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哥哥……”见裴疏晏现身,鸢眉那颗凉了半边的心又渐次回暖。
她拨开木荷的手,掉头朝他走去,雪不知不觉又密了几分,地面凝得邦硬,她脚心一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她头脑空白了一瞬,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身体的疼痛倒还是次要的,只是……实在丢脸。
她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木荷搀不动,又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站在门口的他。
他似乎踌躇了许久,这才缓步走了过来,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摔疼了没?”他的语气听不出起伏。
她怏怏看了他一眼,才将手搭在他干燥的手心里站了起来。
雪月相交辉映,影影绰绰的,他俊朗的眉目里亦是虚无缥缈,怎么也看不真切。
她一时发怔。
他慢慢抽回手,从袖笼里掏出一方手帕塞入她手里道:“天寒地冻,小娘子不该在此刻造访的,况且眼下已过子夜,我也不便请你进去。”
他的话,虽十分平淡,可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仍旧愣在那里,不敢相信如此无情的话出自于他的口中,可转念一想,这又确实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她攥紧了带了余温的手帕,咬着破皮的下唇嗫嚅道,“是……官府来了人……我……”
他的语气平缓,却蕴含着事不关己的寒意,“那小娘子就更不该来了,你可知逃避罪责应当如何处置?”
“我没有逃避!”听到他把自己想得如此不堪,她不禁拔高了音量反驳。
他淡然道,“我虽清楚你的为人,官府的人未必这么想,倘若被人知道……我也保不住你的命。”
理确实是这么个理,只是话实在不大中听,她以为能从他这得到安慰,或是帮助,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冷冰冰的劝退。
他太冷静了,冷静到她甚至觉得这么多年来的感情,其实只有自己一厢情愿地投入。
她垂下眸子,认真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的相处,大多源于自己的主动。
要说他丝毫没有回应自己,那也并非如此,只是他的回应都是含糊的,点到为止的,她总以为是他性格如此,可今夜的他实在是太反常了。
她望进他古井无波的眼,心渐渐地坠入冰窟里。
她语气微哽,却仍倔强地看着他,“你的老师、师母,还有你的挚友,还有我……如果我们都没了,你会不会为我们掉一滴眼泪?”
他噎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娘子冷静些,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
“我省的,是我来错了,”她自嘲一笑道,“不过也不算白跑一遭,至少你让我明白,没有什么感情是至死不渝的,明哲保身是人的天性,我不怪你,我只是后悔认识你,告辞。”
负气撂下重话,她转身,豆大的泪滴簌簌地掉了下来,脚下却不没停止,反而越走越快,一下子便走出很远。
“路上滑,小心脚下,恕我不便相送。”良久,他回了一句,而后踅入府里,朱门吱呀一声,缓缓将府门外的景色隔绝。
鸢眉听到轻微的一声响动,不敢置信地回首望去,只见大雪纷飞下,朱红的大门紧闭如初,又似从来都没有开启过。
从前,当她生气使小性子时,他会亲自雕刻点小玩意赔罪,也会说玩笑话逗她开心,可今夜,她对他说出了她此生最重的话,他却连反驳都不想说一声,甚至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说不憎怪不痛心,那全都是假的。三年了,她喜欢了他整整三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爱过她。
爱情真会蒙蔽人双眼,她沉浸在自己织造的梦里,连外人都以为他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没想到真相却是这么不堪一击。
“裴大人怎会如此不讲人情,好歹他和娘子也是谈婚论嫁的未婚夫妻啊?怎么会……”不单是她,木荷也有些吃惊。
这些话一字一句,刀刀扎入她心窝里,她只觉得心口痛到了极点,她指甲暗暗掐进掌心里,本能地打断了她,“别说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随他去吧……”她有些有气无力,不愿再想起他的脸,“这样也好,总算不是稀里糊涂地让人诓骗了去。”
“可是……裴大人不像是这等无情之人啊,会不会有什么苦衷呢?”
是吗?当然不是。
鸢眉清楚见到他那怜悯的眉眼,他可那仅仅是因为他洁清自矢的修养,唯独没有爱。
梦醒了,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正如他所说,皇上下的决定,他又如何能左右?我难过的是不是他不愿出手相救,而是他的态度……罢了,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就这样吧,再也别在我面前提起他了……”
到了江府,她身子又开始发烫了起来,喉咙干得厉害。
放眼望去,偌大的江府满目苍夷,她双腿一软,几乎站不住。
借着除奸佞的由头,这些狂寇趁火打劫,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被践踏得不成样子,风灯被挄到地上,四分五裂,就连那个秋千架子也被推倒了,湖心里更是飘浮着一层凌乱的东西。
屋里的家私和钱银都被抬了出来,领头的官爷正在清点,还有不少持着刀剑的官差进进出出,家里的仆人都被押解出来,被吆来喝去地推着走。
她拖着步子往前走去,冷不防的踢到一个球状物,那东西骨碌碌滚进了草丛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正是裴疏晏送给她的鲁班锁。
她心头骤然一阵绞痛,然而来不及缅怀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她便看到爹娘被官差推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的眼泪再度决了堤。
“住手!快住手!”她刚上前走了两步,就被一杆长枪拦住了去路。
“小娘子深更半夜不在闺房里,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领头的官员听到动静,将手中的册子放下,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眯着眼,粘腻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连了一番,见她斗篷上覆了一层雪,娇怯怯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不禁咂摸道:“小娘子倒是长了几分颜色,这大雪天的竟不待在家里,莫非是摸到哪个汉子的榻上去?”
“你……”她剜着他,气血攻心地咳了起来,“无耻!”
“贱婢!”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啪的一声在她脸上响起,刹那间半边脸又痛又麻的,连耳朵都在嗡嗡回响。
“官爷,小女不懂事冲撞了您,还请官爷海涵!”那厢的江集红着眼开口,江夫人亦是跟着求饶。
那官员才哼了一声,从她身边踱了过去。
“爹、娘……”鸢眉鼻子一酸,捂着红肿的脸细细地抽泣。
“眉眉别怕,一定要好好活着。”父母又反过来安慰她。
天气冷,官府也急着办完差家去,被押入狱,鸢眉在狱中度过了此生难忘的夜,直到次日午时,她听到隔壁狱房传来动静,原是斩首的时辰到了。
和其他人不同,未婚的女眷是要充入教坊司的。
她第一次觉得,生比死更加难受,因见不到双亲最后一面,她只能悲恸大哭,嗓子都哭哑了,也差点厥了过去。
待到官差押她入教坊司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流不出一滴泪了,双眼更是肿得核桃似的。
在芙蓉帐前坐下,主事尤二娘笑着迎上前来,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接着又命人给她换上一身殷红软烟罗纱裙,用杏色的绦带束出了盈盈一握的纤腰,胸口雪腻的一片白得晃眼。
尤二娘止不住摸了一把软肉,咂嘴道,“真是楚楚可人,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又丰满,我可是很多年都没见过这等好苗子了,你放心,跟着二娘我,保你荣华富贵。”
鸢眉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跟着父母去了,这一副残躯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尤二娘的话在她耳边恍惚乍现,身体却是钝钝的,没有实感。
尤二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席话,这才发现她看似乖顺,实则双眼空洞,好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唉,可怜见的,是我心急了,”尤二娘说完,唤了一个丫鬟过来,“秋葵,给她擦擦身,侍奉她先睡一会儿吧,我瞧她身上还发烫,找个郎中给他瞧瞧,免得在这搞出了人命……”
她边说边摇着扇子,声音越来越飘渺了,等鸢眉回过了神来,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没了她的身影,只有一个穿绿衣的丫头正在给她擦身,看模样,不过十二三岁。
“女乐身上还发着高烧,还是睡一会儿吧……”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一向柔弱的身子又在大雪天里奔波了许久,身上每一处骨头都痛的不行,眼皮也有些干涩,却是毫无睡意。
一闭眼就是血腥的画面,爹、娘,还有远在渠州的哥哥,江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仆人,她不敢相信这些人竟真的消失在这世上,只留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她没有开口,犹如一具槁尸任人摆弄。
秋葵给她擦完了身,又换上一身寝衣,拆去她头上的发饰,便扶她躺在那张架子床上,伸手放下芙蓉帐,低声道:“女乐先眯会眼,郎中马上就到了,待会让他给你把把脉,开点药吃,很快便好的。”
鸢眉钻进了被窝里,牙齿却咔咔打着寒颤,秋葵见她畏寒,又给她加了一床被子,还搬了个碳盆进来。
“奴婢叫秋葵,女乐待会要是醒了,有事吩咐便叫我一声,我就在外头。”秋葵说完便退了出去,还贴身的帮他掩上了房门。
直到这会儿,她才睁开眼打量眼前这个房间。
房间很开阔,中央置着檀木梅花圆桌和鼓凳,旁边另有多宝阁、书案等家具,珠帘后还放着一柄琵琶,遍布的帷幔不是银红的,便是绡金的,花样也大多是大朵大朵的芙蓉,怎么花俏怎么来。
木施上挂着一套布料薄透的红色纱衣,胸前只有薄薄的一片料子,裙子也是半透的,她想了想才明白,这原来就是她刚才所穿的衣物。
一阵屈辱感铺天盖地的罩了下来,一想到她自小学的礼义廉耻,往后却要抛诸脑后,沦为取悦男人的玩具,她便无法自持的轻颤了起来。
她这般傲气的人,丧失为人的尊严,又有何理由苟活于世?
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是时候得替自己做个决断了。
思绪刚闪到这里,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上了鼓凳,而她的眼前正飘着一根白绫。
她弯唇一笑,毫不迟疑地打了死结,而后踮起脚把自己套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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