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说谢琢的步骤简洁,纵然是有微弱的奉承的意思在里面,等她再把宋子悬的答题思路拿出来一作比对,就能明显看出,谢琢的思路的确是要流畅得多。
当然,他要是没有那个自信,也不会特地让苏玉当裁判,非要跟宋子悬一争高下。
完完全全的少年人心性的展露,让苏玉翘着嘴角笑了很久。
她把灯打开,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这道题,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完全沉浸在了复杂的坐标轴里。
弄懂一道题目是很有成就感的,苏玉再放下笔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儿酸了,她看了眼时间,回到和谢琢的聊天框。
他发完那个表情就没再说什么。
苏玉粗略地翻了一遍自己的空间,还好,没有太尴尬让她想撞豆腐的内容。
现在还不是很晚,苏玉在想,要不要给他回个什么?
假装没看懂解题步骤,再让他帮忙解释一下细节?
但是谢琢写的过程明明都很详细了,要是这都看不懂,她是猪吗……
人与人的触碰擦出一点火光,她却总还想要抓住点没有散完的余热。
最后,苏玉问他:【你感冒好些了吗?】
谢琢没急着回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或者只是懒得回复她,也有可能跟上回一样,把她晾一会儿,继而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早点休息”。
再让苏玉听一遍那不近人情的潜台词:不想跟你聊天。
她发完就后悔了。
碰一次壁等于伤一回心,脆弱的心脏哪有那么厚的血?
苏玉揉了揉眉心,懊恼于无法回收这个举动。
不过两分钟后,谢琢:【图片】
他拍了自己的左手在打吊针的照片,看起来人正在医院。
隔着屏幕聊天,太过虚拟的对话方式,总让她觉得不真实。
夸张点说,对面是不是个具体的人都很难断定,直到苏玉看到了他扎着针的手。
心里那一阵悬在空中的甜蜜,慢慢地、安全着陆了。
是谢琢的手,她认识。
他的皮肤是冷色的白,因而青筋明显,尤其一生病,一扎针,已经不限于冷白,而是惨白了,扇骨一般分明的手背清瘦而修长。
外套的袖口是松紧式样的,不轻不重地收住了他半边手腕。
谢琢说:【挂水】
他其实没必要给她发照片的,苏玉的心头又涌上一点不该有的期待。
她转念,冷静下来,给自己泼了点凉水,然后偷偷地存了这两张照片。
苏玉:【生病就别熬夜做题了】
苏玉:【早日康复哦,谢谢你。】
她说完,跟了一个可爱的小兔子表情。
谢琢回了个ok的手势。
忐忑、喜悦、后悔、满足……
人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居然可以连续演绎这么多复杂的情绪。
苏玉倒在枕头上时,想伸手拉过自己的玩偶,而手掌往旁边一拍,却抓了个空。
苏玉一惊,立刻起身寻找:“妈,我床上的兔子呢?”
陈澜最近给自己找乐子,坐客厅一边看电视剧,一边缝着十字绣,头也不抬地回:“那天帮你洗了一下晾外面,昨天有个同事带小孩过来玩,看那小丫头喜欢,我就送她了。”
苏玉愕然,睁大眼睛:“你把我的兔子送人了?!”
“送就送了呗,大惊小怪干嘛,多大了还抱个娃娃睡。”
顿时气血上涌,苏玉觉得腿都有点站不住,声线克制不住地颤抖:“可是那是我的东西。”
陈澜还是没抬头看她,喊她在房间的丈夫:“苏临,明天去给你姑娘买个娃娃——”
“那不是娃娃,那是我的东西!”
直到苏玉拔高了声音,氛围陡然凝固了起来。
她乖顺惯了,突然的爆发让人摸不着头脑。
“……”陈澜觉得莫名其妙似的,看向她,冷冷地出声:“你跟我吼什么?”
陈澜停下手里的针线,沉默了片刻。
她就那么紧紧地盯着有情绪的女儿,对比之下,眼神里的镇定与压迫,让气急败坏的苏玉显得非常不懂事。
“你跟我吼什么呢,苏玉?”
“……”
苏玉不吼了。
她关上门,回到卧室,“砰”的一声。
因为关门的声音重了些,她听见妈妈对爸爸说了一句:“你看她那死相,给她买去,现在就去!”
苏玉埋头到被子里,紧紧捂住了耳朵。
她床头的兔子玩偶消失了。
那是个陪了她很多年的玩偶。
她不应该争取讨回来,不应该在这个家里有脾气。
没有用的。
她的脾气会换来什么呢?不是体谅,不是换位思考,不是理解和尊重。
是更加激烈的噪音,更加狰狞的指责。
苏玉窝在被子里想了很多事情。
初中开始就住校的苏玉,是寝室里最小的妹妹,她那时候还没发育,个子很小,比包裹还瘦,爬到上铺笨手笨脚地铺好床,被学姐帮助说不应该这样弄,要这样弄才对,她红着脸说谢谢姐姐……
她在被窝里想爸爸妈妈,想到偷偷流眼泪,打过去电话,他们好声好气地把她哄好,说好好学习啊,爸妈有空就回家看你……
爸爸妈妈忙,刚刚在新城市落脚,苏玉千辛万苦地等到父母的假期,而他们电话打来说这周有饭局,就不回去了。于是她给自己买了一个小玩具,放在床头……
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让她不再憧憬,苏玉开始减少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的频率,有什么话给兔子说就好了……
那时候,苏玉发现自己是个多么恋家的人。
她很爱很爱自己的爸爸妈妈。
可她不喜欢他们,一点也不喜欢。
苏玉喉咙口堵塞得很难受,睁眼闭眼都没有用,眼泪源源不断地滴落,在鼻梁上了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手机的灯光再次亮起。
她打开和谢琢的聊天记录。
他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但她一直没完没了地,反复地看。
就像着了魔。
他的字,他的手,他的只言片语……
谈不上有丝毫温存的点滴交汇,被她主观地熬出了一点情愫,再不断放大,填进心口的空缺。
因为苏玉也在病中,需要不停地给自己塞止痛的药丸。
那天半夜,苏玉来例假了。
因为她的身体素质还可以,没有痛经的情况,所以直到夜里血流成河,都快把床淹了,她才骤然醒来。
凌晨三点,苏玉在阳台洗床单。
陈澜被她吵醒,开了灯眯着眼过来:“干嘛呢大晚上的,你别洗,你放那我明天洗,赶紧去睡。”
苏玉没回头:“马上就好了。”
陈澜又说了她两句,苏玉置若罔闻。
没关系,又不是没经历过。
懵懵懂懂来初潮的时候,再手足无措,也没人来说句帮她。
谁会期待亡羊补牢的剧情呢?
陈澜见说不动,只好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天,苏玉是跟江萌、赵苑婷一起吃的饭。
三个人的空间属于女孩们,本来挺安静的,很快有人窜出来,往空余的位置严严实实地一坐,把一张小小的四人餐桌填平了。
陈迹舟应该是吃完了,手里什么也没拿,他戴了个帽子,三个女生狐疑地看他。
他眼里含笑,变戏法似的,倏然掀了帽子,又很快盖上。
做完这个动作,在大家惊诧的目光里,他耳梢沾点红晕,托着下颌,手指点了点腮,温温的笑里难得显现出一点难为情的征兆。
赵苑婷不可思议:“你剃平头了??等等等等!让我再看一眼!”
陈迹舟避开她伸过来掀帽子的手,吊儿郎当地往后一靠:“最近过于刻苦,有脱发风险,剃光保平安。”
赵苑婷也好笑:“刻苦?你也算是刻苦上了。”
陈迹舟抬抬眉毛,笑得还挺得意:“可不么,晚自习都不提前溜了。”
苏玉看向江萌。
江萌没有话讲。
她埋头吃饭的时候,短发垂在颊边,挡住了全部的表情。
陈迹舟揣着手,继续跟赵苑婷说笑:“对了,我最近在恶补英语,能不能用英语跟我交流?For example, this is chopsticks. This is tomato soup.”
赵苑婷考考他:“那你说,刻苦用英语怎么说?”
陈迹舟飞速转了转脑瓜子:“study hard!”
他话音刚落,江萌起了身,陈迹舟飞快地跟过去,接住她的餐盘:“Give me a chance to be a gentleman.(给我一个做绅士的机会。)”
江萌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
苏玉跟赵苑婷没当电灯泡,江萌和陈迹舟走在一起,他们说了很久的话。
苏玉不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只听到一些简短的音节。
江萌回到教室的时候,眼皮是肿肿的。
自古逢秋悲寂寥,江萌会领悟到这一点,这个秋天她流了许多的眼泪。或悲伤、或感动。
谢琢的感冒还没好。
他发烧了,这两天大课间都没下去活动。
那天中午,苏玉见到了他的妈妈。
精致的长卷发和保养得很到位的脸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当听见有人喊了声“哇我看到谢琢妈妈了”时,苏玉还在沉浸着做题目,紧接着就是第二声:“这是他妈还是他姐啊!”
一群人挤到了窗口。
苏玉回头,从人与人的缝隙间,匀得了一点视野。
她望向教室门口的走廊。
午练时间,教室里还算安静,谢琢背对着苏玉而立,站在他妈妈的面前,他仍然挺拔,但姿态也难掩憔悴。
谢琢微微松弛地躬身,让妈妈摸到他的脸和额头。
女人很心疼地拉着他说:“实在想上课就再听会儿吧,记得把药喝了,妈妈不走,楼下等你。”
谢琢跟她说了句什么,苏玉听不清。
他妈妈说:“不要紧,我今天没事,就陪陪你。”
苏玉一度觉得,在母亲这个身份里,温柔耐心的特质总是一种戏剧化的产物。
比如小时候读的童话书,喜欢用完美的父母为孩子制造一种很圆满的假象。
比如影视剧里早逝的母亲形象,总出现在主角思念孩童时期的闪回里,以一种符号般的隐喻出现。
所有圣洁无暇的品质都是作者赋予的,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引用。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母亲也是可以没有棱角的。
原来母亲真的可以温温柔柔地摸着孩子的脸说:妈妈不走,妈妈等你。
毫不匹配的车标,毫无共鸣的温情。让苏玉强烈地感受到,谢琢的世界有多么无法企及。
他会跟她聊SUV的油耗有多高、多费钱吗?
还是他会认同她的话: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谢琢才不是这样长大的。
他应有尽有。
苏玉收回视线,在阵阵惊叹“好漂亮”、“好年轻”的声音里,沉默地回到了题海中。
……
谢琢下午又上了两节课,大课间趁班里没人,他独自休息了会儿。
苏玉的经期还没结束,跑不了操,就给林飞请了假,林飞向来不苛刻女生,同意得很爽快。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苏玉拿着水杯去倒热水,她没有太多胆子在他眼皮底下频繁经过他的课桌。
但是谢琢在睡觉,苏玉路过时就往他桌前看了看。
她妈妈让他喝的药还在桌角没有拆,给他送的保温杯里也没有水。
饮水机就在他身后。
苏玉走近的时候,才发现饮水机上的水桶空了。
她喝不喝得上倒不重要,但是……帮他倒一点吧?
苏玉没换过水,想着可以试一试。她把空水桶取下来,又拆了一个新的桶,只不过、想象得容易,实操起来……
天爷啊,苏玉在心里怒吼,这个水桶怎么这么难搬!
拎起来倒不算太费力的,但是要举高、装上,一系列动作,实在有点为难她这个细胳膊细腿的人了。
苏玉用腿和膝盖顶着,往上重重地一使劲。
眼见就要放稳了,这时候,饮水机往旁边歪斜了一下。
“当心。”
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苏玉本来双手捧着水桶,从后面帮忙的人,为了扶稳这只桶,宽大温暖的手掌一下按在了她的手背。
严谨一点说,是按住了她的四个手指。
苏玉的瞳孔骤然锁紧。
他的手看着很凉,其实是暖的。
两三秒,谢琢立刻扶正了饮水机和上面的水桶。
“抱歉。”
他突然说了一声。
短促一刹的贴近过后,苏玉的手指被释放开。
应该是在为了碰到她的手道歉吧,她慌乱地想。
明明装好了水,但这事没结束,谢琢将手探进后面自己的座位,取出一个口罩,一秒戴好。
然后他回到饮水机前,又把刚装上去的那个桶取了下来。
苏玉不解地抬头看他。
谢琢把桶放回到地上,弯腰在撕里面的一个塑料拉环,低低地说:“里面还有个封口,要撕掉,不然出不了水。”
刚睡醒的谢琢,重感冒,音色还有点沉沉的颗粒感。
在二人的小小空间里,杀伤力拉满的一刻,苏玉偷偷看着他严肃又苍白的侧脸,忙点头说:“哦……好。”
等他再次把桶往上搬的时候,苏玉怕他身体吃不消,要去帮忙,谢琢看一眼她贴过来帮倒忙的手:“松手,会压到你。”
“好的。”她也不添乱了,收回多余的担心,也把手缩回去。
谢琢装好桶,又确认烧水的开关开着,接着把手里的垃圾团了团丢桶里,瞥了眼苏玉:“搬不动怎么不喊我?”
“……嗯?”
她鼓了鼓腮帮,刚才添乱式的换水行为让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尴尬和羞耻。
苏玉垂眸,面带怯意,与其说回答他,不如说在自言自语,因为她声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答了一句温温的:“因为你生病了。”
到此,这个小波折就可以结束了。
但谢琢偏偏笑了一下,是回到座位后,回过头看着她笑的。
虽然戴着口罩,微妙的笑意从弯起的眼睛里流露。
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蹦出来,他轻轻地说:“生病也比你力气大~”
很少听到男孩子磁性的声线也有这样软柔的时刻,像是脚踩棉花般不切实,声音是,她的感受也是。
提着嗓子,显然是用来故意逗人的。
苏玉呆在那里片刻。
他好像、很喜欢学她说话。
大概是觉得她温温吞吞的咬字方式很有意思吧。
苏玉即刻背过身去,她放好水杯,听着饮水机咕咚咕咚的声音,又重又慢,一下接一下,好像她的心脏在流汗。
缓过来后,苏玉局促地想,他有时候真的挺坏的。
可是在复杂的内心戏外,另一重人格又为他开脱,不知者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