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并不是漆黑的,埃迪尔内路上以及加油站的灯光照到了屋里。难道远处有一片森林吗?我依稀发现了很远处划过的一道闪电。我的脑子对整个世界,对一切是开放的。
过了很久,我听到有人敲门,我爬起来开了门。
芙颂说:“我妈把门锁上了。”
她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我。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房间。我和衣躺上床,也让她躺到我身边,我搂着她让靠着我。她像一只渴望呵护的小猫那样依偎着我,把头埋在了我的胸前。好像她多靠近我,我们就会多幸福一样,她一边用劲拽我,一边在颤抖。像在神话里那样,仿佛我不立刻吻她我们就会死去。我记得,我们接吻了,我们拉扯着脱去了她身上早已变得皱巴巴的红裙,我们长时间使劲地接吻,因为床在嘎吱作响,我们还不时害羞地放慢了速度,她撒落在我胸前和脸上的头发让我倍感刺激。尽管我用了一些类似“我做了”那样表示肯定的语言,但别认为我们在有意识地经历我们所经历的事情,也别认为我能够逐一记得每个时刻。
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也因为兴奋和紧张,我只在事后才依稀记得经历过的每一分、每一秒。不再浪费时间、慌乱地去做我期盼多年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幸福的难以置信,我应该从性爱里得到的享受,瞬间即逝的美好时刻,所有这一切全都混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总的印象。仿佛发生了一些在我控制之外的事情,但又像在梦里一样,我以为这些都是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操纵的。
我记得,我们钻进了被单,我的肌肤,越接触她的肌肤,就越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我还惊讶地感到,伴随着那些幸福日子里的其他细节,我在重温九年前我们性爱中许多我忘记了,甚至不知道忘记了的回忆。内心里多年来被压抑的幸福欲望,得到我们想要东西的(我甚至已经把她的乳房全部含到了嘴里)成就感,已经和喜悦交织在一起,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把时间、情感、满足彼此混在了一起。当我想到自己最终得到她时,我对芙颂的一切感到爱慕和怜爱,她发出的性爱呻吟、对我像孩子般的搂抱、天鹅绒肌肤的瞬间闪亮。有一会儿,芙颂坐到了我的怀里,我清楚地记得,在路边经过的一辆卡车(疲惫的发动机发出的沉重轰鸣在模仿我们)越来越近的车灯里,我们快乐而幸福地看着彼此眼睛的那个无与伦比的时刻。随后出乎意料地刮起一阵强风,瞬间一切都在颤抖,附近的一扇门撞上了,树叶像在和我们分享一个秘密那样沙沙作响。远处一道紫色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当我们带着越来越强的欲望做爱时,我们的过去、将来、回忆和那个时刻迅速增强的幸福快感交织在了一起。我们努力克制着叫喊,大汗淋漓地“走到最后”。我对世界、我的人生、一切都非常很满意。一切都是美好、有意义的。芙颂紧紧地依偎着我,我把头靠在她的脖子上,闻着那诱人的芳香睡着了。
过了很久,我在梦里看见了一些幸福的图像。我在这里为博物馆参观者奉送上这些梦境的图像。我在梦里看见的大海,就像儿时的那样是靛蓝的。夏初去苏阿迪耶别墅时,那些关于划划艇、冲浪、钓鱼的记忆,会带着一种美好的渴望充满我的内心。梦里那惊涛骇浪的大海,仿佛在内心里唤醒了夏初时的那些快乐。正在那时,我看见了头顶上慢慢飘过的绵柔云朵,其中一朵像父亲。我看见了在风暴中慢慢沉没的一艘轮船,一些让我想起儿时小人书上的黑白幻影,一些黑暗、模糊、恐惧的图画和回忆。在这些东西上有被遗忘和重新被想起的回忆的滋味。老电影里的伊斯坦布尔画面、覆盖着白雪的街道和黑白明信片,也在我眼前闪过。
梦境里的这些图像,让我懂得,生活的幸福永远不能离开看见这个世界的乐趣。
随后,一阵强风激活了所有这些图像,它吹到我身上,让我那汗津津的后背打了个寒战。刺槐树的叶子像在散发光亮那样左右转动,在风中发出一种可爱的沙沙声。风大时,树叶的沙沙声变成了一种恐怖的嗡嗡声。雷声不断在天空回响。一声巨大的雷声把我从梦中震醒。
“你睡得好香。”芙颂说着亲吻了我。
“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我也刚刚被雷声吵醒。”
“把你吓着了吗?”说着,我把她搂进怀里。
“不,没有。”
“过一会儿就会下大雨……”
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前。在黑暗中,我们躺在床上沉默地盯着窗外看了很久。在很远的一个地方,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时被一道紫红色的光线照亮。仿佛行驶在伊斯坦布尔——埃迪尔内路上的卡车和坐大巴旅行的乘客,看不见远处那风起云涌的地方,而只有我们知道世界那奇怪的角落。
先于过往车辆噪音进入房间的是它们的远光灯,它们在我们右边的墙上无声无息地扩大并照亮整个房间,在我们听到车子噪音的瞬间,灯影变换形状后随即便消失了。
我们不时在接吻。随后像玩万花筒的孩子一样,我们依然会去看车灯在墙上玩的游戏。被单下面,我们的腿就像夫妻那样挨着伸在那里。
我们又轻轻、仔细、重新发现般地抚摸起彼此来。因为已经远离了最初的醉意,因此现在做爱变得更加美好和富有意义。我久久地亲吻了她的乳房和芳香的脖子。我记得,在自己发现难以抵御性欲力量的青春期,我带着一种惊奇和着迷这样认为: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结婚,那么他就会从早到晚地和她做爱,不会再有时间做别的事情。我想到了同样幼稚的想法。我们的面前有一段无限的时间。世界离天堂很近,然而是一个半黑暗的地方。
在一辆大巴刺眼的远光灯里,我看见了芙颂迷人、可爱的嘴唇,她脸上出现的那远离了这个世界的表情。大巴的灯光消失后,我依然长久地沉浸在这种情感里。随后我亲吻了芙颂的肚子。窗外的马路不时陷入一阵沉寂。那时,我们听到了从很近的一个地方传来的一只知了的叫声。从更远处是否传来了青蛙的叫声,还是越触摸芙颂,我越发现了世界内部那柔弱的声音、青草中间的沙沙声、从泥土深处传来的深沉的嗡嗡声、我从没能发现的大自然那似有似无的呼吸声,我不知道。我久久地吻着她的肚子,贪婪地舔舐着她天鹅绒般的肌肤。时不时我像一只快乐地从水里伸出头的鸬鹚那样抬起头,在不断变换的光线里,努力去和芙颂的目光交汇。房间里有一只停在我背上、咬了我的、我们不时能够听到它嗡嗡声的蚊子。
我们品尝着重新发现彼此的快乐久久地做了爱。做着相同的动作时,与她重新认识的激动,依然不可磨灭地被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同时还被分了类:
1.我高兴地重温了第一次的幸福体验,也就是九年前,1975年,我和芙颂在四十四天里做爱时发现的一些她特有的行为。她做爱时的呻吟;她那纯真而怜爱的眼神——她会带着关爱皱起眉头——我从两边用劲抓住她的胯时,我们的身体上下重叠在一起时——就像构成一个物件的两部分那样——我们身体各部位之间形成的特殊和谐;接吻时她像花儿那样向我张开的嘴唇。这些都是这九年来我无数次幻想、想起和非常想重温的东西。
2.很多因为忘记没有幻想、重新在芙颂那里看见时想起,令人惊讶的小细节:她的手指瞬间像镊子那样抓住我的手腕;她肩膀后面的黑痣(其他的很多痣在我记得的那些地方);达到高潮时,瞬间她眼里出现的忧伤,她的目光聚焦在周围的一样小东西上(镶嵌在床头柜上的钟或是盘绕在天花板上的电线);紧紧搂着我时她慢慢松开双臂,正当我以为她在远离我时,又突然更用劲地抓住我。这些我都忘了,又在一夜间想起。九年来因为我的不断幻想,我让我们的性爱成为了一种虚拟幻想曲,而这些被我遗忘的小脾气和小动作,把我们的性爱,立刻变成了一种属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活动。
3.芙颂的一些新动作则让我感到惊讶、担心和嫉妒。用指甲使劲掐我的后背;做爱最激烈时,像是在衡量得到的快感、所经历的事情的意义那样,瞬间停下陷入沉思;或是像突然睡着那样一动也不动地待着;抑或像要弄疼我那样,使劲地咬我的胳膊和肩膀。这些让我觉得芙颂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芙颂。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这些新动作也许是因为九年前她没在我那里过夜的缘故。但在她那些强硬的动作里,在她突然陷入自己的深思中,我感到了一种让我紧张的怒气。
4.现在她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新人里还有十八岁时和我做爱的芙颂,但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棵树的树皮那样,仿佛把里面的树心推到了后面的一个地方。相对于九年前我所认识的那个年轻女孩,我更爱现在躺在我身边的芙颂。我为那些年的流逝,为我们俩都变得更加聪明、深刻、富有经验而高兴。
大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窗户和窗台上。伴随着雷鸣开始下起了一阵阵雨。我们搂抱在一起侧耳倾听夏日雷雨的哗哗声。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醒来时雨停了,芙颂不在我身边。她站着,正在穿她的红裙子。
“你要回房间吗?”我问,“请你别走。”
“我要去找瓶水。”她说,“我们喝了太多的酒,我渴死了。”
我说:“我也渴了。你坐着,我在楼下餐厅的厨房里看见水了。”
但等我从床上爬起来,她已经打开门无声地走了。想着芙颂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我又幸福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