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眉带着禾谷去膳厅的时候,天幕已然彻底黑了。
夏日的夜闷热,蝉鸣不休,膳厅灯火明润,热闹非凡。
她迈进膳厅,还未看清里面情形,肩膀已被人温柔揽进怀里。
付容愿看着她,温和地笑,“阿眉,怎么去了这样久?不是伤了脚吗,脚还疼不疼?大夫很早便到了,但禾谷说你吩咐不许人来打搅,我不敢来找你,只好让大夫在这儿等着。”
秦如眉掩饰道:“今日在你大哥面前失了态,我不想再失了体面,便回去换身衣裳,休息了会儿。至于脚上的伤,无妨,没那么疼了。”
付容愿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微沉了眉,“不疼也得让大夫看看,阿眉,下午你的反应……吓到我了。”
不远处,清脆娇俏的女声传来,带着揶揄,“天气这么热,嫂嫂怎么换了身这么严实的衣裳啊,不捂汗么?”
秦如眉抬眼看去,撞见柳棠意含笑的眼。
她在挑衅。
这话一出,其他人也都朝她看来,只有付玉宵神色漠然。
她还没开口,付容愿已然皱眉,斥责道:“柳棠意,你嫂嫂身体虚寒,别打趣她。”
柳棠意察觉他的不悦,悻悻转回去,对付玉宵道:“表哥,什么时候开饭啊,先不说我饿了,王爷还在这儿呢,没得亏待了王爷的肚子。”
祁王哈哈一笑,“无妨,反正亏待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这儿还有这么多人陪着本王一起挨饿呢。再说……客人还没到齐,怎么开饭。”
柳棠意好奇道:“还有客人没到齐?谁啊?”
祁王余光一瞥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男人,神色莫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王爷尽拿棠意开玩笑。”柳棠意甜滋滋地笑,也不动声色地朝付玉宵看了一眼。
然而,丝毫没接收到回应,她不禁有些挫败。
大夫还在偏厅等着,秦如眉跟着付容愿,先去偏厅让大夫看伤。好在伤势虽看着可怕,但只是扭伤脚踝肿起来了。大夫叮嘱完注意事项,留下药膏后,提着药箱离开。
付容愿蹲在她脚边,给她上完药,合上药膏盖子时,秦如眉终于忍不住,匆匆起身道:“容愿,王爷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付容愿含笑应了,秦如眉正要牵着他一起出去,冷不防身子一轻,竟被打横抱了起来。
她当即怔住,“容愿,你做什么?”
付容愿温声笑道:“夫人脚伤了,夫君怎能坐视不理,当然要为妻代步。”
她想要下来,可话才出口,撞见付容愿坚定的侧脸,知道他这回不可能依着她,只好攥紧手,强忍着,让他抱她离开屋子。
可就在付容愿走回膳厅的前一刻,秦如眉忍不下去了,用力一扯他的衣袖,“容愿。”
“怎么了?”
“这样不妥,放我下来。”她颤声道。
她在抗拒。
付容愿沉默下来,看着她。
却只能看见她眉间压抑的冷意。
“我只是怕你伤着脚,阿眉,别生我的气。”付容愿低声说着,不再坚持,把她轻轻放到地上。
男人退让到几乎卑微的神色,狠狠戳痛了秦如眉的心。
她心中一涩,别开头道:“我们出去吧。”
膳厅墙上的水墨挂画,被风吹得微掀。
秦如眉抬头看着顶上牌匾的“家宅和睦”,闭了闭眼,跟着付容愿在桌边坐下。
一桌美酒佳肴,珍馐美味,她却心中窒然,如坐针毡。
付玉宵没有朝她投来任何视线,他们之间陌生得宛如只见一面的路人,可她坐在这里,只觉凌迟。
方才这一会儿,祁王已经喝空了两壶酒,忍不住看了看时辰,问付玉宵身旁的人,“衔青,你通知到江姑娘了吗?怎么这时候还没到。”
付玉宵身后站着的青衣少年抬起头,面庞端秀,平静道:“王爷,您别打趣奴才。”
祁王失笑摆手,“罢了罢了,本王知道你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消息必定送到了,江姑娘约莫是路上耽搁……”
话音未落,膳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有些凌乱急促。
衔青看向声音传来之处,“江姑娘来了。”
衔青武功高强,尤其一双耳朵最灵敏,能够听音辨物。
他若说是谁,绝对错不了。
柳棠意一听是个女子,嫉妒涌上心头,嘀咕一句,“什么江姑娘啊?是表哥认识的人吗?”
说话间,门外走进一个带路的小厮,跟在后面的,是一道翩跹的白裙倩影。
头簪白玉钗,腰系流苏绦,身段纤细若柳扶风,仪态涵养极好,步行间端庄自持。
可女子此时却失了方寸,六神无主,步伐慌乱。
看见膳厅之中的付玉宵,女子当即红了眼眶,飞快跑进来。
她似乎没见到膳厅里还坐着其他人,如同倦鸟投林,扑进了付玉宵怀里。
“侯爷。”被压抑着的哭腔,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后怕。
和在场其他不知情的人一样,柳棠意显然也吃了一惊,目光死死钉在男人怀里的那道身影上——表哥什么时候和其他女人扯上关系了?
正当柳棠意以为、并且期盼着付玉宵把这个女人狠狠推开的时候。
男人的手,抬了起来。
却不是把那个女人推开。
他神色如旧,却多了些温柔,将怀里的身体轻轻揽住。
“怎么哭了?大好的日子。”
嗓音低沉。
江听音美目泫然,抬头望着付玉宵,声音轻颤,“听音午时疲惫,就睡了一觉,本想养足精神,晚上过来与你们吃顿家宴,可我、我梦见你被刺客……”
男人动作一顿,紧了紧抱着她的臂膀,抬手擦去她脸上眼泪。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经给予足够的安全感。
江听音痴痴望着付玉宵,重新绽开笑颜。
此刻,她也终于注意到周围人全都看着自己,红了脸,从男人怀里起来,整理好自己,对祁王一福身,“见过王爷,听音失礼了。”
祁王满不在乎,笑着摆手,“江姑娘能到,本王面上有光才是。”
柳棠意眼睛一瞪,愕然看向江听音——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让祁王言语敬重至此。
江听音看向付容愿,轻声道:“付二公子。”
付容愿礼貌点头,“江姑娘好。”
紧接着,江听音的目光移到秦如眉身上,却在看清她的模样时,动作微顿,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敛眸款款福身,“付二夫人。”
秦如眉安静回视着她,不知为何,方才进膳厅时面对付玉宵的紧张,在江听音出现之后,全部消失了。
她对江听音回以礼貌一笑。
余光里,男人的视线从始至终都专注在江听音身上。
——付玉宵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这。
方才,原是她杞人忧天了。
秦如眉低下头,唇边笑意轻轻绽开,耳边听得祁王爽朗一笑,与付容愿一起,招呼众人动筷。
付容愿与她坐得近,用公筷夹了吃食,放到她面前的碟子。
“阿眉,上次你说你不想吃乳糕,可我想着,约莫是那日的火候把握的不好,味道不够,我下午又让人去买了一次,你尝尝罢。”
秦如眉沉默片刻,一笑:“容愿,我不吃,是因为我现在不喜欢吃了。”
“以后别买了。”
付容愿只好点头,“好吧。”
祁王笑道:“哦?原来秦姑娘以前喜欢吃乳糕,现在却不喜欢了?真是纳罕,人的口味还会变得这么快不成?”
说完,祁王回过味来,倒又琢磨了下。
“也不对,人都会变,更何况口味呢,是本王失言了,秦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忽然,啪的一声,却是江听音不慎失手打翻了瓷杯,里面酒液倾洒出来,浸湿她的衣裙,她的手也被锋利的瓷片割伤,鲜血当即涌出。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祁王反应最快,立刻传令让人去请大夫。
江听音痛得白了脸,却强撑起笑,“听音没事。”
付容愿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方才那大夫应当还没走远,禾年,你快去将大夫请回来。”
禾年应声,飞快去了。
手被男人握在掌心,责备却满是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这样不小心。”
江听音忍住想向对面女子投去视线的冲动,看回付玉宵,苍白着脸,抿起一丝甜蜜的笑,“侯爷,我没事。”
柳棠意看着他们,皮笑肉不笑道:“棠意还没见过表哥这么关心人呢。”
她话音才落,却接触到男人冷冷扫来的视线,心中一凛,忙闭上嘴,暗自后悔。
她不过是打趣了一句,表哥为何……从前表哥就算再不耐,面上也不会表露……
祁王见江听音血流不止,眉头愈发皱深,问付容愿:“容愿,你府上可有会包扎的人?大夫赶来需要一些时间,江姑娘的伤等不了那么久,需得先包扎才是。”
付容愿颔首,转头看向禾谷。
在府里,就数禾谷会一些救治包扎的手法。禾谷跟着秦如眉之前,他已提前让禾谷学医,虽比不上正经大夫,可日后万一遇见意外,也能及时帮秦如眉处理。
站在秦如眉身后的禾谷却是一愣,看了看江听音,忐忑地看回秦如眉,低声道:“姑娘……”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而来,压迫感,宛如泰山压顶,让秦如眉心中直想发笑。
都这样看她做什么。
是无形的逼迫吗?
怕她冷血心肠,对江听音见死不救?
那众多视线中,唯有一道最为冷漠,她不想对上付玉宵的眼睛,只淡淡道:“去吧,救人要紧。”
禾谷这才福身,接过小厮递来的伤药,飞快走向江听音。
江听音靠坐在男人怀里,呼吸战栗,忍着疼痛,轻轻把手递给禾谷。
禾谷轻声道:“奴婢要把姑娘伤口的碎瓷片挑出来,可能会疼,姑娘忍耐着些。”
江听音点点头,咬紧牙关。
可在禾谷给她挑出血肉中最后一片、也是最大一片碎瓷的时候,江听音仍是控制不住,浑身一颤,低低痛呼一声。
下一道惊呼,却是柳棠意发出的。
柳棠意瞪大眼睛,看着猛地摔在地上的禾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禾谷迎着付玉宵森冷的视线,知道求饶没有用,爬起来跪好,“奴婢知错,大公子息怒。”
秦如眉再忍不住,站起身道:“大哥,禾谷是如眉的丫鬟,手脚是笨拙了些,可若有哪里伤了江姑娘,也是如眉让她去包扎的,错不在禾谷。”
她盯着付玉宵,身体隐隐发着抖,是怒极了。
气氛霎时僵滞到冰点。
祁王脸色莫测,饮酒的动作慢了下来,付容愿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眼中有一丝陌生。兴许是这一切带给他的震惊太大,此时他竟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秦如眉。
柳棠意则看着地上的禾谷,神情复杂。
秦如眉的声音抑着颤抖,飘散在空气中。
付玉宵却仿若未闻,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膳厅外面站着的其中一个始终低着头,谨守本分的丫鬟道:“你来包扎。”
作者有话要说:别生气,这章我先骂。
狗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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