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元1129年,初秋。

百姓们没有观赏秋景,名士们亦没有品蟹赏菊,此刻国土之上满眼皆是迁徙逃亡的民众。

华夏与魏国,是中原势均力敌的两个国家。两国突然在边境开战,纷争不止,于是,只能派出使者在边境交界的长林山会晤。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连续三日还未果,两国陈重兵于边境,战事一触即发。华夏兵营却突发瘟疫,死伤极大。猝不及防之下,华夏只得重启和议一事。和谈的地点是两国边境长林山脚下的银杏林子中。

此次会谈中,最蹊跷的莫过于魏国国君钦点了华夏国长乐公主列席。国师叶一城得知此事之后,关照她道:“你平日里只能待在营中,若要见客,必有为师陪你去,切不可一人行动。”这位长乐公主并非皇室所生,因生父为国捐躯、母亲早逝,先皇怜悯便接到膝下养育,不但保持了她生父姓氏的荣耀,又使她享有皇室公主所有的待遇,因此此次会晤众人都十分紧张。长乐公主却觉得大家过于紧张自己的安危,比起她一路北行至此,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民间众生疾苦,她觉得当年说书先生对叶一城叶宗师——“心中装的是天下苍生”的评价,真是没有半点虚言,国家庙堂之中有这样的人才是国之所幸、民之所幸,对比之下,自己的安危和如今的危机相比,更不算什么了。

这位公主不知道此时边境形势对华夏极其不利,突如其来的瘟疫,让谈判的官员们焦头烂额。自打在谈判的地点落脚后,长乐公主再没见过叶一城,她想托人传话给叶一城问问情况,可想到他在探望受伤的将士们,自己还是少添乱,便作罢了。她每天除了去银杏林子散散步和给远在皇宫的小伙伴——登基不久的越之墨写信外,便无所事事,只等着看三天之后两国相见的时候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

三天之后的午后,她换上了庄重的广袖礼服,梳好发髻,乖乖坐在营帐里等着叶一城带自己去谈判。来人却是另一位官员,解释道:“殿下,宗师还在赶过来的途中,吩咐属下先为您引路。”长乐公主并未生疑,凝重地点点头,起身上车。一路颠簸前行,她挑起车内的帘子,看着满目的银杏叶子,煞是灿烂。

这些时日,这位异姓公主对魏国国君钦点要见自己一面的事情,作了许多推论,一向守时的叶一城“还在赶过来的途中”。她十分明白这样的外交辞令,于是在诸多推论中,她觉得可能性最大的只有这一种了——和亲。

两国交锋,若是和亲,这是投入成本最低、回报最高的事情。她闭了闭眼睛,想到了这一路走来她心里觉得异样的地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串红玛瑙手串,用白绸手绢包好,轻轻搁在了案上。这串红如血的玛瑙手串,是叶一城送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她一直都戴着。若是真的要和亲,不管对方高矮胖瘦,不管对方是否喜欢自己,她都要放下自己的感情。若是真嫁去魏国,叶一城便是她不能念想的人,她再也念想不起了。这手串留着只是徒增伤感和不切实际的念想,还是留在华夏国土吧。

长乐公主在随从的搀扶下出了马车,身后是华夏麾下三百军士,他们已经停住了脚步,看见公主下车,忙半跪行礼,双手交错举过头顶,动作整齐划一,道:“长乐公主安!”

她对着将士们轻轻抬手,道:“诸位辛苦了,请起。”她转身,华服及地,旖旎的身影使得银杏林子里突然有了生气。

此刻眼前便是魏国一方,魏国三百将士数排而立,手握长枪身着青色盔甲,不苟言笑。他们的正中坐着一位华贵的女子,那女子正在喝茶,端着青瓷的杯子喝完放在一边的红木托内,将视线缓缓回转,落在了走过来的林素问身上,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将醒的猫。

“这是魏国国君。”随从对公主轻轻道。

长乐眼里露出微微的诧异,很快她收去这样的讶异,待到走近了微微屈膝行了礼,道:“魏国君安。”

“长乐公主?”女国君抬起手正了正发髻上的珠串,问道,虽然脸上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可她的举止神态和当年别无二致。

“是。”公主恭敬地答道,心想这个女皇帝倒也像模像样,想起同样是帝王的越之墨为了一块桂花糕还要跟自己发脾气,真是天壤之别,心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顺便更加庆幸华夏还好有叶宗师这样的栋梁。

魏国女国君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又打量了一番华夏国的公主,清了清嗓子道:“传闻你的琴声是华夏一绝,今儿倒是想听一听。”说着轻轻一抬手,魏国侍从便捧着一尾琴站了出来。

两国交战,虽是和谈,却是千钧一发地较真,魏国君王要见的只是华夏公主,史官看来足见魏国的诚意,但在魏国国君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后,公主身后的将士们皱起了眉头,纷纷握紧了手中的佩刀。华夏国唯一的公主,在两国和谈之初要为魏国国君弹琴?这是下马威,更是对公主的羞辱,公主的颜面便是华夏的颜面,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这位长乐公主脸色并无愠怒之意,她心里头甚是清朗:若是能让这战事化解,她甚至都做好了和亲的准备,如今别说是弹琴,跳一跳舞说两段乐子,她也是愿意的。面子这东西,向来是给别人看的,没有里子,充着胖子徒增笑耳,一旦有了里子,这面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传闻向来不足为信。”先前行礼是辈分上的差异所致,如今她直起了身子。

魏国女国君的眼里透露着有意思的神色,并未生气,笑道:“不过一曲而已,公主未免太小家子气了。”魏国将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

公主身后的侍从握紧了拳头,魏国君从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哪里是来和谈的,分明是来火上浇油的。

公主仍未动怒,相反,她还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说道:“魏国君所言极是,我自小生长在皇宫里,这般年纪了,这是出门最远的一回,难免小家子气,请魏国君别和我一般见识。”随从们松了一口气。

女国君蹙眉若有所思了片刻,又道:“我差点忘记了,你只是被皇室收养,并没有纯正的血统。”魏国军士的脸上流露的笑容更轻蔑了。

华夏有忍不住的战士,手已落在了随身的刀柄上。长乐歪了歪脑袋,又摇了摇头道:“素问是长安人,流的是华夏的血,很纯正。”不同于当年那次见面的尖锐交谈,这一次长乐公主的回答显然要淡定许多。

魏国君抬眼瞧了瞧她,目光又收了回去,端起侍从手里的茶杯,用茶盖浮了浮茶面,不紧不慢道:“看来叶师兄说的是假话了,他说这世上唯有长乐公主得到他的琴艺真传。”

长乐被这“叶师兄”三个字酸了酸,对方停了停又继续道:“这次见你,不为别的,是为了两国的战事。”

长乐收起心中的酸意,不疾不徐道:“是了,琴声什么的都不打紧,战事才要紧。”

魏国君嘴角的冷笑渐浓,道:“琴声怎么就不打紧了?”她想起了那一夜,自己月下见到叶一城,问他:“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她没有皇室的血统,比你小了二十二岁,她什么都不会,哪里比得过我?”

“素问的琴声,是天下最干净的声音。”清冷的月色下,叶一城淡淡道,“出了师门,如今你我,早无同门情谊,只有各自的天下苍生,你要战,那便战。”说完他拂袖而去,不曾回头,恋恋不舍的人从来只有她自己。

最干净的声音?这六个字,在她脑海中盘旋,像是尖锐的刀子落在了她的心头。她有天下无双的琴谱,她会世间罕见的指法,她曾寒冬酷暑也不停歇地练习,难道她的琴声不够动听不够高雅不够打动他?她不服气。

魏国君收起思绪直起身来,走到长乐的身边。太阳渐偏,山林的尽头有一个男人,身骑白马往这里赶来。

“我今儿准备了两件东西,一个是你刚见着的琴,另一个……”她轻一抬手,侍从颔首捧出了一只灵巧的三耳酒樽,“这里头装着我辛苦求来的酒,这酒有个神奇的地方,喝下它的人,一炷香后,可以忘却自己最心爱的人。世间的烦忧,不都是‘情’字吗,所以它的名字叫忘忧,本想赠给叶师兄,他没有来,真是可惜了。本想听你弹过琴,看他喝完酒,便送上我的第三份礼物,魏国大夫们治疗时下瘟疫的方子。”

公主长乐明白了,她与魏国君之间的共同点便是都倾慕着叶一城,显而易见的是叶一城并未垂青于魏国君。想到这里她舒了一口气,又想到对方千辛万苦约自己来,真的只是为了弹一首曲子吗?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那随从捧着的琴上。

“这酒我来喝,这琴我来弹,那你还会给我方子吗?”公主真诚地问魏国君。

魏国君一怔,带着玩味的笑容打量着她,道:“自然可以。”说着她招了招手,那捧琴的侍从走上前来,她揭开了琴旗,一把伏羲五弦琴映入眼帘,她扯下一根头发,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将发丝放在了琴弦上,转瞬,发丝断成两截,落在了银杏叶子上。“还弹吗?”魏国君冷艳的声音响起。

公主长乐直直地看着琴,舒了一口气,原来她并不需要和亲,远离故土。

“公主,请三思。”

“公主,我们不怕打仗。”

“公主,御医们已经在研究方子了,相信很快就能研究出来……”

…………

她侧身看了看脸上写满关心的将士们,轻轻笑了笑,抬头看了看直入空中的银杏树,那树林的远处,骑马的男子更近了些,但她自然是看不见的。

“弹。”公主的声音里,没有负气,没有胆怯,她走到那侍从托着的酒樽前,双手捧起。

“喝了便会忘记你的心上人,你舍得?”魏国君笑道。

她没有答话,仰头便喝尽了樽中酒,嘴角噙着苦笑,摇了摇头:“小女子忘却心上人,是挺痛苦的,但是一个公主,忘却一个心上人,装下天下百姓,不是应该的吗?我自小锦衣玉食,受皇家恩泽,百姓眷顾,如今到了回报他们的时候,与儿女私情无关,与我的血统身份有关。”她扫了一眼周遭的林子,挑了一块平实的石面走去,盘腿而坐,整理好裙摆,抬起头,冲不远处的随从道,“拿琴来。”

两军战士不再言语,魏国的战士们脸上原本嘲弄不屑的表情都已不见,屏气凝神;华夏的战士眼中满是感动敬畏,他们直着身子,目光都落在坐在那块石头上的人身上。

叶宗师下月生辰,她原本准备了这首曲子送给他,大战在即,这位忙得脚不沾地的宗师,恐怕也不会过什么生辰了。这样的会晤他避而不见,想必心中有些不忍,虽自己从未站在他的心尖上,但如今他们终于有着同样的天下苍生,在自己还最后记得他的时候,弹一弹琴,算是她爱情的绝唱吧,想来颇为悲壮。

长乐公主的琴是叶一城手把手教的,其中最独特的指法叫作“指走偏锋”。不同于寻常琴者弹琴时用指甲的正中触碰琴弦,她的指法恰恰是用指甲右侧的三分之一处触碰琴弦,这本不是什么难事,珍贵的是一整首曲子,每一个音都保持这样精准的力度,因此她的琴声是华夏一绝。

在弹出第一个音的时候,指尖传来的痛远比她想得要厉害。她不能停下来,瘟疫肆虐,最耗不起时间的是百姓,她的脸色平静,额头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林中的鸟儿也不再叫唤了,秋蝉都已经噤声,她的琴声弥漫在簌簌落下的银杏叶子中。林子远处越来越近的骑马的男子似乎也听见了,他仰起头看了看四周,高扬起了马鞭,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她的指甲开始裂缝,琴弦上出现了一层血珠,十指连心,寸寸是血。

魏国君将茶杯搁了回去,她仔细瞅着公主的表情,努力听着公主的琴声,她怎么也不明白,琴声可以欢乐可以悲伤,干净到底是什么?直到公主弹至此,她依旧没法体会,干净……是个什么东西?华夏战士的眼眶中泛上了一层水雾,男子们抿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跟着公主的老嬷嬷弯下腰去,半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公主此刻只觉得钻心地疼痛,指尖发麻,在这首曲子需要以“轮指”来达到最精彩的部分的时候,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发出声音。一只小鹿探出了脑袋,瞧了瞧四周,然后轻轻走到公主的身边,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慢慢地靠近,随后坐了下来,将头搁在她的裙摆上。

阳光渐斜,如火的光的尽头,提剑而来的男子,无比惊讶地看着此时的情形,队伍中有人认出了他来,轻声道:“叶宗师……”

士兵们缓缓地让出了一条道让他前行,他的目光落在了公主满是鲜血的手指头上,目光中尽是心疼和怜惜。

公主眼里只有琴弦,这轮指的角度和次数没有丝毫偏差,琴声幽静。在收尾的最后一个音里,她如释重负地顿了顿,来不及抬起头来,便闭上眼睛跌落了下去,那双手鲜血淋漓,在银杏叶子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

翌日,举国同悲,这位异姓公主的事迹被世人知晓,无不动容。不过,治疗瘟疫的方子却救了华夏兵营中患病的将士。她的“长乐”二字似乎不是为了自己,却应了芸芸众生。

相传华夏西南方有座山,深山中有茂林修竹,竹林深处有位道行极深的术士,圆滚滚的,胖得厉害,常年穿着一件黑白两色的衣裳,却有种种能耐。他看着来人,笑得慈祥,将手边的一杯新茶递了过去,道:“你要求的,饮下这杯便可实现。”

来人并未犹豫,仰头便饮下,身影便逐渐涣散开来,他悠悠然看着这样的情形,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一饮,是天下人,给你们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