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那晚,台里组织聚餐。
地点定在江南居。
因着第二天便放假,车上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面包车开出超跑的既视感,土嗨的音乐冲刺着耳膜,众人欢呼摇摆。
岑月靠在后排闭目养神,连轴转了几天,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
“诶,月月,”林意抱着手机凑过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车厢里光影叠幻,岑月眼皮微掀,随意道:“好消息吧。”
林意把手机递过去,“好消息就是!你报道的文章上头条了!”
手机页面送到面前,乍然的光亮让岑月下意识眯眼。
两天前,她就路边老人摔倒要不要扶一事为选题,写了篇报道文章送审,没想到年底大家赶进度,竟然没通知就直接发表了。
现在热搜里的话题讨论度空前高,且流量还有稳步上升的趋势。
“月月,网友们都在夸你呢,做好事不留名。”
张铎转过头来附和:“是啊,我要是你,以后在台里我都横着走!”
“别那么夸张。”林意敲她脑袋瓜子。
前排和司机聊天的李乐山听到讨论,也笑,“岑月这次确实做的不错。”
“文章写的也很有水平,客观事实,不带个人情绪。”
李乐山觉得,这种争议性的话题想要写好其实很难,这世道因好心而惨遭被讹的人不少,但也并不代表所有摔倒老人都是坏人,有可能是真的需要帮助。
但岑月写的这篇文章,只是站在一个记者的角度,用专业客观准时地把真实事件报道出来。
文中她不没有站在哪一边,指责或者扭转大众的防备心,也没有拱火,相反她还点出大家面对这种事件谨慎一点,保护自己也挺好的。
她或许,只是想用记者这个身份,让大家看到,这个世界更多的一面。
李乐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好干,以后你会发光发热的。”
岑月表态:“好,我努力不辜负师父期望。”
李乐山转回去后,林意又笑嘻嘻地凑过来,“想不想知道坏消息?”
“什么?”
“坏消息就是,主编决定又给你发奖金,我心里非常不平衡,决定宰你一顿!”
岑月被逗笑,“可以啊。”
林意算是岑月来临江后交的第一个朋友,直来直往的明媚性格像小太阳一样,再加上她今年因为躲避家里催婚,决定留在临江过年,所以两人这会儿也有点惺惺相惜患难姐妹的意思。
“那就除夕晚上吧,据说今年海边会有烟花会诶!”
岑月睫毛一颤,“其他时间都可以,这天……不太行。”
“为什么?”
“约了人。”
林意八卦:“暧昧对象?”
静了一瞬。
岑月抿了下唇,重新合上眼睛。
窗外霓虹像星光般飞速略过,女生两扇睫毛蝴蝶似的,在眼睑处扑飞着落下两片阴影。
过了半晌,她才平静道:“一个朋友。”
见岑月不愿再多说,林意也识趣不再继续追问,只是说:“那我再想想,反正七天时间呢,不着急。”
岑月回:“好。”
车子晃晃荡荡开着,一直到快七点的时候,才抵达江南居。
台里定的包间在四楼,领导还没来,小辈们聚在外间嘻嘻哈哈地聊天喝茶。
张铎小声道:“林意姐,你觉不觉得这茶水的味道有些淡了,如果要是能上点威士忌就好了。”
林意敲了下他的头,“野猪吃不了细糠,和大领导聚会喝威士忌,你这么能怎么不上天呢?”
张铎吃痛:“林意姐你说话就说话,打我干什么?”
林意:“再不敲敲你这西瓜脑袋,哪天被人开瓢了都不知道。”
……
将近年关,江南居业务繁忙,除了市台领导做东聚餐,还有不少开发商也在这边请客吃饭。
包厢里暖气开的足,林意茶水喝多了,中途拉着岑月出门上厕所,一路上碰到不少财经日报上的熟面孔。
但岑月没想到会碰到周渝北。
厕所离电梯不远,当时她正倚在栏杆上,边吹风边等林意。
过道里是来来往往的侍应生,忙得鞋底都快擦出火星子来了。
忽然“叮”地一声,电梯门开。
一群西装革履却又大腹便便的男人从窄小的电梯里涌出来,面上挂着恭维又尊敬的笑,吊顶灯笼亮堂堂,被风吹过,珠帘发出“哗啦”脆响。
岑月下意识地侧眸望去,然后就看到了周渝北。
男人闲散站在人群的最中心,身形颀长,侧脸利落分明,墨色西服半搭在手臂,此刻正漫不经心地受着这群人的恭维。
他好似,生来就是站在权利巅峰的明月。
岑月敛了敛眸,目光落在中间隔着的那扇竹影屏风上。
风把灯笼吹得摇摇晃晃,光影坠落至脚尖却又很快飘远。
男人并没有看见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面屏风,却又不止隔着一面屏风。
待到思绪回笼时,人群已经走远。
林意从厕所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目光落在她有些发白的脸上,“等很久了吧?”
“还好,”岑月淡声说:“走吧。”
回到包间后,没过半个小时领导就来了,大家伙儿都收了嬉闹的心思,一个个都站起来打招呼,场子瞬间变得有些生硬客套了起来。
领导们讲话无非就是些画大饼的陈词滥调,听的次数多了,除了恭维附和,没几个人会真正放在心上。
林意开着小差,“啧,这茶怎么越喝越没味道。”
张铎立马附和:“对吧对吧,不过我听说领导今天带了茅台,也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个口福喝到。”
林意两眼放光,“我还没喝过茅台呢。”
“月月,你喝过”没……
她一转头,就对上李乐山锐利的眼神,立马缩回脑袋,坐得笔直,端正听领导讲话。
菜差不多已经上齐,会来事儿的人已经拎着酒杯向领导敬酒,舌灿莲花地说着漂亮话,一番推杯换盏下来,把人哄的开开心心。
岑月不会说漂亮话,作为新人也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无奈今天的热搜一升再升,不知道哪位领导忽然提了句,“咱们台是不是有个叫岑月的记者?”
此话一出,现场人都顿了瞬。
能让台长这样级别领导记住的基层记者,实在少之又少,更别说岑月一个新人。
一时间,各色目光在她身上交织着,有艳羡,有惊讶,也有嫉妒……
女生身材纤瘦,穿一件很寻常的浅绿色粗线绒毛衣,肩颈薄长白皙,简单大方且得体。
她全然无视那些目光,不骄不躁地站起身,“台长,是我。”
清丽的面上挂着谦和的浅笑,平日里那股清冷气淡了许多,一身浅绿,在闷抑的包间里像是投入一小束春天,生机勃勃,却又美好到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台长赞许地点了点头,“今天这篇报道写的很好嘛,都冲上热搜前三了,讨论度空前绝后,咱们临江新闻也是小火了一把。”
众人忙附和是的。
岑月不会这些人情世故,只是站着听着,尽量做到少说少错。
台长突然话锋一转,问于似阳,“小岑下个月应该转正了吧?”
于似阳:“是的,下个月一号。”
“那你好好培养,这是棵搞新闻的好苗子,别埋没了。”
李乐山提点岑月敬酒,她也不扭捏,跟在李乐山身后,将倒满的酒杯利落下肚,白净的脸瞬间爬上红晕。
引得台长连笑两声,“乐山,你陪我喝两杯就行了。”
李乐山也笑,他是台长年轻时候一手带出来的,算是亲传的关门弟子,关系自然比旁人要亲上许多。
场子很快又热起来,话题换成其他的,岑月成功隐身,回到座位往杯子里倒白水,试图将辛辣的酒味冲淡。
而像林意停下干饭的筷子,“刚刚台长夸你的时候,我看到吴珊的脸快绿了。”
岑月抿了口茶,抬手帮她摁住转桌,一块鲜美的鱼肉被顺利夹到林意碗里,她瞬间感觉好幸福,“我真是爱死你了月月。”
岑月莞尔,“他们都在喝酒,你多吃点。”
林意笑,“正有此意!”
后来又觥筹交错了很久,人都喝嗨了,菜也没喝吃几口。
中场休息的时候,忽然不知道谁说了句:“京都周程两家的公子也在隔壁包间。”
台长沉吟了下,又让服务生拿了瓶茅台来,便要带着几位心腹离席去隔壁包间敬酒。
虽然市台和京圈瞧着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其中门道关系就像是暗线绕成的毛线团一样,千丝万缕地牵连着。
包厢门被拉开,又不知道谁提起来岑月之前给周渝北做过采访的事儿,很快岑月也被拥着拉入敬酒人群里。
外面的风挺大的,冷得她缩了缩脖子。
岑月这是第一回跟着大领导去给人敬酒,说实话,挺新奇的。
包厢门被拉开,暗黄的灯光透出来,里面有人陆续起身,领导拎着酒杯,和他们一一笑着打招呼。
看清楚里面情形,岑月不动声色地往后靠。
而此时主座上周渝北正松散靠在椅背,修长精致的手指捏着个小玻璃杯,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市台领导。
他身上透着股世家大族浸养出来的松弛感,能够轻松游刃有余于各种场合,姿态慵懒,却又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过分散漫。
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主要是因为程嘉野最近在临江北山得了块地,计划打造程温泉度假酒店,走中高层消费流,而周家名声大,请他过来压一压,好让这群老狐狸们讲起价来稍微悠着点。
酒局冗长乏味,包厢闷热。
周渝北解了两粒扣子,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视线却不经意瞥到人群最外头一个熟悉的身影。
年轻的女生站在一群老油条中间,脚尖偏移,似乎为了不引人注目,隔几秒钟往后挪一小步,再隔几秒钟往后挪一小步,如此反复,很快就挪到了人群最外围,一副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样子。
周渝北盯着看了半晌,有些失笑,于是侧头嘱咐服务生将空调温度调高些。
岑月站在窗边,冷热风交替着吹,突然倒也没有感觉那么冷了,等所有人都露脸敬了一圈后,才轮到她。
冰凉的手指捏上醒酒器,透明的液体里映出人影绰绰,她一抬头,就落入一双深邃惑人的桃花眼——
周渝北眼瞳乌黑,似清墨般点点晕开,狭长的眼尾因为醉意,染上点微红,漫不经心地佻来一眼,说不出的魅惑勾人。
俩人私下见过不少面,但这么阶级分明,还是头一回。
岑月捏了捏酒杯,试图面不改色地学着前辈们的样子敬酒。
“祝您——”
到底是业务不熟练,漂亮话在嘴边卡了半晌,还是决定换为真挚点的祝福,“祝您身体健康。”
清脆的话音落下,现场诡异安静了几秒。
这话和之前人的那些长篇大论比起来,怎么瞧怎么敷衍。
半晌。
大概是瞧出她那点拘谨,男人轻笑了声,“谢谢。”
如此,便是受了。
岑月手一抬,倒满的酒杯就要往唇边送,却听到男人不疾不徐道:“不急。”
岑月停下来,疑惑地看他。
周渝北却是在众人的目光里,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往瓷杯里倒了两杯茶。
岑月侧立在他身边,只静默地瞧着。
他的腕骨劲瘦修长,很随意地将其中一杯递到岑月面前,语气寻常道:“今天有点醉了,岑记者不如以茶代酒?”
光影晃动,岑月从他乌清的眸子里瞧见自己的影子。
微愣片刻后,岑月很快反应过来,端起温热的瓷杯,握在手上,指尖逐渐回暖。
她说了声好,也不扭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女生纤长白皙的脖颈微仰,暗黄的灯光落在肩头,浅绿色的毛衣穿在身上,背脊挺直,宛如春天悬崖边上逆风生长的小青松。
周渝北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椅背上敲了下。
倒是边上程嘉野视线在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醉了?
骗鬼呢。
之前在京都的时候,圈里好友使坏想要灌醉周渝北,却一个个反被喝趴了,他也纹丝未动,更何况,现在这才几杯?
程嘉野八卦的目光又落在岑月身上。
这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欸……她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桌上人又推杯换盏起来,岑月敬完酒就退出来,
大概是今日实在太忙,饭店前厅窗户忘了关,偏巧晚上风大,吊顶灯笼被吹得四处乱晃。
弯月孤零零地挂在黑空上,外面的路灯也孤寂地亮着,世间万物都萧瑟无比。
包里手机震了震,岑月打开一看,是岑至海打来的电话。
犹豫了下,还是按下接通。
“晏晏。”岑至海喊他小名。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岑月捏着手机,几乎是很平静地问,“爸,您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岑至海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爸爸听朋友说你和周家二少还挺熟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城北那块地前段时间被人截胡了,但爸爸之前看中那块地很久了……”
“我和他不熟。”岑月淡声打断他,“不好意思,帮不了您。”
如果说岑月和许心姿的母女关系是剑拔弩张,那和岑至海之间就是客套得有些过分了。
对于这个父亲,她从小就没有什么概念,他们如同陌生人一样。
岑至海还在试图卖惨:“爸爸这些年生意越来越不好了,你黎阿姨花钱骄奢惯了,弟弟妹妹又不懂事,爸爸也是没办法,才找到你这里来。”
即便这些年,岑家生意越做越败落,岑至海不太好过。
“我们真不熟。”岑月再次说。
“晏晏——”
那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岑月不愿再多聊,只留下一句,“您保重身体,我还有事。”
挂断电话后,看着晃晃坠坠的灯笼,岑月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后,重新推开包厢门。
然后在言笑晏晏中,厚重的大门“啪嗒”一声合上,挡住了刺骨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