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悬明,暗影绰约,荡荡长街,万家灯火如散落星光,四下寂静。
少年抱着人迎风趁月奔走,不知疲倦,不知停歇,汗水顺着脸滑落,滴到地面,没入土中。偶有几滴落在怀中人的衣衫上,浸出更深的颜色。
章乐街道旁,巷道内,一户普通人家,门前高高悬挂着两盏年久褪色的红灯笼,暗弱红光倾泻门前,洒下一方光亮,为未归客照亮前后一段路途。
“砰砰——”戈弋将玄安小心地放在地上,置于光中,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倚靠着自己的肩,空出的手不停拍打涂郎中的家门,一脸急色,喘着气喊道,“涂郎中,涂郎中……”
“谁啊?”涂郎中随意披了件外衫出来,不情不愿地开门,看清门外站着的是眼熟的戈弋时,骂咧道,“又是你们,你们春意阁的人可真难伺候,怎么老爱大半夜来叨扰人啊!”
“涂郎中,我阿姐晕倒了,您快给看看。”戈弋抱起玄安越过涂郎中就进门往里走,像个无头青蝇,不辨方向,由心来,走错方向也不知。
涂郎中无奈叹口气,抬手拍了一下额头,忙追上去。
眼见追不上,涂郎中伸出手胡乱在空中抓了几把,急急阻止道,“哎,哎,你走错了,那是我娘子的寝屋,右边,右边厢房。”
听了他的话,戈弋调了方向,往右边厢房奔去,不忘道,“涂郎中,你快些。”
涂郎中没好气地道,“嘿,你个臭小子,这是我家,你倒是使唤上我来了。”
披在外边的外衫掉落在地,涂郎中弯腰拾起,抖掉尘土,连忙追了上去。
门没关,大敞着,院落内无杂草,无茂树,光秃秃的石板地面干净整洁。
花蕊气喘吁吁跑来,手扶在门楣上,弯腰大喘气,两股兢兢,缓了好一会儿,才进门反手将门关上,往右边厢房去,路上嘀咕道,“戈弋何时这么能跑?抱着人都能跑这么快,让我好追。”
“涂郎中,我阿姐不知怎的就突然晕倒了。”戈弋向涂郎中描述当时玄安晕倒的情况。
涂郎中瞪他一眼,责怪道,“你小子怎么乱叫人呢?他分明就是个男子,谁教你这样叫的,有违常理你懂不懂,该称兄。”
戈弋噎住,没心思向他解释玄安女扮男装的事情,催促道,“涂郎中,你快替她诊脉。”
涂郎中转身从柜上取过药箱以备不时之需,回头见戈弋仍抱着人时哑然一愣,嫌他脑子不灵光,“你倒是把人放床榻上啊,你抱着,我怎么诊?”
屋内的烛光微弱,病人又是在帷帐内,涂郎中眨眨眼,有些看不清,边诊脉边吩咐戈弋,“端一盏油灯过来。”
戈弋捧油灯照亮帷帐中人,涂郎中起身掀开玄安的眼睑查看,又捏她的下颚迫使她微张嘴,往里查看舌苔。
诊断毕,涂郎中松了一口气,道,“他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气血不足,有些虚弱,回去好好休息,吃好点就行。就不必抓药了。”刚刚戈弋心急如焚的样子,他还以为是什么难治的疑难杂症,被他的动静搞得惶惶。
“涂郎中,您再仔细瞧瞧。”戈弋仍放心不下,生怕涂郎中有遗漏,又担心误诊耽搁最佳治疗时段。
这话使涂郎中略不快,“怎么?你不相信老夫的水平?还是希望老夫给他诊出什么了不得的瘟病来?”他生平最厌烦别人质疑他的行医水平,倒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从来不说不做,更不治。
戈弋垂下眼睫,道,“不是。”
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希望她好。
“真没大事,赶紧把人背回去吧!你们不休息,我还要休息呢!”涂郎中摆手赶人。
玄安昏迷不醒躺在床榻上。花蕊速即上前抚起玄安,使她半坐起身,方便把人背起来。
将才涂郎中诊断,花蕊不便上前搅扰,但他说玄安无事,她悬着的心跟着平复下来。主子今儿一整日都在奔波劳碌,不曾闲暇,连口饭也没吃,茶水也只匆匆喝了一口就赶着下楼,思及此,都怪她做丫鬟的没有为主子细细考量,让主子不堪疲顿陷入昏睡。
戈弋放下油灯,缓步走过去从花蕊手中接过玄安,道,“花蕊姐,我来吧!”
说罢,戈弋就把人给抱进了怀中,敛下眼瞧怀中的人,除去她面色苍白,唇色浅淡,真倒像是睡着了。
“没想到你力气这么大。”花蕊走在他身侧,感叹先前他抱人狂奔的壮举。
“她很轻。”
这点,花蕊颇为赞同。
玄娘子的确很瘦,却又不是单薄的瘦,楚腰盈握,身姿婀娜。
三人从涂郎中家回到春意阁时,九娘早已回来,一直在楼下枯坐干等,手边放着的热茶已然冷却冰喉。
九娘是在戈弋他们出去寻涂郎中的后半个钟头回春意阁的。见众位姑娘围成一堆哭喊着夏棠,九娘的心凉了半截,而看到竹席下浑身□□的夏棠时,手中未灭的灯笼打翻在地,立时燃了起来,可她根本顾不上扑灭,吩咐丫鬟给夏棠沐浴穿衣,又吩咐两名小厮待会将人给抬到二楼堂屋……她,忙了整整一个晚上,一刻也没得空闲。等在桌前坐下时,她才看到地上化为一摊灰烬的灯笼。不知为何,她瞧着那堆灰烬也似泛着苦意。
戈弋与花蕊从九娘跟前经过,唤她“姑姑”,她也没任何反应,神情辨不清悲喜。
九娘慢悠抬眼,突然出声问,“玄娘子怎么样?”
花蕊:“回九娘,涂郎中已诊过,并无大碍,今日主子四处奔走又未进食,故累倒了。”
九娘叹气道,“你去厨房给她弄些吃的吧!待会儿若是她醒来,左右方便些。”
……
花蕊先是带着戈弋上楼,尔后又仓促去厨房让人准备吃食。
戈弋动作轻柔地将玄安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被褥。她发丝凌乱,他又弯下腰将贴缠在她脸上的发拨到她脑后。
今日是他第一次抱她,去时,他跑得急,满脑都是担忧害怕,别无半点其他心思;来时,知道她无大碍,但她不曾醒来,这担忧也就未曾下去过,或许是走得慢的缘故,他竟隐隐期待一直就这样抱着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护着他,这次换他守着她,他的心间就像充斥着什么,快要破土而出,但他无法控制,同上次在床前守着她一样。
夜间微凉,花蕊端着一碗粥过来,对蹲在床边的戈弋道,“你回去吧!有我守着。”
戈弋:“可是……”可是他不想走,他想看着她醒来。
花蕊将热粥置在桌上,用调羹搅拌几下,道,“你是男子,一直留在玄娘子寝房很是不妥,传出去也不好听。”
涉及到玄安的事,他都会妥协。
“那阿姐醒来,花蕊姐你记得告诉我一声。”戈弋垂下眼角,声音闷闷。
花蕊略显敷衍地摆摆手,道,“知道了,快回去吧!”
戈弋没离开多久,玄安就醒了,却身感乏力,动都不想动弹,望着床顶出神。
细细想来,如今大半年的时间,与她交好的朝廷中人无非就一人,刑部尚书之子——刑部侍郎齐青束,这人不像寻常官宦子弟只懂寻花问柳,而是一个心有抱负,可堪称独步当世的能人。
提及齐青束,就不得不细赘二人相识相知的过程。
去年夏季,玄安以男子装扮去城郊湖边垂钓,不想有人竟比她来的早,占了位置绝佳之地,她只好挑个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
“公子可是经常来?”
那时她并不知此人是刑部侍郎齐青束,只当他是个穷酸书生。缘何觉得他是穷酸书生,这就要归咎于他穿的那身补丁衣衫,奈何他又口吻生花,谈吐不俗,她这才开始怀疑他的身份。
此次垂钓之行,两人相谈甚欢,谈论的皆是家国天下,朝野江湖,治论之策。
正是这样,玄安下了决心定要纳此人于自己麾下,后来两人又相约垂钓过几次,这更加让她笃定自己的想法,便派温隐去打探他的身份,这一查,她才得知他是刑部尚书之子齐青束。
二十出头的年纪,竟坐上刑部侍郎之位,细究起来还是得归功于他的父亲,毕竟以他这种淡泊名利的人,在如今风起云涌的朝野是很难立足的。但以齐青束的才智品行,在她这里配丞相之位绰绰有余。
二人因垂钓结缘,齐青束更是将玄安视作知音,所谓流年易逝,知音难觅,齐青束与玄安一直惺惺相惜,以“齐兄”、“玄兄”互称,礼尚往来,即使人不相见,书信却不断。
玄安细算日子,似乎有几月未曾与齐青束约谈了,期间齐青束传信约过她几次,不过事情繁杂纷呈,她都回信表歉给推辞了。
现下,她要等的就是温隐凭本事运气往上爬,北冥的兵权,她定要收入自己人囊中。至于廷王高昶之,她得走一步看一步,能利用就利用。
高雄逐渐衰老,看来她得加快速度了。
……
“玄娘子,您醒了!”花蕊查看到玄安睁着眼,将粥端了过来,“您一天没吃东西,奴婢让厨房做了点瘦肉粥。”
“嗯。”玄安坐起身,接过粥。
花蕊拿过软枕塞在玄安后背,以便让她靠得舒服些。
想到晕倒前,夏棠的尸身都还未抬进来,玄安不免记挂,故问花蕊,“夏棠娘子的事她们料理得怎么样了?”
花蕊道,“九娘已经回来,想必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回罢,花蕊又把玄安晕倒后被戈弋抱去涂郎中家的事细述一遍。
玄安无甚情绪地回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