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盏茶•白夜祭

打有记忆的时候,我便无处可去,只能在这里等待一个人带我走出这平安镇。

这是世间慈悲的人最绝望的时候才会见到的地方,三界轮回的死角,只要你愿意以命抵命,便可以真真实实地回到你最想回去的时候,求一个灰飞烟灭。我只求客人灰飞烟灭后的残余茶水,浇灌开茶台上的曼陀罗花。曼陀罗花开,便会有一个人给我重来的机会,带我去看那外头的世界。

世人为果,我偏偏想求一个因。

我经营着一座楼,在人间的传说里,它被称作——慈悲客栈。

庄九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着实是有些失望的。这样的醉鬼为什么能见着慈悲客栈?他怎会有慈悲心?

抬手往壶里注水,空气中有袅袅热气,透过热气我与醉鬼庄九对视了一眼。人的眼睛里能折射出内心的许多欲望,而庄九的眼神里,除了无尽的悲伤外,已读不出其他。

壶盖下溢出热气,我在他面前依次放下三只手心大小的白瓷杯。

“慈悲饮,一饮放下江湖恩怨。”

“懂。”醉鬼点头。

“慈悲饮,二饮忘却红尘疾苦。”

“懂。”

“慈悲饮,三饮不负人间慈悲。”

“懂。”

清水中的几许茶叶缓缓舒展开来,这醉鬼的眼神随之精神起来,他看着面前注了七分满的第一杯茶道:“喝下……喝下三杯茶,真的能回……回到过去吗?”

我低头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抬头对他道:“能。”

醉鬼松了一口气。

“以命换命,是慈悲客栈的买卖。”这茶是雨前的龙井,我执着茶盏冲他停了停,他若后悔,此刻还是来得及的。

醉鬼笑了笑,道:“拜……拜托你了。”

顷刻,盏中茶便泼在了乌金石的茶台上,庄九的前半生,可见一斑。

庄九原本并不结巴。相反,他是长安城里最出色的说书先生。所有听客们对他的评价都是一致的:只有庄先生这样的好口才,才能把这样那样的故事讲得如此引人入胜。

庄九说的书很特别,既不是前朝历史中的豪杰演义,也非书生小姐的花前月下。他讲的,都是京城里真实发生的离奇案件。有趣的是,每每讲完,都能引领起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娱乐新潮流。

从前京城里每有重大的命案发生,百姓们总会无限猜测遐想,但屡屡因无法得知内幕,而导致众说纷纭。那些案子在百姓看来总是不了了之,于是大家议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对官府捕快的无能和世道险恶的不满上,人心惶惶不说,还弄得朝廷名声不好。

庄九讲法的新意在于,他总是从杀手的视角开讲,开场白总是类似“三月初三的那天下午,在下来到王富豪家门外,准备杀掉他”这样的劲爆言辞,听众立即精神抖擞,很快就能身临其境,屏住呼吸听他一路讲述那些跌宕情节。

明明是官府都束手无策的悬案,庄先生总能从大家想不到的角度还原当时的情景。听的时候,来不及去猜想,散场后回味起来,起初觉得匪夷所思,再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每每回味起来,都不由得为庄先生的想象力拍案叫绝。

同行中很多人眼红庄先生的炙手可热,有些冷嘲热讽,说庄九这是邪路子,用命案来吸引眼球,简直是败坏社会风气。而更多的说书人则干脆自己尝试着模仿他,可总少了两分真实,多了几分浮夸,没有那个味道。这一来二去,庄先生说书的风格便是独一无二、无人能比了。

日子不长,说书人庄九便有了一个响彻京城的外号——“杀手庄先生”。

庄九是很满意这个称呼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杀手,专门为朝廷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见不得光,简称朝廷鹰犬。这一类人的存在,自然是得不到官方认可的,但是朝廷对他们的待遇着实不错,除了每月发放俸禄外,还有车马、服侍补贴的费用,比通过科举获取一官半职的读书人的待遇要好得多。

这样的一类人,通常都会有个其他职业作为掩护,可同类中没有人像庄九这样,把第二职业做得这么高调的。

作为直接听命于皇帝的杀手,庄九的杀人技术登峰造极,在同类中出类拔萃,得到了一致的认可。因此他接手的都是大案,而大案的酬劳自然也是最高的,庄九从未失手过。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庄九着实算得上朝廷最好用的一把杀人利刃。

但他也让朝廷很头疼,头疼在两个地方:第一是他的第二职业。朝廷自然晓得,庄九说的那些故事都是他娘的真的。一个杀手,把自己杀人的来龙去脉编成书,堂而皇之地讲给全城的人听,这种奇怪的爱好让他们多了很多麻烦。

第二头疼的才是上司最担忧甚至隐隐恐惧的,因为庄九是一个没有任何原则的杀手。

杀手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天然的神秘、阴暗的气息,正如它与生俱来的气质一样,做这一行的人,杀人时再镇定自若,做久了心理总会产生些变化,于是他们或多或少地给自己制订一些规则,以防止自己的心在黑暗的杀戮中彻底沉沦。这些规则千奇百怪,有的很正常,比如不杀忠臣、不杀女人;有的则不太正常,比如不在月圆之夜动手,或者动手前一定要先吃只烤鸭之类。

朝廷在这方面通情达理得让人意外,也许他们认为恰恰是内心有准则的杀手才是好控制的机器,况且那么多的杀手,这个是你的原则,未必是别人的原则,你不杀,可以找别人去杀嘛。

但是,庄九没有任何原则。

亲王高官?可以杀。

清廉之臣?可以杀。

妇孺弱小?可以杀。

热血书生?可以杀。

无论给出什么任务,只要价格够高,他总是嘴角挂笑,点头应下,然后完成,从来没有婆婆妈妈地讨价还价过。上头一度觉得庄九是不是沉沦于杀人本身了,经观察,没有任务的时候,他悠闲自若,每天晃晃悠悠地去繁苍楼说书,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身份一样。

无欲则刚。一个没有原则、没有追求的人,是很难被看透的,特别是当这种性格出现在一个顶尖杀手的身上,会让他的上司对他产生不可控的不安全感。

当年朝廷忍不住找他谈心:“你当真没有一点自己在意的吗?”

庄九想了半天,认真地答道:“我喜欢在白天杀人。”

“为什么?”官员问完之后,又自问自答道,“噢,白天杀人难度更高,因此更能显示你的剑术高超,对不对?”

庄九摇摇头。

“莫非因为晚上要说书?”

庄九笑道:“说对了一半。”他的笑中有些逗弄上司的意味。

“下午也可以说书啊。”官员分析道。

“那不行,那不行……”庄九立即摆摆手,不同于传说中的杀手冷漠无情,不杀人的庄九十分随和,“晚上杀人只能穿黑色的衣服。但是白天就不一样了,白天可以穿不同颜色的衣服。”庄九一本正经地答道,看了看对方的反应,担心对方不明白,很体贴地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杀手,也应当爱美。”

官员呆滞了一瞬,然后用手将自己的下巴合上,眨了两下眼睛,咽了咽口水,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后,他的背后泛起一层寒气。他决定再也不去探究庄九的内心世界了,只要他能杀掉要杀的人,说书就说书吧,他加快了离开的步伐,决定离这个疯子远一点。

庄九微笑地目送官员离开,自此以后,他白天杀人,晚上就变成长安城最豪华最热闹的繁苍楼里的头牌说书人——庄先生,再没人找他谈心说事。

京城里的老百姓只晓得,听庄先生的书是难得的好乐子,这已成了京城一绝,外地人来了京城,倘若没能听上一场庄先生的书,跟没能远远地瞅一眼皇宫一样,那都是莫大的遗憾。

繁苍楼的生意也越来越好,逢庄先生出场的日子,更是一座难求。这听书的人爱看热闹,而说书的人更爱这样人声鼎沸的热闹,两全其美得很。

庄九和他的苏叶叶的第一次见面,自然是在这繁苍楼。

很久以后,庄九仍能清楚地记得,遇见苏叶叶的那晚,他说的书,讲的是魏国来使自杀一事。

魏国和华夏相邻,从前朝起边境之间一直纷争不断,反正谁一时也灭不了谁,打一打,歇一歇,谈一谈,再打一打,百姓早已习惯。

只是前几个月魏国难得地小胜一场,让华夏吃了不大不小的亏,接着就大张旗鼓地派遣使者前来,据流传出来的消息说,魏国要借这个机会让华夏割让三座城池!

消息一传出,以长安书院为首的各家书院里的热血学子们集体逃课,在使者到来的当天堵在城门抗议,倘若真要割地赔款,那可是一国的耻辱了。一时间,两国议谈之事成为全城百姓每天讨论的焦点。

本朝的苏丞相与魏国使者相见磋商,连续三天毫无进展。小道消息却不断流出:据说魏国使者倨傲无礼,据说对方口口声声称三座城池只是底线,据说来使要求华夏公主和亲……传出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让人义愤填膺,华夏百姓莫不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此人。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第四天早上,魏国大使被发现吊于使馆房梁之上,并留下遗言说因为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愧对国家,所以干脆自我了断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大家莫不目瞪口呆,猝不及防。不过大家的第二反应也颇为一致:赶紧去订繁苍楼的座,听庄先生怎么讲!

繁苍楼果然第二天就在门口贴出了大幅通告,黄底黑字写着庄先生于三日后,会开讲这个案子。门口的木板上那巨大的告示上赫然写着——魏国大使悬案:死,是态度,还是让人添堵?!

这三天的等待里,无论是学子官员,还是小贩商人,茶余饭后都就“态度”还是“添堵”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

三日后,繁苍楼所在的西关街车马均不许进入,只许行人走进去。尽管如此,街道上的人还是摩肩接踵,繁苍楼门口有小贩高价倒卖着座位的号,那价格自然是比直接从繁苍楼买贵了好几倍的。

这晚的庄九挑了件月牙白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很是凌厉,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格外深邃。他右手掂着扇子,漫不经心地一抬脚,刚刚迈入大堂,喝彩声几欲掀翻屋顶。庄九心情大好,这样人声鼎沸的场面他心里头是喜欢的,只是面上依然一副平静。

登台后,庄九照例先拱了拱手,众人都鼓起掌来,这掌声、喝彩声隔了半条街仍能听见。但是等庄九缓缓展开了扇面,楼内众人便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庄九要开讲了。大家都目不转睛,不愿意放过庄先生的每一个动作。

只一瞬间,场里的气氛便从极闹变成了极静,京城的说书人里,也只有庄先生有这样的掌控力了。

庄九将扇子轻轻放在身前的台上,随意卷起袖子,犀利的眼神横扫了一遍场内,道:“魏国来使并非自杀,而是他杀。”这是他今天开场的第一句话,掷地有声。

众人目瞪口呆之余,纷纷点头,一脸期待,显然对这个开场白十分满意,心想果然没白花这许多银子买这头场票,若是自杀,还来听个大头鬼?

“这十数年来,魏国在边境没有占到分毫便宜,此次借我国江南水灾之际,使出了阴损的招数,暂时小胜几分,就已飘飘然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蛮夷之地,少些自知之明,也是可以理解的。”庄九冷笑一声,言语表面客观,实则立场分明,众人对魏国的不屑也都表露无遗,庄九满意地看着听客们脸上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地问道,“魏国派来大使,我们作为东道主,热忱接待,是怕他们吗?”

众人皆摇头。

“是我们缺兵少将,打不赢吗?”庄九又问道。

众人又摇头。

庄九拿起扇子,展了一半:“那我们泱泱大国,礼仪之邦,这样做,是为什么?”

众人先是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脸上写满茫然。

“是给他们脸!”庄九将扇面都展了开来,扇了两下。

众人顿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庄九迅速将扇子合上,“啪”的一声放在面前的几案上,道:“但是他们不要脸!”

“他们不要脸!”庄九那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内响了起来,庄九一眼就找到了这个声音的来源。第一排最佳视角的位置上,一个穿着桃粉色蜀锦小衫的小丫头爬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挥着粉拳举过头顶,一脸正经地附和道,那激动模样,颇有些像为了屁大点儿事便成天在城门口抗议的热血学子。

庄九说书的习惯,这里的常客都很熟悉,在没有得到他的示意下就议论开来,会影响他的节奏,庄先生可是很不喜欢被人打乱节奏的。从三天前魏国大使之死一直到刚刚,所有的节奏都是庄九在掌控着,听书的人也乐于被他这样掌控着,这个小妮子如此突兀地附和,如同行云流水的曲子里弹错的音符,十分惹眼。

庄九扫了这个眼神清澈明亮的小丫头一眼,十二三岁的模样,从她听书的位置和衣衫的料子来看,家境已超出了殷实的范围,该是有权有势了,这肯定是头一回出来听书,还不熟悉庄九的规矩。

这小丫头边上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不满地对她低声吼道:“小姑娘,你懂不懂规矩,你家大人呢?吵死了!”

庄九没有发话,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个小妮子,并不打算为她解围。安静的场中顿时有些尴尬,听众们刚被开头吸引,忽然有人将庄先生的节奏打乱,万一惹得庄先生拂袖而去,这头场票的银子白花了不说,回头还怎么将故事里的情节作为谈资讲给周围人显摆?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不满集中在了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她也发现场面不对,胖嘟嘟的脸蛋上浮起了红晕,本来小拳头激情昂扬地举在空中,这时候只能尴尬地松了开来,在空中晃了晃,缓缓放了下来,经过后脑勺儿的时候还挠了挠。接着她偷偷地瞥了一眼边上说她的男子,噘着嘴巴哼了一声,慢慢地坐下去,整了整衣衫,坐直了身子,将目光投到庄九身上,带着跃跃欲试又极力掩饰的紧张。

庄九今日心情大好,并没有计较她打乱自己的节奏,此时已搁回了杯子,心里对这个小家伙又明白了几分:没有大人陪着,看样子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从细节分析人物身份已经是深入本能的习惯了,一口茶的工夫他便看透了这小姑娘,便也懒得为难她。

庄九摇了摇扇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为何在下说他给脸不要脸?这就要看魏国提出的条件了。要想百姓安生,那就割地,若不割地,那就和亲,不仅如此,他们还点了和亲的对象,竟然是我国陛下最宠爱的君和公主!”

庄九说到这里,闭上眼叹了口气,合上扇子,在右手上轻轻一掂量,老看客们都知道,这是允许看客们开始评论的手势,于是安静的场内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娘的!”一个客人骂道。

“他们魏国是个什么东西!”最后一排客人的声音也传到了庄九耳里,十分清晰。

“那可是我们华夏唯一的小公主!”

…………

那小姑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自己也是这样叫骂,却被邻座的人鄙视,这会儿群情激奋也没人阻止。不过稍作观望,她流露出“这氛围才对嘛”的表情,似乎十分解气,小脸憋得通红,手握着拳头,眉头微蹙,却不敢开口,似乎因为之前被训心有戚戚。左顾右盼之际,那之前训斥她不懂规矩的看客,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姑娘,你刚刚说得对,他们就是不要脸!”

她个子矮,坐在椅子上,脚够不着地,被人这样一拍又一肯定,她的脸又红了起来,完全忘记这人训斥过自己,一脸的开心得意,好似能融入这热闹的人群里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一低头,使劲地晃悠了两下沾不着地儿的脚。

台上的庄九见火候已到,扇了两下扇子,众人立马收敛了情绪,叫骂声很快止息。庄九见此情形,懒洋洋地接着道:“你魏国莫非当真欺负我国无人?在下这样想着,便提起了手中剑……”

庄九的语气没有任何煽动性,可刚刚平息的情绪又一次爆发了起来。

“不杀不能泄恨!”

“叫他们嚣张!”

“不要脸的东西!”

…………

“那份遗书的内容便如传闻所说。想必有不少人认为这人是我杀的,这遗书定是我伪造的了。”庄九轻轻一顿。

众人还沉浸在刚刚庄九一路惊险万分潜入使馆的情节,下意识地纷纷点头。

庄九悠悠叹口气,不疾不徐道:“人,的确是我所杀,而那遗书,却是真得不能再真,是魏国大使一笔一画亲手所写!”

繁苍楼鸦雀无声,看客们都不知道庄九在卖什么关子。

“毕竟这是魏国正使,若被义士刺杀,虽是死有余辜,却不免给我国朝廷招惹麻烦,魏国借机滋事,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庄九循循诱导。

众人齐“噢”了一声,目光紧紧追随庄九。

“所以,”庄九潇洒地一卷袖子,手掌重重拍在台上,正气凛然地说道,“我拿剑逼着魏国使者,让他一笔一画在我眼前亲手写下遗书,真得不能再真!”

“白纸黑字,即便魏国自己来验,那也是亲笔所写无疑。魏国纵使狂怒如雷,却也无可奈何。你派来使者自绝于此,可和我朝毫无关系!”

“怕是有人觉得,还要伪装成自杀,不够解气吧……”看客中果然有人点了点头。

“这点我岂能想不到?”庄九轻轻一笑。

众人安静了下来,那小妮子更是双手捂着张大的嘴巴,眼珠瞪得溜圆,看着庄九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崇拜和激动。

“在他上吊的房梁之下,在下没有放上踮脚的凳子。”庄九扇了两下扇子。

众人先是一愣,有反应快的明白过来,立马献上由衷的掌声。小姑娘支着下巴一脸认真,还在等着庄九解释。

“明明是他杀的做派,却只能接受自杀的结论。这才是在下想要让魏国看到的结果。”

“在下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杀他是我的态度,给魏国添堵是我的目的!”庄九说着将扇子猛地一合,微微一抬,小姑娘顺着他扇子的方向望去,指着的正是堂内的那张告示——魏国大使悬案:死,是态度,还是让人添堵?!

众人顺着他扇子的方向看过去,再转过头来,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天争论的点不对,态度和添堵这两者不是排他性的存在,而是并存的!哎呀,庄先生真是高啊!这票价值啊。

“我们华夏的地方,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我们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我们的公主,你是连想都不配想!”庄九的结语说得淡然,却引得众人叫好声一片,前排的小姑娘更是兴奋地鼓着掌,双手拍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杀人好办,脱身却难。办妥了这些事,我必须全身而退,此时已到日落时分,人流渐多……”

那一晚繁苍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看客们一如既往地心满意足。

庄九在客人们的掌声中,翩然退场,堂后小憩,喝了杯茶,正要离开,却见曲终人散的大堂内,那小姑娘正在和伙计耳语着什么,见伙计一脸为难的模样,小姑娘便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锭银子递给了伙计,随即伙计又与她耳语了几句,她满脸兴奋,使劲点了点头,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去,颠儿颠儿地走远了。

果真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天真无邪得很。庄九摇摇头,照着往常的习惯,在西关街上散了会儿步,才慢悠悠地往自己的住处去。他住在离西关街不远的一处院落里,闹中取静,这院落布置得十分合庄九心意,院子的角落里有桂花树两三棵,桂花树下还有石桌、石凳子。

世间繁华千万种,庄九唯独钟爱桂花的香气,浓郁绵延,像极了他喜欢的人间繁华。

今夜,庄九走到院门口,倏地停下了脚步,脸色转为严肃,稍一顿,觉得好笑又无奈起来,驻足了片刻,月色拱门下,踏入院落的脚尖换了个方向,走向了卧室对面的桂花树。那树下有个小小的人影,在树影下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儿。

是今晚坐在第一排听书的那个小姑娘,他想起临走前看见的那一幕,便全明白了。她正转了个身,余光看见了已经进入院子里的庄九,乌溜溜的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欣喜和爱慕,面颊上的红晕将她的腼腆和羞涩展露无遗。她小脚尖往前迈了一步,又缩了回来,抬起手晃了晃,然后笑了笑,低下头去,脚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影子。

庄九也不着急说话,索性背手打量着她,看她接下来怎么办。

小姑娘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仰起头看着庄九,她的皮肤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眨了眨眼睛,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好……腻(厉)害……”她的话语里有微微的鼻音,和她的年纪作态相映成趣。

庄九在石桌旁缓缓地坐了下来,平静地问道:“厉害什么?”

“你……你好……腻(厉)……害……”小姑娘见他问自己问题,兴奋又紧张,极力地想要与他互动,可又在刻意地控制自己说话的节奏,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让庄九觉得有些特别。她见庄九注视着自己,努力装出不紧张的样子,提高了音量,正色道,“我……下……次还会……来看……的……”

庄九点点头,收回视线,没有说话,气氛又恢复了安静。

小姑娘站在一边,似乎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样的平静,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边上画来画去,脸色倏地一红,道:“我叫苏……苏叶……叶……叶。”

庄九算是明白了,这小姑娘原来是个结巴,还是个挺有趣的小结巴,他面色虽然平静,可语气中却充满了调侃的意味:“到底是苏叶,还是苏叶叶呀,小结巴?”

小结巴这个称呼迅速染红了她的耳根子,她抬头瞪着眼睛,想要反驳什么,可是和庄九的视线一撞,抿了抿嘴,一跺脚道:“是……是叶……叶……娘(两)个……叶!”着急起来,结巴得更厉害了些,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说完就转身拔腿跑了,拐弯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庄九看着苏叶叶几乎是逃离的狼狈模样,嘴角轻轻扬了扬,庭院重回安静,月光洒满地上,这院子在长安城的巷子深处,静谧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庄九闭上眼,觉得今年桂花开得真好,闻了闻,清了清嗓子道:“出来吧。”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石桌前,庄九打量了来者一眼,啧啧两声道:“石三,你从来不换衣服吗?”

被叫作石三的人蒙着面,语调刻板地答道:“每天都会换。”

庄九摇摇头:“你每天都穿同样款式的衣服,还都是基本款的黑色夜行衣,不烦吗?”

石三用之前的语气回答道:“差事。”

庄九还要说话,石三抢先开了口,虽然语气还是之前的平淡,却多了几分打趣:“好——腻——害。”

庄九撇撇嘴,有些无语:“说吧,这次要杀谁?”

“洛阳来京城的商人刘和,要求不见血、日落之前。”

庄九“哦”了一声,表示应了,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石三道:“你跟上头说下,上次任务难度应该按甲等计算,少发的津贴下个月别忘了补给我。”

这次轮到石三有些无语了,愣了一下答道:“知道了。”说完转身,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抬脚,而是继续说道,“上头也让我告诉你一声,别再惹麻烦了。今天这场书一说,明天传遍全城,负责涉外的鸿胪寺的官员又要来诉苦了,接下来魏国肯定要闹事。你收敛一点。”

庄九听到这些话,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厌倦,根本懒得答话,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然后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抬头看向夜空。

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富甲中原的商人刘和,在进京城两个月不到后忽然暴毙,此时距离魏国来使自杀一案已经过去半月有余,顿时成为百姓最新最热门的谈资。庄先生自然没有让喜欢热闹的人们失望,繁苍楼很快就贴出新书的头场预告。

新书头一场,票价昂贵得一如既往。舍得花三倍价钱只为听头场书的,不是死忠听众,就是对这些银子毫不在意的富贵人家。让庄九稍稍意外的是,他又在那个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看见了苏叶叶。

小姑娘依旧穿着桃粉色的小褂子,耳朵后头用丝带盘着两只发髻,见到庄九出场,便挺直了腰板使劲儿地鼓掌,点不着地儿的两只小脚使劲儿地晃着,兴奋和期待不遗余力地展现着。

庄九说完这场,照例在后头喝了一碗茶小憩了一会儿,正准备出门时,却发现苏叶叶逮着小二在说些什么,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她又掏出了一锭银子递了过去,伙计这才满意地走了。苏叶叶也一脸欢喜地跑出繁苍楼,像一阵旖旎的粉色风。

庄九回到家里时,又见到苏叶叶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跨过院门的脚径直走向了石桌方向,只是他依旧没有主动说话。

见庄九来了,苏叶叶露出两只小虎牙,月下明眸皓齿得很。这回她不像头一次那么紧张了,歪着脑袋冲庄九挥了挥手,可等庄九缓缓走近,她想说什么,又紧张得开不了口。

庄九依旧不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最终,苏叶叶开口道:“你……你院子……里桂花……真……香呀。”说着还深吸了一口。

庄九见她憨态可掬的模样,想起她给伙计的银子,温和地问道:“小结巴,为了能在这儿见我,花了不少银子吧?”

苏叶叶一愣,十分尴尬,不知如何化解,脸色绯红,左手缠着右手的手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默不作声。

苏叶叶越局促紧张,庄九反而觉得越轻松,他很喜欢这少有的放松,于是坐在石凳子上:“地方你也知道了,何必还要给伙计钱?若要找我玩,以后就来这棵桂花树下好了。”

苏叶叶瞪大了眼睛,一副狂喜的震惊,毫不掩饰,声音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真……真的吗?”

果然是被讹了,庄九心中明白得很,可苏叶叶完全没有心痛的表情。庄九点点头,然后一脸不解地问道:“你给伙计出手都是至少二两银子,还不如打赏给我呢,你知道说书有多辛苦吗?”

苏叶叶上齿咬着下唇,耳根都红了,两只手指头绞来绞去,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抬起头再看着眼前的庄先生,目光中竟然流露出舍不得和心疼的神色,让庄九心中暗自发笑。鼻下有桂子的芬芳,他心情格外舒坦。

安静了许久,苏叶叶主动挑起了话题:“你……讲的……故事都是真……真……的吗?”

庄九哑然失笑,这样的问题,恐怕长安城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过。旁人脑中转过这个念头的下一刻,就会被“说书而已,再真也是编的”的常识给打消,只有苏叶叶才会这样正儿八经地问出来。

庄九想都没有想,点头道:“都是真的。”这样回答她,庄九自己也微微有些诧异,与眼前这个小姑娘才见过两面,自己就这样坦诚相告,让他身体里属于杀手本能的谨慎防备有些隐隐不自在。可是锦衣夜行终究敌不过衣锦还乡啊,庄九转念感慨道。

苏叶叶的反应却出乎庄九的意料,她嘴巴微微张着,瞪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会儿,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小脑袋,抬头道:“怎……怎么会那……那么真?”

庄九忍不住俯下身,用食指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因为都是我干的,我就是个杀手呀。”他说的字字属实,而这回苏叶叶却咯咯笑出了声,很快就意识到笑得太大声,强忍着收了声,瞪了庄九一眼:“你骗人!”

庄九也不气恼,反而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他倒是很想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会相信的苏叶叶,为什么偏偏会怀疑这个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实。

苏叶叶歪着头,一脸严肃地想了半天,认真地回答道:“喏,你……故事里,杀手太……残忍了。杀手应该……应该不会随便杀人,他们杀……杀的都是……坏人!”说着她摇了摇头,似乎很忌惮书里的杀手杀人如麻,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道,“不会的不会的……”

看着苏叶叶认真又害怕的模样,庄九打断道:“那都是书上骗人的。”

苏叶叶不死心地摆了摆小手,激动地回道:“我……我不是小孩子,别别别……诓我。”

庄九没好气地揶揄道:“杀手是不是只杀贪官污吏、恶贯满盈的人呀?杀完了会在尸体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或者留下自己的标记?”

苏叶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使劲儿点点头。

庄九无奈地说道:“那是话本里的侠客,小结巴。你当杀手是什么?杀手也是要吃饭的,伙计跑腿、厨子做菜、戏子唱戏,所以杀手理所当然就是杀人咯,侠客可干不了杀手这个行当,不够专业。专业,你懂不懂?”

苏叶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眼神里充满好奇,犹如在听庄九讲书时的那般期待的模样。庄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专业的意思呢,就是厉害,什么叫作厉害?就是手下无活口,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说着做了个手抹脖子的手势,苏叶叶冷不防地缩了缩脖子,退后一步倒抽了口凉气。

“所以呢,我是个厉害的杀手,白天杀人,晚上说书,只是差事,无关自己的喜好。”庄九讲到高兴处,说书的气势不自觉地摆了出来,说完最后一句话习惯性地想拿出扇子扇一下,手中空空如也,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家的后院而非繁苍楼。

苏叶叶听庄九这样说,径自兴奋地绕着石桌走来走去,小眉头紧皱,好像在思索什么很难的问题。她转了好几圈,猛然停步,一脸得意地凑到庄九面前,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道:“你真的……真的是杀手的话,那你……你可有本事……让我看看你的……武器呀?”

见庄九不说话,苏叶叶挑起眉毛,说话也变得流畅了些,道:“果真是骗我的,哪有杀手没有武器的,我说你诓不了我的。”

接着,黑夜中闪过了一道光。

无月的夜色下,如墨的院落中,说书大师庄先生,面色平淡如水,他立在桂花树下,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执着那道光的一端。这是一柄韧性极佳的软剑,剑身在月光下闪着逼人的寒光。

一剑在手,他是杀手庄九。

月下舞剑的杀手庄九。

这是他出师以来,第一次拔剑不为杀人。

庄九也不知道为何偏偏要在苏叶叶面前证明自己,他脑海里回响着自己刚刚说的那段话:“白天杀人,晚上说书,只是差事,无关自己的喜好。”

很早他就明白,自己之所以和组织里的人不一样,是因为他不会被外物所影响。是的,他和寻常人一样会笑、会疼,遇见难吃的菜会皱眉,任务太麻烦也会发牢骚,他努力地让自己活得像个寻常人。但只有内心深处的自己明白,其实这些根本不会影响到他分毫,因为他不在乎,没有在乎的人,也没有在意的事,自然不会被外物所影响。

这样没心没肺没有任何牵挂地活着,不好吗?庄九也曾仔细想过,却不得要领。每天看着长安城里的悲欢离合,却始终无法体会,悲痛欲绝也好,喜不自禁也罢,是怎样一种感受。所以庄九喜欢说书,喜欢在听客们大起大落的情绪中找到一些慰藉,看着他们因为自己的故事笑,因为自己的故事哭,他觉得挺热闹。

这种压抑和孤独一点一滴集聚起来,好似砚台中滴下的清水,越研越浓了起来,于是,桂花月下,幻化成这场舞剑,使得夜色四分五裂。他的身影似鬼魅飘忽,剑声成了这夜最动听的音符,桂花缤纷,却没有一片花瓣沾染在他的身上,香气四溢,夜色正浓。

良久,庄九在剑术中收拾好了自己莫名焦躁起来的心情,他垂剑站在苏叶叶面前,温和笑道:“这回,你可信了?”

苏叶叶呆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庄九,忘记用手捂着张开的嘴巴,显然没有从刚刚那一幕里回过神来。她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然后缓缓地蒙上了一层水雾,等到庄九坐在石桌旁,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惊喜和赞叹。随即,她怯生生地向前挪了两步,见庄九看着自己,然后又向他挪了两步,在庄九的目光中,鼓起勇气,伸出了右手,然后又缩回了四根手指头,缓缓地用食指指腹,戳了戳庄九手中的剑面,咽了咽口水,抬头正视正要喝茶的庄九道:“是……是真的哎……”

庄九眉毛抖了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这柄剑,它传世已经超过三百年,能使用这把剑,本身就标志着他在杀手界的崇高地位,如今这个丫头竟然用“是真的”这三个字来评价它……这就好比潜心厨艺几十年的大厨精心做了一桌拿手好菜,却只换来食客的一句“熟了”的评价,真是无奈又郁闷。

戳完了剑面,苏叶叶的胆子似乎大了些,她凑得更近了,用两根手指头碰了碰,嘴里啧啧感叹道:“这就是你说的……专业?”

这个真诚的问题让庄九心里好过了些,可下一句,让庄九差点吐血。

“为了说书……你可真……真舍得下血本呀……”苏叶叶抬起小脸顿悟似的,“难怪,你说你说书很辛苦,果然很辛苦。”

庄九哭笑不得,之前诓她的话,她都毫不质疑地信了,唯独这句真话,她却聪明了起来。庄九摇摇头,随手敲了苏叶叶头顶一个栗暴,丢下一句:“回去吧。”转身便往屋子方向走。

苏叶叶满脸委屈地捂着脑门“噢”了一声,耷拉下脑袋。

背对着她的庄九,脸上的表情,是弥足珍贵的舒坦开心。

苏叶叶往院门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又跑了回来,朝屋里“喂喂”喊了几声。

庄九关门前,见她一脸兴奋地跑回来,然后将门轻轻地关上了。苏叶叶的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了,隔着门,她试探着问了问:“你是要睡了吗?”

庄九在屋内没有答话,黑暗中,他用唇语说“小结巴”,然后摇了摇头,不屑地笑了笑,不过是自己心情好,与她多说了几句罢了,她又能有什么不同?他可是从来不被外物所影响的。

庄九已有几日不去说书了,晚上他坐在桂子树下,喝着茶,下弦月升起的时候,院门口蹿出了一团身影,庄九并不意外,继续心无旁骛地喝着茶。

苏叶叶来到石桌旁,那石桌上放着一个茶壶,一只杯子,庄九抬眼看她,她一脸开心的模样,并没有将上一回庄九闭门不见放在心上。

庄九依旧没有主动开口,他倒了一杯茶,放在鼻下闻了闻,心中感慨这茶香虽好,却多了几分孤寂的味道,还是不如这桂子花香繁华,充满人情味。

苏叶叶颠儿颠儿地走到庄九对面的石凳子边,然后窸窸窣窣地取出了一个小巧的桃粉色的苏绣手帕,里面不知道裹着什么,她期待地看着庄九道:“我……我给你个东西噢!”说完将这团东西往前推了推。庄九看了一眼,低下头将茶饮尽。苏叶叶见他不搭理自己,索性跪在凳子上,倾身向前,将它往庄九面前又推了推,直推到庄九眼皮子底下才作罢。

庄九虽然喝着茶,但余光将她的动作都收在眼里,不阻止,但也不说话。苏叶叶见庄九不再喝茶,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帕子上,赶紧从凳子上跳下,颠儿颠儿地转到庄九面前,抬起庄九垂在腿边的手,展开他的手掌,郑重地把手帕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解开,却因为紧张,手帕的结解了半天还没解开。

庄九也不同她计较,由着她,想这小姑娘看样子是出身权贵,莫不是脑子一热,偷了家里的什么稀罕物来给自己?到时候家长找上门来,传出去可就是笑话了。刚想出言问话,额头出汗的苏叶叶终于解开了手帕,看着如此大费周章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东西,庄九无语凝噎,颇想吐一口血。

因为这精心包裹的帕子里装的是一小把松子。

庄九说书这些年,不是没有听客们送过庄九东西。年前苏侍郎的三公子和王大将军的独子,在繁苍楼就是因为打赏斗上气,前者打赏了五百两银子,后者更是送了一颗价值只高不低的珊瑚珠子,传了好一阵子的闲话。

只是……现在庄九竟鬼使神差地端着这把松子,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苏叶叶见庄九没有反应,笑着用手指头戳了戳他,一副我就知道你会很惊喜的表情:“给……给……给你吃的哦!”

见庄九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自己取了一颗出来,然后费力地剥开了壳子,把松仁小心取了出来,再放回他的手心里,如释重负地道:“喏,你看,是……是……是这样吃的,你学会了吧?”说完,忽然有些害羞,但故作镇定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扭头往外走,越走越快,最后干脆飞奔了起来。

苏叶叶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好半天了,庄九还是捧着几十颗松子没动。

他除了说书之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觉得人太复杂太闹心。他做杀手,是因为世人大多无趣,讲的大多是废话,不如拿剑说话,干脆又直接。

苏叶叶很单纯很有趣,他可以放下戒备,所以并不排斥她。庄九想到这里,才回过神来,捻起掌中那颗剥好的松子,端详片刻放入嘴中。甘草味,果然是德芳斋两钱银子一包的高档货。庄九咂了咂嘴,心想,还挺好吃的,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庄九的日子还是日复一日地过,只是今年,他觉得桂花开得很盛,走到哪儿都能闻着桂子香气,甚好。

庄九只要说新本子,总能瞅见最好的位置上坐着苏叶叶,如今她已经能完全融入说书的氛围中,不会再像第一次那么突兀,叫好、鼓掌都和其他的老听客一样完美地配合着台上庄九的节奏。她的目光清澈单纯,崇拜和兴奋之情从不掩饰。

说完书,她都会溜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桂花树下等着庄九。

可自打上回苏叶叶送完松子后,庄九则有些头疼,因为如今苏叶叶都会送他些礼物。他有些后悔当时给苏叶叶说“求打赏”的玩笑话,而这些礼物……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庄九的想象。

送完松子之后的第二回,苏叶叶拿出来的依旧是桃粉色苏绣帕子,展开后却是个巴掌大的金丝楠木盒子,做工精细,单是这个盒子就已经价值不菲了,苏叶叶一脸卖关子的幸福:“你你……你……你猜!”

庄九坐在石桌旁没好气地说道:“小结巴,这回又是松子吗?”

苏叶叶摇摇头,赶紧解释道:“我回去想了一下,不……不……不晓得你是否喜欢吃松子,不过,这……这……这次你肯定喜欢。”说罢信心满满地打开盒子。那是白色暗纹丝绸盒囊,中间赫然躺着一只桃粉色的蝴蝶结!

庄九完全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自己复杂的心情了。

苏叶叶一脸期待,跳到庄九面前:“怎……怎……怎么样,我我……我也有一个,你看——”说罢她扭过头,今儿个她的发髻上正别着同样一只桃粉色的蝴蝶结,随后她又转过头来道,“我们一人一个!”说罢她故作成熟地拍了拍庄九的手背,一副讲义气好姐妹的豪迈架势。

庄九也不说话,只是拈起盒子放在眼前打量,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叶叶。苏叶叶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低了低头,半晌道:“我……我先走了!”说着就跑掉了。

“这样就走了吗?”庄九若有所思,把玩着精致的小盒子,拿起桃粉色的蝴蝶结,在月下看了看,又漫不经心地丢了回去。

就这样,苏叶叶每次都会带来她认为珍贵的礼物,比如一副皮影、一朵月季花、一只花风车……堪称乐此不疲。虽然庄九每次都只是看一眼,然后淡淡地放在桌上,不置一词,可苏叶叶送礼物给他的热情丝毫未减,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满脸的期待欣喜。日子长了,庄九也习惯了这个古怪的小丫头时不时地带着她的“礼物”出现在自己面前。

转眼已是深秋。

树上的桂子已然快要落尽,掉在树下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的那些残花,散发出今年最后的香气。庄九泡了一壶茶坐在石凳子上慢慢喝着,逐渐变得冷冽起来的秋风中,桂香如游丝。

今晚讲的是头场书,那小结巴没有出现在繁苍楼。庄九转念一想,那又如何?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一壶茶庄九喝了一个多时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院门口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庄九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话,却还是惯例般沉默了,月下的她一副不寻常的模样,便又坐回了石凳子上。

往常总是活蹦乱跳的苏叶叶今天走得很慢,耷拉着脑袋,眼角红红的,一副才哭过的模样。苏叶叶走到庄九旁边,叹了一口气,手指头在石桌上胡乱画着,声音含糊道:“今儿……我……和爹爹吵架了。”

庄九松了一口气,学着她结巴的语气说道:“你……你……你这样还跟人吵架?”

苏叶叶咧嘴欲哭,又觉得好笑,似笑似哭地抬起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讲,于是又重重叹了口气,委屈道:“那……爹爹骂……骂……骂我了……”说着她往庄九面前凑了凑,从袖子里露出双手给庄九看,“我本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我……我爹爹说我……不正经……”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月下的苏叶叶葱白般的十指指甲上染了红色的蔻丹,愈发显得白皙动人,这是时下姑娘们最流行的装饰了。庄九对女儿家的东西自然是一窍不通,只是感叹地啧了啧:“就因为这点破事儿?”

“什么……什么叫……破事儿?我……我怎……怎么……怎么就不正经……啦?”苏叶叶说着就小声抽泣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到后来干脆伏在膝盖上大哭起来,肩膀颤动,十分委屈的样子。

庄九也不出声安慰,自顾自端起茶杯。茶杯里的茶早就凉透了,庄九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脑海中却浮现出这些年来,他遇到的哭泣的人。

那些知道将要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会跪在自己面前哭着哀求。

那些看到亲友尸体的人,泪如雨下。

街边的少年被同伴痛殴,委屈的眼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进城买菜的老农钱袋被偷,蹲坐在路旁,老泪横流。

面对形形色色哭泣的人,庄九的想法很简单:他们都是弱者,所以才会哭泣。流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哭起来的人往往会变得很丑——这一点让他对哭泣这种行为有些轻微的厌恶。

庄九从来不为所动,这次也不例外。

他看着哭泣的苏叶叶,冷静地看着,他的书场,有着三千看客,可他的人生却都在扮演着一个看客的角色,这次也不例外。

哭了好一会儿的苏叶叶终于停住了,她抬头看着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庄九,并没有索求他的安慰,重重地叹了今天的第三口气,幽怨地说道:

“我好羡慕你啊。

“做杀手多好。

“随……随……随便出去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路……路……路见不平,就杀个人……

“晚……晚……晚上不想回家,就用轻功飞到树梢上,看看月亮呀……

“噢,对了,你不是杀手,只是说书先生。

“但……但……但是说书也很好啊,半个长安城都会谈论你的故事。

“总之都比我好……”

…………

苏叶叶越说越郁闷,声音逐渐低沉下来。庄九就这样默默地倾听着也不说话,直到苏叶叶蹲在地上腿都麻了,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小脸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腔调却带着哭音:“爹爹说,以后不让我晚上出门了……我……我走啦!”

说完,苏叶叶满怀希冀地看向庄九,却只见庄九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苏叶叶一步一步往院门蹭去,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可怜兮兮地问道:“除……除……除了……晚上,还……还还……能……在旁……旁……旁的时候见……见你吗?”

庄九轻轻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让苏叶叶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不能。”

苏叶叶抽着鼻子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庄九,庄九依然没有起身,就这样坐在石凳上,看着树上那些残存的桂花在夜风吹拂中一朵朵地离开枝头。

一夜之后,桂子落尽,秋去冬来。

打那之后,苏叶叶真的没再出现。但繁苍楼依旧人声鼎沸,庄九说书的场子依旧是一座难求,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一样的是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每晚坐着不一样的人,却不再是一个穿着桃粉色衣衫的有些结巴的小姑娘。

庄九还是那么懒懒散散地过着,偶尔练练剑,隔天去城南陈小五面馆吃吃面,杀杀人,编编故事。直到初雪的那天夜里,石三来了。

“之前一个月要杀十几个,这回两个月不杀一个,上头也不怕我的手艺废了?”院里的桂花早就谢了,此时梅花刚开,庄九认真地看着树上的花瓣,对石三有些漫不经心。

依然蒙着面的石三语气还是那么单调乏味:“这次不杀人。”

庄九转过身,有些不太理解:“要听书直接去繁苍楼好了,我这儿也没多的票。”

石三不理他,刻板地说道:“这次虽然不杀人,价格却是三倍。”

“成交。”庄九答得斩钉截铁。

“去苏丞相家找个差事,只需要记下他白天在府上和哪些人见过面,他不在府上的时候谁去找过他就可以了。”

交代完任务,石三却没有立刻走,虽然蒙着面,眼神中的疑惑却忠实地反映出他对这个任务的不解。

庄九嘿嘿一笑:“是不是觉得这么好的差事,为什么非得让我来做。不服气?”

石三想了想,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们啊,都以为做杀手最重要的是功夫好,一个个每天把时间都花在埋头练武上。这有什么用?练得天下无敌去当武林盟主吗?”庄九有些激动,一反常态地在不说书的时候唠叨起来。

“再说了,练武这玩意儿是靠天分,你们练得那么勤快也比不上我——算了先不说这个!你们就知道仗着武功好,半夜闯进去,两刀砍死走人,一点美感也没有。杀人应该是门艺术!

“潜伏、易容、伪装、突袭,这些你们都觉得不重要,至少没有手里的刀重要。你看你,成天板着张死人脸,易了容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谁敢找你做这个活儿?所以这个活儿找我是理所当然的嘛。”

石三莫名其妙地被教训了一顿,也不生气,微微偏着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揶揄,这个小小的改变让他看起来突然变得有了生气。等庄九说完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今天,话有些多。”

庄九无语,因为他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

石三慢悠悠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苏丞相快要倒霉了。”

庄九有些奇怪地瞪了这个木讷内向的家伙一眼,不谈朝政,是他们这种人不成文的一个规矩,或者说是忌讳。政治斗争本来就复杂,朝堂之下,皇宫之中永远都是暗流涌动,他们既然做了那柄藏在暗处的肮脏之剑,就没人愿意和这些事扯上更深的关系。

石三慢条斯理地继续分析道:“和魏国谈判一事,朝廷最终还是吃了大亏。虽然根源是兵事之败,百姓却只知道签下和谈条约的是苏丞相。

“近些年来,每年加增科举两次,寒士学子跃龙门的机会大增,那些豪门大阀的势力却被挤占,他们不敢对皇上表示不满,却视积极推行此策的苏丞相为眼中钉。

“礼部刘侍郎的外戚在江南强占太湖三千顷地一事,王大将军独孙当街杀人一案,这些事大理寺、京城府衙不敢管,苏丞相却连续三天上奏。他想做一个忠臣,却做成了孤臣。”

庄九没好气地打断了石三难得的长篇大论:“行了,这些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石三住嘴,侧着头想了想,忽然冒出一句:“好的杀手没有朋友。”

庄九挑了挑眉,声音冷了下来,恢复了常态:“你今天,话也有些多。”

石三耸了耸肩,丢下最后一句话,消失在黑夜里。

此时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初雪不大,却是细细密密地下着。庄九轻轻挥手一弹,数朵梅花从枝头落下,红色的花瓣落在雪面上,犹如鲜血溅白布。

“你的那个小姑娘,是苏丞相的独女。”

想着石三临走前丢下的这句话,庄九嘴角轻扯,自言自语地冷哼了一声道:“她才不是我的小姑娘。”

三天后,庄九出现在丞相府里。易容后的庄九,身上不复见说书人的潇洒不羁,也不见杀手的阴郁锋锐,此刻的他,是一个卑微木讷、为了生计过活的哑巴花匠。

伪装成一个哑巴,是十分符合庄九的个性的,他怕麻烦,而如此位高权重的将相之家,对说不出话的人尤为放心。

不说书的庄九,原本就不爱说话,世间的话,十之八九都是废话。

这份工作倒是清闲,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名贵花草,不过有不少梅花,除了朝廷的事情外没有任何爱好的苏丞相,唯独爱梅,不过这些梅花品种也都十分普通。

如今入冬,前任花匠莫名地生了一场“大病”,于是有了庄九来做活儿,不过活儿也不重,只是做些修葺花枝、除草施肥的例行工作。

庄九每天就侍弄着院落里的各种梅花,倒也平静。他不喜欢梅花,太孤芳自赏,让人看着觉得孤独,哪里比得上他最钟爱的桂花,繁华芬芳。这份工作,除了要穿破旧的衣服外,他觉得都还不错。

那日午后,小雪初歇,难得太阳露了脸儿,天气却比阴雪天气冷得更加厉害。庄九在管家的吩咐下到后院修剪梅枝,出于职业本能,他很快就感觉背后有人看着自己,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转身,虽心有准备,可还是一惊。

飞檐穿过冰冷的太阳,长廊边上,坐着一个穿着桃粉色褂子的小姑娘,耳边两只发髻用粉色的飘带系着,她两手搭放在膝盖上的书上,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庄九,那模样乖巧得很。见花匠庄九扭过头来,目光也不躲闪,反而怔怔地和他对视了一番,然后友善地绽放了一个笑容。

苏叶叶。

手中修剪的分明是梅花枝,怎会满鼻子闻见的是桂花的香气?庄九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梅花残枝,又抬头看了看目光尚未移开的苏叶叶,行了个礼。

这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苏叶叶,和往常他见到的那个憨憨笨笨的苏叶叶,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她的笑,真诚又简单。

下一刻,庄九毒辣的眼睛就看见了她膝盖上的那本书根本就是放反了的,又联想起自己记忆里的苏叶叶,心中笑了笑。

他弯下身继续做活儿,天空中缓缓飘起细雪,耳边听见苏叶叶软糯的声音:“呀,下雪了呢。”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庄九抬头见廊下的她,却没有丝毫的失落,早已经习惯了般。她坐在那里,脚依旧够不着地,一手握着书,一手手心舒展伸在半空中,身子微微向前倾,满眼的欢喜。

一片雪花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苏叶叶已经冻得微红的鼻尖上,她自己也发现了,便一动也不动,眼珠滴溜溜地顺着这片雪花的弧度落在自己的俏鼻尖上,眼珠子一下子靠近了眉心处,然后认真地看着这朵雪花在她鼻尖慢慢融化,随即满意地笑了。估摸着眼睛太用力一时间有些眩晕,然后使劲闭了闭,回过神来,又撞见了庄九的视线,她微微点了点头,缩回手,继续仰头望着天空中的雪花。

庄九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空,心中觉得她甚是可怜,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说话也没有人搭理,一片雪花的融化,都能让她这般高兴,而她自己面对这样的孤独,浑然不觉,让庄九莫名地想起自己看着桂花落尽的那个夜晚。

一整个下午,苏叶叶都坐在那儿,时不时地看看庄九在摆弄梅树,时不时地再望望天,这些事无聊至极,她却看得津津有味。日暮时分,管家到院子里来,看见苏叶叶正抱着书发呆,一脸忧色地说道:“小祖宗,又没背书吧?等老爷回来小姐又得挨骂了呀。”

苏叶叶噘噘嘴巴,轻轻将头偏向一边,摆出不愿意搭理的模样。老管家叹口气劝道:“大小姐,你不想上元灯节出去玩了吗?”这句话作用十分明显,苏叶叶又将头偏了回来,然后举起书,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等老管家摇着头走远,她才停止念书,然后哼了一声,甩了甩小脚。

第二天庄九继续昨天的活计,苏叶叶不再只是远远瞧着,走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瞧着那些修剪过后的梅树,眼里满是尊敬,指着花蕾诚恳地对庄九说:“好……好好……漂亮啊!谢谢……谢谢你……让它们这么……好看!”

庄九算是明白苏叶叶为什么活得这么容易快乐了。她的心思十分简单,一片雪花,一朵梅花,她都能发自内心地喜欢,难怪人们说知足常乐。

听见她的夸奖,庄九竟有些小小的得意,杀手的活儿有朝廷的嘉奖,说书的口才有长安遍地百姓的称道,而这花匠的活儿,只有苏叶叶由衷的肯定。

庄九朝她行了个礼,指着树比画了几下,然后指指自己,再摆摆手,示意是这花开得好,并非自己的功劳。

苏叶叶眨着眼睛打量着庄九,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随即小心道:“你是哑……哑……哑巴对……对……对吗?”不等庄九回答,她故作成熟地踮着脚拍了拍庄九的肩膀,带着安慰的口吻道,“我……我虽然能说……说话,但是我是……是个小……小结巴,你别……别怕……”

花匠庄九憨厚地笑了笑,苏叶叶有些高兴,似乎是难得找到可以轻松聊天的对象,问道:“你……你……你知道繁苍楼吗?”

见庄九摇摇头,苏叶叶得意地说道:“我……我……我有个朋友啊,就在那里说书,他可腻(厉)……害了,说的书可好听……”苏叶叶比画了一下,模仿庄先生潇洒挥扇的姿势,花匠庄九继续憨厚地笑。苏叶叶见花匠庄九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更加兴奋,磕磕巴巴努力给他卖力地描述着庄九说书说得多么精彩,有多少人为了听他的书付出了多少代价。

于是庄九知道了苏叶叶去繁苍楼之前的一些事。

三年前,苏叶叶在上元灯节时无意中听说了这位庄先生,本想去听,但听说听书是要给钱的,庄先生的书又是所有说书人中最贵的,而她那时候的钱不足以让她坐到能看见庄先生的位置。苏丞相一向觉得不缺吃喝的她要钱没什么用,所以她也没有什么零花钱。于是苏叶叶开始偷偷攒钱,等她好不容易攒了许多钱,又发现她自己晚上是出不了门的,生生又等了半年,直到她听说她爹会去江南治理灾情的时候,心中等待了三年的花怒放了开来。

讲到末了,苏叶叶挥了挥白皙的小手道:“不过……我爹爹回来得……也是时候,我这些年……攒的钱都花得差……不多啦,也没有……钱去坐最靠近他的位置了。”她摊了摊手,看着面露讶色的花匠,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我跟他是好朋友,我可以去……他的院子里,他院子里……有很香的……桂花树。”她努力想比画那棵桂花树,生怕花匠庄九不信,于是跳了跳比画道,“有……有……有那么高……比我还高……”

花匠庄九配合地点点头,装出一副羡慕的样子,心中有些感慨,原来,自己头一次见到她,是她处心积虑了三年的预谋。

真够无聊,庄九暗想。不知道是指这三年的等待,还是指苏叶叶本人。他有些不自在,于是指了指苏叶叶丢在一边的书本,又指了指大门的方向,意思是苏丞相快回来了,你还不赶紧背书,又会被骂了。

苏叶叶一惊,点点头,拿起书本,不过这次没有愁眉苦脸,而是欢快地拿着书跑进了书房,似乎提到她的好朋友庄先生,读书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儿了。

在庄九眼里,苏丞相和苏叶叶,这一对父女的关系倒蛮有意思。

苏丞相出门前会说:“让叶叶赶紧起来,都什么时辰了。”

苏丞相出门后半个时辰,太阳终于出现。

苏丞相回来后会说:“这么早就睡下了?今天的功课完成了没有?《女则》背了没有?女红做了没有?”

苏丞相说完这话,三更的声音就在街边响了起来。

平心而论,苏丞相算得上良相,除了上朝看折子议事外,就是对这个女儿的恨铁不成钢了,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百姓民生,没有女儿的位置。

苏叶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满,她不知道父亲和女儿的相处应该是什么样的,所以这种与生俱来的相处方式,她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只是长大了一些,她的好奇心和叛逆心,在父亲的严格家教之下,愈发明显,与之对应的则是苏丞相对她的愈发看不顺眼。

庄九这边,对于上头布置的任务,他都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天的访客,记录丞相的一言一行。从记录的内容来看,苏丞相并没有结党营私,白日很少在府,晚间登门拜访的人少之又少。庄九觉得这任务真是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一回。

有时苏丞相处理公务回来得很晚,苏叶叶就会偷偷溜出去,若在院子里碰到庄九,便会很熟络很友善地和他打个招呼:“我去……去……会会……我那朋友!嘿嘿嘿!”语气中有说不上来的得意,庄九总是回以一脸憨厚的笑。

夜色渐深,苏叶叶耷拉着脑袋回到府上,恹恹的模样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看见收工的庄九,也不像离开前那样欢快,只是出于礼貌地点点头。

花匠庄九就这样冷眼看着,想她肯定去桂花树下等自己了,但是那又怎么样?

“她又不是我的小姑娘。”庄九讽刺地想。

转眼快到上元灯节了,天气转寒,梅花渐渐都开了,庄九变得忙碌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任务要接近尾声了。

苏丞相风寒初愈,起床有些晚,却仍旧坚持着上朝议事。苏叶叶也一大早起床梳妆好了,桃粉色的绸缎扎着两只发髻于耳后,裹着桃粉色的斗篷,捧着暖炉站在门口恭送父亲大人出门。

苏丞相看见女儿“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苏叶叶毕恭毕敬地站着,直到苏丞相经过,她突然仰起头,诚恳地说道:“爹爹,你……你……你……给我一点钱吧。”

苏丞相停住正要跨出门槛的脚,皱起眉头回望道:“家里有吃有喝,你又要钱做什么?”

苏叶叶歪了歪脑袋,右脚蹭了蹭地上的雪,眼珠子却看往别处,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冒出一句:“因……因为我……我喜欢……钱。”

连附近正在修剪梅枝的庄九听见这样的对话,都忍不住嘴角歪了歪,更不要提丞相身边的老管家,大声咳嗽一番才忍住笑。

苏丞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抄三遍《女则》,再抄三遍《女戒》,然后就跟管家要吧。邓伯,少给点,女孩子家家要什么钱?”苏丞相说完,怀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摇摇头出了门。

“谢谢爹爹。”苏叶叶依旧低着头乖巧地答应道,看见苏丞相上了轿子走远了,她跳着转过身来,一脸乖巧的模样对一边的管家道:“邓……邓……邓伯,给我钱……钱。”

管家邓伯和蔼地笑道:“大小姐你要多少钱?”

苏叶叶愣了愣,咬着食指想了想道:“买……一串菩……菩提子你说要多少钱啊,邓伯?”

老管家有些不解:“菩提子?你从哪里见着的,大小姐?”

苏叶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要露馅了,变得更加笨嘴拙舌了:“就是……就是……反正我……我喜欢……邓伯……我要买但是……没有钱……钱。”

老管家也不再追问,温和地说道:“大小姐,你看中了哪家铺子的,喜欢哪一串,我帮你买了来,老爷可不希望你四处乱跑。”老管家对苏叶叶了解得很,心想她一定是哪天偷偷溜出去玩耍的时候看中了的,所以也不多问。

苏叶叶眼看目的达到,满心欢喜地回答了铺子的地址,然后兴奋地描述了一下她想要的菩提手串的模样,又让老管家复述了两遍,确认无误后,这才松了口气,乖乖回到后院抄写父亲布置下的功课。

写字写得无聊的时候,她就将小脑袋瓜搁在窗栏上看着外头的雪,看在庭院雪地上觅食的小鸟,会流露出羡慕的眼神,然后晃晃脑袋,用手背揉揉眼睛,又回去卖力地抄。

苏叶叶拿到菩提子手串的那天,她兴奋地跳到修剪梅枝的花匠庄九面前,激动地问道:“好……好不好看?”

那是一串象牙白色的菩提子,庄九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竖起了大拇指。苏叶叶见得到花匠庄九的肯定,更是兴奋,拔腿就往院子外头跑。

庄九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摇摇头继续专心修剪枝丫,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入夜时分下起了鹅毛大雪,他看着满院的梅花,心烦意乱。

苏叶叶还没有回来。

等到三更响起,门口才蹿出一个耷拉着小脑袋的身影,那身影瞧见花匠庄九,微微一愣,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怎么这么晚还没有走呀?”

庄九指了指手中的工具,又比画了一番,示意自己忘记了工具,回来取。这大半夜的取工具,取了有什么用?这么拙劣的谎言,说给旁人听是不会信的,可苏叶叶并未怀疑,她点点头。这一点头,震落了桃粉色斗篷镶边的貂毛上的雪花,她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抽了抽鼻子,鼻音愈发浓了些:“那……那……那你快些回去吧,太……太……太冷了。”

花匠庄九憨憨地点头,苏叶叶挥了挥小手道:“明……明……明天见……”

第二天,庄九见着邓管家请了大夫去了苏叶叶的房里,不久后便闻到了满院子的中药味。听见了邓管家对苏叶叶的念叨,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苏叶叶坐在床头裹着被子,一脸的不情愿嘟着嘴巴却不敢反抗的表情。傍晚的时候,苏叶叶的窗户打开了一些,露出了半张小脸,眼睛圆溜溜地看了看院子,目光定格在了花匠庄九身上,便露出喜意,探出小脑袋道:“你……你来。”

花匠庄九看了看周围,确定这院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走上前去,与她隔着窗户。

“我……我讲……讲个故事给你听啊……”苏叶叶道。

花匠庄九不可思议地冲她眨了两下眼睛。这小妮子才安生了大半天又开始折腾了,他可不愿意让她再折腾,指了指手中的花铲,示意自己还要干活,转身欲离去,不想苏叶叶有些急道:“不……不用你专门停下活,你……你……你听我说就好。”

花匠庄九只好点点头。

苏叶叶推开了半扇窗户,清了清嗓子,可嗓音还是很沙哑,语气却很兴奋。她刚说了一句,庄九便下意识地停住了手中的活儿,抬头望她。

她说:“魏……魏……魏国来使并非自杀,而……而……而是他杀。”她鼻音浓重,小脸十分严肃,说完这句,拍了拍窗棂,一本正经地看向庄九。

这是庄九与她头一回见面的时候,说的那场书,她记得倒是很清楚。

于是庄九做活儿,苏叶叶逮着没人的时候,就开半扇窗户,给庄九结结巴巴地说书。她说得很认真,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关键时候还会学着庄九的模样做些动作,让人忍俊不禁。每天只能说一段,庄九只是偶尔抬头冲她憨憨地笑着,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回应,她却十分满足,每次庄九收工回家,她还恋恋不舍地挥手道:“明……明……明天见。”

这样的一段书,她说了半个来月,终于她的风寒痊愈了,邓管家只允许她在正午的时候坐在走廊里晒太阳,除此以外还是不许她出门溜达,她这回听话了些。今天终于讲完了最后一段书,她趴在窗户上看着收拾工具要回去的庄九道:“我病好了,就又能见着庄先生了,我听完了再给你讲啊。”这话虽然结结巴巴,可兴奋的语气却是溢了出来。

庄九将工具包裹好,冲她点点头。上元灯节,就快到了。苏叶叶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冲他像往常那样挥挥手道:“明……明……明……天见!”庄九也挥了挥手,自然没有告诉她,明天就看不见自己了,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他怀里揣着厚厚的一沓纸,仔细记录着丞相府这些日子的动态,交上去后,就等着发酬劳了。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自己还能不能见到苏叶叶……庄九想到这里,内心讥讽的声音道:她又不是我的小姑娘,见不见得到,又有什么关系?一抬头,苏叶叶还趴在窗户上,和自己视线相对时,甜甜一笑,又说了一遍:“明天见!”

庄九头也不回地走了,闻着梅花香,他愈发觉得不舒服。这种孤傲的花有什么好的,他莫名地讨厌起来。

石三是在上元灯节的前一天晚上来的。

庄九接过一沓厚厚的银票,满意地翻了翻,见石三还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道:“是不是觉得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喏,改日请你吃城南陈小五的面。”

蒙面的石三翻了个白眼,在黑夜中样子颇有趣:“抠门。”然后想了想又道,“那要吃最贵的浇头。”不等庄九答话,神色一凛,恢复了往日的语气,“这回有个任务,需要你我配合。”

庄九坐在石凳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仰头看了看积满雪的桂花树枝,等他继续说下去。

“明天上元灯节,苏丞相家宴,宴请他在长安的门生们。”

庄九没说话,将茶杯端在嘴边又喝了一口。

“不留活口。”

庄九再次喝了一口。

“府内其他地方交给我,你只负责杀掉苏丞相,日落之前。”

庄九不语,继续喝茶。

石三停了半晌,见庄九这副模样,有些来气,闷声说道:“你愈发装模作样了。”

庄九握着茶杯,斜看了一眼石三。

石三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跺脚道:“你这茶杯里的茶,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空了。”

庄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的确是空的。可就这样低头看着茶杯,也没有抬头的趋势。他就这样发着呆,直到脖子累了,才仰起头来,石三早已经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雪花飘落在杯沿上的声音他似乎都能听见,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他突然想起了同样的雪花落在了苏叶叶鼻尖上的情景,不由自主地轻笑出了声,等意识到自己笑了,急忙将手中的茶杯搁回了石桌上。

庄九站起身随意走了几步,他头一次觉着这个院子有些小,太闷。之前很中意这处院落图的就是这儿幽静,此刻却怎么觉得太冷清了呢?不如出去走走吧,就快到上元灯节了,街上一定是热闹的,庄九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走上街头。街上熙攘的景象,小贩们的叫卖声,路人的谈笑声,让他稍稍有些心安,直到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繁苍楼前。

每年的上元灯节当晚都不设宵禁,整个京城热闹非凡。而繁苍楼更是这个节日里消遣玩乐的最佳去处之一,因为庄先生会在这晚重说一场上一年最受欢迎的书,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他看见了早已经贴在门口的那张告示:年度经典重温——昭觉寺连环命案之谜!黄底黑字,分外醒目。听过的人还想再听,没听过的人更是要听,有些人为庄九的口才而来,有些人为庄九的做派而来,总之是一票难求。

风雪有些大,告示贴了好几天,有些不太牢靠,此时一角被风吹起,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吹没了。庄九盯着这张告示看了许久,转身走掉。入夜后的长安街挂满红灯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面无表情的庄九显得格外落落寡合。街上人多,不时会被人撞一下,一向爱干净、讨厌和人接触的庄九竟不在意,就这样继续慢慢地走着。流光溢彩般的长安城,明晚上元灯节,会是一副怎样热闹繁华的场面?

上元灯节一早,听客们有些奇怪地发现,繁苍楼门口的布告换掉了,黄底上“魏国来使自缢之谜”几个大大的黑字,取代了昨日的内容。不过对于普通的听客们来说,这也许只是繁苍楼新想出吊胃口的噱头而已,反正庄先生的书场场都是经典,这个也不错。这个小小的插曲,凭空让长安城的茶楼饭馆里多了一些谈资而已。

上元灯节当晚,出现在繁苍楼的庄九穿了一身烟灰色的褂子。这颜色其实不大适合当晚的佳节氛围,也不符合喜欢明亮颜色的庄九的一贯喜好。今儿之所以选了这么个颜色,是因为时间太仓促,他回到自己住处后已经来不及换下里外的衣衫,只好将外头的那件换下。

毕竟内里的衣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烟灰色的长衫可以遮挡些。

今天这场来的人特别多,也只有上元节这场年度重演,繁苍楼才会破例出售站票。那些没有买到坐票的只能站着,即使这样,后面离得远的人都只能单脚踮着站着,脖子伸得长长的往台上张望。直至庄先生来,大家才安静了下来。

最好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熟客,姓杨还是姓唐来着?常常来捧庄九的场,不仅自己来,还拉着狐朋狗友一起来。他见庄九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喝了一个大彩,在全场掌声雷动中,庄九冲大家拱拱手。

一切都和他熟悉的场景一样,庄九掌控着整场气氛,掌控着整场的节奏,在人声鼎沸中他不再孤独寂寞,他是一个说书人,长安城里最英俊的说书人。所有人都陶醉在他编织的精彩故事里,没有人发现他的心神不宁。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纵使听客意犹未尽,书说完了,大家也都纷纷离去。伙计依旧体贴地给庄九准备好了他常喝的茶。看着外头的大堂,不久前还满当当的,此刻却空荡荡的,桌椅凌乱,茶盏横放,楼里的小厮正在打扫这一地狼藉。明明往常也是这样,可今天却觉得看着心头烦闷。庄九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了吹,一下子又没了喝茶的兴致,起身便往外头走。这街上的人群比昨天更多,摩肩接踵,吵吵闹闹,一个行人不小心撞到了庄九,他瞪了那人一眼,继续前行,脚步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住处。他的后院跟往常一样安静,连天空飘着雪花的声音,都能听见。

雪花纷飞,那棵桂花树下,站着一个桃粉色的小姑娘。

庄九忽然松了一口气。

正在踩着自己影子玩儿的苏叶叶,听见雪碎的脚步声,兴奋地抬起头来,瞧见了进来的庄九,跺了跺脚,轻轻跳了跳,欢喜地摇了摇手,摇落了她斗篷上的少许积雪,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镶了一圈银边。

庄九莫名地心生厌恶,他曾经那样讨厌黑夜,只有繁苍楼的灯火辉煌和人声鼎沸才能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暗。苏叶叶的到来,曾经让这个院子热闹过,可如今见着这般光亮的人,他的内心不可控制地排斥起来,眉头锁起,丝毫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脚尖转了方向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苏叶叶即刻追上来,颠儿颠儿地跑在庄九后头,小脚踩碎细雪的声音让庄九很是烦躁。她的声音温暖又甜美,结结巴巴地道:“我爹爹今儿办家宴,我才能出来玩儿,本想去听书,忘记提前买票,挤不进去,太阳没落山我就来这里等你啦。今儿是上元灯节,你看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攥住庄九的衣角。

庄九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低头扯回了自己的衣角。

苏叶叶并不生气,她快跑了几步,张开双臂挡住了庄九的去路。庄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戾气,抿着嘴唇,停住了脚步,然后往边上走了几步,绕过她张开的双臂。苏叶叶不死心地又移动了几步,仍旧挡在庄九面前,然后将手心里的桃粉色的帕子托在庄九眼前,那帕子散开,中间赫然放着一串菩提子,她笑着道:“有……有……有一回我下午来找你,你……你……你不在,我回……回去的路上看见,我想……想……想你会喜欢。”

原来她抄了那么久,抄那些繁冗的作业,心心念念想着要买来的菩提子,是为了送给自己。

“买了回来后,想送你,等了一会儿,也没见着你回来……后来我……我有点事情,就耽搁了,今儿……今儿送你,你可以……可以戴在手腕上,好……好看的。”她明明等到了半夜,她明明因此生了风寒,却在她口中轻描淡写地抹了去。

庄九心念于此,心头的厌恶感却更重了,眉头锁得更厉害。他一把推开了苏叶叶举着的双手,毫无提防之下,苏叶叶身子歪了一歪差点滑倒,庄九像没有看见一样,铁青着脸急匆匆地只想往屋子里走。

在他推门的那一刻,苏叶叶小声地问道:“白……白……白天能见到你吗?我晚……晚上不能出来呀。”苏叶叶没有执着于那串她花了很多心思得来的菩提子庄先生是否喜欢,庄九的拒绝似乎对她的心情没有起到什么影响。

庄九站定,转身怔怔地看着她。

苏叶叶见庄九突然不走了,看着自己,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转眼又笑了。可她虽然在笑,却笑得有些惶恐,不知道今天的庄先生怎么有些反常。

看着苏叶叶的笑容,庄九突然觉得很好笑。他很想问她,小姑娘,你家里人都死光了你知道吗?想到这里,庄九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不顾苏叶叶满是疑惑的眼神,就这样笑得直不起腰,月光下笑得满脸狰狞。

不明所以的苏叶叶看见庄九笑,也陪着他一起傻笑起来。

良久之后,庄九终于止住狂笑,笑容敛去,神色奇怪地瞪了一眼苏叶叶,苏叶叶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庄九不待她说话,主动说道:“城南有一家陈小五面馆,我有时候会去那儿吃面。”不等苏叶叶回答,他进了门,狠狠地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无尽的黑暗吞噬着庄九,他能感觉到一门之隔的苏叶叶踌躇地站着,能感觉到她兴奋急促的呼吸,能感觉到她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片刻之后才欢快地跑着走了。

轻轻将门打开后,庄九看见门槛上放着一块桃粉色的手帕,上面端正地摆着那串菩提子,在黯淡的月下看起来如此祥和干净。

苏丞相灭门惨案举国震惊,做客的门生、苏家下人,统统死了。皇帝在朝堂上得知此事后大喊三声:“国家梁柱被折!”就此哭得昏厥过去,这份悲戚,让其他官员不由得流着泪感慨君主情谊真是感天动地啊,于是有些大臣也哭晕了过去。

苏丞相一生为国家鞠躬尽瘁,虽然位高权重,却是清臣。正因为如此,得罪了不少人,也算得上是位孤臣,朝廷之上关系好的同僚着实不多。皇上下旨赐予隆重厚葬,整个京城缟素三日。虽然葬礼无论规格之高,还是场面之大,都是近年少有的,但满城飞舞的白纸、铜钱和前来拜祭的官员们悲痛表情下复杂的神色,依然无法遮掩这件事的吊诡气息。

新政强硬推行不久,成效初显的时候,苏丞相连同门下得力门生们一同遇害,即使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的平头百姓也忍不住关上门议论纷纭:有的说是保守派气急败坏所以暗杀泄愤,因为新政从骨子里侵害了这些高门大阀的利益;有的说革新派的目的只是为了争夺利益,没想到苏丞相一根筋想要把新政推行到底,这下搞得自己腹背受敌。还有一些言论更是只能关紧自家房门,在酒喝得有些高了时才敢叨咕两句:无论革新派还是保守派,都是在皇上允许的范围之内斗,既然朝中势力已经重新建立起平衡,那两派都讨厌的苏丞相自然在皇上眼中,就成了多余的讨厌家伙……

最后这种观点简直就是诛心,平日大家聚集的街角茶楼里,什么八卦都能听到,可关于苏丞相的灭门之事却少有人谈论,谁知道接下来这件事的风向会如何?

头七很快过去,事情变得更加耐人寻味。苏丞相是一朝宰相,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里,满门惨死在了自己家里。事后却不见捕快满城缉拿凶手,入夜之后的宵禁也如平时一样安静,只是几天后菜市口低调地斩下几颗人头,并贴出词句简单的布告,说是几名匪徒为了劫财,才闯入府中做下这等大罪,现真凶已伏法,城中百姓莫要惊慌云云。

大白天跑去丞相府上打劫?而且就这么三五个人?这个理由,任谁心里都是不信的。但那又如何?百姓最善忘,哀悼几日之后,城中压抑的气氛逐渐被八卦的好奇心替代,这可是一辈子难遇的怪案啊,茶楼里因为这件事上观点不同,而争个面红耳赤的事儿也不是一起两起,不过毕竟是遥远的庙堂之事,和平头百姓之间的距离岂止是隔了一片深海?于是茶楼里八卦的人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直到某天,有人感慨之余说了句,这种事哪有什么真相,你们又没有办法亲眼所见。这句无心之语却使大家恍然大悟,因为忽然想起谈这种事,有一个人偏偏是最能让所有人信服的呀——繁苍楼庄先生。

可也奇怪,繁苍楼这次却没有动静。一向以改编当下热点事件出名、速度极快质量极高的庄先生,却足足有半个月没有露面了,繁苍楼也一直没有出任何告示。

更奇怪的是大家也不着急,众人的推测罕见的一致:繁苍楼肯定是借此机会抬高票价,奸商!尽管如此,繁苍楼门口的售票处,每晚仍旧有人蹲守,这是头一回没有确定新书具体何时开讲,未来两个月的票却早早全卖光了的光景。

让人失望的是,整个冬天,庄先生都没有再出现在繁苍楼。

被众多听客惦记着的庄九,不用再去丞相府当哑巴园丁,也不再去繁苍楼里说书,仍住在那个院子里。伙计只知道,庄先生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坐在院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喝茶,看雪。

要说不同,那就是庄先生愈发爱干净了,终日足不出户,却要洗好几回手,更爱白色的衣衫,即使沾上一点儿的尘土都让他如坐针毡。对打扫屋子的伙计,他的要求堪称吹毛求疵,犄角旮旯里落下一丁点儿灰尘他都能感觉到。

任由他再爱干净,也是徒然。庄九依然会觉得手上、衣上,甚至屋里都有血迹。作为一个杀手,这样让他觉得很糟糕,却无处遁形。

那串菩提子原本被他随意地丢在了桌子上,可看了总觉得刺眼,于是顺手放在枕头下,可又总是夜不能寐;扔在书桌深处,总是忍不住拿出来把玩。最后庄九决定干脆揣在怀里,这样既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也不用总是看见它,这下子踏实了。

就这样,杀人无数的庄九,怀里一直揣着那串祥和又干净的菩提子。

繁苍楼的掌柜依旧每天来一次,既不提观众们期盼庄先生复出的热情,也不提繁苍楼最近生意的好坏,只是赔着笑脸聊些不打紧的闲话,喝上一杯茶就告辞。掌柜人情世故极为练达,方寸也掌握得好,心里虽然着急,面上却不表露一分。庄九从说书开始就一直待在繁苍楼,大部分原因就是欣赏掌柜这种让人舒服的做派。可眼下,他面上虽然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心里却七上八下慌乱得紧。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素材啊。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桂花树下的庄九会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个素材一定要好好地整理出来,是的,素材。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本来就是个杀手,伙计跑腿,妓女卖笑,都是买卖罢了。他没有为自己杀人,他和从前一样。他反复地告诉自己。

同样,说书也是如此,自己是多么喜欢说书啊,热闹的茶楼,听客们期待的目光,如雷的掌声,把众人情绪掌控在手中那种愉快的感觉……这些都是多么繁华和热闹啊。

庄九抬头,院子里一片寂静,寒冬虽已过去,但春天还没真正来到,桂花树依旧光秃秃的,实在是不怎么好看,这桂花再开还得等很久很久。

那晚之后,苏叶叶再也没在桂花树下出现过。

庄九看着干枯的桂花树枝想,苏叶叶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她如此笨,怎样操持那样大排场的葬礼?她只会呜呜地哭吧?不,也许不会,她爹对她那样严格,她与父亲并不亲近……他又摇了摇头,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又怎么会不哭呢?

她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不咋的,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庄九想起初见她的时候,想起她在树下等自己的时候,想起她为自己剥开一粒松子的时候,想起她因为花开得好感谢自己的时候,想起她在半扇窗户里模仿自己的时候……那些活生生的动人的情景繁华了他的回忆。但是她最后一次见自己的那天晚上,笑得一丁点儿也不好看!

想到这里,庄九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怒火,不知道对谁发泄,突然重重一掌击在树上,心中的闷气仿佛也随着枯枝纷纷坠下。庄九疲惫地靠在树上,低头看着沾满枯枝碎屑的白衣,努力地想回想起那天的过程,他想给长安百姓带来一场无与伦比的故事,在苏丞相府,光天化日,他杀掉了苏丞相,是的,他亲手杀了苏丞相。他想着座上三千的喝彩,他想着听客一掷千金的捧场,他想着繁苍楼里的热闹,可是他回想起来,却什么也不记得,像是被人抹去了那日的所有记忆。

他要重现那日的情形,他决定去一趟苏府,不为旁人,只为说书。做杀手他很专业,作为说书人,他怎么能对不起听众们的殷切期待呢?

庄九易作花匠的模样,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后院的小门,他穿过柴房,走过长廊,来到了苏叶叶的院落。一地的残雪,在灰尘中,脏兮兮的,丑死了。

正是在这棵梅树旁,那小姑娘指着梅花道:“谢谢你让它们这么好看。”此刻梅花怒放的味道真是让人生厌,庄九锁着眉头转过身去。

廊下是灰尘满地,那小姑娘乖乖坐在那里,膝盖上捧着倒置的书,她专心地看着鼻尖的雪花融化,抬头友善地笑了笑。此刻檐下的铜铃发出的声音,怎么带着沙哑的声音?真是难听。庄九咂了咂嘴,转了个方向。

窗户半开着,那小姑娘得了风寒还不安分,偏偏要学庄九的作态努力地讲着魏国来使的那场书。寒风吹过,那窗户被吹得关了又开,震落了飘上窗棂的残叶。

庄九情不自禁地抬脚要往屋内走,那个曾经住着她的地方是什么样呢?只一瞬,他便清醒了过来,止住了脚步。他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这是好事。为什么要探个究竟?他挠了挠头,脚尖一转,转向院子外头的方向。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软糯又结巴的声音,那声音让他心头一紧,嘴唇不可控制地浮起上扬的弧度。他猛地转身,可身后却空无一人,那摇晃的窗户内并没有人,也没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充满期待地说“明……明……明天见”。他分明就听见苏叶叶在叫自己,庄九不可置信地将这院子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番,的确,是他自己听错了。他唇上的弧度渐消,转身回去。

那个小姑娘对谁都是心怀善意,用自己最简单的心思看待这个世界,于是觉得世界就那么简单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父亲死了,她应该要明白了,世界并不是她从前所见的模样。这样也好,庄九心想,面对空荡荡的院子,他转过身去,骂道:好个屁!

有些东西,是要拼了命去铭记的,有些东西,是要拼了命去忘记的。对于苏叶叶,庄九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

一月前这里的梅花待放只等主人宴客,转眼这梅花依旧自顾自地开着,院子里徒留着污浊的雪,枯碎的叶,吱呀的门,潦倒一片,不过是长安城的一隅。

第一声春雷响起的时候,原本坐在书桌前的庄九猛地站起,然后无视还有些寒意的密密细雨,急匆匆地推开院门半奔跑着冲上了大街。院里的伙计正端着煮好的茶准备送进来,见庄先生要出门,想提醒庄先生带上伞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庄九脸色铁青,眼中满是焦急,一反往日的温和平静,表情隐隐带着杀气,赶紧侧身让道,生怕误了庄先生的大事。

街上不多的行人都打着伞,好奇地看着这个在雨中奔行的白衣青年男子。春雨绵细,润物无声,片刻之后,庄九身上的白衣便已湿透。

许是凉雨让人平静,他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眼神也不再焦灼暴戾,任由这雨丝洒在自己身上。

路上偶有认出他的人,试着打招呼,庄先生虽然点头应和,却笑不出来。那个繁苍楼的老听客看着他白衣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心内感叹,庄先生不愧是庄先生,连雨中漫步这种事儿都能这般风度翩翩,不像旁的人,浑身淋湿就和落汤鸡一般狼狈。

一路前行,走过繁苍楼,又路过丞相府。庄九皆目不斜视,没有丝毫停留,像是这两个地方从来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一路缓缓走到了南城,穿过了两条小街巷,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前停下脚步。

陈小五面馆。店面外写着这五个字的布制招牌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布帘已经发黄,边上也有些破旧,被飘雨浸湿后怏怏地垂着,和店内清淡的生意真是相得益彰。

顾名思义,这家面馆的老板叫陈小五,不过陈小五现已不小,如今是个中年胖子。这家小店在偏僻的巷子里既然能开十几年,至少不难吃,还有几样拿得出手的特色面,虽然离京城名吃之类的评价还差得远。庄九很喜欢来这家店,这让煮了十多年面条的陈小五很是自豪,就凭这一点,陈小五面馆在周围几条街上颇有名气。

此刻外面在下雨,又是下午时分,店堂内一个客人也没有,陈小五也十分坦然地伏在桌上打盹。

庄九没有着急走入店内,而是左右看了看,雨中的小巷里空无一人,往日坐在屋檐下聊天的老人、街边嬉戏的孩童都不见踪影。庄九自嘲地笑了笑。

走进店里坐下,挪动桌椅的声音把陈小五惊醒了,他见是庄九,先是一愣,紧接着兴奋地喊了一声:“庄哥!”发自内心地高兴。

“庄哥,这么久没来了,我还在想呢,怕你吃腻我这手艺了。”陈小五搓着手,满脸憨笑。对于京城里这个传奇的说书人,他是真心喜爱和由衷敬佩。

放在从前,庄九会和他扯上几句闲话,今儿却十分沉默。

陈小五呵呵笑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开炉灶烧水洗菜,一边闲聊:“庄哥,听说你最近都没在繁苍楼说书了?”

庄九“嗯”了一声,没有接下话茬儿。

陈小五正从桶里舀了一大瓢水到锅里,没注意到庄九的情绪不高,乐呵呵地继续道:“我也听吃面的客人说起,还担心你别是病倒了,现在看你气色不错,松了口气。对了,说起繁苍楼啊,去年上元灯节我咬咬牙买了张门票,结果被老婆念叨了整整一年。不过贵是贵,庄哥讲的书就是好听,够劲!那天上元灯节,可真热闹啊,我婆娘在外头逛街,我在繁苍楼听书,那人山人海啊,长安城就是好啊!”

陈小五手下熟练地干着活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庄九的耳中反复听着“上元灯节”这几个字,有些出神,脑中浮现起见到苏叶叶的第一面,那时,她坐在台下正中的位置,不合时宜地激动叫好。这画面现在想来十分清晰,却又恍若隔世。

这个温室里长大的姑娘,染了指甲就觉得是惊心动魄的大事了,哪里会懂得人世间的险恶呢?苏丞相死得不清不楚,皇帝事后表现出的态度那样值得玩味。她一个小结巴,懂什么?又该如何自处?

自己当时是怎么对她说的来着?对,好像是这样说的——“城南有一家陈小五面馆,我有时候会去那儿吃面。”既然没说是明天来,还是后天来,那自己怎么能算是失约呢?可既然不是失约,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很烦闷?

直到陈小五把一碗招牌银丝面端在桌上,庄九才收了神。

青花大碗里盛满乳白色的骨头汤,细若发丝的银白面条扭成一缕躺在碗底,看上去十分诱人。陈小五紧接着将一大勺滚烫的葱油浇上去,本来安静的面碗里猛然爆起一股香味,陈小五自信地将碗推到他面前:“庄哥,您慢用。”

庄九看着面,愣了片刻,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兴起,冒着雨走了小半个城来到这里?难道,就只为了吃一碗银丝面吗?可自己并不饿啊。

在陈小五期待的注视下,庄九终于还是拿起了筷子。实诚的面馆老板满意地松了一口气,庄九是他在意的客人,看着这样的客人吃自己的面,可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庄九吃得很慢,陈小五没有在意,因为庄先生吃面从来都是很优雅的。他擦干手,坐回灶台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笑问道:“庄哥,你觉得我的面卖得贵吗?”

庄九不知所以,默然地摇摇头。这里的招牌银丝面十三钱一碗,比起普通街坊五六钱一碗的阳春面是要贵些,但真材实料,味道也好,平心而论真不算贵。

“对啊,我也觉得自己这买卖做得挺公道啊。”陈小五接着说道,“可前段时间遇到个挺有意思的事儿。”

“有个小姑娘,又不吃面,就在门口蹲着,经常一蹲就是一下午。”

庄九猛然抬头,手中筷子一紧,筷子上的面断了一截掉在汤碗里,溅起了几滴汤水到他的前襟,他也没有在意。陈小五没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开始吧,以为她是等人,没在意。来的次数多了,我就琢磨,这是哪家的小孩子嘴馋,又没钱?一碗面而已,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我见她那可怜的模样,就和她说,想吃我就给她下一碗,不收钱。”

“这小姑娘也真有意思,摇摇头。第二天还来,还是蹲在门口,你说她不想吃吧,有时候又能看见她摸出铜板悄悄地数。”

庄九面无表情,可眼前却不禁浮现出了苏叶叶低着头,蹲在面馆门口数着怀里铜板的模样。她活着,她还在长安城,她过得似乎不大好……可是这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他的小姑娘。

陈小五说到这里,忽然自顾自地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开春前的那场大雪吧?小姑娘在门口又蹲了大半天,她穿得也不多,雪都快堆到膝盖了。我怕她冻坏,就给她盛了碗面汤,问她,小姑娘,你每天来这里守着,到底是想干什么呀?庄哥,你猜她怎么说的。”

庄九没接话,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抿着嘴,他不想知道,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陈小五沉浸在自己的话题里,叹了口气:“她说:‘我要请我的心上人来吃面!’”说着咂咂嘴,感叹道,“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疯疯癫癫的呢?”

庄九抿着嘴没有说话,静静地听陈小五讲着:“她看起来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丫头,举止言谈透着一股大气,街头巷尾这般年纪的小孩我见多了,没一个有这样好的教养。不过也奇怪,要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也不能天天就放着她出来做疯事儿啊,对吧?所以啊,这个事儿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琢磨着挺有意思。”

庄九朝门外望去,快到傍晚时分了,天色倒不暗,果然是冬天过去了,日照的时间也逐渐变长了,巷子里虽然偶尔有些行人,却依然冷清。庄九想象着苏叶叶耷拉着小脑袋,在失望地等待了一天后,踽踽独行在这条冗长的巷子里,想她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往回走的呢?可她连家都没有了,又该回哪里去呢?

陈小五没有继续讲下去,或许这个对他来说,有趣的已经讲完了。他转身看炉子的火有熄灭的迹象,又开始忙碌起来,没空再招呼庄九。

庄九沉默地吃着面,吃得很慢很慢,直到面汤逐渐冷掉,上面凝起一层薄薄的油花儿,那一碗面依然剩下大半。陈小五忙里偷闲看见了,苦着脸小心问道:“庄哥,是不是今天的面不合口味?要不再给您来碗开胃的?”

庄九摆摆手,抬起手道:“结账。”

他失落的眼神倏地定格在了巷子口,分明是春天,此刻却是满屋子的桂花香气。

和庄九一样,出现在巷子口的那个小姑娘也没有撑伞。

庄九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上元灯节的那日清晨,他穿上了最爱的月牙白的杭绸长衫,优雅地吃了富春茶社的清煮干丝,他缓缓地擦了擦嘴角,放下了不菲的小费,身后是小二殷勤的道谢声。

巷子里的小姑娘没有盘着发髻,也没有穿着桃粉色的小褂子,她的头发散落在肩上,穿着麻布小袄。

庄九记得街上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庄先生来,他对自己的易容十分自信,他走到苏府的正门前,双手递给邓管家自己的名帖。邓管家看了之后,热情地让人招呼他进去。

冬天终要过去,雨水渐收,巷子里漏进来一丝无力的阳光,那光落在了踽踽独行的小姑娘身上,看起来似乎暖和一些。那小姑娘的视线落在了面馆里唯一的客人身上,她的目光一顿,随即加快了步伐。

庄九记得自己可以在苏府里随意走走,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后院里,他看着那几株梅花在雪中摇曳,星星点点十分可人。他记得日暮时分,身后有脚步渐近,那人的声音温和平静,问道:“你也喜欢梅花?”

巷子里的小姑娘带着小跑,走到了面馆门前,脸上的雨滴正顺着下巴滴落,她身上的那件有些肥大的不合身的麻衫,衣襟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透出一股疲惫的颓气。她的眼睛愈发大了些,好些日子没有见,她清瘦了许多,脸蛋不再是从前的胖嘟嘟,下巴有些尖了。她喘着气儿,看着庄九,笑了笑。

庄九回避地将视线转向了另一侧,但是脑海中却清晰地记得,他并没有回答那个男人提出的问题,他转过身,平静地将来人打量了一番,没有错,和画像上的一样,他便是这个宅子的主人,当今的苏丞相,苏叶叶的父亲。他略一点头,作揖之际,出剑收剑,苏丞相跌落在地上的时候,天色暗了下去,他的目光越过屋檐移到了长安城的天空。石三的任务应该开始了。他坐在长廊下,苏叶叶最常坐的那个位置,等着掌灯时分。

很快,西关街上逐渐掌起了灯,接着整个长安街也亮了起来,但庄九身处的丞相府一片黑暗,灯火通明的长安城,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苏叶叶一如既往地并不在意庄九的冷漠回应,她走到了庄九视线的对面,轻轻道:“你……你不认得我啦?”

庄九冷漠地将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没有答话。

苏叶叶迎上他的视线,笑了笑,她的嘴唇是笑的弧度,但是眸子里却荡着一汪悲伤。

庄九抿着嘴,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

苏叶叶没有发现庄九的异样,她吃力地挪开了一条板凳,爬了上去,跪坐着,紧接着从怀里掏出手帕,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摊开。

正是这块帕子,里面总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庄九从来都猜不到。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些零散的铜钱。桂子香气越来越浓。

苏叶叶低着头,目不斜视地数着,她数钱的样子格外专心,一枚、两枚……直到数出第十三枚铜钱,她微微松了一口气,仔细地码放在桌上,这才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庄九。

庄九垂下眼睑,他不喜欢看她的笑。人的笑容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弧度和眼神相得益彰,而苏叶叶的眼神里满是黯然,她身上溢出的孤独和疲惫,让庄九看都不敢看,这种不自在让他如坐针毡,他很害怕自己会被这种情绪淹没,所以庄九猛地抬起了视线,突兀地说道:“你还听书吗?”

这话一说出来,两人都愣了愣。从前的交流,庄九从未主动问过她什么,苏叶叶也十分适应自己一厢情愿的“交流”,庄九也在她的一厢情愿里落得个舒服自在。苏叶叶缓过神来,认真地想了想,道:“没……没有钱啦。”

他想起苏叶叶站在苏宅门口送父亲大人出门,要钱给自己买那串菩提子的情形。他心里的烦躁变成了厌烦。她颜色暗淡,眸子无色,她生命里的光,的的确确是自己亲手熄灭的!

“你这一份,我……我请你啊。”苏叶叶真诚地看着庄九,看了看搁在木桌上很久的筷子,她记得庄先生爱干净,于是从桌角的竹子筷筒里抽出两支筷子,仔细地用衣袖擦了擦,然后递在庄九面前,结结巴巴地说道,“快……快吃呀。”她没有提她的家事,她没有提她在这里等过多少个下午,她什么也没有提,和从前一样,好像悲伤永远是她自己的,只有欢喜才愿意和庄九共享。

庄九皱着眉头,他的鼻下满是他最爱的桂花香气,但此刻内心却升腾起无法克制的厌恶。他看着苏叶叶悬在空中的手,心想她这样很烦人,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吃。苏叶叶并不气馁,她笑着将握着筷子的手,往前又伸了伸,道:“喏。”

庄九努力压抑着厌烦,压低声音道:“我不吃!”

苏叶叶的手悬在空中,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带着宠溺的语气道:“我……我说过,要请……请你吃……吃……吃面的……”她并不放弃,她的手又往前伸了伸,执着地看着庄九。

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在这双眸子里,他的身形无处遁形,他实在无法克制心中的厌烦:“我不是说过我不吃吗,结巴!”他抬手“啪”的一声打开了苏叶叶递来的筷子,筷子从苏叶叶的手里落在了地上,蹦跶了两下。庄九和苏叶叶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地上,然后不约而同地又抬起来,看着对方。

她的目光里有一丝委屈,旋即被掩盖了过去,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道:“你……你不是喜欢……”

“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结巴!”庄九打断她的问题,提高音量道。他一向优雅得体,此刻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对她的厌恶溢于言表。

“我……我……”苏叶叶的手指抠了一下桌角,她的眼眶里蒙上一层水雾,下嘴唇轻微发颤,她想反驳什么,却一如既往地无法反驳。她说不出话来,然后蹒跚地从板凳上爬了下来,揉了揉发麻的膝盖,直起身,默默地转向门口。

她的身影缓缓地移动,快到门口的时候,身影停住了,她扭过头来,怯生生地说道:“我……我也……想……像你那样……口若悬河,我……我不喜欢你叫我结……结巴,我叫苏叶叶……两个叶……”略顿了顿,她见庄九没有反应,继续道,“我请你,吃了面,就离开长安了……以后,以后也……见不着了……”她的语气里没有生气埋怨,平静地说着。

庄九听见这话,视线蓦地转向门口,他刚要开口,便看见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投影在苏叶叶的身后,他本能地站了起来,接着便听见布料被刺穿的声音。被他杀死的人,剑刺进身体的前一刻,都会有布料破裂的声音,声音虽小,他却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只是一瞬,他洞听得无比清楚。随后便是“砰”的一声,苏叶叶就在他眼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石三,这个鬼魅般的影子是石三。

漏到巷子里来的那缕光彻底消失了,满室的桂花香,浓得叫人无法呼吸。

庄九第一次不够专业,他应该一早就发现石三潜伏在此的。这一刻他反应了过来,这是石三的剑法,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一条狗。

石三看见庄九,冷漠地说道:“她只要离开长安,就得死。”石三仍旧黑衣蒙面,说话依旧毫无感情,庄九清醒地意识到这肯定是石三的任务,是上头的任务。“你若不来吃面,她也不会死得这么早。”见庄九呆滞地站在那里,他继续道,“我已经够成全她了。”石三向他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从前收工前告别的方式。庄九见他转身,脑中却浮现出和此时毫不相关的一句话,那是某天夜里,他曾对苏叶叶说的话——“杀手也是要吃饭的,伙计跑腿、厨子做菜、戏子唱戏,所以杀手理所当然就是杀人咯,侠客可干不了杀手这个行当,不够专业。专业,你懂不懂?”

在石三背过去的那一刹那,庄九似乎动了一下,随后石三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庄九,庄九却没有抬头,他的手里只是多了一把近似透明的剑,剑刃上有血。石三自嘲地笑了笑,“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面馆门外。

庄九杀了同类,庄九在夜里杀了同类,庄九在夜里为了自己杀了同类。

庄九立即转身,快速地冲到捂着喉咙的苏叶叶的面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苏叶叶的指缝中全是鲜血,可她的目光依旧清澈,视线从庄九的剑上,缓缓移到了庄九眉目清秀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信任,一厢情愿的爱慕,没有仇恨没有埋怨,一如当年月夜桂花树下的灵动活泼。她的唇语嗫嚅着,虽然发不出声音,但庄九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她说的是——好、腻、害。那是她头一回单独见庄先生的时候,说的话,分毫不差,却谬之千里。

她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想摸一摸庄九,努力抬起庄九的下巴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了下去。

庄九一把抓住她垂落下去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苏叶叶脖子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庄九最爱的衣裳。

庄九死死地搂着怀里的小姑娘,只是半跪在地上,肩膀发抖,他很想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他从前是那样口若悬河,但是此刻他连嘴唇都张不开,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也没有慌乱地去找大夫。他是顶尖的杀手,他直面过无数次的死亡,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苏叶叶死了,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将怀里的人儿抱着,紧紧抱着,想让她靠近他怀里的那串菩提子再近一些。

他在白天杀人,他在晚上说书,他杀人毫无原则,他说书只为听听人声,他喜欢桂花因为那香气浓郁芬芳,他努力地想融入一个百姓的人间,却越发清晰地感受到灯影幢幢下自己是那样形单影只。

好比一个穷人揣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众人都会耻笑他,连他自己都会耻笑自己……他不是厌恶她,不是排斥她,不是想要远离她,他只是在她简单干净的眸子里,看见了最肮脏的那个自己,那个连自己也讨厌的样子。

可是苏叶叶,站在他的心尖上,时而跳舞时而歌唱,直接地向他展现了世间最美好的一面,照亮了他这些年来一直黑暗的世界。

但是苏叶叶,她死了。

暮色四合,来不及亮起灯光的面馆逐渐隐没在黑夜中,从此,人间再无桂子香。

苏丞相死的第二天,石三接到了另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无聊又简单,但是价格十分高,他掂量掂量手中的金锭子,语气呆板地问来人:“怎么不是让老九去做?”

那人笑道:“这人老九杀不了。”

石三微愣,一副你不了解老九的模样,疑惑地问道:“还有老九杀不了的人?”

那人不理会他嘲笑的神色,吐出三个字:“苏叶叶。”

石三顿了顿,跟踪苏叶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说话都结巴的小姑娘,只要她有离开长安的想法,就动手杀了她。

无聊又简单。

石三看了看手中的金子,递给来人道:“我不接。”

那人也未流露出为难他的神色,伸手就要将那锭金子接过来:“你怕老九杀了你?”

石三蓦地收回了手:“两倍价钱。”

“一个小姑娘,不值那么多。”那人面露难色。

石三既不辩解也不争论,只道:“值。”

那人咂咂嘴,点头无奈道了声“好”。

石三又道:“先给。”

那人面露不耐烦,皱着眉头道:“老三,你今天怎么磨磨叽叽的,组织什么时候欠过你们的钱?”

石三不理会他,加重了声音道:“先给。”

那人闷哼一声,只得道:“好好好。”于是又递给他一锭金子。

石三看着自己手里的两锭金子,仔细地摩挲着,那人离开了,他的视线却未离开金子,许久他喃喃自语道:“一锭她的命,一锭我的命,不贵的。”

石三跟着苏叶叶已有一个冬天,他目睹了苏叶叶最灰暗的时光。他看见苏叶叶穿着宽大的丧服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呜呜哭泣,她说:“爹爹,你怎么不要叶叶了呀?叶叶不染指甲了,叶叶不再偷懒了,叶叶每天都要好好背书。爹爹,我从前太不懂事了,爹爹,我再也不要钱了……”

他看见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自称是苏丞相的亲戚来苏府上讨钱,苏叶叶穿着丧服站在会客堂内伸出小手想要阻挡他们拿走其实并不值钱的摆设,她说:“你们别拿走,你们别拿走……”没有人搭理她,她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他看见她坐在一夜之间就颓败的堂内廊下,端端正正地抱着膝盖看着院子里怒放的梅花,后院的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她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颤,猛地站起,便往自己的房间里跑去,钻到床上裹着被单不再出来。庄九走进了这间院子,而苏叶叶此刻在被单下瑟瑟发抖。

他看见她笨拙地向路人打听陈小五面馆,罕有人知道,问了三天,才勉强问出了个方向,直到找到陈小五面馆,花了统共五天的时间。那日大雪,她站在巷子里执着地看着巷子口,直到天色全暗了,她才往回走。她有些冷的样子,小身板单薄得厉害,她搓了搓手,嘴里喃喃说道:“邓……邓……邓伯,叶叶有点儿冷。”然后木木地看了看身后,半晌,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边走边抽泣了起来。

春暖花开,石三在陈小五面馆外头看见了来吃面的庄九,他看见庄九对苏叶叶的冷漠粗暴,难得地冷哼了一声。直到苏叶叶说出了那句“我要离开长安了”,他知道是时候动手了。他冷静地站在苏叶叶的身后,悄无声息,然后抽出了随身的佩刀,出刀的时候,他闭了闭眼睛,杀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太简单了,简单到他都不想看。他听见苏叶叶倒在地上的声音,抬头看见了庄九,只说了一句话,他就知道老九会杀了自己。

他背过身去,感觉到了庄九的剑风,他们都是朝廷的一条狗。

早晚都得死的事儿,他早就看得很开。一锭金子,结束自己的命,真的不算贵,配不上老九的手艺。石三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苏丞相的死始终没有被改编成话本,庄先生再也没有登过台,繁苍楼的客人们还是很想念他。

繁苍楼的掌柜还是找了新的说书先生,学着庄九的套路来讲着城里的传说。

开张的那晚,闲了很久的看客们都来了,陈小五也来了,他只买了后排的票,人群中气氛十分融洽,周围的人们议论着庄先生曾经的风采。

“那年上元灯节,站票都卖光啦!繁苍楼里的人,比西关街上的人还多哟。”

“前年的中秋你没来吧,庄先生一登台,我边上那位激动得晕过去了咧,还是我给抬出去找的大夫。”

“庄先生好好的怎么不见了?”

陈小五没忍住,对一边的人道:“庄先生本来就不是个说书人,他是个很厉害的杀手……”

话音未落,周遭人哄笑起来:“你莫不是疯了吧?”

“庄先生不是说书人是个啥?他说自己是杀手你还真信啊?三岁的小儿都不信的!”

陈小五脸憋得通红,愤愤地坐下去不再说话。周围依旧是人声鼎沸,很多人都在怀念着庄先生,又或许他们怀念的并不是庄九,而是一个热闹。就像当年庄九喜欢热闹一样。

新的说书先生登台,大家便安静了下来,可无论那个新来的说书人多么竭力地模仿,客人们的反响却并不好,喝彩声寥寥无几,场面沉闷不堪。后排的听客甚至听到一小半就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叹了口气,对旁边的人发牢骚道:“这说的是什么啊?真是连庄先生的万分之一也没……”讲到一半,才发现身边的人看上去有些邋遢,衣服上皱皱巴巴,头发也没有梳理,他似乎没有买到坐票,靠坐在栏杆上,只是不停地喝着酒。

那个邋遢至极的家伙灌了一口烈酒,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点头赞同道:“说……说得……对!讲的什么……玩……玩意儿……”还没说完,这醉鬼突然呆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结巴了起来,他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曾经是长安城最出名的说书先生啊!

不再有洁癖的庄九从栏杆上跌落了下来,推开人群踉踉跄跄走到了外头,在墙角处他控制不住地呕吐了起来,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痛快,可是却不能如愿,于是愈发难受。

他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听闻世间有一处慈悲客栈,可以让人真的回到过去,弥补遗憾,可是只有天下心怀慈悲的人,才能遇到。他抬起迷离的眼,自嘲地想,天下最慈悲的人儿死在了自己的怀里,自己如此肮脏,上天再有恩泽,也没有理由眷顾自己吧。

庄九身后的繁苍楼人影攒动,门口的马车行人来往不断。

他转身想去买酒,不想抬头见着一座楼,三丈木杆挑起大红的灯笼,那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慈悲客栈。

我的视线从乌金石的茶台上离开,庄九的酒已醒,可依旧低着头,看着那已经映不出画面的乌金石茶台不愿移动。许久,垂在额前的刘海儿下面发出了声音,喉咙沙哑,满室的悲伤:“如果我不曾见过光,一辈子都是可以忍受黑暗的。”

庄九抬起的眸子里,毫无生气。

我的食指点了点第二杯茶的位置,抬头看着他道:“这一杯,有世间独一无二的功效,饮下后能抚慰你心中的疼痛,若饮下后,你心意依旧,再饮下这第三杯茶。”

庄九轻哼一声,执起第二杯茶,仰头喝下,随意丢在一边道:“现在可以饮下第三杯了吗?”

桌上是已经凉透了的竹叶青,我看着庄九,缓缓道:“这一杯饮下,便是没有回头路了。”

“我真的可以再见她吗?”

我捡起一边的灰色麻布,在乌金石的茶台上擦了擦,等到庄九喝下第三杯茶,这里会显现出他重回过去直到灰飞烟灭的全部情形,我笑了笑:“这第三杯茶,是世间最毒的茶,它会让你真的回到过去,你不会改变朝代历史,不会改变百姓命数,你唯一能改变的是你自己的命。”

“怎么改变自己的命?”

“送命。”我定定地看他,吐出这两个字。以命抵命是慈悲客栈最特别的地方。

庄九神色一凛,嘴角微微一浮:“那么多人的命葬送在我手里,如今我竟能选择自己的死法,老天怜悯。”他执起手边的茶杯,冲我举了举道,“多谢姑娘成全。”仰头饮尽。

庄九在我眼前瞬间消失,只是那杯盏从空中“啪”的一声跌碎在了地上,随即茶台就显现了那间陈小五面馆。

天街小雨,青石小巷,庄九掀开了陈小五面馆的布帘,中年胖子正伏在灶台上打盹。庄九的步子极轻,陈小五睡得正香,庄九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竟露出了一丝放心的笑意。他转身,将那脏兮兮的布帘子卷了起来,然后走到了可以瞧见巷子口的那张桌子旁,移开凳子,坐定。

陈小五从板凳移动的声音里醒了过来,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舒畅的哈欠,未合上嘴,瞧见了坐着的庄九,露出惊喜的神色,道:“庄哥!”

庄九微笑地点了点头。

“庄哥,这么久没来了,我还在想呢,怕你吃腻我这手艺了。”陈小五搓着手,满脸憨笑。

庄九看着他熟悉的神态,答道:“怎会?”

陈小五听庄九这样一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嘿嘿直乐,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开炉灶烧水洗菜,一边说道:“庄哥,听说你最近都没在繁苍楼说书了?”

庄九“嗯”了一声,面馆还是那样的面馆,对话还是那样的对话,庄九的打扮还是那时的模样,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期待。

陈小五正从桶里舀了一大瓢水到锅里,没注意到庄九的异常,乐呵呵地继续道:“我也是听吃面的客人说起,还担心你别是病倒了,现在看你气色不错,松了口气。对了,说起繁苍楼啊,去年上元灯节我咬咬牙买了张门票,结果被老婆念叨了整整一年。不过贵是贵,庄哥讲的书就是好听,够劲!那天上元灯节,可真热闹啊,我婆娘在外头逛街,我在繁苍楼听书,那人山人海啊,长安城就是好啊!”

和上次听见这话不一样的是,庄九并没有显现出不耐烦,而是轻轻点了点头给予了回应,然后低头从胸口处取出了一串白色的菩提子,戴在了手腕上,接着将袖子小心翼翼地放下遮好,他再抬起目光的时候,将视线定在了巷子口,陈小五将一碗银丝面放到他面前,他也不曾发觉。

细雨渐收,巷子尽头的天空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那浅浅的彩虹消失之际,一道笨拙的小影子投映了进来。庄九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不曾眨眼。

他看见灯火辉煌的繁苍楼最好的位置上,苏叶叶挥着粉色的小拳头,义愤填膺道:“他们不要脸!”

他看见寂静芬芳的桂花树下,苏叶叶踩着自己的小影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那抹笑容。

他看见苏叶叶捧着一把松子送给自己,却担心自己不会剥松子,示范地剥了一颗给自己看的认真模样。

他看见苏叶叶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送父亲离开,说“给我一点钱”的情形。

他看见苏叶叶托着那串菩提子拦住自己去路的样子……

原来,他的生命里也曾这样美好过,托她的福,他见过光,那是他不曾有过的奢望,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的过往。

庄九的嘴角浮起了一抹真心的微笑。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见苏叶叶这副模样,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是她越走越近,庄九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不合身的肥大的灰色麻衫,披散在肩头的长发,略尖的下巴,她走路的样子还是有些笨拙,庄九终于闻到了恍若隔世的桂子香气。

苏叶叶也见着了他,面露欣喜,加快了脚步,溅起了水洼里的水花也顾不上。她小跑着转眼就到了面馆里,喘着气站定,刚要说话,庄九视线微转道:“叶叶,你可以请我吃面吗?”他的声音和煦得如同这个季节的风。

苏叶叶的眼睛瞪大了一分,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欣喜地点了点头,往庄九的桌子面前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折了回去,走到了陈小五面前的灶台旁,侧身举着小手指了指庄九面前的那碗面道:“他……他的那碗面,算我头上!”

说罢,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团桃粉色的帕子,那帕子的一角有些脏,她一脸认真地将这帕子放在了灶台上,然后一枚一枚地往外数铜板。

庄九也不打断他,陈小五乐呵呵地看着她数钱,打趣道:“小丫头,你等了一个冬天,也数了一个冬天,一共十三个铜板,我看你每天都要数几遍,比你还熟了。原来是为了请庄先生,我不收你钱。”

苏叶叶抬头摇摇手道:“不不,我……我……我请。”于是低头,又重新开始数那铜板,直到确定十三枚无疑,她才舒心地点点头,然后将铜板推到了陈小五面前。

陈小五看都没有看,“呼啦”一声将它们扫进抽屉里,然后识趣地到了隔壁的那爿店面去了。

苏叶叶转身走到庄九面前的桌子旁,吃力地挪开了长凳,缓缓地爬上来,跪在了凳子上,才和庄九的视线持平。她看了看庄九面前的那碗银丝面,喃喃道:“有些凉了吧?”

庄九低头一看,面上的热气渐消,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花,像美人花了的脸,失去了那么些生气,卖相自然不如才出锅的了。庄九摇摇头道:“不碍事。”

苏叶叶上身微倾,从那只有虫洞的竹筷子篓子里,取出了两根筷子,用袖子抹了抹,然后将筷尖转向自己,递给了庄九。

庄九看着眼前悬空的筷子,微微一怔,他抬起左手,缓缓地接了过来,只是袖口似有若无地露出了他刚刚戴上的那串雪白的菩提子。

苏叶叶的目光落在了庄九手腕的那串菩提子上,迎上了庄九的目光里充满了欢喜。她嘴角浮起的弧度和眼里骤然绽放的光亮,让桂子香气扑鼻而来。

庄九顿了顿,接过她递来的筷子,开始吃起碗里的残面。面早就冷了,油花凝在面汤上,如同美人花了的妆容,和刚端上桌时让人垂涎的卖相真是天壤之别,让人根本没有食欲,可是庄九起初只是小口地吃着,但是越吃越快,越吃越大口,越吃越认真。

一碗面很快吃完,庄九吃得很干净,最后连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直到他轻轻放下筷子,一直没有说话的苏叶叶才呼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心愿,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坚定地说道:“我说过……要请你吃面的!”苏叶叶睁大眼睛自言自语地点点头,然后她满意地笑了笑,舒了一口气,接着她蹒跚地从板凳上爬了下来,揉了揉发麻的膝盖,直起身,冲庄九很努力地笑了笑,“请你吃完面,我就要离开长安了。”说完,她转身离开。

庄九的喉咙滚了滚,他想多留她一会儿,哪怕能多说一句话也好。因为等一会儿,他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叶叶……”庄九发声。

苏叶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目光中有小心翼翼的询问。

庄九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腕,袖子垂落下去,露出了手腕上的菩提子,他说:“是不是很衬我?”

苏叶叶目光中露出欣喜,转瞬,那眸子里溢出了泪水,无尽的悲伤落了下来。她抽噎了两声,似乎想说很多,最终却只点了点头。

庄九的视线偏了偏,外头的光已经逐渐暗了下去,时间差不多到了,他原本想和她说许多话,想安慰她很多话,但是此刻却觉得都不需要了,他招招手,像召唤一头小兽,温柔地说道:“叶叶,过来。”

苏叶叶尽管有疑问,却依旧听话地走了过来。

庄九坐得笔直,调整着呼吸,他的目光轻轻越过苏叶叶的肩膀落在门口,只一瞬,他看见了黑色的影子倏地出现,随即,他跃过桌面,来到苏叶叶面前,侧身揽过苏叶叶,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右手轻轻将她的眼睛合上。

有刀声刺入,他一早就晓得,他低头看见石三的佩刀穿过自己的胸膛,露出了一小截,瞬间又缩了回去,他的嘴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不曾发出一丝痛苦的声音。

他右手仍旧捂着苏叶叶的眼睛,左手似乎动了动,身后传来石三重重倒下发出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也无须回头。

庄九缓缓放下了右手,揉了揉苏叶叶的小脑袋。苏叶叶眨了两下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庄九,然后她的视线越过庄九落在庄九背后倒下的人身上,紧接着,她紧张地迅速将视线落在了庄九身上,探寻的目光往下移了移,定格在了庄九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颤颤地伸出了小手,摸了摸,看着指尖带着温度的鲜血,震惊地看着庄九。

庄九的鲜血从嘴角流出,他抬手擦了擦,那鲜血流到了他手腕的菩提子上,触目惊心的红,无法擦拭。苏叶叶怔怔地看着庄九的动作,嘴唇发颤,她的小手缓缓地移到了庄九的脸颊上,庄九一把握住,冲她笑了笑。

“你……你也不要……叶叶了吗?”声音微抖,每一个字都颤在了庄九的心尖上。

庄九摇摇头,安慰地笑道:“怎会?”他半跪在苏叶叶的面前,视线与她很近,然后缓缓地靠近她的肩头,将头搁在她的稚嫩的肩膀上,嘴角流出的鲜血散发着桂子的香气,他轻轻地说,“叶叶,别怕。”

庄九的手垂了下去,苏叶叶一动不动如雕像般站着。许久,她仰起头来,看了看四周,不知道是否闻到了桂子香气,然后,她伸出手,拍了拍已经没有热度的庄九的背,像是哄孩子一般地说道:“不怕。”

十一

三年前,上元灯节。

长安城,西关街上水泄不通,人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一片,天空中绽放着盛大的烟火,歌舞升平不夜城。

一辆马车停在了西关街入口处,年过六旬的老者对车内的人道:“大小姐,前头不能过去了,你得下来走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乱跑,不然下回……”

“邓伯,你……你……你放心。”桃粉色的车帘被迅速掀开,露出了一张迫不及待的小脸,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热闹的街市,小妮子的头上用粉色的飘带盘着两个发髻,穿着桃粉色的褂子,乖巧极了,她看着两边的灯笼一直连到天上去,一脸的赞叹。随即她挪了挪小身子,跳下马车,脸上挂满了笑容,她好奇地看着两边的小摊,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流连忘返。

行至一个小摊子前,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串雪白的菩提子手串上,她拿了起来,认真地看了看,见那菩提子上还有些红色的点缀,如血般鲜艳,于是戴在自己的手上比了一下,歪着小脑袋问道:“这……这……这个多少钱?”

摊主是个中年胖子,此刻神色有些焦急,看见小姑娘这样问,道:“随便给点儿就成,我要收摊了。”

小姑娘面露难色,显然不知道这个随便给点儿该怎么把握。

“你身上有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快点,我要收摊去听书了。”摊主急匆匆地补充道。

小姑娘“哦”了一声使劲点点头,随即掏出了一个粉色的帕子,在手心里展开,然后双手捧着递到了中年摊主面前道:“都……都……都给你吧。”

摊主也不客气,将铜板都倒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数了数道:“才十三文?!”他刚想退回去,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人群里,胡乱将铜板往兜里一塞道,“行行行,十三文就十三文,我婆娘找过来了,我买的书就要开场了,你让让。”说罢胡乱地将摊子收拾了一番,从小姑娘身边走过。

小姑娘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看着手里的那串手串,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来到了摊位附近,扯着嗓子骂道:“好你个陈小五,不做生意,就晓得听书,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小姑娘好奇地看了看她,随即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手串上,看见不远处的那位老者,她举起手中的菩提子手串,提高了音量道:“好不好看呀?”

那菩提子被她举过头顶,身后的繁苍楼前车水马龙,头顶是一片熠熠生辉的夜空,热闹又繁华。

庄九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我的茶台前空空如也,有些许灰尘,在初升的阳光里奋力地翻腾。一夜未眠,我揉着眼睛,将壶中剩余的残茶都淋在了茶台上。

乌金石的茶台上有暗纹雕刻的花蕾,在遇到茶水后,那枝叶似乎动了动,如同饿了许久的小兽吃到了食物,散发了些许灵力,煞是可爱。它什么时候才会开呢?要喝多少次听了故事的茶水,它才会绽放出它真正的容颜呢?它是方的圆的,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一心所盼的,是在它盛开之际,那个恰好出现的人,会告诉我我的前世今生,会带我离开平安镇,离开慈悲客栈,到我从前的世界里去。

屋外人声逐渐响起,隔壁刘婆婆拎着笨重的木桶往镇子入口的那口井走去,后街酱菜店老板的儿子背着灰棉的书包路过我门前往学堂走去,王记酒楼的老板娘吆喝着相公赶紧起来……我看着如同人间的集市,想起关于这座平安镇的传说——相传,这座平安镇是两个男人为了他们共同心爱的女人所建,一个用了余生的生命,一个用了毕生的帝王运势,他们心爱的女子离开后,这里变幻化去,如今又生机勃勃,充满人间烟火气,却只能被长期生活在此的人们所见,找来的客人们无法得见,不晓得这镇子这一次又是因为谁的故事,谁的爱重造起来,要换谁的重生?

霞光如同金色的网,密密麻麻地洒满了平安镇。一个眉眼俊朗的男子,虽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棉布衣衫,却照亮了我这客栈的大堂。他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似乎默念了一下,然后抬起脚跨了进来,冲着支着下巴想着今天吃甜豆浆还是咸豆浆的我道:“住店。”

客栈一共三进,第一进是大堂,吃饭喝酒结账都在这里;第二进是吃茶的地方,用来接待对我最有用的客人们;第三进共两层,二层是客房,一层是我住的地儿。

我这里也不常来人,有时候邻里来了亲戚没地儿住倒是会来借个地方,大部分的客人都是冲着茶来的。有时候故事看到一半累了便让他们去休憩,一来就住店的,这人还是头一个。

“一天十文,不算饭钱。”我理了理算盘,算盘珠子便噼里啪啦响,扬起了珠子之间的些许灰尘。

“要住很久。”那人说道,不疾不徐,稳当得很。

“十天的话,八文钱一天,一个月的话,六文钱一天,不能再少了。”我一边象征性地拨弄了下算盘珠子,一边借机仔细打量他。真是个有风度的男子,不只有漂亮的皮囊,还有种不可名状的才气。

“这锭银子作为订金,若是不够,以后再补。”说着便将一锭银子轻轻推到我眼前,诚意十足。我拿起来,放在嘴边用虎牙咬了咬,这还是隔壁刘婶教我的法子,咬得颇为龇牙咧嘴,但这银子的确是真的。再看这投宿的客人,目光中有不可直视的尴尬,这种人虽然穿着普通,但举手投足间有着见过世面才会流露出来的气度,自然不会理解我这种视钱如命的人的境遇。

“你很缺钱吗?”这人问得很诚恳,眸子里有东西闪了闪,他身后的太阳刚刚升起,店内一片敞亮。

我眯着眼睛懒懒地看了看他,并未觉得这话哪里伤害到我,非常诚实地回答道:“钱,谁不喜欢啊。”我一边领着他往里走,一边对他说道,顺便还介绍了一下客栈的布局,想他若是长住,知道些布局也是好的,免得摸黑回来蹭着磕着赖我。

他认真听着,偶有点头,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我停住脚步瞧了瞧他:“不瞒你说,到了这里,大家都叫我掌柜的,比我辈分高一些的呢,就叫我小掌柜,你看着叫吧。”

他的目光略有思索,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也懒得再解释,毕竟这话像是我不愿意告诉初次见面的他随口扯的谎,而事实真的如此,不然我为何要那么期待茶台花开,那人的到来?

“对了,客官,你叫什么?”我随后塞给他一个烛台,客房中要用。

他接过烛台,先是一谢,随即认真地答道:“鄙人姓叶,名一城。”

我四处看了看,转身拿了茶壶和茶杯,塞进他怀里,点点头道:“喏,给你,叶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