笔一批,给了这位驻守边关、将一辈子都献给了边境的铁血战神一个特权,让南信子进入长安书院学习。

因此南信子作为一个姑娘能正大光明地进入书院学习,是除了前朝公主之外享有此待遇的唯一一位。

让人觉得有趣的是,南氏姐弟俩从小接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同样的环境下,姐弟俩的性格却截然相反。

南信子继承了南远山将军豪迈爽朗、不拘小节的性格,喜欢舞刀弄枪,小小年纪就英姿飒爽,南将军怎么看怎么顺眼,于是就更加宠爱她。而南树身为男子,却文静内向,进了书院后,书卷气越来越浓,没事就是看书习字。

南将军凯旋,书院的院长、翰林院的曹大学士在他面前特意表扬了南树小小年纪,作的诗已有模有样了,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文臣。南大将军听此赞美不喜反怒,狠狠地瞪了一眼曹大学士,了解他的同僚赶紧岔开话题,夸奖道:“信子上回打马球赢了。”南大将军转怒为喜,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老南家家风依旧!”

初入书院的时候,老一辈的先生们格外偏爱南信子一些。南信子的美中有三分的英气、三分的雍容,剩下的就是潇洒了。那些每天和臭小子们打交道的先生们,出于对女孩子的喜爱,担心同窗们欺负她,十分照顾她。譬如用膳的时候,先尽着她;雨天她的仆人可以送她进入学堂,不用自己打伞;课结束得晚了,她的仆人可以打着灯笼来接她免得路不平磕着她……

这样一来,原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与女孩子打交道的弟子们,更得让着她,离她远一点儿。南信子除了和南树一同上学下学外,其他的时候都是独来独往,她也不和谁套近乎。日子久了,众弟子们也都习惯了她“特权”般的存在,起初偶尔有人会和她说几句话,她待人也挺有礼貌,并未恃宠而骄,很快孩子们的防备就消解了。不久之后,南信子在男孩子的运动上比南树更胜一筹,在打马球上完全赢得了那些男孩子的认可。于是不消一年,她已经能和同窗们友好共处,成了他们的兄弟。

于是长安书院下学后的情形通常是,南信子将书本丢给南树道:“今日的功课,你仿照我的笔迹随便写点儿。”

“你自己为什么不写?”

“太忙了,我去打马球,今儿要和外头的书院一战,这事关乎长安书院的荣辱,不得有半点差池。”

“又打马球……”

“你到底写不写?”

“写……”

所以下学不回家的通常是南信子。

在如此和谐的环境下,有一个人格格不入——何凌苍,何尚书的独子,与南家姐弟同期入学。何凌苍从小就比较老成,不大爱说话,更别说爬树骑竹马什么的,他的诗词歌赋、天文地理都是同窗中的翘楚,深得先生赞许,唯一能偶尔与之抗衡的便是南树。南信子与他从未说过话,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注意过他。

但是这样两个性格反差极大的小家伙,却结了仇。

南信子自认为是个活得惬意的女人,在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上,从来不在意,譬如诗词歌赋、弹琴煮茶,她从没动过要弄出点成绩的想法。当然那些她考得不好也没有人怪她,更何况她来这里读书,考不考试都凭她兴趣。

但在她感兴趣的骑马射箭上,她很努力,丝毫没有因为无考试的压力就自我懈怠,她都是以第一名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而且做得的确很优秀,连打马球都是书院的中坚力量。

南信子和何凌苍结的仇就是在射箭课上,每人三支箭,南信子的第三支箭差一点儿就射中了靶心,这已经是所有人中最好的成绩了。众人投以了敬佩的目光,除了将头撇向一边面露不屑的南树。

接着就轮到何凌苍了,他穿着灰黑色的院服,脖颈处的皮肤十分干净白皙。南信子将弓箭递给他,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手温,他接过来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他礼貌地道了声谢,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而将头发于头顶束成一个髻的南信子,并没有关注这个和自己没有什么交集的同窗,她正要找人说话谈谈刚刚的感想,目光掠过何凌苍,只是短短的一瞥,她就停住了眼神,这是一个非常标准专业的射箭姿势。此刻那箭正在弦上,他目光平静,专注地看着,待弓拉满后,倏的一声,那羽箭在众目睽睽之下正中靶心,箭尾嗡嗡作响!

快、准、稳!

全场皆呆。

第一个打破这个场面的人是南树,他一蹦三尺高,比自己射中靶心还要激动开心,大喊了一声:“好!”这一蹦,蹦出了姐弟俩无法修复的裂缝;这一蹦,蹦出了南树和何凌苍的惺惺相惜;这一蹦,蹦出了南信子和何凌苍的势若水火。

南信子看着靶心上的羽箭,不可思议的目光转到了何凌苍身上,而她看见的是何凌苍对自己成绩理所当然的平静眼神。何凌苍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眼神,风轻云淡地回以一句“承让”,然后将弓箭递给了下一个同学。

南信子彻底愣住了,因为她一下子对“承让”这两个字没反应过来。

下学回去的路上,南信子反复思考琢磨“承让”是个什么意思,一抬头见着平日里沉默的弟弟竟然哼着曲儿,上前踹了两脚,待南树老实了,她又陷入了思考中。终于,在回去的马车上,南信子不得不放下面子,踢了南树一脚道:“姐姐问你一个事儿。”

南树看着手中的书本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嗯,那个,承让,是个什么意思?”南信子干咳了两声,看见南树抬起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笑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问,“是骂我对不对?”

南树的嘴角抽了抽,连连点头道:“可以这么理解。”

南信子松了一口气一般,随后哼了一声道:“我果然没猜错!”

于是南信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生活主要内容分为:吃饭、睡觉、捉弄何凌苍。原本她也不想用那么简单又粗暴的方式对待何凌苍,起初还是颇费心思的。

用膳的时候,何凌苍的饭里会出现树叶、石子、小虫子等莫名其妙的东西。头两回何凌苍面露吃惊,南信子得意地看着他的表情道了两个字“承让”,何凌苍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吱声。等到第三回,他就面不改色地将异物挑出来,继续用餐。

上课的时候,何凌苍发现好好的书偏偏少了两页,剩下的书页被墨水涂得无法辨识,抬头一看,左前方的南信子回过头来,展开手中的洒金宣纸冲他笑了笑,那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承让”。第二天,何凌苍换了本新书,没有搭理她。

骑术的课上,何凌苍发现同窗冲着他捂嘴笑。南树骑着马儿到他身后,把他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去的纸摘了下来,递给他,愤怒地说道:“这肯定是我姐干的,你不要放过她!”何凌苍看着纸上画了一个乌龟,环视了一圈马场,看见不远处骑在白马坐骑上的南信子。那日她穿着束袖的衣衫,黑色的马靴,额头用红绸系着,英姿飒爽得很,然后冲他笑了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承让”,何凌苍双脚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

每一次的恶作剧,都以何凌苍置之不理的态度结束。

南信子和何凌苍的正面冲突发生在那日诗文考试结束后。

天空下着瓢泼大雨,不想考这门课的南信子穿着红色的衣衫披着白色的披风,撑着白色的伞,等南树考完一起回家。

她之所以冒雨等南树,源于昨天两人闹了些不愉快,父亲从边疆捎来的礼物中,都是给南信子的,南信子开心得不得了,浑然忘记了一边羡慕嫉妒地看着她、不敢上前的南树,等她发现了大手一挥道:“我的这些你随意挑些去玩吧。”

谁知这句豪迈的话,反而让南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这让南信子有些手足无措。她最怕别人哭了,好言好语安慰了一阵也不见好,结果她这毛脾气把自己给惹火了,干脆站起来踢了南树一脚跑了。

当晚郭嬷嬷来开解南信子,南信子才醒悟过来,其实弟弟一直挺可怜的,在家中也没有啥地位,在唯一比自己强的诗文上,也未曾得到过爹爹的认可。爹爹只顾宠着自己,换位思考了一番,觉得自己着实不该踢他,太冲动。

次日两人坐在马车里来上学,她几次想和南树搭话,南树都捂着耳朵以“我听不见”为由将头偏向另一边,所以一直到他们考试结束,南信子的怀里都揣着她想送给南树的礼物。

同窗们陆续地出来,他们见着信子都打了声招呼甚至贫上几句嘴,南信子一边应和着,一边踮脚张望屋内,这一瞧便见到南树和何凌苍说着话一同走了出来,好像在讨论着刚刚的试题。南树看见姐姐在等他,并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反而是驻足和何凌苍继续聊着。南信子的笑脸在等待中慢慢冷却了下来,同窗们也见着她要发怒的样子,有好心的同窗用胳膊肘碰了碰南树,提醒道:“树啊,你姐姐喊你回家吃饭呢。”

南树瞥了南信子一眼,继续和何凌苍说话,这无异于对着大火使劲扇了两扇子,南信子的脸上此刻已经是阴云密布,谁都看得出来,南信子怒了。

刚刚经过压抑的考试的同窗们索性也不急着回家了,南信子撑着伞,在众人让出的一条道中慢慢往前走,直到距离这两人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南树和何凌苍才停止了交流,将目光移到了来人身上。他们俩的目光中传达出十分一致的意思——有何贵干?

南信子上前便是一巴掌拍在了南树肩膀上,南树一个踉跄,还好被何凌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南树站稳后,愤愤地对南信子道:“我同我何大哥说几句话也不行了吗?你还是不是人?”

南信子听到“何大哥”三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万万没想到南树敢顶撞自己,而且是当着自己仇人何凌苍的面。她的脸色涨得有点红,想要拂袖而去,不想拂的时候用力过猛,红宝石的匕首“哐当”一声落在了青石地上,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南树的视线落在地上,许久带着愤怒和哭腔道:“你、你、你想要杀我?!”

南信子被他这个问话呛得说不出话来,此刻更不会告诉南树这是要送给他的了,弯腰捡起来道:“今儿我就用这个匕首取你狗命!”

不等众人出声相劝,南树上前一步,恶狠狠又委屈不满地道:“你竟然说我是狗命?你竟然说我是狗命?”反反复复也就这样一句问话,再也说不出其他。

同窗们早就习惯了这对姐弟俩的相处模式,他们受到传统的教育是“好男不和女斗”,加上信子平常与他们相处得也很愉快,先生们也都偏袒着信子,这些同窗也都比较让着信子一些,遇到事情也都站在她这一边。

此刻已经有人解围道:“南树,你姐姐跟你开玩笑呢,哈哈哈。”

“南树,你别惹你姐姐生气。”

“南树,你姐姐是女孩子,先生说我们大丈夫都要疼着女孩子的。”

“南树……”

…………

南信子一抬手,示意大家不要说了,于是众人都噤了声,她才义正词严道:“南树,你还讲不讲道理?”

南树面色倏地红了起来,气得有些哆嗦道:“道……道……道……道理?你说我不讲道理?”情急之下,南树一把扯过边上的何凌苍道,“何大哥,你……你评评理,你给评评理……”

人群中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声,大家都觉得南树这回是破罐子破摔的势头了,没救了,还要拖上何凌苍当个垫背的,谁都知道南信子在长安书院里的头号敌人就是何凌苍了。

何凌苍面对南信子数次挑衅均已摆出“三不”的态度——不反驳、不应战、不理会,但是这一回,他不置可否地对南树笑了笑,点头道:“的确丧心病狂了一些。”

众人皆呆。

一向嚣张跋扈的南信子,杏眼圆瞪,嘴巴微张,眼眶中竟然泛起了一层水雾,因为这一刻,她听懂了“丧心病狂”这四个字的意思。

同窗们十分慌乱,平日里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纷纷笨嘴拙舌地开始缓解气氛——

“南树,你忒不是东西了,连亲姐姐都骂。”

“你姐姐喊你回家吃饭有错吗?你以德报怨,诚然不是君子所为。”

“南树,你才是丧心病狂……”

…………

南信子含着泪珠子,缓缓转过头来,瞪了一眼七嘴八舌的同窗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南信子的弟弟也是你们可以骂的?!”

众人又呆。

南树一惊,原本愤怒的眼神一下子缓和了下来,夹杂着愧疚和害怕,道了个“姐”字。谁知南信子一转头,忍住了泪水,上前又是一推,南树冷不丁地就被推倒坐在了地上,不解地看着南信子:“不是说不能骂我,怎么还推我?”

南信子俯下身子用手指头不断戳着南树的肩膀道:“那是他们不能骂你,你勾搭一个外人来欺负亲姐姐……”

南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何大哥不是外人……那是我兄弟。”

南信子对这个“兄弟”二字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不料臂膀被人一提,她一偏头撞上了何凌苍乌黑的眸子。何凌苍迎上她的眼神,毫不退缩地说道:“你这样不讲道理,你家里人知道吗?”

南信子万万没想到,从前他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都置之不理,而这一次他竟然敢正面挑衅自己,她一把甩开何凌苍的手,怒气冲天道:“你说我不讲道理?你说我不讲道理?”说了两遍,也说不出其他反驳的话,又羞又急道,“你才不讲道理,你才丧心病狂,你住的那条街都不讲道理都丧心病狂!”

南树知道姐姐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两人中间,对何凌苍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连累你。”一转身又道:“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他讨论试题让你等那么久,也不该顶嘴,我就是看见那匕首有些害怕了,姐姐你不要生气了。”

围观的同窗们立即配合地说道——

“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信子你不要计较。”

“男人都是热血的,不如你们女人细腻,信子你多担待些。”

“何凌苍定是刚刚考完脑子糊涂,信子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信子我家马车内刚换了新的波斯毯,今儿坐我车送你回去。”

…………

南信子瞪着何凌苍,何凌苍也看着她,众人的劝阻对这两人没有什么作用。直到何凌苍移开了目光,南信子觉得他终于怕了,这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转身下了台阶,谁知身后飘来了何凌苍轻描淡写却带着笑意的声音:“南府与我家,似乎是在一条街上。”

…………

从懵懂的稚童一路成长成青葱的少年,与之伴随着的是性别意识的觉醒,南信子的存在就愈发独特起来,而户部侍郎之子黄云天对她的好感愈发明显,并且成为这一期同窗毕业后每每聚会都会拿出来讲的一段往事。

南信子与黄云天很聊得来,相处一直非常愉快,除了两人对诗词歌赋都一窍不通外,性格上十分相似,打马球配合起来也十分默契,是公认的金牌搭档。黄云天对南信子的表白,是在打败了天玄书院获得一年一度的马球冠军的庆功宴上。

黄云天在家中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宴会,邀请了所有同窗。那是夏末傍晚,南信子换上了浅绿色的及地襦裙,白色的披帛,白皙的皮肤让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爽干净。她与南树一同到了黄府,与同窗们打了招呼,同窗们对她难得穿得如此女人表示了称赞,当然这样称赞的人中,并不包括早她一点点到的何凌苍。

何凌苍穿着一件藕色的长衫,身后的天一半是火烧的云,侧身看了看南信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好漂亮的一个少年。

南信子愣住了。

自打那次雨后学堂的争执后,她也停止了捉弄他,两人形同陌路很久了。这一回何凌苍冲南信子笑了笑,让南信子觉得有些蒙,脸微微有些发烫,本着自己也是讲道理的人,于是回以莞尔一笑。何凌苍抬脚便向她走来,让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格外厉害。

“那日的棋局,你可解开了?”何凌苍的声音和煦又动听,可惜从头到尾都不是冲着南信子,而是冲着南信子身后的南树。

南树上前一步越过了南信子,接话道:“何大哥,我还是没有想出破解的法子,今日宴会结束后,再战一番?”

“你要战,便战就是了。”何凌苍笑道,他的声音让人很舒坦。

被南树挡住的南信子脸上羞得正浓,闷哼了一声,正要出言挑衅,不想耳边响起了一个软软的女声:“苍哥哥,这位就是你的好朋友南树吗?”

南信子对这声娇滴滴的“苍哥哥”本能地扯了扯嘴角,不由得注意了一下来人。那女子长得和她的声音一样,娇滴滴的,穿着粉色的衣衫,跟在何凌苍的身后,露出了半张脸,对南树怯怯地笑了笑。南信子内心冷哼了一声,结果见南树正要作揖答话,怒其不争地上前给了他一脚,南树“嗷”地叫了一声,回头正要和她理论,发现南信子已扬长而去了。

众人在宴席上就座后,黄云天端起酒樽道:“明年的冠军,还是我们的!”同窗们大笑着应和,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南信子身上,语速微微有些快:“所有的队员中,我最要感谢的是信子,与你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信子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众人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信子,谢谢你,不但走进了长安书院,也走进了我的生命。”

南信子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毕竟这年岁也懵懂地知道了一些,这番深情款款的话怕是黄云天想了很久的。她心里莫名不喜,站了起来,轻轻咳嗽了一声:“不就是打了几场马球吗,我怎么就走进你的生命了?”

黄云天并不生气,笑道:“待你我毕业之时,我便会向南府提亲,让你真的走进我的生命。”一语惊人,在座的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有人瞥见何凌苍嘴角的那一丝冷笑。黄云天也不看众人的反应,端着酒樽遥敬了南信子一下,仰头喝下,空樽示意。

南信子丢下酒樽,翻了个白眼道:“你这样,以后还怎么做兄弟!”然后起身拍拍裙角走了,临走之际,听见黄云天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谁要同你做什么兄弟?”

还留在席间的南树便接了一句,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南信子回首要瞪他,却与何凌苍凝视她背影的眼神碰撞上了,迅速分开后,她看见了何凌苍身边的那个“娇滴滴”,气不打一处来,对身边的仆人道:“备车,回府。”

那天晚上,南信子彻夜难眠,她从床榻上坐起来,走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走到南树的屋子里,见南树在睡觉,拍了他脸蛋儿几下依旧没有反应,好生无趣地又走回自己的院子里,徘徊了一阵,又回到床榻上。如此往复好几次,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何凌苍扬起的嘴角、温和的眼神以及……那位“娇滴滴”。她见案上的红烛竟然浮现出了何凌苍的脸,到了院子里看着夜空的月亮竟然又是何凌苍的脸,她闭上眼睛脑子里依旧是那张脸……

次日南树见到南信子吓了一跳,信子的眼下乌青,头发有些毛糙,精气神很弱,连冲南树翻白眼都那样有气无力。

这样的状态保持了足足两个月。

中秋那天,因为南大将军仍旧守在边关,一双儿女也早就习惯。家中主事的郭嬷嬷照往常的风俗备下了晚膳,待南信子和南树用完,便准许姐弟俩出去玩。

南树仰头赏月,吟诵了几句诗,往常这时候都会被南信子踹几脚,南信子最见不得别人文绉绉了,可这回南信子竟然坐在院子里的长廊下,双手托着下巴看月亮,时而发出几声诡异的笑声,让南树毛骨悚然。

南信子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到了集市上,心不在焉地买了一个集市上卖的皮影,心不在焉地要了一碗小馄饨,一抬头愕然看见黄云天坐在自己对面,吃惊地把小馄饨咽了下去,还未发话,黄云天先开口了:“那日是我唐突了。”

一边的南树搁下调羹,抬头笑着对黄云天道:“你和‘唐突’这个词放在一起,不合适。”

黄云天叹了口气道:“小舅子,你总这样叽叽歪歪的不好。”

南树将碗推了一推,道:“别叫我小舅子。”

黄云天咂咂嘴也不理会南树,转身对南信子道:“你这些日子总是走神,我晓得都是因为我。”

南信子目光游离地飘忽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随即又开始低头吃小馄饨。

“我已经和父亲说了我的心意,父亲说待你我毕业,便向你父亲南将军提亲。”黄云天将手放在桌上,想要握着南信子的手。南树举起空碗,对老板吆喝道:“老板,可否再添一碗?”扰了黄云天的那只手。

天空中突然“砰”的一声绽开了一朵烟花,路人们都仰起头来看。南信子被这烟火一惊,也要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了人群中的何凌苍,那么多的行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仰着头看烟火,在收回视线的时候,也看见了木桌旁边一只手握着调羹的南信子,那烟火五颜六色的,在这两人间流转出五彩斑斓的光。

但是这五彩斑斓的光后,钻出了一个身影:“苍哥哥,你看那是南树。”

南信子冷哼了一声,将调羹往碗里一放,起身便要走,黄云天立马跟着道:“你喜欢看烟火是不是?”

南树也起身道:“姐姐,还没吃完,别浪费。”

南信子看了一眼走过来的何凌苍和“娇滴滴”,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一眼南树,然后又没好气地对黄云天道:“对!”

黄云天哈哈笑道:“我带你看长安城最好看的烟火去!”

南信子吹了个口哨,不远处的马儿便走了来,她握着缰绳,看着黄云天道:“出了这闹市,我们比赛骑马,你若先我一步到了城门口外那处石碑,我便陪你看一场烟火。”说罢便牵着马儿往外头走。

黄云天并未骑马而来,环顾了四周,只有南树的马在,便道:“小舅子,这马借我一用。”

谁知一直一言不发的何凌苍突然笑道:“何必胜之不武?”

南树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说了我不是你小舅子。”

黄云天不满地挥手道:“不讲义气。”随即便往家里的方向跑去。

长安城门外不远处有一块石碑,石碑上有八个字“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待南信子到了石碑旁,见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何凌苍。

何凌苍看见南信子的时候,有些取笑地说道:“好慢。”

南信子环顾了四周,发现只有自己和他,不解地问道:“这不是南树的马吗?”

何凌苍反问道:“那又如何?”

南信子翻身下马,马儿便跑到不远处去了。她抬头看了看城墙上的月亮,突然道:“那位‘娇滴滴’是你什么人?”她没有和他那句“好慢”较劲,反而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话音刚落,漫天烟火随之绽放,五彩斑斓的雨线将这个夜晚点缀得如梦似幻。黄云天策马加鞭从城门口冲到南信子的眼前,似乎对自己这样出场很是满意,正要意气风发地与南信子说话,看见了一边的何凌苍以及他的坐骑,怒道:“你这不是胜之不武吗?”

何凌苍翻身下马,坦然地看着黄云天无辜道:“我又不和你们比。”

黄云天无言以对,赶紧下马,走到南信子边上道:“这烟火你喜欢吗?”

南信子抬头看了看夜空中还在继续绽放的漫天烟火,她并不知道自己在那火光中的侧影终于有女孩子的模样了。

“我们南家世代出英雄,我是女儿身不能上场杀敌,却是非英雄不喜欢的。你如今连我都胜不了,算什么英雄?”南信子说了这句话,而后吹了一声口哨,她的坐骑从不远处嗒嗒地跑来。信子牵着马儿,走在一片五彩缤纷的烟花雨里,她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轻一回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何凌苍,何凌苍冲她举起手优雅地挥了挥。她觉得心跳得厉害,好些日子没有搭理他了,他竟然先自己一步到了这里,虽然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却让信子的心里好生激动了一下,于是信子缓缓地举起手也冲他挥了挥。

“苍哥哥,你怎么招呼不打就跑了,还好南树带我来,不然……”

信子的脸上一阵红白,她倏地放下手,看见了“娇滴滴”。她莫名的怒气被这丫头又一次点燃了,她骑着马儿来到了何凌苍的身边,恶狠狠道:“我真是无比讨厌你,无比无比讨厌你!你害得我两个月都没有睡好觉,你总是莫名其妙!请你离我远一点,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她骑着白马,红霞飞在她气嘟嘟的脸蛋上,古老城墙上的夜空是如雨的烟火璀璨。

她这一段话,让所有人都蒙了,南树和何凌苍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那位“娇滴滴”弱弱地说了句:“好端端的,怎么就这样讨厌苍哥哥了?”

虽然自幼与这些男同窗们相处,被包容和谦让的时候居多,但是南信子并不是会在女子中格外娇柔的那种,相反,每每与女子们相处,她反而能展现出男子的气概,喜欢照顾她们。此刻“娇滴滴”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南信子的脸发烫得紧,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抖,她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好男不和女斗的思想,可是此刻咽不下去那口气。她掉转马头来到“娇滴滴”面前,若对方是个男人此刻一定要大打出手才好过,可惜对方是个女子,还是个弱女子,所以她格外隐忍着:“我讨厌何凌苍怎么了?别在我面前一口一个‘苍哥哥’叫着,好烦!”她一脸厌烦倔强地将头偏向一边。

“我叫我苍哥哥……怎么了?”娇滴滴”并不示弱,继续道。

“是啊,人家叫苍哥哥怎么了?”南树附和道。

“我觉着也没有什么。”何凌苍淡淡一笑。

南信子转过头对着何凌苍狠狠一瞪,这一瞪,竟生生地瞪出了两行清泪,这两行泪让何凌苍猝不及防地神色一凛:“你这是?”

“姐姐,你哭了!”打小只有自己哭从没见过姐姐哭的南树慌了,一开始是惊奇,接着便是慌张,像见着了罕见的西洋景儿,他更大声地嚷嚷了一句,“姐姐你哭了,哎呀,姐姐你怎么哭了?”

南信子觉得自己这脸丢得已经无处可躲了,迅速用手背擦了擦脸,勒紧缰绳扬鞭就要撤,黄云天赶紧上前拉住了她的缰绳道:“你这是怎么了?我惹你烦闷了你骂我一顿好了,别哭啊。”

南信子无心与他理论,想要从他的手中抽出缰绳,谁知这一来一往,她在马背上就没有坐稳,身子一晃荡就要落下,空中有一只手,恰恰好地接住了她。南信子抬头一看,撞上了何凌苍如墨的眼睛。南信子立即站直将他猛地推开,握着马鞭指着他道:“我就算是摔死了也不用你管。”何凌苍松开手扭头就要走,南信子又道,“何凌苍你别走。”

何凌苍顿了顿,正要回头的时候,南信子说了这样的一句:“何凌苍,我喜欢你,已经两个月了,我白天夜里满脑子都是你,天上的月亮、家里的红烛,连南树同我讲话我也会想到你,我想我是疯了!”这话说得极快又极真,带着她年少的冲动和直爽,让长安城夜空中的烟火黯然失色。

“原来你这样子,是喜欢苍哥哥呀?”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娇滴滴”,“信子姐姐,你真的喜欢苍哥哥吗?”

南信子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有着英勇就义的悲壮,她索性直面起这位“娇滴滴”,冷笑了一声道:“别姐姐、姐姐地叫,若是你也喜欢他,不妨比试一场,骑马射箭你选一项,我输了便把他让给你,铁定不再纠缠。”

南树先是被姐姐的两行热泪吓了一跳,接着又被何凌苍英雄救美刺激了一下,再接着是被姐姐突然对何凌苍表白击得晕头转向,最后姐姐对这女子发出挑战,他这一下子着实是缓不过来了,傻傻地愣着。当然,愣着的还有那位黄云天。

何凌苍一直是背对着南信子的,直到南信子向“娇滴滴”发出了挑战,他方才转过身来,嘴角有些笑意,拦下那位“娇滴滴”的话,不慌不忙道:“她若与你比女红,你比得过不?”

南信子愣住了,心里被什么狠狠撞了撞,原来这个人是如此向着那位“娇滴滴”,她心里很难过,却愈发表现得凶悍:“何凌苍,既然你如此怜香惜玉,那你来与我比试好了,你赢了我,我便不为难这个女的。”

何凌苍扬起嘴角,轻轻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与你比?手下败将。”

何凌苍说的正是很久之前的那场射箭比赛了,那也是南信子不愿提及的事情,这下一激,她便要发飙。南树赶紧挡在两人中间做和事佬,不想那“娇滴滴”非要挤进来,仰起天真无邪的脸道:“信子姐姐,你真的喜欢我哥哥何凌苍吗?”

南信子“啊”了一声,似乎没有听清楚,直言不讳道:“你哥哥?哪门子的哥哥?”

“娇滴滴”面露羞涩,带着些难言之隐的意思道:“我是何家二房所出,从小长在洛阳,最近才被接到了长安,都是大哥照顾……”

南信子听了前半句再也听不进其他的内容,脸上终于出现了两个月以来的头一回笑容,明眸皓齿耀眼得很。她扬起下颌,坐回到马背上,骑着马儿围绕着何凌苍走了三圈,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凌苍,脸上有收敛不住的笑容,像极了巡视自己领地的母狮子。等到何凌苍忍不住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眼角满是笑意地道:“何凌苍,你是我的。”

在南信子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黄云天哭着道了一句:“你娘咧!”

南信子在城外告白的那一晚之后,已经完全将何凌苍当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她中午都会准备好两份精致的膳食,也不顾及旁人的目光,径直坐在何凌苍对面,将自己准备好的递给他。何凌苍通常会板着脸继续吃自己原先准备好的,头也不抬。

每每南信子换了一把新的弓箭都会给何凌苍也捎一个,可是何凌苍这些年只用自己原来的。

南信子下学的时候会特意去叫何凌苍打马球,虽然骑射成绩很优异,但是何凌苍从来不去打马球,从前不,如今也还是不……

众同窗见南信子对何凌苍态度的转变起初有些不能接受,日子久了也跟着起哄,例如分组讨论的时候会自动让他俩在一组;何凌苍发言的时候同窗们恶作剧地低声叫着南信子的名字;下学的路上见着两人免不了吹几声口哨逗趣几句……何凌苍始终板着脸从不解释,而南信子便不一样了,有时候觉得同窗们起哄起得不错,还会扬手道个谢,这让大家伙儿普遍认为南信子是个不错的兄弟。

但是第一个按捺不住跳出来反对南信子喜欢何凌苍的人,不是黄云天,而是南树。据说黄云天那阵子每天酗酒,被黄老爷子打过很多回也不改,索性离家出走了,黄老爷子怒其不争赌气不找他,那是后话。南树对黄云天的事情自然不关心,但是他突然早起等姐姐一起上学,午膳也跟着南信子一起吃,晚上一下课便盯着南信子,即使南信子去打马球,他也守在场外头。直到南信子打了他一顿,他才道:“何凌苍不适合你,他性子那么慢,你又不喜欢,你只是咽不下去那口气,所以才这样执着,佛家有云放下我执……哎呀姐姐,别打了。”

从前南信子坐在屋前的长阶上看月亮时会想着父亲,后来便想着让她怎么也睡不着觉的何凌苍,如今她惦记着何凌苍的时候想什么都带着笑意,于是给爹爹去了一封家信。

南府的家信说来也别具一格,素来是南将军的军师将南远山口述的东西,写成一封字迹工整的信寄回来,然后由南树将南信子口述的东西再写一封字迹同样工整的信寄过去,与行云流水的字迹大相径庭的是内容,譬如南大将军的是“南树那小子不听姐姐话就削死他”,南信子的是“家里一切女儿都能摆平爹爹不用担心”之类的。

但是南信子偷偷地写了这样一封信——爹爹,何尚书家的小子,挺不错,骑马射箭都比我厉害,还会南树都不懂的诗文,下棋南树也不是他对手,要拿下。

言简意赅。

半月后收到了南大将军从边关加急回来的信件,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他若负你,老子打断他腿。

言简意狠。

南信子对何凌苍的温柔关怀,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只不过两人已然不再是敌对的关系,偶尔因为南树的关系,还能和平地说上几句话。虽然这话通常是“南树在家否”“南树的书本落在我这里了,你带给他”,诸如此类,但让那时候情窦初开的南信子十分满足。

到了毕业典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儿,成了长安书院不朽的传奇。

那年夏末,南信子十五岁,何凌苍十六岁。不久前的殿试中,何凌苍取得了第二名的成绩,又受到院里的先生们举荐,俨然是朝廷中无人不知的仕途新星。朝中一品都来捧场长安书院的毕业典礼,何凌苍作为这一期的弟子代表发言实乃众望所归。

在繁冗的礼节之后,何凌苍正要发言,院落里却一下子涌进了二三十人,皆是训练有素身着铠甲的兵士,让大家有些蒙。这些兵士站定后,让出了一条道来,那道路的尽头是着一身黑色铠甲的黄云天。

两年没有他的消息,黄云天已然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古铜色的皮肤让他愈发显得成熟强壮了,他冲着老院长行了一个礼道:“弟子当年不是块念书的料,所以离开书院后,去沙场历练了两年,好在在沙场上不曾给书院丢脸。这两年里愈发怀念书院的日子,算着今天是毕业的日子,得到南将军特准赶了回来,望院长不记弟子当年的莽撞冲动。”

两鬓早已经斑白的院长,心胸自然是宽广得很,看着长大成人的桃李自然是感动的,笑了笑道:“赶上了就好。”

下头那些认出了黄云天的同窗们,要不是毕业典礼这种隆重的场合,恐怕早就炸开了锅,眼眸里都掩饰不住兴奋和激动。

黄云天一转身,冲着昔日的同窗们拱了拱手,说了让人倒吸一口气的话——

“我回来了,一为毕业典礼能与大家一聚,二……”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有似有若无的红色,顿了顿,“二为了南信子,当年城外一别,你说你爱英雄,如今我与你父亲一样,立志沙场,愿意在马背上为你打下一个一世平安。不管你是否记得我曾说过,毕业那天我会向南家提亲的事,今天我请诸位做个见证,我,黄云天,想要做你南信子的将军,守护你一辈子。”

院落一角杨树上的夏蝉叫得格外欢畅。

南信子今儿打扮得格外干净清爽,虽然穿着和男弟子们一样的院服,可是这几年她愈发长得水灵了,这男院服反而衬得她更加潇洒俊俏,她的脸颊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在她刚要发声的时候,人群中的何凌苍不疾不徐地起了身,不疾不徐地走向了老院长,然后不疾不徐地作了个揖,说道:“院长,是到晚生发言了吧?”

被黄云天彻底打乱了毕业典礼节奏的人们,听见何凌苍这话,像是解脱了一般,这毕业典礼可是连圣上都十分上心的事儿,岂同儿戏?怎能胡闹!

院长摸着胡子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

何凌苍信步走到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自蹒跚学步起,吾等蒙书院教诲,如今已有十年矣……”一句话便扭转了刚刚众人的措手不及,一下子让众多学子沉浸在这即将分别的悲伤氛围里。何凌苍的发言并没有卖弄文采,感谢皇恩,感谢恩师,更感谢同窗,说的熨帖自然,让人动容。何凌苍一句“以上,便是学生和同窗的感慨,还望前辈们以后多多关照”,让那些古板的品阶高的官员们纷纷感慨,这才是朝廷栋梁啊。

南信子不掩爱慕地看着何凌苍,一回神,竟发现黄云天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她再抬头看何凌苍的时候,正巧与何凌苍的目光对视上了,随即她的耳根子就烫了起来。

何凌苍并没有讲完就离开了,相反,他嘴角浮起了似有若无的弧度,用确保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信子,城南陈小五面馆,你想不想吃?”

这些年来,这两人间若是有什么互动,从来都是南信子主动,也不管对方什么回应,何凌苍的回应可以概括为没有回应。如今他的这个话,当着长安书院所有的同窗、老先生们,还有朝中列席的所有官员的面,问得是坦坦荡荡、风轻云淡。让南信子体会了一把猝不及防,她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何凌苍走到信子面前,道:“现在就走吧,你敢吗?”

南信子这人有个特点,便是特别不服输,这句“你敢吗”,让她冷笑了一声,扬起脸道:“我南信子,还有不敢做的事情吗?”说罢自然没有顾及一边已经欲哭无泪的黄云天以及一脸惊愕的众人,她迈开步子,同何凌苍一前一后地走远了,走远了!

众人一脸震惊地目送这两人离开后,才反应过来,朝中大臣更是哭笑不得,片刻之前还感慨这未来的栋梁是多么璞玉可雕,比起黄云天来,他真真是变本加厉。而且他不但逆转了黄云天造成的影响,在拨乱反正之后,他那一句“信子,城南陈小五面馆,你想不想吃”真真是四两拨千斤。

这位四两拨千斤的主儿,却在拐角处对从震惊转为兴奋的南信子道:“方才是为了解你尴尬,不用谢。”他翻身上马,利索得很,“告辞。”一拉缰绳,便远去了。

南信子系头发的藏蓝色飘带被风轻轻吹起,她看着何凌苍模糊在人群里的背影,总算是缓过神来了,然后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不会是害羞了吧?呵呵。”

毕业典礼结束了,但是毕业典礼上的这一出却被人们口口相传了下来。若干年后,南信子在茶馆听见长安书院的新一期的弟子们谈论起这出,自然已经是改得面目全非了。

“那日南信子在台上发言,黄云天带了三百将士闯了进来,一见这阵仗,席间的何凌苍,对,就是现在的何尚书,二话不说,拔剑就刺啊,活脱脱的英雄为美人,这毕业典礼就成了二人比武的场地啊,我爹当时也在场,他亲眼见的,啧啧,你说那南府的姑娘该是怎样的祸水模样……”

而事实是,何凌苍与黄云天并未大打出手,并且在那之后的很多年,这一文一武的两位真的成了朝廷栋梁,共护国泰民安。

那场毕业典礼后,南信子才晓得黄云天离家出走之后,去投奔了自己的父亲。在军营中吃苦耐劳,深得南大将军欣赏,在战场上冲锋杀敌毫不畏惧,两年内已经立下数次战功,南大将军在皇帝面前也没少夸他。他这次归来,不仅仅得到了父辈们的原谅,还获封了“明威将军”的品级。

南信子对他获得什么品级并不上心,她对父亲来信时对黄云天的赞赏感到了隐隐的不安。黄云天也不提爱意和亲事,变着法儿找理由来找南信子,自己没有空,便派人送些南信子喜欢的物件。这期间,刚刚毕业的何凌苍被派去南方治水,离开长安三个月,而在鸿胪寺得到职位的南树更是忙到每天脚不沾地,姐弟俩一起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自然也没发现姐姐的心思。

这年中秋,桂子飘香,黄云天又上门了,不提对她的心意也不提亲事,只是说且聚一聚,这中秋过完,他便要去边疆了,末了还让传话的人加了一句“大家兄弟一场,权当饯行了”,尤其这“兄弟一场”四个字,让南信子没法拒绝。

于是设宴款待,邀请了些昔日还在长安的同窗好友及其家眷,这帖子自然也送去了何府,顺便让人打听了一下,说何凌苍的确近日要回长安,却不知道确切的日子。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张罗这场晚宴。

南远山一如既往地没有回来,姐弟二人早已习惯,这回的中秋晚宴算是南府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回,下人们忙活得也更卖力。早早回来的南树接待着同窗们,天未暗,黄云天也来了,带了些家中大人备下的礼物,待到月上中天,众人已经喝开了,讲起从前捉弄先生的趣事,好像回到了年少时候。

酒过三巡,黄云天取出了佩刀,递给信子道:“信子,明儿我要离开长安了,下次回来也不知到什么时候了。这佩刀送你,若你愿意,这便是聘礼;若你不愿意,这佩刀算是嫁妆。”说得进退得当,当真是沙场上历练过,运筹帷幄得有模有样。

信子还未答话,昔日的同窗便七嘴八舌说开了:

“信子,你何必屡次拒云天于千里之外,你俩性格相似,他又爱慕你这些年,不曾变过心意。”

“那何凌苍,你对他那样,也没见着他的回应,弱水三千啊,何必执拗于那一瓢,虽然那一瓢是长得挺好看,可云天也不差啊。”

“信子,别的不说,你这马上就十六了,你不嫁,朝廷可是要替你做主的,别到时候乱点鸳鸯谱,误了你也误了云天……”

正说着,家仆来报:“大小姐,何府派人来说,何少爷今夜会到长安,但宴席是赶不上了。”

南信子倏地起身,打翻了酒桌上的杯子也不顾,对那家仆道:“备马!”一转身往自己的院落里跑了去,耳边只听见南树慢悠悠的一句:“哎呀,别冲动啊姐。”

南信子从房内取了几年前父亲从边疆托人捎给自己的那把镶着宝石的匕首,揣进了怀里,走到门前翻身上马,便往城门口驶去。她挑了人少的路,一路也算顺畅,可是她的心里却担忧了起来。

她与黄云天是兄弟,在行事作风上颇为相似,但是这并不是她要做他妻子的理由,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席间有一句话敲醒了她。

华夏国有个规矩,若是女子到了十六、男子到了十八还未婚配,便由当地的户部指派婚事,以免不婚嫁的男女过多,这一规矩竟然在民间长辈那里得到了很大的认可和欢迎。南信子眼看就要到十六岁,父亲不在身边,母亲早逝,她的婚事其实已经迫在眉睫,作为举国上下最受瞩目的将军最宠爱的女儿,她的婚事不仅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更是让朝野关心的焦点。作为和亲对象,她的身份、长相都是没的说的,如果不和亲,那又该和文武哪派结好才好?

她不愿意像个物件一样,寻着条件相似的就给配对过去,她从前可以等,那些年她等了一句“你敢吗”就已经好满足,如今她等不了了,她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和他生好几个孩子。

她急了。

待她到了城门外的石碑前,心情缓和了许多。她站在石碑前,看着碑文上的八个大字: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她想起数年前,她第一次对何凌苍表白心意正是在此地。此刻夜空中没有漫天的烟火,只有一轮圆月格外明亮,耳边有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月下有个身影徘徊在石碑前。

待到长安城里都逐渐安静了下来,南信子听见了远处的车马声,她一只手牵着坐骑,另一只手握着那把红宝石匕首,看着黑黢黢的远方。不一会儿黑暗中出现了红色的光点,那光点愈来愈亮,愈来愈大,车马声也愈来愈响,待车马近了,领头的人在火把的光亮中清晰了面目,正是几月不见的何凌苍,他黑了也瘦了,更添了几分男子气概。他看见南信子勒住了缰绳,眼神中透出一丝惊喜的色彩,南信子心中一喜,原本想了很多说辞,此刻却一句也说不上来。

何凌苍瞧了瞧她的一身打扮,道:“出门赏月?”南信子有时候觉着何凌苍真是有趣,从前她捉弄他,何凌苍躲着她,后来她不捉弄他了,反倒是他若和南信子交流必定会带着几分捉弄的意思,叫人哭笑不得。

南信子原本厘清了头绪,想着如何跟他循序渐进地说明自己的意图,可被他这话一捉弄,倏地抬起了握着匕首的手:“喏,给你。”

何凌苍的眼神落在匕首上,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浮笑道:“喔,这不是你曾经用来取南树狗命的匕首吗?怎么,今儿用它来取我的狗命了?”

一旁的随从们听得瞠目结舌,真不知道素来寡言的少爷今儿心情怎么会这么好,说了这么多打趣的话。

南信子见他不明白,索性直入主题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匕首,父亲命最好的工匠为我打造的,算是我的嫁妆,你收下,娶了我。”说罢,她握着匕首的手又抬高了一些。

何凌苍的笑容渐隐,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随从们赶紧识趣地退下。

“我已经十五岁了,眼看就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也是知道华夏的规矩的,若是我再不嫁人,肯定免不了被配婚,到时候我逃婚是要连累爹爹和南树的,所以罢了,我来向你求亲,你娶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些,故意表现得理直气壮,好像自己决绝果敢得厉害呢,其实小心脏直跳。

可话说完了,何凌苍依旧没有接过她的那把匕首,他依旧坐在马上,声音冷了几分:“说完了?”

南信子抿了抿嘴巴,“嗯”了一声,随后将匕首往前头又递了递。

何凌苍俯了俯身,抬手用手背将近在咫尺的匕首给推了回去,不等南信子从吃惊中缓过来便厉声道:“南信子,你看看你这样可有一点点女孩子的模样?”他的语气虽然不急却吐字清晰,“从前的那些事情倒也罢了,年少无知四个字倒是可以做做挡箭牌的,这些年在长安书院,那些礼义廉耻,当真对你没有一点熏陶吗?婚姻大事,你如此鲁莽草率,不顾及自己身份,传出去成何体统?”

南信子听见这些话,彻底蒙了,从前何凌苍与她针尖对麦芒可没有上升到这个高度,这话说得伤了南信子的自尊,她憋着气,声音有些颤抖,像极了被雨淋湿了的纸老虎:“我喜欢你有错吗?我想要嫁给喜欢的人有错吗?”她没有了先前的锐气,问着这话似乎在抽离她最后的底气。

“滚回去。”何凌苍没有丝毫怜惜的意思,面对她的问题,只吐出了三个字。

南信子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中早已经是泪花滚动,她却使劲憋着,下唇被上齿咬得发白。她将匕首收回,翻身上了马,掉转马头之际,何凌苍又道:“把眼泪擦干净,等老子上门提亲。”

南信子正要抬手擦眼泪,听到这话瞠目结舌、合不拢嘴,顿了顿,她擦了擦没控制住掉下的眼泪,冷笑了一声道:“何凌苍,你刚刚说女子的矜持、女子的礼义廉耻吗?你这要娶,我偏还不嫁了,告辞!”她利落地一转马头,想想不解气,回头还抱了个拳。

何凌苍没有追过去的意思,却看着她直到消失的背影,嘴角始终勾着一抹笑容。

次日,黄云天真的踏上了边疆,在南府留下了他的佩刀,而躲在院落里的南信子却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何凌苍托南树转交了一把弓箭给南信子,南树将弓箭丢在南信子的房里的时候,笑了笑道:“我何大哥终于要出手了……”

南信子自然没有告诉他昨夜城外的一幕,故作镇定道:“他出手干吗?”

南树指了指弓箭道:“让我给你这个,肯定是要与你决斗了!哈哈哈。”

南信子起身拿起这把弓箭,仔细打量起来,这把弓箭比寻常的要小一圈,是给年纪较小的初学者用的,弓弦却绷得依旧很紧,想必是主人一直爱护,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也不敢确定,偏了偏头问南树道:“他还同你讲了什么?”

南树歪着头,摇了摇,不一会儿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我觉得,何大哥肯定可以取你狗命,哈哈哈。”说罢连蹦带跳地逃了出去。一句玩笑话,这南树竟然记了这些年,让南信子摇头苦笑。

是夜,南信子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屋前的长阶上,双手托腮看着月亮,身边放着那把弓箭。正想得入神,从院子外头翻进来一个人,在南信子不可置信的眼神里,他倒是落落大方得很,拍了拍袖子:“你家墙这么好翻,早知道就早些来翻了。”

南信子冲来人翻了个白眼,提起那把弓便要往屋子里走。

来人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场景,并不慌张,对着她的背影不疾不徐地道:“年少时,为了引起我那位同窗的注意,我用这把弓箭练习了上千次,才能在那堂箭术课上,一次正中靶心。”这话温柔地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暗香浮动怕不过如此。

南信子终于停下了脚步,是的,再张扬彪悍的女人,一句情话足以让钢铁绕指柔了,是以,女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纸老虎。

她垂手握着弓箭,在廊下转身,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也洒在庭院中央的男子身上。信子花开了落,烟火亮了暗,细雪碎了化,他俩的懵懂青涩到如今青春正当好,都在南信子这一侧身回望里头了。

何凌苍治水有功,皇上恩赐的时候,他求了一桩婚事,这婚事的对象正是南信子。虽然一语哗然,但南信子并不觉得意外,她去了一封书信给远在边疆数年未见的爹爹,满心欢喜地开始准备婚事。

这些年来南府其实挺冷清,南信子的婚事一下子让沉寂多年的府邸热闹了起来,家仆们忙得热火朝天,南信子更是全心全意操办着婚事:苏州的绣娘、杭州的丝绸、扬州的胭脂……她每一样用的都是最好的,当然,这里头有南树这些年来的私房钱,都被南信子拿来花了,南树一边心疼一边埋怨她道:“你这样铺张,爹爹回来定会说你。”

不久之后,南大将军回了信,随信又捎了很多给南信子做嫁妆的东西,比起这些,南信子为自己准备的是那么微不足道,这些东西里头,一如既往没有南树一份。

南树跑去找何凌苍喝酒说起此事,何凌苍安慰了他几句,末了给了一沓银票请他带给南信子,随银票转过去的还有一句话——“让信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在南树别扭的转述声音里,南信子心情大爽。

想着自己能嫁给心上人,而数年见不着的爹爹又要回来主持她的婚事,南信子和南树每天都要贫几句才罢休,好不热闹。

一转眼便到了初春时节,南信子的婚期快到了,据说边疆虽然战事吃紧,南大将军力挽狂澜又胜了一仗,信子的爹爹就快回来了,院子中的信子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婚礼的前一天南大将军还在赶回来的路上,信子一边派人去城门外守着,一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再繁冗复杂的礼数在她眼里,也成了幸福的累积,满心雀跃,诠释着一个闺阁待嫁俏女子。

她的发丝如同瀑布般,细腻光滑如绸缎,一边挂着的嫁衣,上头的风信子图案是三十二位绣娘连夜赶制而成的,她的红色珠串腰带上的红宝石是去年南远山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满屋子的红色,喜庆极了。

南信子穿着白色的里衬,端坐在雕花铜镜前,在烛光中,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白皙剔透。丫鬟为她梳着及腰的长发,嬷嬷准备绞面的工具,大家都默不作声,一心一意格外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活儿。

南信子也未在意,她想着童年时候与何凌苍的种种,不由得笑出了声来,一抬眼,见镜子中映着南树的身影,他穿着黑色广袖红色滚边的礼服,倒是英俊得很,可表情上毫无喜气可言。南信子估摸着他一定为何凌苍娶自己感到悲伤吧,故意逗他道:“你有这光景哭丧着脸,不如给你的兄弟何凌苍报个信,现在逃也还来得及。”

南树看了看周围的下人们,丫鬟嬷嬷们如临大敌一般都退了下去。南信子侧坐过来,笑道:“安排去城外接父亲的人可回来了?”

南树没有答话,也没有别人答话。

南信子继续问道:“爹爹这回给我带的嫁妆定是不一般的,不过你要是喜欢,还是老规矩,我私下分给你,你不要像小时候一样和爹爹闹……”

喜房内一片红彤彤,那金色烛台上插着的红色蜡烛燃烧得正旺。南树走到那对蜡烛前,缓缓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在南信子难以置信的眼神里,缓缓地点燃了白色的蜡烛,然后吹灭了红色的喜烛,那垂落在一边的红色的蜡烛冒着一缕青烟,能游走出声音来。

南信子从红木雕花圆凳上起身,缓缓走了过来,她拿起红色的蜡烛,仔细地看了看,又放了下来。她看着窗外的院落里随风摇曳的风信子,半晌,将视线移到了南树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满是悲伤,没有一滴泪,声音无比平静:“信子花开了,爹爹说会回来主持我的婚礼的。”她顿了顿,“你看,信子花都开了呀。”

南树握紧拳头,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空气中有他隐忍的抽噎的声音。南信子罕见地没有打趣他,她穿着白色的里衬绸衣,还未梳成发髻的长发旖旎地披散着,她轻轻拎起裙角,紧紧地抿着嘴角,绷着脸,走出婚房,来到了院子中。

院子里的风信子,被风一吹散落了不少花瓣,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坐在最常坐的那级台阶上。

她想着四岁那年,她骑着竹马舞着小鞭子在院子里玩耍,南树在边上认真地背着先生布置的诗文。父亲沙场凯旋刚出现在院子门口,她便扑了过去,南远山将她一把托起,让她骑在肩头,在院子中转了两圈,笑声落在地上是这个院子最美的声音。

她想着七岁那年,父亲听闻她即将要上骑射课了,从边疆给她带回了上等的枣红宝马,让同窗们好生羡慕;而父亲觉着男人不应当过分挑剔外在的环境,所以给了南树一匹黑色的成年马。那匹马是他父亲随军的马匹,因为旅途太累年龄太大,到了中原后不久,便离开人世了,南树还哭了一场。

她想着十岁那年,父亲从边疆带来了一颗上等的红宝石给她,说姑娘家的首饰可不要输给旁人家的闺女,但那红宝石实在是太纯粹,硕大一颗十分耀眼,直到如今做了腰带才派上用场。

她想着告诉父亲自己心意的时候,父亲回信的篇幅不长,字也不好看,却是亲笔所写:“他若负你,老子打断他腿。”

她想着告诉父亲婚事的时候,他回信说:信子花开,为父会主持你的婚礼。

南信子的头顶是夜空繁星,深蓝色的格外深邃,她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却是那样弥足珍贵。她记得父亲说过:“信子,父亲守护国家守护百姓,更是为了守护你,国若不宁,我的信子怎么办?”

她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她的父亲是她的守护神,她的父亲打了一场场胜仗,给了她一个太平人间,可她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南信子的眼眶突然觉得刺痛,她仰起头,使劲不让眼泪落下来,那泪珠在眼眶里滚了几滚,生生被憋了回去。

她一向得父亲偏爱,因为性子随父亲多些。将军战死沙场,不是最好的归宿吗?她晓得这些道理,但是那种悲伤如网状的刀片,覆盖了她的全身,她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青石铺就的南府后院里,信子花开了一大片,黑色立柱长廊的尽头,她缩在那里,头顶上是一望无际的夜空。

直到三更响起,府门外有爆竹的声音,前院里有人声传来:“皇上追封的圣旨要到了。”

“还有两个时辰,就是吉时了……”

…………

新娘出嫁的前一天,按照风俗,新娘是彻夜不眠的,南信子,也的确一夜未眠。

她从石级上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不远处坐在地上的南树看见姐姐站起来,也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泪痕未干。

南信子走到了南树的面前,用袖子轻轻地擦干了他脸上的泪迹,挤出了一丝笑容:“南树,听着,等会儿去前院接旨叩谢皇恩,代姐姐一并叩谢。吉时一到我便上轿,礼仪程序你听郭嬷嬷的,不可出差错。不要哭,不要哭……”信子略一顿,声音更坚强,“战死沙场,是我南家人的荣耀,上,对得起皇恩浩荡;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不要哭。”

末了,她往屋子里走,又停了下来,扭头对南树道:“我这一嫁,虽不远,却也是何家人了,从此南家便只有你、只能你说了算,你也是姐姐以后的依靠,不要哭,坚强一点。”信子袖子里的拳头握得很紧,她的嘴唇有些许颤抖,脸上却一派坚定与执着。

南树早已被说得泪流满面,不断擦拭眼泪,直到南信子说完,他看着南信子的侧影,双手交错,越过额头,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时泪水也止住了,可声音还是颤抖的,却极力想表示出镇定:“姐姐,愿你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多保重。”末了,他还是掉了泪。

南信子微微点了头,旋即正色道:“请郭嬷嬷进来,绞面束发。”

原来长大这件事,只需要一夜。

南信子在深闺中听见了叩谢皇恩浩荡的声音,随即鞭炮声响起,终于要到良辰吉时了。她被盖上了盖头,在喜婆的搀扶下一路走进鞭炮铜锣齐鸣声中。

这是民间最高规格的婚礼,她曾那样专注于每一道步骤,如今却无心感受任一道程序。她看不见何凌苍此刻的打扮,只知道喜婆将红绸的另一端交给了新郎,这一刻,她想停一停,掀起盖头再看看娘家满院的风信子。

不消一会儿,那红绸的另一端被放了开来,她瞅着盖头下面的地上,他的影子逐渐走近,然后握住了广袖下她的手。那只有力的大手覆盖在她白皙柔软的手上,然后攥在手心里,领着她转了个方向,之后在南府的门口,跪了下来,拜了三拜。

没有叩拜天地,没有叩拜高堂,没有夫妻对拜。

从小倔强要强的南信子,在自己离开娘家的时候,被丈夫握着手,在第一拜的时候,使劲地咬着嘴唇;在第二拜的时候,使劲地睁着眼睛;在第三拜的时候,终于闭上了眼睛,让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来。

南信子在盖头下,握着何凌苍的手,她的夫君,这一生,悲欢荣辱,她愿意与他携手,至死不渝。

人流之中,满眼是喜庆的红,南府正门屋檐上,是破晓前的浓艳绚丽,南信子一袭红衣站在青石板上,那路一直延展到抬眼能看见远处群山。

婚后的何凌苍与南信子的生活,知道的人都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因为,这两人竟然相敬如宾、相亲相爱,别说打架,连吵也没有吵过。

与公婆同住的信子,每日早起请安,每月陪婆婆去上香祈福,孝敬公婆上做得一丝不苟,对二房留下的那个女儿,也照顾得妥妥帖帖。因此公婆对这位儿媳加倍疼爱,婆婆在女眷面前提起儿媳也是赞不绝口。

每两个月,公婆会提前提醒他们的惯例,何凌苍会带南信子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南树在鸿胪寺任职,他为人温和,脾气十分好,又有担待,改变了很多前辈对南家人只出武将的印象,两年就升了一回。

南信子再回娘家,待遇比起过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南树一早就吩咐下人准备姐姐爱吃的,她的房间也一直保持着从前的模样,每天打扫。三人月下喝茶或饮酒,聊起上学时候的事,总是笑声连连,偶尔南树也会感慨地说起同僚的儿子背不出书,被书院里的先生训了,如今何凌苍在先生们教训后生的例子中熠熠生辉。

何凌苍摇头不信,南信子表示南树说的是真的,因为她有时候去繁苍楼小酌,听见过隔壁桌的年轻后生们,嘲讽先生口中的优等生何凌苍。譬如——

“我知道那人,何尚书的儿子,上次宴会上见着,他不怎么讲话,先生说他辩论起来口若悬河,肯定是骗我们。”

“他娶的是南大将军的女儿,那女人才厉害,当年马上射箭连发三箭,箭箭中靶心,这才是传奇。”

“没错,我看那何凌苍也不粗犷健壮,怎么会有骑射先生说的那样神?”

…………

何凌苍只好无奈地笑笑,三人的聊天打趣,平淡却十分快乐。

夫妻俩私下相处的时候,何凌苍和南信子虽然还是往常的性子,一个温和沉静,一个活泼开朗,却又有着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

那是夏天的傍晚,夕阳微红,南信子洗完澡,擦干了身子,穿着白色的棉布里衬,腰间随意地系了起来,领口的锁骨若隐若现。何凌苍坐在院子树下的竹椅子上看书,微风带着暖意,见到信子出来,倾身给茶杯续了些茶。待信子趿拉着鞋子走近了,他将另一只竹椅移了移方向,然后伸出手,手心朝上,耐心地等信子晃晃悠悠地走近了。她自然地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舒服地坐下,另一只手端起茶水,试也不试地喝了一口,温热果然正合适。

“今年的新茶夫人可满意?”何凌苍很少有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即使是夫妻间的调侃他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恰恰如此,这调笑的话配着这副一本正经的脸,倒更添了几分情趣。

南信子喝了一口,明眸一扫他的脸,然后笑道:“你泡得更好。”一边拿起桃木梳梳着不滴水却还是有些湿的长发,“你又在看些什么?”她探过身子去,瞧了瞧何凌苍膝上的书。

何凌苍将书盖在了一边的茶几上,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梳子,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为她梳理背后的长发:“这些你看着又要头疼,有什么好瞧的?”

南信子侧脸过来,顶嘴道:“头疼归头疼,我也是念过长安书院的女弟子,本朝头一个。”

何凌苍嘴角扬起弧度,顺着她的话道:“是是,南府的大小姐,诗词歌赋似乎从未得过甲等吧?”

南信子一愣,将头撇向另一边,逞强道:“我有篇诗文也是得过乙等的。”

院子里的葡萄藤上绿油油的叶子,十分祛暑,摇曳了两下。何凌苍轻轻笑了两声,不紧不慢道:“是,那乙等的诗文还是你逼着南树写的。”

南信子吃惊地转过头来:“你怎晓得?这事我从未和旁人说过。”

何凌苍低头轻轻地梳顺那缕发尾,回答道:“南树想要借此让你出丑,我不忍心,那诗文是我学着你的口气写的,让南树仿着你的笔迹再誊写了一遍,拿给你交差的。”

南信子哭笑不得地骂了句南树,又不解道:“你干吗只给我写个乙等的,以你当时的才华,真是够偷懒的,你自己的都是甲等。”

何凌苍真诚地说道:“夫人,你这就冤枉我了,要学着你的口气写诗文,就已经很费力了,我还要写出一个不符合自己水准的乙等的诗文,你不知道有多难呀。”

南信子这回可听出来他又来取笑自己了,转过身子抬手便要夺回梳子,何凌苍轻轻一闪绕过她的手,将木梳放置一边,满眼都是笑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示意她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南信子赌气地扭头不看他,他柔声道:“乖。”南信子便顺从地躺在了何凌苍的膝上,长发垂两肩,隐隐露出刚刚滑落衣衫雪白的肩头,她抬头仰望着何凌苍近在咫尺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露出满足又幸福的笑容。何凌苍为她拂去面容上的些许发丝,缓缓俯身吻了下去。

夏日的傍晚,紫藤花下,岁月绵长,与他相好。

婚后第二年,夫妻二人打算要个孩子,何家二老十分欣慰,南树更是激动地飞上了天,每过几天,总会来何府探望,带些南信子爱吃的,每次还拟了十几个外甥的名字来,让南信子和何凌苍哭笑不得。

何凌苍的仕途之路越来越顺畅,南方治水、北方瘟疫,他都身先士卒。作为一个晚生,他的态度和能力都得到了前辈们的认可,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民间都有口皆碑。每每需要离京办事,回来的时候,都会给南信子捎来一份当地的物件;每每有应酬去花街柳巷,何凌苍也都是坐怀不乱的主儿,同僚们就会打趣他被家中妻子管得太严,何凌苍通常是笑而不语。后来这话传到了信子耳里,信子反倒是很大方地对何凌苍道:“有些应酬若是必不可少,你逢场作戏,我也不会怪你,只要你心里头有我便好。”何凌苍搁下书本,将信子揽在自己的腿上抱住,刮了她的鼻子道:“夫人这是讹我。”

南信子笑出声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道:“你若是同旁的女人逢场作戏,我心里也还是不舒坦的,只是你我如今不再是小时候了,我晓得不能再任由自己的性子。旁人家里都是三妻四妾,你待我一心一意,我是感激的,所以那些不舒服,独自一人的时候,练练剑喝喝茶,想着你心上有我,是可以排解的。”她顿了顿,拿起何凌苍垂在肩上的发梢绕了绕道,“只要对你好的,我是你的妻子,理应为你着想。”

何凌苍抬手轻轻捏了捏南信子的脸颊,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信子,你我既是夫妻,你心里头不舒服,我也不会舒服,我心里有你,和其他女子即使是逢场作戏,我也是不愿意的,做不来的。”

南信子只觉得和何凌苍相处得越久,越爱他,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他的脖子轻轻道:“凌苍,你喜欢小姑娘还是小伙子?”

何凌苍轻轻一笑,将南信子横腰抱起,往榻上走去道:“其实我不大想这么快有孩子,怕他们以后分了你对我的心思,不过呢,如今只要见着你,总是会有各种心思……”

南信子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耳鬓厮磨到床笫之欢,满室都是春光。

第二天,南树又来何府吃饭,这次吃饭是南信子张罗的,她相中了户部侍郎家的千金,想问问南树的意思。见南树抓耳挠腮没有主见的样子,南信子与何凌苍对视一眼,笑着逗趣他,聊得正欢,来了一道圣旨。

圣旨的意思倒是很简单,雁门关一战,少一个军师,圣上点名让何凌苍过去。

待到领旨谢恩完了,南信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自出嫁后,就刻意地回避有关战场的话题,所以这圣旨让她有些蒙。

南树见姐姐神色不对,打破僵局道:“姐夫,你可要回来吃我的喜酒,哈哈哈哈……”

何凌苍和南信子都没有笑,所以南树的笑声逐渐小了下去,然后没了。

何凌苍拉过南信子的手,笑道:“我一直记得那次上元灯节,你对黄云天说你喜欢英雄,后来他在你父亲麾下从军,表现那样出色。他回来找你我是有些吃醋的,你如今是我的妻子,我也总觉得有些遗憾,没有向你展现一下你夫君英雄的一面,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再好不过。”

南信子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

何凌苍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大丈夫就不能吃醋了?”

南信子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样说是为了安抚自己,已是夫妻了,这点默契也总是有的。

何凌苍摸了摸她的头,疼爱道:“从文从武都不妨事,护国安宁更是护佑你的平安,信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南信子抬手轻放在他的唇边,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这话,她父亲也说过。她微微摇了摇头,勉强笑道:“凌苍,这仗打完了,你可要回来参加你小舅子的婚礼。”

南树见气氛好转,连忙打趣道:“这可不,他是我兄弟!”还拍了拍胸脯。夫妇二人侧脸看他,哦了一声,又继续低声说话了。南树扯了扯嘴角道:“何大哥,你从前可是都把我当兄弟的,如今见色忘义,诚不是君子所为。”

何凌苍抬起头,满眼的笑意,缓缓点点头道:“哦。”

何凌苍起程的那天,南信子送他到城门口,还是那块石碑,石碑上有八个大字“长治久安,天下大同”,他们在石碑前告别。这日南信子披着火红色的斗篷,穿着白色的骑马装,黑色的靴子,恍若回到了学院打马球的时候,她一如既往的美。何凌苍替她捋了捋飘到耳边的发丝,举止温柔,笑了笑道:“好了,这一仗打完了,我还要回来参加小舅子的婚礼,你在家操持这些,肯定辛苦,枕头下面我留了婚后的私房钱,你拿着花。”

南信子懒得计较他的私房钱,握着他的手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何凌苍点头道:“好,最迟不过明年春天,风信子开了,我就回来了。”他说得风轻云淡,拍了拍信子的手背,然后摸了摸她的脸颊,像温柔的春风。

南信子一把抓住他要收回去的手,她想起父亲的信,有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说:“凌苍,你一定要回来,我……”

不等南信子说完,何凌苍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吻了吻。他自小是个德才兼备的优等弟子,从来都是礼仪教养极佳的典范,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之举,却做得十分自然:“我爱你,信子。”不等信子反应过来,他便转身离去。

南信子坐在马上,看着自己的夫君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也没有离去。

自打何凌苍走后,南信子就把全部的精力投放到了南树的婚事上,她像是长辈一般,里里外外每一道程序,都做得十分精准。其间收到了何凌苍报平安的信,信中说会回来参加南树的婚事,作为兄弟和姐夫他义不容辞云云。

南信子晓得他怕自己想念他,故作轻松说这些,所以也让南树给他回信,说自己很忙,请他没事别往家里写信了。

南树和户部侍郎的千金喜结良缘,婚礼前一个月,何凌苍写信来说边疆战乱,实在无法分身,南信子看完信对南树道:“他写这信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你俩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他还是爱我多一些。”

南树嗤之以鼻道:“他还要写信回来解释,分明是将我放在心上的。”

姐弟俩又逗了几句嘴,待到南信子一人的时候,那种落寞和孤单涌上心头,像是夕阳后的夜幕吞噬了所有的亮光,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南树婚礼之后的三个月,何凌苍都没有来过信,南信子想着自己曾故作正经地和他说少来些信,自己很忙。其实忙完了南树的婚事,她倒是一天天地闲了下来,偶尔去繁苍楼喝个茶,听庄先生说几段书,陪婆婆去庙里上香祈福,去南树家里蹭几顿饭。她看着南树夫妇俩相敬如宾,一边甚为欣慰,一边又愈发想念起他来。

终于,南信子耐不住了,逮着南树,口述了一封家信去了边疆,信里的内容一句也没有提及她的想念,话了几句家常,念了几句南树的不好,弟媳的懂事,末了说了一句:信子花要开了。

信是南树去寄的,得知寄出去后,南信子的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起初她会叮嘱仆人留意送信的邮差,后来不放心,索性隔三岔五地去城门口等邮差,那几个邮差也都和她熟识了。

等了俩月,南树带着信来何府吃饭,南信子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心情激动忐忑,何凌苍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上问了些家里的状况,又问了些南树新婚的情况,末了提到:信子花开,我就回来。窗外分明是鹅毛大雪,南信子觉得世界的花都要开了,兴奋地以脚尖为圆心,转了个圈儿。

在一边圆木桌旁喝茶的南树没有看她。

南信子不再写信,她生于军人之家,自然晓得战事繁忙,她满心欢喜地等着春暖花开,悉心料理院子里的信子花。

信子花开了,信子花落了……何凌苍没有回来。葡萄藤摇曳着夏天的味道,南信子叫来南树去了一封信,信里说了二老去南方过冬还未回来,叨叨了几句南树的不好、弟媳的懂事,末了夹了一片信子花瓣的标本,随信寄给了何凌苍。

南信子在葡萄藤下喝喝茶,繁苍楼上听听戏,南树府上蹭蹭饭,公婆不在身边,和从前的同窗们偶尔有些来往,这年秋天一眨眼就过了。

冬天的时候,来了一位故人——黄云天。

黄云天送了名帖要来探望,南信子想起这位昔日的同窗,好些回忆尽在眼前,只是这记忆里满满的都是何凌苍。她想着何凌苍其实早就吃了黄云天的醋,还要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真是好笑。黄云天边疆屡立战功这次回来免不了加官晋爵,南信子倒是为他高兴,毕竟是昔日同窗还一起逃过课打过马球,只是如今自己夫君不在家,男女之间也当避嫌才是,于是找了个理由,吩咐下人婉拒了。

下人回来后,小声道:“黄将军听闻夫人身体不便,没有立即离开,反倒是对着何府大门口抱了抱拳才离开。”南信子捏了捏眉心,挥挥手示意退下,别说黄云天抱抱拳,就算踢踢腿,她也懒得搭理,她只想着她的夫君,什么时候回来啊。

南树拿着黄云天带回来的信给了南信子,南信子一展开信,看见了何凌苍熟悉的字迹,当着弟弟的面大骂了一通黄云天“手里有我夫君的信,怎么不早说,磨磨叽叽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何凌苍在信中说染了风寒,如今没有大碍,只是边疆天气不大好,不适宜调理身体,所以好得慢些,误了归期,等到来年春天信子花开,他再回来。

南信子既担心又兴奋,抓了些药,又收拾了几件衣衫让南树托人给带到边疆去。

春天的时候,她又收到了何凌苍的信,信中说边疆战事吃紧他不便回来,家里一切都请她料理。

边疆战事、身体不适、战局调整……这些字眼不断地出现在来往的书信里,南树的婚礼何凌苍没有来得及回来,南树的孩子出生,何凌苍依旧没有回来,只是托人从前线带了礼物。

南信子一边沉浸在老南家有后了的喜悦中,一边想着等何凌苍回来,自己为他生几个孩子才好。于是她一边帮着弟媳带孩子,一边等着何凌苍回来。

这一等,从外甥的呱呱坠地,等到了他的蹒跚学步。外甥第一句会说的话竟然是“姑姑”,让南信子喜不自禁,南树委屈道“莫不是我儿子以后也得站你那边欺负我这个做爹的吧”,南信子将这话沾沾自喜地也写进了信里。

何凌苍依旧没有回来。

那个夏日的傍晚,高温退去,南府的院子里洒了些水降温,热燥的空气中水汽和着泥土散发着夏天傍晚的味道。南信子来娘家串门,和弟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小外甥已经可以走得稳当了,便在各个房间里走着玩耍,南信子去抱他用晚膳,肉嘟嘟的外甥手中捏着几张纸举着给姑姑,南信子将他抱起,一边往饭厅走去,一边随手拿起来看。

这字迹再熟悉不过,不是何凌苍的,是南树的。南信子自幼怕与文字打交道,所以每每写信都是南树代劳,而外甥递给她的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纸上,写的正是她几年前给何凌苍的一封信,她给何凌苍的信,每每都是自己口述,南树记录。

她起初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皱着眉头,紧接着她脸色变得惨白,俯身放下外甥,回头便往书房走去,脚步有些乱,生平的那些教养克制着自己,不让她因为惊慌、恐惧叫出声来。她自嫁给何凌苍后,性情变化极大,从未发过什么脾气,眼下撞翻走廊里下人手中的托盘她却没有注意到,她顾不上也顾不得,她猛地推开了书房半掩的门,一脚跨入门槛内,扶着门她突然愣在了这里。

傍晚的残阳如血般洒在这间屋子里,红木的书架、庄严的太师椅、案头的石砚……这几十年不曾改变的摆设,在浓艳的夕阳下,似乎能将信子烧个干干净净。她的目光将屋子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红木书架下方被打开了一半的抽屉上,泛黄的信纸凌乱地散在周边的地上。

南信子使劲地将门推开个彻底,另一只脚缓缓迈了进来,她在青石方砖的石板上站定,影子斜出门外一截,和着渐黑的夜色,如泣如诉。

她直了直身子,努力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往那堆信纸走去。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走得很辛苦,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她几乎是跪坐了下来,双手覆在膝上,她垂着头,长发垂过肩头,遮挡住了她的侧脸,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肩膀微微地耸动,像是濒死的蝴蝶,翅膀挣扎着最后的舞动。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尽管那些信纸,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书房外是听见下人通报一路狂奔而来的南树,他刹住脚步,不敢迈进书房,不敢靠近姐姐,一如五年前她出嫁前的那一晚,他也是在走廊上那样悲伤又害怕地坐着,守着不远处抱膝坐在台阶上的姐姐南信子。

南树看着南信子的背影,袖中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五年前,得知父亲死讯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束手无策,他只知道第一时间找到姐姐,他似乎自小就习惯了听她的,天大的事情,姐姐在,姐姐就是主心骨。五年前,在长廊下静坐了一夜,长大的不仅是南信子,也有他南树。但是现在,已经是朝廷栋梁,身边有妻,膝下有儿的南树,他比屋内的南信子更害怕。

不知道跪坐了多久,南信子突然半张开了嘴巴,大口地喘了好几口气,然后她抬起头,迎着窗棂里漏进来的月光,倾身向前,从袖子中伸出手,缓缓地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纸,屋外的南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在独坐的光景里,南信子的脑中浮现出很多疑问,不同于五年前面对悲伤的一片空白。

若是这些信没有到何凌苍手里,那何凌苍给自己的信,又是怎么来的呢?是了,南树从小就有模仿笔迹的天赋,那么这些信是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模仿的呢?一年前?三年前?还是五年前?又或许,这些信其实都是真的,只是……只是什么呢?她原本想如果自己可以想明白,想明白了就不用看这些劳什子的信了。月光漏在屋内的光,斑驳出的光影里,见证了她从闺阁姑娘到为人妻子的成长。几十年未变的红木书阁内,这个跪在青石地上的女子,怎么也没有法子想个明白,她不敢想明白。

她——不——信。

她开始看信,从最靠近自己的信开始,她越看越快,一边看着手中的信,一边跪行到抽屉边,再看抽屉里的信,那些信件她只需看一眼,是的,看一眼就好了。她曾经将这些信放在枕下反反复复地看了多少次?她记得每一个笔画,记得每一道折痕,怎么会不记得里面的内容?

她给何凌苍去的信件,南树这里每一封都有。直到最后一封信看完,她负气似的安静地坐着,围绕着她的一地信纸,像极了她华美的礼服的裙摆,散落满地的是她五年的等待和猝不及防的撕心裂肺,在月下斑驳。

南树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是了,他愿意和黄云天这样用来去的信件哄着她,骗着她,至于后果,他没想过。他长这么大,头一回骗姐姐,骗得心惊胆战,骗得一往直前,骗得冷暖自知。他张口想叫一声姐,却发不出声音。

南信子扶着书架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太用力,书架上跌落了好几本书,她转过身,看着门外廊下的南树。她一步步地走过去,五年前她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近南树,不同的是,五年前她眼睛里有无尽的悲伤和隐忍的倔强,如今这眼神里头,没有倔强没有埋怨没有不解,那是一种绝望,吞没了悲伤吞没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像死去多年的湖。那个嚣张跋扈、明媚张扬的南信子,在这一地的信纸中,再也回不来了。

南信子走到南树面前,她抬手想摸一摸南树,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南树的个头比自己高了好多,她举在空中的手,又徐徐地放下,她想开口,下唇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然后,转身拾级而下,她修长的身影在碎落一地的信子花瓣中渐行渐远。

南树想抬脚追她,却动弹不得,他想说很多解释的话继续编织这个谎言。许久许久,他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和一地的风信子说了两个字:“姐姐……”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又擦了擦,那声音干涩又沙哑,转眼消失在了夏夜的繁华星空里。

五年了,南信子乖乖地等着夫君回来已有五年了。她或许不该去穷究那些信,那样她可以活在南树为她准备好的剧本里。南信子的头发彻底披散开来,如旖旎的黑色瀑布。她走在街道上,是的,正是这条街,那是何凌苍曾经打趣的“南府和我家似乎在一条街上”的街。她走得并不快,但是脚下木屐却走丢了,她裸脚这样走着丝毫也没有察觉,越走行人便越多,耳边的喧闹似乎无法感染她,在热闹的街市中,她是那么格格不入。

她突然间开始流泪,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哭了出来,那泪水如何也止不住,她也不用手擦,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似乎还不够,她开始发出低低的抽咽声,慢慢地,这抽咽声中泪越来越多,她的哭声也变得呜呜起来。紧接着,她松开了咬着下唇的上牙,那下唇上有浅浅的牙印,她站定,握紧拳头,颤抖着肩膀,张大了嘴巴,肆无忌惮地用尽全力拼了命地哭了起来,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才能如此痛哭,也配得起这样的痛哭,她毫无顾忌地哭着,身边是绕道而行的人们,投以不解的目光。这长安城的街市上,是夜夜亮起的大红灯笼,一直延续到天边。

南信子哭着抬起头,她看见天上的星星,她也看见眼前的灯火,只是眨眼间,泪眼蒙眬里她看见了慈悲客栈。

风信子每年都会开,花开待归的人,永远没有来,她父亲是,她夫君亦是。

第一盏茶已经凉透,她抬起一饮而尽。我正要说话,她冲我苦涩一笑道:“此生除非我信子放手,不管什么因缘造化!掌柜的,我只想求一个亲眼所见。”说罢,她利落地饮下第二盏茶,那茶盏被她放回茶台,发出轻响,她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是战士的背水一战,也是一个女人的穷途末路。她眸子里没有输不起的倔强,剩下的是能将我活活吞没的绝望。

我抬手挡住了她要取的第三盏茶。

世间什么最可悲?背叛、分离、死别……我想这些可悲的东西,莫不过是披着绝望的外衣,面具取下时,见到绝望狰狞的面目,便是人生尽头处。

“信子小姐,我可以让你到他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那里,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刻在哪里,经历了什么,又或许,他还活着……”

南信子摇了摇头,道:“无论哪里,无论什么情形,请你让我回到那个时刻。”

“亲眼见他,无论什么情形,你也都只能灰飞烟灭,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轻轻道,虽然我知道她去意已决。

南信子苦笑道:“灰飞烟灭?”略一顿,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是不怕的。”

我缓缓移开遮在第三盏茶上的手,露出了已经凉透的茶面。耳边有风吹过檐下铜铃的声响,颤颤地飘过人的心尖,我幽幽地对她道:“饮下这盏,回头无岸。”

南信子嘴角轻扬,眼神里是回光返照的倔强,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未启一言。

我起身将剩余的茶水泼在了茶盘上,那茶盘上很快就出现了边疆的场景。看样子,何凌苍是死在了边疆。

那是秋末的塞外,铺天盖地的黄沙和湛蓝剔透的天空间绽放着一个血色的太阳,地上蒸腾着这个季节这个地域里一日最后的热气,没有风没有人,空旷得紧。很快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那匹黑得发亮的马桀骜不驯得很,昂着头马蹄有力,一路走过便腾起黄沙,它似乎很不满意背上的人,一边用力地跑着一边用力地甩着,想把那人甩下。

银色的铠甲,俯身单手握着的是此马的鬃毛,从天尽头驶来,是何凌苍。

温润如玉的男人,一旦做起有力量的运动,格外动人心魄。

他在马背上坐得不大稳,几次滑下又都翻身坐了回去,场面凶险,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惊慌。人与马的搏斗在天地之间更显野性。他绕了好几个圈,终究没有摔下来,坐下野兽也终被驯服。他拍了拍马,那马缓缓停下,他侧身对后头招了招手,爽朗的笑声一路传来,皮肤黝黑的黄云天疾驰而来,行至何凌苍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粗犷的声音道:“好家伙,笔杆子好,驯马也不输我嘛。”

何凌苍轻夹马肚,掉转马头,与黄云天并肩而回,说道:“昨天暂时击退了敌军,那是他们的诡计,你看……”他开始分析起局势,黄云天不断地点头,那斜长的身影投在黄沙地上。

何凌苍奉旨来做军师,与魏国这场战事的统帅不是旁人,正是他当年在长安书院读书的同窗、和他还是“情敌”关系的黄云天。两人数年后的再见是并肩作战,一文一武的朝廷栋梁,那些有着交集的过往,为他们的情意和默契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两人联手已经数次打退了敌军,这一次魏国增加了援助,却诡异地退败了。这让不少将士大喜,而何凌苍却警惕了起来,正与黄云天商量着下一战的部署。

两人下马,黄云天喂了马几口水,道:“那老子带十几个兄弟,夜袭他们的粮草,烧了他们,先让他们自乱阵脚,你带着军队等我信号,然后我们里应外合,杀他个片甲不留!”

何凌苍点点头,摸了摸身边刚刚驯服的坐骑道:“这法子确实好。”

黄云天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定了。”

何凌苍见他简单豪爽的模样,想起了远在天边葡萄藤下的姑娘,这两人脾气可真是相近,摇头笑了笑道:“话还没有说完,别急。”

黄云天不满意地咂咂嘴道:“你跟南树一副德行,说话不能一气儿说完?”说罢拿起酒袋仰头喝了一口,递给了何凌苍。

何凌苍顺手接过来道:“夜袭的确不错,可哪有将军去夜袭,军师带领大军的组合?今晚我去夜袭,你且派给我十个可信的人就好。”

黄云天想了想,点点头道:“成!”一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连连否定道,“不成不成。”

何凌苍眼含笑意问道:“怎的又不成了?”

黄云天咽了咽口水,道:“一旦你夜袭成功,放出信号,敌军也必然知晓,我就算及时与你会合,也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后路必定被封死,你们被锁死在他们的阵营里,人太少,必定寡不敌众,危险太大。”

“所以我才要去,人少便于行动,你是一军之帅,怎可不坐镇?”

黄云天伸手拦住何凌苍急忙道:“圣上的旨意说,这一战,胜了你便可以回去了,别出什么岔子……”

“所以速战速决,我思乡心切得很。”何凌苍轻推开他的手臂,打趣道。

黄云天粗糙惯了,思维十分简单直接,并未听出来这话有打趣的意思,此刻急得有些眼红:“是了是了,所以你不能出什么岔子啊,我派旁人去执行这个任务。”

何凌苍无奈地站定,看着他道:“你怎么这样磨磨叽叽?我这身手你还不放心?”

黄云天也无奈了,急得解释道:“我这是在质疑你的身手吗?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嘛!”

“既然不是质疑我的身手,又怎会出事?”何凌苍懒得理会他,翻身上了马。

黄云天见他不愿意多说,急得脸红脖子粗,声音有些沙哑道:“你死了是小事,我家信子就要守寡了,你到底懂不懂?”

坐在刚刚驯服的野马背上的何凌苍,听见这话,身子一僵,缓缓地扭过头来,故作凶狠,咬牙切齿吐了一个字:“滚!”

是夜,明月大漠,三更响起,一支黑色的夜行兵,在领头人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魏国的粮草区中,训练有素地分散了开来。很快一个粮草库被点燃了,在守护粮草的士兵还没有喊出救火的时候,如同夜空中一同绽放的繁星,所有的粮草仓库火势渐起,烧得气势宏大。

“有敌军偷袭!”魏国将士很快反应过来,夜空里响起了战鼓的声音,军营中的动静铺散开来,天空中绽放出一朵信号烟花。

魏国的城门外,在那信号烟花绽开后,看似平静的黑夜,突然动了起来,那些匍匐于山坡上的兵士们在黄云天的一声令下,整齐划一地握着武器站了起来。

黄云天明白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候,那一门之隔里是以一敌千甚至以一敌万的他的兄弟。

魏国将领已站在城楼上,一边指挥着战斗,抵死防守,一边对身边的将士道:“活捉偷袭我们的人,做人质!”

被选中的十人自然是武艺超群、忠心不二的精兵强将,眼下一分散,很快便被敌军发现。那些英勇顽强、满怀杀意的士兵没有一个不用尽全力,双方拼尽全力进行你死我活的争夺,即使以少敌多,华夏战士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怯。

“将军说要捉活的!”魏国将士传达着他们将军的旨意。

大家心知肚明。

明月渐暗,耳边只有兵器碰撞和彼此厮杀的声音,何凌苍知道攻城并非立竿见影,他必须支撑下去,十个人的命也是命。他对着人群中吼道:“黄将军已在攻城,即刻便与我们会合!”他为了鼓舞士气,不惜暴露自己,于是他的周围多了数位攻击他的士兵。

他的身手真好,哪里还有当年书生的文气,杀伐决断势如破竹。他身上虽有伤痕,但是周围敌人接连倒下,他缓缓地杀出一条血路,想去帮附近的兄弟。

夜空终于被撕开了一块,黄沙轻轻飞起几缕金色的光,破晓时分,何凌苍心头一沉,天越亮就意味着对方可以使用更有利于他们的武器。他看见身边的兄弟倒下了,他抬手奋力厮杀,想杀出重围去救他。

纵使孤立无援,也要奋战到最后一刻,他不死,战斗就不会结束。

突然,那东方的高地上,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身影,枣红色的马上是一个白衣长发女子,她背着箭,单手握着弓,一骑绝尘,背着日出而来。

信子啊信子。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打乱了,有士兵放慢了手中的厮杀,有士兵驻足抬头仰望。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堪称“神圣”二字,她白皙的脸庞上有着骄傲的决绝。她反手取箭,随即松开了拉着缰绳的手,拉开了弓,再混乱厮杀的场景丝毫没有扰乱她拉弓射箭的动作,第一箭射中了何凌苍要去救的那个兄弟身边的敌人,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她再次拉开弓箭,第二箭射中了冲向何凌苍的敌人,等到第三箭上弓,魏国将士们反应了过来。

天色已经破晓,太阳亘古不变,见惯了沙场厮杀。

南信子的第三支箭,射中了魏国的领军头目。

魏国士兵群情激奋,他们不再管她从哪里来,也不再管她是多么倾国倾城,战场上,不是自己人,那就杀死!

南信子杀入战场,此刻,她的箭筒中已经没有了箭,她毫不犹豫地扔掉了弓箭,取出了怀中的匕首。那匕首柄上镶着一块红宝石,那是她的嫁妆,她取出的动作干脆又果断。她侧身闪过几次敌方的突袭,身手敏捷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她面色沉稳,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分明是头一回上战场,她老练得却不像话。她眸子里没有对胜利的渴望,她的脸庞溅上了敌人的鲜血,人人都想突出重围,只有她往阵中心杀过去。

华夏尚在战斗的将士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们用尽全力做最后的抵抗。

她就快靠近他了,却举步维艰,这一面,她等了足足五年。

等何凌苍一路杀过来,彼此终于只差了一抬手的距离。

随着魏军中一声呐喊,一个士兵奋力而出,他举起手中的长矛,对准了南信子的后背,何凌苍大叫了一声:“信子!”

南信子侧身,她本可以躲过,但是她若闪过,那长矛直刺的便是何凌苍。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那是她许久未现的表情,又是如此似曾相识。那晚在长安城外告白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带着骄傲带着爱意。她没有侧身,彻底抛弃了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她直面何凌苍,她紧紧地反握着匕首,抬手抵挡侧方来的敌人,这是最后一个阻挡在她和何凌苍之间的敌人。几乎同时,那长矛刺进了她的后背,飞溅而出的是鲜红的血,好在那些血没有一滴溅在何凌苍的身上,以背相挡,她做了最想做的事情。

她向前倾去,她终于倒在了她夫君的怀里。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也不过是“情”这一个字。

南信子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刺杀自己的人,她不觉得疼,她只觉得心满意足。

她的父亲是一个盖世英雄。

她的夫君是一个盖世英雄。

她自己呢?也是一个盖世英雄。

何凌苍抱着她,这样鲜血淋漓的画面没能放慢战场厮杀的节奏,这是敌军不会放过的华夏的弱点,人群中有人喊道:“捉活的!做人质!”

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南信子,他看着霞光漫天的塞外天空,低头对怀里的人道:“信子,你与我,死在异乡,可否?”

南信子想回以一笑,嘴角流出鲜血,她扫了扫四面的敌军,又抬头仰视着何凌苍,缓缓地使劲举起了手中的那把被她称作嫁妆的匕首,然后答非所问了两个字:“承让。”她的头偏了偏,靠在了何凌苍的怀里。

满身是泥土和鲜血的何凌苍,抱着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他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他单膝跪地,取下她手中的匕首,他转身对不远处的华夏战士道:“多谢!”他举起匕首,直刺自己的左胸口,他也不觉得痛,那刀柄上的红宝石格外艳丽,他是南信子的夫君,怎么会做一个人质做一个俘虏?他选择的是以身殉国,以身殉妻,他怎么舍得她一人死于异乡。他抱着南信子,倒在了四面楚歌的战场中。

城内的战士未能突围,除去牺牲的战士,其余的都以身殉国,毫不迟疑。

何凌苍自然没能再看见杀进城来的黄云天,头顶的那轮亘古不变的太阳倒是看见了,不过它见过的东西也太多了,它见过沙场的硝烟弥漫,也见过树下的儿女私情,当它看见一个将军终于取得了这场胜利,却在何凌苍紧紧抱着的妻子南信子的尸体前放声大哭的时候,它躲了起来,那是塞外数月不见的大雨。浇灭了两国的战火,洗净了一地的鲜血,却冲不开至死相拥的这对夫妇。

南信子,来慈悲客栈,求的是一死。

堂内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茶盏已冷,似乎从没有客人来过,我看了看叶一城:“若你是何凌苍,你会如何?”

叶一城怔怔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茶台,缓缓道:“自然同他的选择一样。”

我点头应着:“若我是南信子,也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话音刚落,叶一城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无尽的悲伤,似乎浓得化不开,他突然伸手摸了摸我额前的头发,然后一把将我搂住,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那样,很疼啊。”

我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又惊又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信子的死只是一瞬,况且是死在心爱的人怀里,我想也是幸运的。”

叶一城不但没松开反而将我搂得更紧了,他的手摸着我的后脑勺儿,说道:“笨死了。”

我对叶一城的确有着不可忽视的好感,即使在得知了他有了心上人之后,虽然我无意表达,对他的态度的确却好了不少,可是我这脾气最恨人蹬鼻子上脸,于是推开了叶一城道:“抱也让你抱了,说我笨是不是太过了!”

叶一城的眼眶中似乎有些湿润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好好,你不笨,我笨。”

这话说得还像话,我拿起桌台下的抹布擦拭着茶台,问他道:“你来这镇子到底干什么来了?怎么见你成天无所事事,跟对街的刘老四家的儿子似的。”

“找人。”

“找人?平安镇这么大点的地方,很好找的,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没有找到?”我停下手中的活儿,问他。

叶一城主动帮我洗刷茶具,无奈地笑了笑:“找到了告诉你便是了。”

我突然有些后悔问他这样的问题,想着他找到了便要离开了,这里又剩下我孤单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不过,他心里头有着那个小姑娘,即使留在我身旁又能如何?我想或许是这世上我只认得他的缘故,才会对他产生依赖,若我等到了来接我的人,告诉我前世今生,便不会这样黏人了。这样一想我心中便十分舒坦,起身道:“我去镇子后头的河边洗点衣服,你要不要一起?”

叶一城略有不解:“天已经黑了,你还要洗衣服?”说完又改口道,“那去吧。”

我有些欢喜地领着他走向镇子后头的那条小河,小河水声潺潺,白天的时候聚集着淘米洗衣的人们,大家交流着家长里短好不热闹。有一回我抱着木盆去洗衣服,想和她们搭上几句话,可总也插不上嘴,有些遗憾。其实我很喜欢这条小河,河边有桐树,但是我似乎并不具备主动结交朋友的能力,因此,每次都会在太阳落山后拖着木盆来洗衣服,怕别人成了我的尴尬,也怕自己成为别人的尴尬。既然叶一城愿意相随,我自然是欢喜的。

那条小河倒映着天上的月光,连波浪都闪闪发光起来,一片安详。

我指着河流看不见的尽头对叶一城道:“这河的尽头一定格外热闹繁华,你呢,是不是从那么繁华的地方来的?”

叶一城陪我拧着衣服,笑道:“是啊,很是热闹繁华,你想出去看一看吗?”

我使劲点了点头:“自然了,你在找心里头的那个小姑娘,也许这河水尽头的热闹繁华处,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在找我。”叶一城没有说话,那河水流淌的声音格外清晰,此时此刻我竟然生出些难兄难弟的感觉,“若你没有找到那个小姑娘,便在我店里住着吧,若找我的人接我离开,那我就把这个店交给你,你也不至于太孤单。”

叶一城附和道:“这倒颇像是难兄难弟。”

难兄难弟?概括得不错。既然他一心一意对待他要找的那个小姑娘,我想那便有事说事了,笑着问道:“叶一城,已经一个月了,你还要住吗?”

叶一城低头看我,迎上我的目光回以一笑,他抬起手放在我头顶上,正在他想要揉一揉的时候,我迅速地抬手挡了挡道:“喂,我就直说了,你要是想继续住下去,就得再给钱了。”

他头顶的桐花悉数开放,我从未觉得河畔如此美丽过。可是他的话却不那么讨喜:“我没有钱了。”

空气中回荡着我咽下口水的声音,我想了半天,想他再好看再善解人意终究不是我的,于是决定直入主题:“在我店里住是要钱的。”

叶一城的目光终于移到了我的脸上:“看不出你还是个计较金钱的人。”说罢还撇了撇嘴,对我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

原本我想着可以宽限几日容他筹钱给我,没想到这读书人还真是给自己的穷找了个清高的借口。“我倒是不大计较金钱,但是我店里生意繁忙……”说到这里,我看了看脚下所站的地方,我想这个时候一个客栈掌柜的能站在河边洗衣服闲聊,的确和生意好搭不上边,况且打叶一城住进来直到今日,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没有第二个客人。此时此刻两人无言,竟徒增了几分凄清的色彩,我清咳了两声道,“虽然并非门庭若市,但我也是个生意人,不谈钱,谈什么?”说着有些心虚,瞪了他一眼道,“你若没有钱,就……”“滚”这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咽了下去,因为我瞅见了他手腕上的一串红色玛瑙,道,“就拿这个抵债吧。”说罢我轻轻指了指,眼睛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别处,怕他不明白,又往前戳了戳,补充道,“喏,就那个。”

叶一城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瞧了瞧,然后抬头看我,见我点头,他犹豫了一下,声音莫名地复杂,眼里似乎还带着笑意:“这个不行。”见我面露不喜,补充了一句道,“这是她送给我的。”

我拎着已经拧得差不多了的衣服,抖了开来,使劲甩了一甩,衣服缝隙里的水珠一瞬间都涌了出来。这个夜晚,美丽得如同树上的桐花,幻化成无数带着月光的光点。

叶一城的目光更坚定了:“这个……真的不能给你。”那万千水滴瞬间散了去,叶一城的声音在这样的画面里,没有任何的突兀感,只是他的下一句,让人莫名要掉下泪来,“那个人,是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哦,心上人。我一早就晓得,何必说得这样直白,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地表达恩爱真的合适吗?我扔下了手中的活儿,擦了擦手背,他倒是懂事地抬起木盆,亦步亦趋地跟着一道往客栈方向走去。平安镇的那条街上,漏着天空中的一束月光,待我走进那束月光中,他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素问,你有心上人吗?”

我多想有个心上人,多想知道爱一个人想念一个人的滋味,我的曾经是一张没有画面的画卷,干净得惨白。我抬了抬目光,瞪了他一眼,道:“我才不要什么心上人。”说完拔腿就走。

叶一城,没有再跟上来,站在那束夕阳的光里。他如果是那个可以带我走的人多好呀,可惜,他已有了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