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第三天,所有人员都已撤离,姚安彻底成为一座空城。
面包车重新驶上崎岖山道,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傍晚时赶到了电视台。
临江的落日在天边留下最后一尾弧线,整座城市进入晚高峰,写字楼下车水马龙。
周五下午,是每周雷打不动的部门会议。
岑月坐在会议桌的最末尾,负责做会议记录。
姚安县地震的新闻已经登报,后续进展也有值班记者在跟,就在大家以为可以暂时歇口气的时候,主编突然提起了给捐赠救护车的医生做专访的事。
“老李,你上次说要给那位周医生做专访,进度怎么样了?”
李乐山停止转笔,稍微坐直了身子,“这事儿我交给岑月了。”
主编于似阳凌厉的视线扫视了一圈后,落在桌子最末尾的岑月脸上。
岑月敲键盘的手停下来,有条不紊地回答:“周医生答应了录专访,目前正在对接预约时间。”
“采访稿也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顿了下,岑月继续道:“我会尽快推进,努力做到不辜负领导和师父的信任。”
“嗯,可以。”
于似阳喝了口茶,语气放软下来,“岑月来我们电视台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工作态度和效率呢,大家也有目共睹,这回姚安地震的现场直播连线也完成的很不错。”
岑月不太习惯被夸,心脏微微有些加速,不大自然地抿了抿唇。
“要不,”于似阳提议道,“大家给她鼓个掌?”
“啪啪啪——”
掌声稀里哗啦地响起,李乐山腰杆挺得笔直,骄傲道:“那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
“岑月办事我放心,”于似阳笑了笑,语气一转直接点他,“但毕竟是第一次上手,你这个做师父的还是得盯着点。”
李乐山呵呵一笑,“一定,一定。”
-
会议结束后,天已经彻底黑透。
岑月关掉电脑打卡,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雨来,毛玻璃被砸的“啪啦”作响,去年新长出来的文竹在风里东倒西歪,她又折回办公室拿伞。
正巧林意还没走,俩人结伴下楼梯。
室外湿冷,风吹过来时,林意“嘶”了声,小声骂道:“临江这鬼天气可真够冷的。”
林意爱美,即便是冬天也爱穿短裙,光腿神器虽然内胆有毛,但湿冷的空气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几乎要把人潮到风湿。
岑月从包里找出来片暖宝宝递给她。
林意惊喜道,“月月你好贴心!太谢谢了!”
岑月撑开伞,温和地笑了下,“不用谢。”
正好公交车到站,两人刷卡上车,最后排的一个男生站起来朝他们挥手:“岑月,这里!”
是剪辑部的张铎。
园区内这个点还在加班的人不多,公交车上的座位很空,面对张铎的热情邀请,岑月温声拒绝:“不了,我们坐这就好。”
林意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了好几个圈,最后贴在岑月耳边说:“月月,以我丰富的恋爱经验来看,这小子估计想追你。”
岑月顿了下,“不合适。”
“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合适?”
林意八卦道:“你该不会是有男朋友了吧?”
“没,”岑月无奈地解释:“我没谈过恋爱。”
“一次也没谈过?!”林意突然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你要不看看你长了怎么样的一张脸——”
公交车穿过林荫道,簇簇树影停留在岑月的脸上,她的皮肤很白,就显得眉眼格外出彩,双眼皮的褶皱形状偏古典,眼尾微微上扬,跟自带眼线似的,不经意扫来一眼,说不出的魅惑勾人。
林意:“这话从你嘴里讲出来,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岑月捏了捏酸胀的眼角,半真半假地答:“主要是没时间。”
“也是,”林意深表赞同,“学咱这苦逼专业的,确实挤不出时间来谈恋爱。”
但她的好奇心并没有因此消散,“没时间谈恋爱,不代表没有感情经历啊,月月,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
“就是——暗恋?”
岑月的睫毛微微一颤,阴影落在玻璃窗上,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没有。”她回。
公交到达地铁站,岑月和两人道别。
身边安静下来后,岑月卸下沉重的社交面具,脸上是没有丁点情绪的漠然。
包里的手机微震,是许心姿发来的消息。
许心姿:【睡了没?】
【许心姿向你推荐了失约过客】
许心姿:【这是你赵叔叔的儿子,记得加一下。】
咖啡的功效已经失灵,车厢里的灯晃晃悠悠映在手机屏幕上,有些催眠,岑月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肩颈,然后把手机熄灭。
因为下了雨,出站口有些拥挤,不少没带伞的人都被困住。
大约是地面太滑,后方的一个男孩不慎摔倒,牵连到了岑月。
“啪”地一声,手机摔到地砖上,屏幕裂开几道。
男孩年纪不大,低头不断道歉,岑月心里像是有千万个浑水瓶子被全部踢翻,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出地铁站的时候,雨里开始飘雪花。
南方下雪很少,有不少人惊呼着冲进雪里拍照。
岑月却只想快点回家。
手机屏幕摔裂,又进了水,已经开不了机了,只能等明天再拿去修。
连续累了好几天,工作量早就超出身体负荷。
岑月无心顾瑕其它,简单冲了个热水澡,钻进被窝就睡了。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梦里是黄沙漫天的废墟和惊恐无措的难民,楼梯间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思绪在虚虚实实中交叠。
突然,“砰”地一声——
隔壁房间的门被重重关上。
岑月从梦里挣脱出来。
路灯从窗帘缝里钻进来,门外女人小声嘟囔着什么,接着便响起男人轻哄的声音。
门缝处的光被熄灭,脚步声逐渐混乱,接下来便传来暧昧的摇床声响。
岑月没有偷听别人私生活的癖好,只是这里的群租房隔音实在不怎么好。
隔壁的动静在十五分钟后戛然而止,每周三次的频率,岑月早已经熟练地戴上降噪耳机。
只是她睡眠浅,被吵醒了就很难再入睡。
于是爬起来顶着昏沉的脑袋修稿子。
几句话写写删删,质量格外地低。
一夜没睡,第二天岑月眼底一片青黑,像个怨鬼一样飘出门。
正好和隔壁那对小情侣碰上——
岑月和女孩儿算是点头之交,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后拔出钥匙掉头下楼。
却总觉得背后似乎黏着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须臾——
男人浑厚的声音在楼道响起:“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隔壁住着个美女啊?”
女生哎呀一声,“她平常都不怎么在家的,我很少碰到她。”
“你问她做什么?”
男人嘿嘿一笑:“没什么,就问问。”
-
手机店店员摆弄了很久,“您这手机是17年的款了吧?”
手机是岑月大学时拿奖学金买的,即便水果牌已经出到14代,仍然修修补补用了三年不舍得换。
岑月点头,“麻烦您了。”
等了半个小时,手机终于修好。
岑月开机一看,有16个来自许心姿的未接电话。
眼皮微跳,正在犹豫要不要回拨的时候,许心姿的电话又一次打了进来。
手机在手心里不断震动,店外的风很大,雨水从玻璃缝隙中吹进来,打湿了鞋面。
岑月摁下接听,“妈?”
许心姿:“死丫头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给你打了16个电话都没接?”
岑月解释:“手机摔坏了,刚修好。”
许心姿并没什么表示,只是问:“你加小赵了没?”
岑月:“没加。”
许心姿:“那你赶快加一下,约时间见个面,女孩子要主动一点。”
许心姿:“他看过你的照片,对你还比较满意,你到时候见面的记得化个妆,别穿太素,不好看。”
岑月不答,只是无声地听她讲着。
母女俩之间好像除了催婚,就没有别的话题了,电话里连一句最稀松平常的问好都没有。
玻璃门外雨越下越大,水柱顺着毛玻璃向下滑落,慢慢汇集到岑月脚边。
可能是沉默而时间过于长,对面的人终于察觉到她的抗拒,语气开始变得有些硬,“岑月,你不要总以为自己还年轻,现在大环境这么不好,女孩子早点定下来才是正经的。”
“你赵叔叔家那儿子最近刚分手,他爸给他安排了十几场相亲,他们家条件那么好,你不抓紧,到时候有的你哭的。”
pua是许心姿的惯用套路,岑月早就免疫,用最敷衍的态度应了声“知道了”,就迅速把电话挂断。
外面的雨小了些,岑月撑伞从店里出来。
手机店的后面是一条小吃街,滋滋冒油的烤串香味在雨雾中飘散,深冬火锅串串的招牌被雨水洗的锃亮,隔壁煎饼摊子老板满头大汗地挥着手里的铲子,沥青路有些年头了,随处可见的大坑里装满积水,岑月缓慢地绕开走。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岑月以为是许心姿不满她的态度再次打来电话说教,看也没看直接按下接听:“妈,相亲我会去的,但您先等我这阵子忙完了行不行?”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忽然传来一道带着气音的低笑。
“岑记者,是我。”
瞳孔微滞,岑月看了眼来电显示——周渝北。
……有些尴尬。
沉默了几秒,她才慢慢将手机移回耳边。
小雨“滴滴嗒嗒”地落在伞面上,岑月温淡开口:“周医生这么早打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问问岑记者,上次说的采访。”
周渝北的尾音勾勾缠缠的,透过滋滋电流传到耳膜——
“还需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