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宴席摆在二楼的客厢,春意阁姑娘们在东厢间,丫鬟婆子,小厮分别在东厢间两侧的客厢。

东厢间的姑娘们又分了两桌,九娘、玄安、春然、夏棠……在春意阁说得上话的六位坐一桌。另一桌皆是没什么名气,但始终恪守本分的艺伎。

因着归来地迟,又恐众位姐妹再等,玄安就没上楼换一身妥当的衣服,仍穿着早前出门的男式绵衫,在众多红飞翠绕的姐妹中显得格外突兀。

席间其乐融融,玄安不喜酒的辛辣滋味,故以茶代酒与她们喝了几杯。其他人也不在意她吃酒还是吃茶,只是单纯喜欢聚在一起的欢快氛围。

九娘抬眼瞧了一眼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玄安,提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盏温酒,旋即起身,握着酒杯的手伸向玄安的方向,正色对她道:“玄娘子,春意阁有你,是我九娘的福气。其他好话我也不多说,九娘敬你一杯。”

玄安不急不慢地站起来,回敬九娘,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没有谦让含蓄。她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事情,福气不福气的但凭旁人怎么说,她也没甚想法。对她来说在春意阁结识她们这一众姐妹才是她的福气。

“我也敬玄娘子。”夏棠起身道。

“来来来,我也敬玄娘子。”

“玄娘子可是我们春意阁头号功臣,哪有不敬的道理。”

……

一人起了头,陆陆续续一堆姐妹围过来敬玄安,弄得她有些无奈,但又不好拒绝,只好一一回敬。

菜肴还没吃几口,倒是喝了个茶水饱。眼边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让她难以下箸,倒不是她不爱吃,实在是因为她喝了太多茶水,肚子胀得慌,也无甚食欲。

夏棠见她持着箸发愣,以为这些菜不合她胃口,“玄娘子,怎么不吃呀?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坐在玄安旁边的春然白了夏棠一眼,“玄娘子怕是吃茶都吃饱了。”

春然偏头望向玄安,神情懒懒道:“我看你呀,现下是吃不下什么了,我那里还有些点心,待会儿我给你送去,你饿了就吃些。”

“谢春然姐。”

玄安想着坐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时间,索性打个招呼就离席上了三楼,换了一身银白衣裙。

走下三楼时,玄安远远瞧见一身赤红的九娘独自倚靠在二楼露台的围栏上,淋着风雪,也不避避。再仔细一看,她才察觉九娘好像醉了!

玄安缓缓靠近,离九娘几步之隔时,她听到细微的哽咽声,止了动作。

九娘这样风风火火的女子也会哭吗?

她来春意阁已有七年之久,从未见过九娘软弱的模样。如今瞧见,她忽然想转身离开,就当什么没看见,毕竟像九娘这样要强的女子总不喜旁人瞧见她的软弱。

正想转身离开,玄安就被九娘发现叫住了,“玄娘子,你过来。”

“九娘可有什么吩咐?”玄安走过去问。

九娘抬手用指尖抹掉眼泪,双手撑在露台的桌上,慢慢坐下,语调是前所未有的低柔,“没什么,能陪我喝几盏酒吗?”她没有看玄安,而是独望天,眼蓄浓愁。

玄安见她眼底微红,泛着湿意,羽睫上挂着细小水珠,拒绝的话止于咽喉,转而回了一个“好”字。

雪密密麻麻铺在露台上,也落了两人一身。

玄安在靠里侧的位置坐下,九娘斟了一杯酒推至她面前,便不管不顾地给自己斟酒喝了起来,一杯接着一杯,衣袖扫过桌上的雪水被打湿也不曾察觉。

凛冽的冷风吹来,灌了玄安一身,引得她打了几个寒颤。

不知为何,她看见九娘如此,竟也染上了无限悲意,她不知道自己在感伤什么,或许是因为九娘从未如此脆弱悲戚过。

九娘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下,发出“嘭”的一声,杯子霎时四分五裂,她低笑出声,笑得十分苦涩,“我等了他近二十年,他是死是活倒是给个准信啊!”

玄安握着酒杯的手被冻地颤抖,随即垂眸轻抿一口酒,淡淡开口,“九娘,你醉了。”

九娘重新拿了一个杯盏,给自己斟酒,意味不明道:“玄娘子,你还小,你不懂。”

书中说,情向来多伤,爱而不得是常态;所谓情爱,只是徒增伤悲与坎坷。她不懂,也不想懂。

风雪势渐大,玄安将杯中余下的酒喝尽,仰头看漫天的雪,“他是谁?”

“他……他是……”

“我……我不知道他姓名。”

九娘拧着眉头,想了很久也答不上来,继而垂下头,一滴泪落进盛满酒的酒杯中,惊起阵阵涟漪,复而回归平静,就如那人一样只短暂出现,又消失不见。

她记得那人的相貌,记得那人的声音,记得那人给过的温暖,独独不记得那人的姓名。不是她记不得,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这些他通通都没有告诉过她;她亦从未问过他,她想着等那人回来了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允诺过她回来就会娶她为妻的,但她等了将近二十年亦未等到那个说要娶她的不归人。

玄安不知怎样安慰,问了一句,“他可曾留下过什么?”

若是那人留下什么东西,她想九娘的情意也有个寄托,不必如此。

九娘脸上晕满绯意,苦涩一笑,“他什么都未曾留下,只独独留下我一人。”

安慰人的事,玄安真不拿手,甚至觉得有些棘手,她看着凄凉至极的九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直都觉得九娘乐天达观的表面之下深藏故事,但没想到这个故事竟与恼人的情爱有关。

花蕊寻了玄安半天,看见她在二楼露台就急忙走了过去,小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姑娘,那个小乞丐醒了,在一楼最西边的厢房。”

“我去瞧瞧。”玄安起身,看了一眼醉酒的九娘,对花蕊道,“花蕊,九娘醉得厉害,你把她送回房休息。”

“是,姑娘。”

玄安觉得“姑娘”这个称呼有些生分,转头对花蕊道:“花蕊,你以后跟着她们叫我玄娘子或者玄姬就行。”

“玄娘子。”花蕊叫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

玄安望着她笑,也跟着笑了笑,“快把九娘送回房,待会儿就得冻坏了。”

“玄娘子在这儿呀!让我好找。”春然捧着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款款走近玄安,塞到她怀里,“方才去给你送点心,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应。咯,给你,太甜腻的东西我不爱吃。”

玄安道:“谢春然姐,那玄安就不客气收下了。”

花蕊搀扶着神志不清的九娘,摇摇晃晃从两人身旁经过。

春然见状,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问:“九娘这是怎么了?今儿喝这么多酒?不会是又想那人了吧?”

玄安顺口随意问了一句,“春然姐知道这事儿?”

“不知,只知九娘守着春意阁在等一个不归人。”春然无甚兴致,转身对她摆了摆手,“我回房睡觉了。”

玄安不是喜八卦之人,也就没多问,径直往楼下去。下楼碰见几个上楼的姐妹,出于礼节一一打了招呼。

青衣女子问:“玄娘子,这是又要出门?”

“不是,去看看那个小乞丐。”玄安有些尴尬,好像整个春意阁就她经常乔装打扮出门,其他姐妹鲜少出门,大多时候都待在春意阁。

稍微年长的女子悠然开口,“你捡回来的小乞丐应该还没吃东西吧,现在厨房应该还有些吃食,你去取一些端过去。”

“行。”

众人离开后,玄安将点心揣在怀里,去厨房端了一碗排骨汤和一大碗米饭。

来到一楼厢房时,玄安手里端着东西,故用脚踢开了西厢的门。

小乞丐听到动静艰难地挪动身子,坐起身瑟缩在里侧墙脚。

小厮已经给他沐浴净身,给他换了一身小厮们平时穿的粗布灰衣衫。他身形瘦小,春意阁也没有合适他穿的新衣衫,所以小厮就随意找了一件自己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绵衫被他松松垮垮地穿着,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极不合身,也不舒服。

“醒了?”

玄安将饭菜放在桌上,盛了几勺排骨汤浸在米饭里,又夹了几块排骨放在上面,才给他端过去。

小乞丐看清玄安的长相,呆愣了许久,随即警惕地死死盯着她,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野兽,下一刻就要冲上前咬住猎物的脖颈将它撕碎。

他依稀记得母亲告诉过他,越美的女子越危险,若是遇上了就要远离。起先他不以为然,也不明白。后来,他对此深信不疑。

他的敌意,玄安不以为意。

都伤成这样了还防备着别人,倒是个有骨气的。

玄安懒得理他的骨气,在床边坐下,“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见小乞丐没有动作,仍防备着自己,玄安又往里坐了坐,夹起一块排骨送到他嘴边,“你右手骨折了,肋骨也断了几根,不要随意乱动,在这里好好养伤,以后就服侍在我身边吧。”

“咕~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小乞丐微囧,耳尖瞬间染上红意,刚才的气势也消失不见,低垂着头不发一言。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在外面刨点雪吃,或者守在富贵人家附近,捡些他们不要的残渣剩饭。

以前他也寻过活计,想自己用劳动换取食物,可是那些人都嫌他脏,嫌他是个瘦小乞丐,将他打了出来。

有一次终于有人要他了,他以为以后都可以有饭吃,有衣服穿,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了。直到那些人把他关进笼子里,用鞭子抽打他的时候,他才意识自己被骗了。幸运的是,最后他逃出生天了。逃出来后,他想着做个乞丐也不错,总比当别人的傀儡强。

“饿了就吃吧!没毒。”玄安将排骨怼到他唇边。

小乞丐将视线落在玄安纤细白皙的手上,很快便移开目光,重新落在排骨上,颤动着睫毛,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谢谢。”

小乞丐低垂着头颅,眼里溢出泪水,语气有些哽咽。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几年的馊食烂菜他已经吃惯了,今日突然吃到一顿正常的餐食,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莫名地想要掉眼泪。

玄安没什么情绪,又夹了一块排骨喂他,“还有很多,慢慢吃。”

小乞丐最后是一把眼泪一口饭混着吃进了肚中。

终于喂完饭菜的玄安眉眼冷淡,她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从头哭到尾,着实让她有些不耐烦,低声道:“别哭了,再哭眼睛就瞎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