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月

地震的第三天,所有人员都已撤离,姚安彻底成为一座空城。

面包车重新驶上崎岖山道,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傍晚时赶到了电视台。

临江的落日在天边留下最后一尾弧线,整座城市进入晚高峰,写字楼下车水马龙。

周五下午,是每周雷打不动的部门会议。

岑月坐在会议桌的最末尾,负责做会议记录。

姚安县地震的新闻已经登报,后续进展也有值班记者在跟,就在大家以为可以暂时歇口气的时候,主编突然提起了给捐赠救护车的医生做专访的事。

“老李,你上次说要给那位周医生做专访,进度怎么样了?”

李乐山停止转笔,稍微坐直了身子,“这事儿我交给岑月了。”

主编于似阳凌厉的视线扫视了一圈后,落在桌子最末尾的岑月脸上。

岑月敲键盘的手停下来,有条不紊地回答:“周医生答应了录专访,目前正在对接预约时间。”

“采访稿也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顿了下,岑月继续道:“我会尽快推进,努力做到不辜负领导和师父的信任。”

“嗯,可以。”

于似阳喝了口茶,语气放软下来,“岑月来我们电视台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工作态度和效率呢,大家也有目共睹,这回姚安地震的现场直播连线也完成的很不错。”

岑月不太习惯被夸,心脏微微有些加速,不大自然地抿了抿唇。

“要不,”于似阳提议道,“大家给她鼓个掌?”

“啪啪啪——”

掌声稀里哗啦地响起,李乐山腰杆挺得笔直,骄傲道:“那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

“岑月办事我放心,”于似阳笑了笑,语气一转直接点他,“但毕竟是第一次上手,你这个做师父的还是得盯着点。”

李乐山呵呵一笑,“一定,一定。”

会议结束后,天已经彻底黑透。

岑月关掉电脑打卡,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雨来,毛玻璃被砸的“啪啦”作响,去年新长出来的文竹在风里东倒西歪,她又折回办公室拿伞。

正巧林意还没走,俩人结伴下楼梯。

室外湿冷,风吹过来时,林意“嘶”了声,小声骂道:“临江这鬼天气可真够冷的。”

林意爱美,即便是冬天也爱穿短裙,光腿神器虽然内胆有毛,但湿冷的空气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几乎要把人潮到风湿。

岑月从包里找出来片暖宝宝递给她。

林意惊喜道,“月月你好贴心!太谢谢了!”

岑月撑开伞,温和地笑了下,“不用谢。”

正好公交车到站,两人刷卡上车,最后排的一个男生站起来朝他们挥手:“岑月,这里!”

是剪辑部的张铎。

园区内这个点还在加班的人不多,公交车上的座位很空,面对张铎的热情邀请,岑月温声拒绝:“不了,我们坐这就好。”

林意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了好几个圈,最后贴在岑月耳边说:“月月,以我丰富的恋爱经验来看,这小子估计想追你。”

岑月顿了下,“不合适。”

“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合适?”

林意八卦道:“你该不会是有男朋友了吧?”

“没,”岑月无奈地解释:“我没谈过恋爱。”

“一次也没谈过?!”林意突然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你要不看看你长了怎么样的一张脸——”

公交车穿过林荫道,簇簇树影停留在岑月的脸上,她的皮肤很白,就显得眉眼格外出彩,双眼皮的褶皱形状偏古典,眼尾微微上扬,跟自带眼线似的,不经意扫来一眼,说不出的魅惑勾人。

林意:“这话从你嘴里讲出来,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岑月捏了捏酸胀的眼角,半真半假地答:“主要是没时间。”

“也是,”林意深表赞同,“学咱这苦逼专业的,确实挤不出时间来谈恋爱。”

但她的好奇心并没有因此消散,“没时间谈恋爱,不代表没有感情经历啊,月月,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

“就是——暗恋?”

岑月的睫毛微微一颤,阴影落在玻璃窗上,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没有。”她回。

公交到达地铁站,岑月和两人道别。

身边安静下来后,岑月卸下沉重的社交面具,脸上是没有丁点情绪的漠然。

包里的手机微震,是许心姿发来的消息。

许心姿:【睡了没?】

【许心姿向你推荐了失约过客】

许心姿:【这是你赵叔叔的儿子,记得加一下。】

咖啡的功效已经失灵,车厢里的灯晃晃悠悠映在手机屏幕上,有些催眠,岑月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肩颈,然后把手机熄灭。

因为下了雨,出站口有些拥挤,不少没带伞的人都被困住。

大约是地面太滑,后方的一个男孩不慎摔倒,牵连到了岑月。

“啪”地一声,手机摔到地砖上,屏幕裂开几道。

男孩年纪不大,低头不断道歉,岑月心里像是有千万个浑水瓶子被全部踢翻,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出地铁站的时候,雨里开始飘雪花。

南方下雪很少,有不少人惊呼着冲进雪里拍照。

岑月却只想快点回家。

手机屏幕摔裂,又进了水,已经开不了机了,只能等明天再拿去修。

连续累了好几天,工作量早就超出身体负荷。

岑月无心顾瑕其它,简单冲了个热水澡,钻进被窝就睡了。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梦里是黄沙漫天的废墟和惊恐无措的难民,楼梯间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思绪在虚虚实实中交叠。

突然,“砰”地一声——

隔壁房间的门被重重关上。

岑月从梦里挣脱出来。

路灯从窗帘缝里钻进来,门外女人小声嘟囔着什么,接着便响起男人轻哄的声音。

门缝处的光被熄灭,脚步声逐渐混乱,接下来便传来暧昧的摇床声响。

岑月没有偷听别人私生活的癖好,只是这里的群租房隔音实在不怎么好。

隔壁的动静在十五分钟后戛然而止,每周三次的频率,岑月早已经熟练地戴上降噪耳机。

只是她睡眠浅,被吵醒了就很难再入睡。

于是爬起来顶着昏沉的脑袋修稿子。

几句话写写删删,质量格外地低。

一夜没睡,第二天岑月眼底一片青黑,像个怨鬼一样飘出门。

正好和隔壁那对小情侣碰上——

岑月和女孩儿算是点头之交,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后拔出钥匙掉头下楼。

却总觉得背后似乎黏着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须臾——

男人浑厚的声音在楼道响起:“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隔壁住着个美女啊?”

女生哎呀一声,“她平常都不怎么在家的,我很少碰到她。”

“你问她做什么?”

男人嘿嘿一笑:“没什么,就问问。”

手机店店员摆弄了很久,“您这手机是17年的款了吧?”

手机是岑月大学时拿奖学金买的,即便水果牌已经出到14代,仍然修修补补用了三年不舍得换。

岑月点头,“麻烦您了。”

等了半个小时,手机终于修好。

岑月开机一看,有16个来自许心姿的未接电话。

眼皮微跳,正在犹豫要不要回拨的时候,许心姿的电话又一次打了进来。

手机在手心里不断震动,店外的风很大,雨水从玻璃缝隙中吹进来,打湿了鞋面。

岑月摁下接听,“妈?”

许心姿:“死丫头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给你打了16个电话都没接?”

岑月解释:“手机摔坏了,刚修好。”

许心姿并没什么表示,只是问:“你加小赵了没?”

岑月:“没加。”

许心姿:“那你赶快加一下,约时间见个面,女孩子要主动一点。”

许心姿:“他看过你的照片,对你还比较满意,你到时候见面的记得化个妆,别穿太素,不好看。”

岑月不答,只是无声地听她讲着。

母女俩之间好像除了催婚,就没有别的话题了,电话里连一句最稀松平常的问好都没有。

玻璃门外雨越下越大,水柱顺着毛玻璃向下滑落,慢慢汇集到岑月脚边。

可能是沉默而时间过于长,对面的人终于察觉到她的抗拒,语气开始变得有些硬,“岑月,你不要总以为自己还年轻,现在大环境这么不好,女孩子早点定下来才是正经的。”

“你赵叔叔家那儿子最近刚分手,他爸给他安排了十几场相亲,他们家条件那么好,你不抓紧,到时候有的你哭的。”

pua是许心姿的惯用套路,岑月早就免疫,用最敷衍的态度应了声“知道了”,就迅速把电话挂断。

外面的雨小了些,岑月撑伞从店里出来。

手机店的后面是一条小吃街,滋滋冒油的烤串香味在雨雾中飘散,深冬火锅串串的招牌被雨水洗的锃亮,隔壁煎饼摊子老板满头大汗地挥着手里的铲子,沥青路有些年头了,随处可见的大坑里装满积水,岑月缓慢地绕开走。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岑月以为是许心姿不满她的态度再次打来电话说教,看也没看直接按下接听:“妈,相亲我会去的,但您先等我这阵子忙完了行不行?”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忽然传来一道带着气音的低笑。

“岑记者,是我。”

瞳孔微滞,岑月看了眼来电显示——周渝北。

……有些尴尬。

沉默了几秒,她才慢慢将手机移回耳边。

小雨“滴滴嗒嗒”地落在伞面上,岑月温淡开口:“周医生这么早打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问问岑记者,上次说的采访。”

周渝北的尾音勾勾缠缠的,透过滋滋电流传到耳膜——

“还需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