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我们的国产汽水梅尔泰姆在和可口可乐及一些类似的外国大公司进行艰难的竞争,当梅尔泰姆决定在夏初的广告宣传活动中启用帕帕特亚时——广告片也将由费利敦来拍摄——我和早已远离、但没有任何过节的老朋友圈发生了最后一次、让我伤心的冲突。
扎伊姆,当然知道帕帕特亚是属于柠檬电影公司的。为了友好地谈论这些问题,我和扎伊姆在福阿耶吃了一次午饭。
扎伊姆说:“可口可乐给那些销售网点做贷款销售,免费提供有机玻璃屏风,还散发挂历和礼物,我们没法应付。年轻人本来就像猴子,一看见马拉多纳(那个时期的足球明星)手上的可口可乐,也不管梅尔泰姆是不是更便宜、更健康和本国产品,非要开始喝可乐。”
“你也别生气,如果难得喝一次汽水,我也喝可乐。”
“我也是……”扎伊姆说,“别去管我们喝什么了……帕帕特亚会让我们在小城市里更有竞争力。但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们可以信任她吗?”
“我不知道。她是个有野心、贫穷的女孩。她的母亲,是一个退休的小夜总会歌手……爸爸没见过。你担心什么?”
“我们投那么多钱。以后她若是去拍一部色情片,或者和一个已婚男人搅在一起……小城市里的人是无法接受的。据说她和你的芙颂的丈夫在一起。”
他用“你的”来说起芙颂,还有那时他脸上出现的“你和那些人很熟悉”的表情,让我很不高兴。我问道:“难道梅尔泰姆在小城市里更受欢迎吗?”崇尚现代和欧派的扎伊姆,用英格和西方的广告宣传活动向市场推出的梅尔泰姆汽水,不再像他希望的那样在有钱的伊斯坦布尔人当中和大城市里得到推崇,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是的,在小城市里我们更受欢迎。”扎伊姆说,“因为他们的口味还没被破坏,因为他们是更纯正的土耳其人!但你也别一不高兴就借题发挥……我非常理解你对芙颂的情感。在这个年代,你多年坚守的这份爱情是非常值得尊重的一样东西,别去管别人怎么说。”
“谁说什么了?”
扎伊姆小心翼翼地说:“没人说什么。”
这话意味着“上流社会已经把你忘记了”。我们俩都对此感到了不舒服。我喜欢扎伊姆是因为他不但说实话,还从不愿意让我受到任何伤害。
扎伊姆也看到了我眼里的爱意。他用一种十分友好和可信的神情笑了笑,随后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了?”
我可以不去在乎这个话题,扎伊姆也会理解。但被老朋友们忘记,不知为什么还是让我心烦了。
我说:“一切都很好。我将要和芙颂结婚。我会带着她重新回到上流社会……当然,如果我能原谅那些说三道四的人。”
“亲爱的,别去管他们,”扎伊姆说。“一切都会在三天里被忘记。从你的表情和情绪上可以看出来你很好。听说了费利敦的事情后,我就明白芙颂也会慢慢清醒过来的。”
“你从哪听说费利敦的?”
扎伊姆说:“也别去管它了。”
我转换话题问道:“怎么样,结婚有戏吗?有新情人吗?”
扎伊姆看着走进饭店的那些人说:“私生子?希尔米和他老婆奈斯丽汗……”
“噢噢噢,看看谁们在这里!”希尔米说着来到了我们身边。奈斯丽汗也很时尚。私生子·希尔米不相信贝伊奥鲁的裁缝,衣服全是从意大利买来的,他对自己的衣着很讲究。我喜欢他身上的时尚和富有感。但我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把一切当做玩笑,若无其事地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对他们微笑。刹那间,我觉得奈斯丽汗像是有点恐惧地看着我。我和他们握了手,但对他们很冷淡,更有甚者,我的脑子一直在想刚才的事情并为此烦恼。我觉得,刚才因为受到母亲看的那些杂志和娱乐新闻的影响,用一个像“上流社会”那样奇怪的词,自负地对扎伊姆说要重回那里很荒唐,现在我在为此感到羞愧。我想去和芙颂一起生活的世界,去楚库尔主麻。福阿耶饭店依然那么火爆,我饶有兴致地像看一个美好的回忆那样,看了看花盆里的变豆菜、空空的墙壁和漂亮的灯具。但是福阿耶在我眼里变老了,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旧了。有一天我和芙颂会不再为任何事烦恼,完全带着生活和在一起的幸福来这里吃饭吗?“完全有可能,”我想到。
扎伊姆说:“你在想什么好事?”
“没有,我在为你想帕帕特亚的事情。”
“鉴于她要为梅尔泰姆拍广告,今年夏天将成为梅尔泰姆的代言人,那么这个女人应该去出席我们的会议和邀请什么的。你认为如何?”
“你想知道什么?”
“她会好好表现,会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为什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是一个演员。还是一个明星。”
“我也这么认为……土耳其电影里不是有那类扮演富人的做作的人吗……别让我们像他们那样。”
扎伊姆用从他母亲那里得到的修养说了“别让我们那样!”,而事实上他要说的当然是“别让她那样”。不仅仅是帕帕特亚,他看下层社会的每个人都会用这种眼光。但坐在福阿耶时,我的脑子是清醒的,足以明白为扎伊姆的狭隘生气而让自己扫兴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
我问饭店的领班萨迪准备为我们推荐那种鱼。
他说:“凯末尔先生,您很久没来了。您母亲也一直没过来。”
“我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就失去了去饭店吃饭的乐趣。”
“凯末尔先生,请您带老夫人来吧。我们会让她开心的。卡拉汗家的孩子自从他们的父亲去世后,每星期带他们的母亲来这里吃三次午饭,他们让她坐在靠窗的桌子上。老夫人既可以吃牛排,还可以看着路边的行人打发时间。”
“那女人是从后宫出来的……”扎伊姆说。“她是切尔克斯人,绿眼睛,尽管已经七十岁了,还依然很漂亮。你给我们推荐什么鱼?”
萨迪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他会把鱼挨个数一遍,然后眉飞色舞地把每种鱼的新鲜程度和美味介绍一遍。有时他也会立刻做出决定。
“扎伊姆先生,今天我给你们上油炸鲈鱼。今天我就不推荐别的鱼了。”
“旁边放什么?”
“水煮土豆,紫花南芥,您想要什么都可以。”
“之前给我们吃什么?”
“今年的腌金枪鱼。”
扎伊姆看着菜单说:“再拿点洋葱过来。”他翻开写着“饮料”的最后一页,责备道:“好啊,百事可乐、安卡拉汽水,竟然还有埃尔万,却还是没有梅尔泰姆!”
“扎伊姆先生,你们的人送完一次货后就不再来了。空瓶子在后面的箱子里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了。”
扎伊姆说:“你说得不错,我们伊斯坦布尔的配售网点很糟糕。”他转身对我说:“你知道这些事情,萨特沙特怎么样,我们怎么才能让配售好起来?”
我说:“别去说萨特沙特了。奥斯曼和吐尔嘎伊先生开了一家新公司,把我们弄惨了。我父亲去世后,奥斯曼变得野心十足。”
扎伊姆不愿意让萨迪听到我们失败的事情。他说:“你最好去给我们每人拿一杯双份的俱乐部拉克酒和冰块。”萨迪走后,他皱起眉头说:“你亲爱的哥哥奥斯曼还想和我们做生意。”
我说:“这事我不管。我不会因为你和奥斯曼做生意就对你生气。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的还有什么新闻?”
扎伊姆从“新闻”这个词里立刻明白我指的是上流社会,为了让我高兴,他跟我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他说,沉船·居万这次又在图兹拉和巴伊拉姆奥卢之间的岸边,让一艘生锈的货船搁浅了。居万从国外用废铁的价钱买来一些腐烂、生锈、停运和污染环境的船只;随后用文字游戏把这些船只像真实、昂贵的船只那样上报给官僚机构,在政府和国家机关里的熟人帮助下,靠贿赂从“土耳其海运发展基金会”获得无息贷款;随后把船弄沉,从国家的巴夏克保险那里得到巨额赔款;最后再把搁浅的锈船卖给做钢铁生意的朋友,不用离开办公桌就能赚到大钱。居万,在俱乐部喝下两杯酒后会骄傲地说:“我是一个一生从未上过船的大船主。”
“当然这是丑闻。但事情的败露并不是因为那些欺骗手段,而是因为他把船沉在了他给情妇买的别墅前面。居万把船沉在别墅房子的花园和沙滩之间后,这下所有人因为海水被污染而成了起诉者。据说他的情妇整天在抹眼泪。”
“别的呢?”
“据说,阿冯杜克家和曼格尔里家都把钱给了银行家·戴尼兹,钱都打水漂了。阿冯杜克夫妇因此急急忙忙去把他们的女儿从锡安圣母院带了回来,要让她结婚。”
我说:“那女孩很丑,不值钱。再说怎么可以相信银行家·戴尼兹呢?他应该是这些银行家中最穷的一个……我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扎伊姆问道:“你有钱在银行家手上吗?你相信一个听说过他名字的有名银行家吗?”
我们都知道这些新银行家是无法承受那么高的利息的,更何况他们中的一些人以前是卖烤肉、卡车轮胎,甚至是国家彩票的。但是,一些大做广告、快速发迹的银行家在破产之前还是坚持了一段时间。据说,就连在报纸上嘲讽、批判那些银行家、对这些骗子嗤之以鼻的经济教授也经不起高额利息的诱惑,说“至少可以存一两个月”,就把钱给了银行家。
我说:“没有一个银行家手里有我的钱。我们公司的钱也不在银行家手里。”
“他们给的利息那么高,以至于让人觉得正经做生意的人都是傻瓜。如果我把投到梅尔泰姆的钱交给银行家卡斯泰尔利,今天就翻两倍了。”
现在,多年后,当我再次想起我们在福阿耶的那些谈话,我感到了人生的空虚和荒诞,我记得当时也有这种感觉。只是,现在我是用自己讲述的这个世界的愚蠢,或者用一种更加文雅的表述,用这个世界的荒谬来为此做解释的,而当时则是用一种可悲的轻浮,我并没为此感到太多的烦恼,甚至还笑着、骄傲地接受了它。
“梅尔泰姆真的一点也不赚钱吗?”
我说这话时没过脑子,但扎伊姆不高兴了。
他说:“我们只能相信帕帕特亚了,但愿她不会让我们难堪。在麦赫麦特和努尔吉汗的婚礼上,我想让帕帕特亚唱梅尔泰姆的广告歌。因为所有媒体都会在那里,在希尔顿。”
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对麦赫麦特和努尔吉汗要在希尔顿结婚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我很生气。
扎伊姆说:“我知道他们没请你。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他们为什么不请我?”
“这个问题他们争论了很多次。就像你能猜到的那样,茜贝尔不想看见你。她说‘如果他来,我就不去’。茜贝尔是努尔吉汗最好的朋友。另外她还是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的媒人。”
我说:“我也是麦赫麦特最好的朋友。我也可以算是他们的媒人。”
“别为这事让自己伤心了。”
我说:“为什么非要听茜贝尔的?”但说这话时我没觉得自己很在理。
扎伊姆说:“所有人都认为茜贝尔很委屈。因为订婚后,你和她在海峡边上的别墅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后抛弃了她。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母亲们用你们的事情来吓唬她们的女儿。尽管她一点不在乎,但所有人都在为茜贝尔感到伤心。他们对你当然也很生气。所以现在你也别怪他们站在茜贝尔一边。”
我说:“我不怪他们。”但是我责怪了。
我们喝着拉克酒,开始默默地吃起鱼来。我和扎伊姆头一次这样吃饭时谁也不说话。我注意到了那些来回跑动的招待的脚步声。饭店里有一种由笑声、讲话声和刀叉声组成的持续的嘈杂声。我愤怒地决定,以后再也不来福阿耶了。但还在那么想时我就明白,我喜欢这里,我没有另外一个世界。
扎伊姆刚才在说,今年夏天他想买一艘快艇,快艇需要一个安装在尾部的大马达,但他在卡拉柯伊的店家里什么也没找到。
“行了,别再板着脸了。”他突然说道,“没人会因为不能去参加在希尔顿举办的婚礼就这么生气。难道你从来没去过吗?”
“我不喜欢朋友们因为茜贝尔而排斥我。”
“没人排斥你。”
“那么,如果让你决定,你会怎么做?”
扎伊姆做作地说:“什么决定?噢,我明白了。我当然非常希望你能去。我们在婚礼上会玩得很开心。”
“问题不在玩乐,在更深层。”
扎伊姆说:“茜贝尔是个非常可爱、特别的女孩。你伤了她的心。更有甚者,你让她在人前陷入了困境。凯末尔,你有的这么板着脸恶狠狠地看着我,还不如承认自己的过错。那样回到从前的生活,忘记一切不愉快,对你来说会更容易些。”
我说:“也就是说,你也觉得我错了,是吗?”明明知道继续这个话题短时间里我可能会后悔,但我还是继续了。我说:“如果童贞依然还那么重要,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做出欧派和现代的样子?还不如诚实一些。”
“大家都很诚实……你错在认为童贞只是你自己的问题。对你,对我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但无论多么欧派和现代,这个问题在这个国家,对于一个女孩来却是非常重要的。”
“你不是说茜贝尔不在乎吗?”
扎伊姆说:“即使茜贝尔不在乎,但社会在乎。我确信你也不在乎,但是白色·康乃馨写了那篇关于你的荒唐文章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尽管你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但你还是因此伤心了,不是吗?”
我认为扎伊姆特意选择了那些让我愤怒的细节,比如“你从前的生活”。如果他要让我伤心,那么自然我也可以让他伤心。尽管我对自己说,要克制,因为喝了两杯拉克酒我才这么说的,以后会后悔的,但我是真的生气了。
我说:“亲爱的扎伊姆,其实我觉得让帕帕特亚在婚礼上唱梅尔泰姆的广告歌太商业化了,非常不合适。”
“可那女人正在为广告活动和我们签协议。行了,行了,别跟我生气了……”
“会很低俗……”
扎伊姆自信地说:“我们选择帕帕特亚,就是因为她的低俗。”我以为他会说,是我出资拍的电影把这种低俗推向了市场,但扎伊姆是个好人,这样的话他想也不会想到。他说,他们会管好帕帕特亚的。他严肃地说:“但是作为朋友我要对你说,亲爱的凯末尔,那些人没有排斥你,是你在排斥他们。”
“我做什么了?”
“你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你觉得我们的世界既没趣也不好玩。你做了一件自认为是深沉、有意义的事情。这个爱情成了你炫耀自己的一样东西。你别对我们生气……”
“就不可能是更简单的一件事吗?我们的性爱很美好,然后我就迷上她了……爱情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另外,你还会感到更深的意义,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但是和你们无关的!”
“和你们”这个词,是我脱口而出说出来的。刹那间,我感到扎伊姆在从很远的地方看我,他早就对我绝望了。他已无法再和我单独待在一起。听我说话时,他注意的不是要对我说什么,而是日后怎么和朋友们说。我从他的脸上已经看到了这点。而事实上,扎伊姆是个聪明人,他会注意这些事情的,也就是说,他对我还抱有一种怨恨的情绪。这点我也感到了。看着他那种远离我的眼神,瞬间我也在自己的眼里,远离了自己的过去和扎伊姆。
扎伊姆说:“你很重感情。因为这我很爱你。”
“麦赫麦特是什么态度?”
“你知道,他很爱你。但是他和努尔吉汗在一起很幸福,那种幸福是你、我无法理解的。他不希望任何事情、任何烦恼来破坏这种幸福。”
“我明白了。”我决定停止谈论这个话题。
扎伊姆立刻明白了这点。他说:“你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智些!”
我说:“好的,我会理智的。”直到午饭结束,我们没再说什么值得一提的话。
扎伊姆有一两次为了让我高兴尝试着说了一些上流社会的传闻,他也试图和离开前来我们桌上的私生子·希尔米和奈斯丽汗开玩笑来缓和气氛,但都没成功。希尔米和他老婆的优雅服饰在我看来也变得做作,甚至虚伪。我脱离了自己的朋友圈。也许,我在为此伤心,但心里却有一种更深的怨恨和愤怒。
饭钱是我付的。在福阿耶门口,就像两个知道因为一次长期的旅行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我和扎伊姆真诚地拥抱了一下并亲吻了对方的脸颊。随后我们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两个星期后,麦赫麦特往萨特沙特打了电话,他为没邀请我去希尔顿的婚礼而道歉,他告诉我说,扎伊姆和茜贝尔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他以为我也知道众所皆知的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