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戛然而止。
馥之望着他,从榻上站起来,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阿姊!”忽然,一个粗哑的声音激动地响起,阿四从门身边挤出来,望着馥之,双眼明亮,便要奔上前来。
还未迈开步子,他的后领被一只手有力地扯住。
顾昀神色淡淡,片刻,低喝一声。“余庆!”
他身后闪出一个人来,却是大漠里与馥之同行的侍卫余庆。见到馥之,他咧嘴,腼腆地笑了笑。
“带他出去。”顾昀道。
余庆应声,二话不说地接过阿四。
“阿姊……”阿四一面被拽走,一面委屈地回望,
馥之啼笑皆非。
她看向顾昀,仍觉不可思议,目光相对,脸上却漾起欢喜的笑容。
“如何突然来了?”她问道。
顾昀看着她,片刻,唇畔浅浅莞尔,语气却仍是平淡:“不是说过要来看你?”
馥之含笑不语,望着那风尘仆仆的面庞,两月来的思念浮上心头,却似掺了蜜一般的甜。她伸出手来,未几,忽然被握住,倒向面前。
呼吸间满是久违的淡淡幽香,顾昀搂着她,怀中,一个柔和的心跳亦在蹦响。他深吸口气,将下巴在馥之鬓边细细摩挲,胡茬刺刺的,馥之轻笑地躲开,顾昀却愈加用力,低头探向她的唇间……
“君侯,夫人,主公已在室中等候了。”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戚氏的声音。
顾昀一怔,停住动作,转头应了一声。
馥之讶然,抬起头,满面通红。
顾昀颊上亦有些淡淡的红晕,笑笑,低声道:“还未曾见过姚叔父。”
馥之了然。
顾昀看看她,将手臂松开,却转而携起她的手,往屋外走去。
戚氏满面笑容,引着二人穿过屋舍间相隔的篱笆和药田,来到姚虔的居所前。
房门已经敞开,姚虔等人站在门前,见到顾昀,皆浮起笑意。
顾昀上前,向姚虔见礼,又与白石散人和凌霄道人分别揖过。
“甫辰千里迢迢而来,我等竟未曾远迎。”姚虔看着他,和声道。
顾昀一揖:“小婿不敢。”
“此言差矣。”白石散人在一旁摇头笑道:“君侯也该事先告知一二,我等也好有个准备。”
顾昀微笑答道:“昀得假时日并无多少,传信费时,故而未加告知。”
白石散人抚须颔首。他去年往顾府医治顾铣,对顾昀印象极佳,对他与馥之的婚事也颇为赞同。如今见他亲自来此,与馥之站在一处,堪堪一双璧人,心下亦是欢喜。
话未多说,主宾揖让入室,各自在席上坐下。
“余离京以来,常念故人。未知大司马在京中可好?”药童进来奉上清茶,姚虔向顾昀问道。
顾昀回答:“叔父身体又康健了好些,卢子常来调治,已无大碍。”
姚虔颔首,笑意安然。
“行礼之物可曾齐备?”片刻,他问道。
顾昀颔首,道:“皆已齐备。”
馥之在旁边闻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红。
她与顾昀的婚事办得匆忙,颍川家中得信之时,双方已行过五礼,将婚事议定下来。祖母萧氏对此甚是不满,曾来信将姚虔斥责一番。姚氏素来重礼,馥之虽由姚虔抚养,却是家中嫡长所出,按理当在颍川家庙中出嫁。
顾昀与馥之商议,将来可返颍川一趟,拜见她家中尊长,以周全礼数。姚虔亦不反对,但他重疾缠身,馥之也要随他来太行山,此事便也拖了下来。而如今,姚虔病势好转,馥之渐渐放下心来,再过几日便是祖母萧氏生辰,顾昀现在来到,却正是合适了。
“馥之往颍川见过长辈,也须返京中一趟才是。”姚虔缓缓道。
馥之闻言,讶然抬头。
只见姚虔看着馥之,微笑道:“陛下下月立后,尔为顾氏冢妇,怎可不在?且你三叔家中亦是喜事,论亲及礼,你也当前往才是。”
馥之目光凝住。
皇帝立后和姚嫣将入宫的消息是一道传来的,所有人都吃惊不小。顾昀来信中虽然什么也未提及,馥之却明白,立后大典,各家贵妇皆出席在列,大司马府的子侄辈中只有馥之,若她未去,顾府必要遭人议论。
馥之默然,片刻,侧目看向顾昀。
他亦看着馥之,双眸中,瞳仁如墨。
“阿姊。”药田里,阿四正帮着一名药童收药,见馥之出来,忙拍干净手,迎上前来。
馥之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匪夷,问:“怎去了药田里?”
阿四向她身旁的顾昀瞥去一眼,不敢示怒,却哼哼道:“带我来此又不许我见阿姊,我便只好去药田里了。”
顾昀眼睛望着别处,视若罔闻,片刻,他对馥之道:“我去交代从人。”
馥之颔首。
顾昀转身离开。
见他远去,阿四放下心来,拉着馥之的衣袖,笑逐颜开。
馥之看着他,笑笑,见他脸上沾了尘土,便带他去自己居所前的井边清洗。
“阿姊自幼便住在此处?”阿四擦着面上的水珠,望着屋舍前遍植的花木修竹和一棵高高的老银杏,赞叹不已:“果真美丽,比承光苑的那什么园还好。”
馥之听他这般比论,不禁失笑,却看着他:“你来太行做甚?”
阿四目光闪闪,咧嘴笑道:“自然是来看阿姊。”
馥之不语。
阿四望着她,眼圈忽而一红:“阿姊骗我,说我只要去跟了卢子,喉咙便会好。阿姊却招呼也不打,跟着姚博士走了。”
馥之知晓他会说这些,微微莞尔。
阿四几月前在京城看蹴鞠,在场边大声喊了一个下昼,回来以后,嗓子便哑了。他苦恼不已,恰好卢文的医坊要开张,馥之便对他说,卢文医术高超,阿四可去帮忙,顺便请卢文医治。
“我听卢子说,你已晓得诊治风寒腹泻?”馥之没有回他的话,却问道。
阿四点头:“嗯。”
馥之笑笑:“就算阿姊骗你,你亦有收获。”
阿四想了想,觉得也对。
“阿四。”馥之面色稍整,看着他:“阿姊知你爱玩闹,让你到卢子处,便是想让你学些医理,你总有一日要长成大人,有一技在身,将来总不吃亏。”
阿四面上微有些赧然,呵呵地笑,片刻,却忽而了悟地抬头:“阿姊本就知晓这喉咙好不得吧?”
馥之怔了怔,讪然一笑。
两人说了些话,顾昀走了回来。
见到他,阿四说要替卢文送东西给白石散人,知趣地走开了。
屋舍前,二人各自不说话。顾昀站在井前,将四周的花木山林看了看,神色怡然。
“附近的林壑更是美丽,可愿意走走?”馥之坐在井沿上看着他,问道。
顾昀莞尔颔首。
馥之微笑,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便往屋后走去。
药田那边远远传来些笑闹声,望去,只见余庆和阿四正帮着药童收药,似乎热闹得很。
“如何一直未见余庆?”馥之好奇地问顾昀。
顾昀望望那边,答道:“他此前与田文一直留在平阳郡。”
“平阳郡?”馥之一讶。
顾昀颔首,道:“平阳郡有草原可练骑兵,陛下今春新扩了骑兵,将羽林屯骑精锐遣到平阳郡教练。”
馥之了然:“如此。”她想了想:“那如今又为何回来了?”
顾昀瞥她一眼,笑了笑,没有答话,却伸手抚抚她的肩膀,问:“可觉得凉?”
馥之这才发现自己似乎问得深了些,顾昀不便多说。她微笑地摇摇头,望向前方。
一道溪水自山上流下,潺潺淌过眼前,哗哗的水声充溢耳旁,水汽的味道清新而洁净。日光在高大的树冠间淡淡透下,洒在溪石和两旁的野草树丛间,露珠闪亮。
顾昀望着面前的清幽景致,只觉身心怡然。
馥之却不止步,仍拉着他沿溪边往前走,边走边问:“你得了几日的假?”
“二十日。”顾昀答道。
馥之怔了怔,心里一算,他从京城到太行,虽说道路平坦,却少说也去了五六日,再算上回程,可留在此间的日子便是少得很了……
“明日便要动身去阳翟。”顾昀补充道。
馥之回头望望他,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阳翟是颍川的郡都,姚氏家宅所在。太行至颍川,须两日行程,至阳翟又须一日。想着,馥之瞥瞥顾昀,不禁觉得好笑。想起二人在京中的时候,除却他那次遇袭受伤,每见上一面也总须好几日。如今皇帝允他二十日的假,该是莫大的恩惠了。
顾昀见她唇边浮起笑意,眉梢微微扬起:“笑甚?”
“无甚。”馥之拉着他的手,沿着一条小径折向前方一片竹丛。
“去何处?”顾昀问。
馥之神秘地笑笑,没有说话。
雾气在阳光和晨风中飘荡着散去,竹丛在在小径两旁退去,面前忽而明亮。一片几丈见方的空地上,一片秋兰生得正茂,几株茎上,已开出了花朵。旁边叠着一垛草篾,足有半人高。
原来她将自己拉来,是要给自己看这花。
顾昀微笑,问她:“你种的?”
馥之点了点头,露出得意的笑:“山中凉气重,秋兰总比外面开得……”话未说完,她的面色却忽而一变,放开顾昀的手,疾步上前。
顾昀诧异,只见她俯着身,将其中一株生得较大的秋兰仔细打量,片刻,口中气道:“阿芎那稚子!”
“何事?”顾昀走上前,问道。
馥之抬起头,两道长眉微微蹙起:“开得最好的被摘去了。”
顾昀看看那空空的花茎,又问:“阿芎是谁?”
“药童。”馥之仍着恼,道:“非要拿我的兰花做药。”
顾昀了然。
馥之面上浮起沮丧之色,忽而瞪向顾昀:“你要来,怎不先告知我?”
顾昀看着她的样子,笑了起来,却不以为然:“你会箜篌,会种兰,不是也未告知我?”
馥之一怔,少顷,她觉得这话有趣,有些忍俊不禁。心中不快倏而散去,她站起身来,同顾昀走到一旁。
“照料此物可劳累?”顾昀问。
馥之想了想,道:“也不算十分劳累,只是要时常松土施肥,遇日晒风雨太甚,还须……”
她忽然发觉顾昀的身体正贴来。抬头,他的脸近在咫尺,低低地注视着她。
“还须甚?”顾昀的声音沉入耳际,温热的拂在鼻间。
馥之望着那深深的眼眸,面上血液涌起,话音在嗓子里卡了卡:“嗯……盖上草篾……”
话音刚落,她忽然被抱起,坐在草篾上。顾昀俯下头,双臂紧紧,吻热烈地落在她的唇上。
唇齿间被强力地侵占和纠缠,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馥之的心砰砰地似要撞出来,只能将双手抓在在顾昀胸口的衣服上,紧紧不放。
好一会,两人喘着气,顾昀稍稍离开,仍在她的唇边徘徊。
“馥之……”他轻声呢喃。
馥之抬起眼睛。
他深吸口气,与她额头相抵,片刻,低低道:“……你若不放心,可不必随我回京。”
馥之一怔。
顾昀看着她,染满□的双瞳中,目光认真。
馥之面上却渐渐漾起笑意,没有答话,忽然,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用力一拉……
“可知少年变声?你那喉咙,好不得了。”原野上道路长长,余庆骑在马上,悠悠地对阿四说。
阿四一愣,面色紧张起来,盯着他。
“不信?”余庆瞥瞥他,问:“你觉得我声音如何?”
阿四皱皱眉头:“不如何。”
余庆啧啧道:“我这声音,还算是变得好听的。”
阿四面上倏而变青。
大笑声自车外传来,馥之听着他们说话,含笑不语。
她将竹帘掰开细缝,朝大路上望去。顾昀的车在前,只见车盖下,身影笔直。
再远一些,田野无边无际,在道路两旁铺开,风吹入车厢拂过额头,似带着些熟悉的味道。
天边,白云低垂处出现一小片青灰的影子,阳翟的城墙就在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