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看清了真相。昨晚我的尊严受损,我被人嘲笑,甚至被人鄙视了。因为烂醉如泥,我也和主人们一起,羞辱了自己。明知我那么爱他们的女儿,可为了满足女婿那天真愚蠢的电影梦想,他们竟然纵容了对我的邀请,由此我还得出芙颂的父母也采取了这种羞辱态度的结论。我不会再见这些人了。看见口袋里父亲给我的珍珠耳坠,我高兴了。芙颂的那只耳坠我还给了她,但我没让这些为钱找我的人得到父亲的这对珍贵耳坠。忍受了一年的痛苦,最后一次见芙颂也很好,因为我发现,自己对芙颂的爱情,不是由于她的美丽或是个性,仅仅是因为我在下意识里对和茜贝尔的婚姻产生的抵触。我记得,尽管到那天为止我还没读过任何弗洛伊德的书,但为了能够解释那段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已经很多次用过自己从报上看来或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下意识”这个词了。从前有魔鬼,它们进入我们祖先的身体,让他们去做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而我呢,我有“下意识”,它除了让我为了芙颂忍受了所有这些痛苦,还让我做了那些不该做的可耻的事情。我不该被她愚弄,我应该为自己的人生掀开崭新的一页,我应该忘记和芙颂有关的一切事情。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首先从西装的胸袋里拿出了她寄来的邀请信,连同信封把它们撕成了碎片。第二天我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我决定要“从此”远离下意识让我深陷其中的痴迷。用一个新词来解释我的痛苦和羞辱,给了我一种和她战斗的新力量。母亲见我昨夜烂醉如泥,现在甚至不愿意起床,她让法特玛女士去潘加尔特买了大虾,中午让她做了我喜欢的蒜蓉大虾和橄榄油柠檬汁朝鲜蓟。带着作出不再见芙颂一家人决定的轻松,我慢慢地享用了午餐,和母亲一起每人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母亲告诉我,靠建铁路发迹的达代兰家的小女儿碧露尔在瑞士读完了高中,上个月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母亲还说,继续在做承包生意的这家人,因为无力偿还先前不知用什么朋友关系还是贿赂手段从银行借来的钱,所以陷入了困境。在困境——据说会破产——还未显现之前,他们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母亲随后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据说女孩很漂亮!如果你愿意,我去帮你看看。我可不愿意看见你像在野外的军官那样每晚和男人们一起喝酒。”
“亲爱的妈妈,你去看看那女孩吧。”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和我自己找到、认识的现代女孩没成。现在就让我们来试试媒人介绍的方式吧。”
母亲说:“啊,我亲爱的儿子,你不知道我对你的这个决定有多高兴。当然你们先要认识一下,一起出去玩玩……你们的面前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多好啊,你们都还年轻。你要好好对她……要我说你为什么和茜贝尔没成吗?”
那一刻,我明白母亲对芙颂的故事心知肚明,但是就像进入我们祖先身体里的那些魔鬼一样,她要为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找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解释,为此我对她万分感激。
母亲看着我的眼睛说:“她是一个非常贪婪、非常骄傲、非常自负的女孩。”随后她用一种透露秘密的口吻说:“知道她不喜欢猫时,我就开始怀疑了。”
我根本不记得茜贝尔是讨厌猫的,但母亲第二次作为坏话这样说了茜贝尔,我换了话题。我们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着一小群参加葬礼的人喝了咖啡。尽管母亲不时说“啊,你那可怜的爸爸”,流下几滴眼泪,但她的健康和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她说,躺在棺材里面的人,是贝伊奥鲁有名的贝莱凯特公寓楼的房东之一。当她为了描述那栋楼的位置,说到过某两栋楼就是阿特拉斯影院时,我发现自己在幻想一场在阿特拉斯举办的芙颂出任主角的电影首映式。午饭后我去了萨特沙特,为了让自己相信我已经回到了芙颂和茜贝尔之前的“正常”生活,我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
与芙颂的相见,带走了一大部分持续了几个月的痛苦。在办公室工作时,因为不时发自内心地想到自己已经摆脱了爱情的病痛,我轻松了许多。当我在工作间隙检查自己时,我欣喜地发现心里已没有任何见她的欲望了。我不会再去楚库尔主麻的那栋破房子,那个淹没在雨水和烂泥里的老鼠窝。我之所以还在想这个问题,除了对芙颂的爱情,更多是因为对那一家人的愤怒。我对自己生气,因为我觉得对那个还是孩子的女婿感到愤怒是荒唐的,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愤怒,因为为了这个爱情,我在痛苦中度过了整整一年。但这又不是一种真正的愤怒,因为我想让自己相信,我已经开始了一段全新的人生,我的爱情之痛已经结束,同时我也把这种崭新、强烈的情感看做是人生正在改变的一个证据。因此,我还决定去看望那些被我忽略的老朋友,去和他们一起玩乐,去出席各种宴请。(但我还是远离了麦赫麦特和扎伊姆一段时间,因为担心他们会重新点燃那些我想忘记的和芙颂、茜贝尔有关的记忆。)在夜晚的玩乐、宴请上喝了很多酒后,我会明白,心里的愤怒其实并不针对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和无聊,也不针对自己或是任何一个其他人,而是完全针对芙颂的。我会恐惧地感到,在脑海中那被抑制的角落,我一直在跟她打架。我会发现自己在偷偷地想,不能过上我过的这种多彩的生活,生活在一个被雨水浸泡的老鼠窝里是她自己的选择和错误,我不可能去认真对待一个用一段荒唐的婚姻来自杀的人。
父亲是一个大地主的开塞利人阿卜杜勒凯利姆,是我服兵役时的朋友,退役后他会在新年和节日里从家乡给我寄来贺卡,贺卡上都有他精心写下的花里胡哨的签名,我让他做了萨特沙特的开塞利分销商。因为感觉茜贝尔会觉得他“太土气”,因此最近几年他来伊斯坦布尔时我都没能太关照他。去芙颂家四天后,我把阿卜杜勒凯利姆带去了加拉齐饭店,尽管这是一家新开的饭店,但立刻就被上流社会接受了。仿佛是为了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过的生活,让自己感觉良好,我跟他讲了那些坐在饭店里、有些专门过来和我们礼貌友好握手的富人的故事。但没过多久我发现,阿卜杜勒凯利姆感兴趣的不是这些故事中人性的方面,而是他并不熟悉的伊斯坦布尔有钱人的性生活和丑闻,他还逐个打听了婚前——甚至是订婚前——和人上床的姑娘们的情况,对此我觉得很扫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晚饭快结束时,我产生了一种完全相反的奇怪冲动,我把自己的故事,我对芙颂的爱情,当做一个别人的故事讲给阿卜杜勒凯利姆听了。当我讲述上流社会的这个年轻富人对那个最终嫁给别人的“卖东西女孩”的爱情时,为了不让阿卜杜勒凯利姆怀疑故事里的“他”是我,我告诉他,远处桌上的一个年轻人就是“他”,我还指给他看了。
阿卜杜勒凯利姆说:“不管怎么样,放纵的女孩结婚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也就解脱了。”
我说:“其实我敬佩他为爱情冒的风险,据说他还为女孩取消了婚约……”
阿卜杜勒凯利姆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种温柔的理解表情,但随即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欣赏起烟草商希吉里先生、他的老婆和两个漂亮女儿慢慢走向门口的样子。他看也不看我地问道:“他们是谁?”希吉里先生的那个个子高高、皮肤黝黑的小女儿——名字大概叫奈斯丽夏赫——把头发染成了金色。我讨厌阿卜杜勒凯利姆看着他们时那半鄙视、半仰慕的眼神。
我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结了账。走上马路直到分手,我们没再说什么。
我没往家走,却走向了塔克西姆。尽管我把耳坠还给了芙颂,但不是光明正大,而是我带着醉意忘在浴室里的。这对他们,对我都是难堪的。为了挽回我的面子,我该让他们感觉到这不是一个错误,而是我有意那么做的。然后我要向她道歉,我要带着确信此生将不再见她的轻松,笑着对芙颂说最后一声“再见”。芙颂也许会惊慌失措,因为当我走出门时,她将明白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我,而我,将会沉浸在那种就像一年来她让我感受到的沉默里。或者,我根本不说从此不再见面的话,但我会为她的余生好好祝福,那样她就会惊慌失措,因为她明白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当我从贝伊奥鲁的后街一路下坡慢慢朝楚库尔主麻走去时,我也想到芙颂可能并不会惊慌失措,因为也许她在那个家里和她的丈夫是幸福的。那样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她能够爱她那普普通通的丈夫,能够心甘情愿地生活在那栋破旧的房子里、艰苦的环境下,那么那晚之后我也本不会愿意再见到她。当我在窄小的街道上走在弯曲的人行道和台阶上时,从窗帘的缝隙里,我看见了那些关掉电视准备睡觉的家庭,临睡前面对面抽最后一根烟的贫穷而衰老的夫妻,我相信在春天的夜晚,在昏暗的路灯下,生活在这些寂静和偏远街区的人们是幸福的。
我摁响了门铃。二楼的凸窗打开了。芙颂的父亲对着黑暗叫道:“谁啊?”
“是我。”
“谁?”
尽管想到过逃走,但我还是直直地站在了那里,她母亲下来开了门。
“内希贝姑妈,我不想在这么晚打扰你们的。”
“没关系,凯末尔先生,快请进。”
就像我第一次来时那样,当她在前、我在后爬上楼梯时,我对自己说“别害臊不好意思!这是你最后一次见芙颂!”带着以后不会再被羞辱的轻松我走进了他们家,但一看见她,我的心立刻开始让我害羞地快速跳了起来。她和她父亲正在看电视。看见我他俩都惊讶地站了起来,但当他们发现我烦恼的样子和嘴里的酒味时,他们都做出了一副愧疚的样子。在那现在我一点也不愿意想起的头三五分钟里,我艰难地说,我正好路过这里,很抱歉来打扰他们,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想过来谈谈这件事。我得知她丈夫不在家(“费利敦去找他那些拍电影的朋友了”),但我始终没能打开话题。她母亲去厨房烧茶了。当她父亲没说任何理由走开时,客厅里就剩下我们俩了。
当我俩的眼睛都在电视上时,我说:“非常抱歉。那天不是因为恶意,而是因为喝醉了,我把你的耳坠放到了放牙刷的地方。而事实上我是想能够好好地还给你的。”
她皱起眉头说:“放牙刷的地方没有我的耳坠。”
当我们用疑惑的眼神互相看着对方时,她父亲从里面拿来了一碗带水果的粗粒小麦粉甜食。我吞下第一口就开始对甜食赞不绝口。一刹那,我们都沉默了,仿佛半夜三更我是为这甜食而来的。那时,即便是醉醺醺的,我也明白,耳坠只是一个借口,我当然是为了见芙颂才来的。而现在,芙颂却说没看见过耳坠来折磨我。在那阵沉默里,我立刻提醒自己,见不到芙颂的痛苦远比我为了见她而承受的这种难堪更加难以忍受。我也已经明白,为了不再忍受见不到她的痛苦,我情愿承受更多的难堪。只是我对于难堪还没有防备。我没能知道在被羞辱的恐惧和见不到芙颂的痛苦之间自己将作何选择,我站了起来。
我在对面看见了老朋友金丝雀。我径直朝鸟笼迈了一步。我和金丝雀四目相视。看我站起来,芙颂,还有她的父母也站了起来。我清楚地认识到,即使我再来这里,我也无法说服已经结婚、只对我的钱感兴趣的芙颂了。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正在那时,门铃响了。这里有一幅油画,是表现那个瞬间的,也就是我看着金丝雀,芙颂和她的父母在后面看着我们,门铃响了,我们一起扭头看着房门。油画是多年后我让画家画的。因为那幅画是以一种奇怪的形式,用金丝雀柠檬的视角来画的,因此看不到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脸。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会热泪盈眶,因为它完全像记忆中的那样,描绘了我一生爱情的背视图。让我自豪地来告诉你们,画家就像我逐字逐句讲述的那样,分毫不差地画出了半开的窗帘外面的夜晚、黑暗中的楚库尔主麻街区和房间的内部。
正在那时,芙颂的父亲看了一眼凸窗对面楼上的镜子,他宣布摁门铃的是一个邻居孩子,随即下楼去开门了。
一阵沉默开始了。我向门口走去。穿风衣时我默默地低下了头。我打开了门,那个瞬间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一年来我偷偷想过的“报复”场景。我说:“再见了。”
内希贝姑妈说:“凯末尔先生,您不知道我们见到您有多高兴。”她看了芙颂一眼。“您别看她板着脸,那是因为她怕她的父亲,要不然因为看见您,她至少也会像我们这样高兴的。”
“妈妈,您说什么呢……”我的美人说。
尽管我想用“我对她的黑头发早就忍无可忍”之类的话来开始告别仪式,但我知道这话是言不由衷的,因为为了她,我将能够去忍受世上的一切痛苦,而这将耗尽我的生命。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不,我觉得芙颂很好。看见你这么幸福,我也觉得很幸福。”
内希贝姑妈说:“见到您我们也很高兴。现在您也认路了,可以经常来了。”
我说:“内希贝姑妈,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为什么?您不喜欢我们的街区吗?”
我用一种玩笑、矫揉造作的口吻说:“该轮到你们了。我跟母亲说,让她邀请你们。”当我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时,我表现出了一种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
“晚安,我的孩子。”塔勒克先生在门口轻声说。邻居孩子一边说“我妈让我来的!”一边递给了他一包东西。
当外面洁净的空气让我感到一种怡人的凉爽时,我想到,此生我将不会再见芙颂。刹那间我相信,自己的面前是一段无忧无虑、幸福的人生。我幻想母亲将为我去看的碧露尔是个可爱的女孩。但每走一步我都感到自己在远离芙颂,心里有块东西在剥离。从楚库尔主麻的大坡往上爬时,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为了重新回到它离开的地方正在骨头里挣扎,但我想自己将忍受这个痛苦来结束这件事情。
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现在我需要做的是,找到让自己消遣的事情,变得坚强起来。我走进一家马上要关门的酒馆,在蓝色和浓重的烟雾里,就着一块哈密瓜喝下了两杯拉克酒。走出酒馆时,我的灵魂和身体让我感到自己还没有远离芙颂他们家。那时我大概迷路了。在一条窄小的街道上,我遇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瞬间一股电流从我心里穿过。
“噢,你好。”打招呼的人是芙颂的丈夫费利敦先生。
我说:“怎么这么巧,我刚从你们家出来。”
“是吗?”
我依然对他的青春——难道我该说童真吗——感到惊讶。
我说:“自从上次去你们家,我一直在想这个电影的事情。您是对的。土耳其也应该像欧洲那样拍艺术电影……因为今晚您不在家,所以我没跟芙颂说这件事。找个晚上谈谈怎么样?”
他至少和我一样醉,我看见他听到这个建议时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星期二晚上7点,我来接你们怎么样?”
“也让芙颂一起去吗?”
“当然,我们的意图既是拍像欧洲那样的艺术电影,也是让芙颂饰演主角。”
就像两个经历了许多烦恼、面前终于出现了致富幻想,既是同学又是战友的老朋友那样,瞬间我们相视一笑。我仔细看了一眼路灯下我能够看见的费利敦先生那幼稚的眼睛,我们默默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