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城外的树林田野仍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道路笔直宽阔,在薄雾中一直指向远方,行人寥寥。
“臻得诸公相送至此,终须一别,在此敬谢。”十里亭上,谢臻向前来置酒相送的士人深深一揖。
众人皆还礼。
“公子俊才,日后必前途不可限量。”姚征笑道。
谢昉从家人手中接过一盏酒,向众人道:“小儿初来京中,得诸公关怀,某感激在心。”
众士人皆相谢举盏。
谢臻的目光微微扫过道路上,看向盏中清澈漾动的酒水,须臾,仰头一饮而尽。
待将酒盏放回盘中,谢臻再揖,郑重地拜别父亲和众人,走到路旁登上马车。驭者拿起鞭子一响,马车慢慢走动起来,同去的几名家人纷纷跟在马车后面。
谢昉望着谢臻渐渐远去,心中不禁生出些慨叹,眼眶顿时涩然。
“公子此去必是一帆风顺,伯明勿过虑。”姚征在一旁劝慰道。
谢昉看向他,笑了笑,颔首长叹,与众人相请,往回走去。
马车辚辚走动的声音荡响在耳边,谢臻坐在车中,静静地看着随车晃动不止的帘门,过了会,闭起双目。
“阿狐……”耳边似响起少女清亮的声音,弯弯的笑眼中带着狡黠。
谢臻睁开眼睛。
面前,晨早的日光照在帘门上,将织锦上的联珠花纹透出柔和的晕光。
手中似握着什么,谢臻低头看去,却是一只小小的陶塑,捏作狐狸的形状,粗糙的表面已经磨得光滑。
胸中轻轻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谢臻自嘲地移开目光,少顷,再闭上眼睛。
忽然,马车慢了下来。
“公子。”家人在车外禀道:“前方有人来送行。”
谢臻微讶,片刻,开口道:“停车。”
家人应下,驭者慢慢地将马车停住。帘门被卷起,谢臻走下车来。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漆车,前面,一名女子衣裙素雅,静静伫立。
谢臻目光凝起,停了停,朝那边迈步走去。
馥之望着他走来,一动不动。
谢臻走到她面前,停住脚步。二人视线静静相对,各不言语。
“我昨日才听说你要去巴郡。”过了会,馥之轻声道。
“嗯。”谢臻道。
馥之又道:“我昨日下昼去府上寻你,你不在。晚间又去,你还是不在。”
谢臻看着她,片刻,心中微微一暖。
昨日夜里回来时,家人已将此事向他禀告,谢臻思索之下,留书一封,交代家人今日送去姚虔府上告歉。
不想,馥之竟一早走了来。
“我昨日在署中交代些事务,深夜才回。”谢臻道。
馥之微微颔首,却将双目望着谢臻:“为何不早告知我?”
谢臻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不答反问:“馥之将婚嫁,可也曾告知我?”
此言出来,馥之语塞。
其中原因,二人各自明白,却心照不宣。
谢臻静静看着她,目光清透,温和如故。
馥之微微低下头,心绪交杂,少顷,开口道:“元德,我……”话刚出口,面前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掌心中,立着一只小小的陶塑,周身滚圆,手工拙劣。馥之怔了怔,看了好一会,才约摸地辨出那是狐狸的形状。
“可还记得此物?”只听谢臻缓缓道:“少时,我一次高烧不退,你就用泥捏了此物给我,说这是我的佑命之物,不可丢弃,还定我佩在身上。”
往事模糊地浮上心头,馥之一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臻注视着她,目光深远:“馥之,如今此物可会再佑我?”
馥之抬眼望着谢臻,只觉心中不住地鼓动。
思潮涌起,千言万语,却无论如何出不得口。她的嘴唇动了动,唇边漾起一抹微笑:“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
“……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那时,梳着总角女童亦如是对他说道。
谢臻看着馥之,眸中深黝如墨。
“如此。”少顷,他颔首。说着,忽然抬起头来望望天色,深吸一口气:“该上路了。”
馥之亦仰头看了看,没有出声。
谢臻看她一眼,转过身朝马车走去。
“阿狐。”馥之在后面唤了一声。
谢臻回过头。
馥之注视着他,似迟疑了一下,道:“路上多照顾自己。”
谢臻笑了笑,清晨澄明的日光下,广额长眉,面容如明珠般柔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乐安宫中,笑语阵阵。
半岁大的稚童趴在绣榻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面前。宫人们有的拿花,有的拿瓜果,有的拿拂尘,围绕在一旁逗引。稚童盯着一只红透的大桃,伸手抓去,宫人向后一退,白胖的小手扑了个空。
殿中众人皆欢笑起来。
稚童望着四周,一脸茫然,片刻,眉头一皱,忽然大哭起来。
一旁的乳母忙将稚童抱起,连声安慰。
“尔等当心吓坏了小郎君。”上首的太后正与御史大夫郭淮之妻周氏说话,见状,皱眉斥道。
众宫人连声称罪。
周氏笑道:“稚子不晓事,扰了太后。”
太后和蔼地道:“何出此言,宫中难得有幼子,老妇却是羡煞夫人。”说着,让乳母将孩儿抱过来。说来也怪,稚童到了她的怀中,却是不哭了,两眼瞪瞪地看着太后。
太后心中愈加欢喜,抚抚他的小脸,又看看立在周氏身旁的郭卉,对周氏道:“御史大夫好福气,孙儿孙女皆是乖巧。”
周氏谦虚一声,面上不掩笑意。
这时,内侍禀报说皇帝来了。
太后闻言,将稚童交还周氏。殿中众人忙起身,当皇帝的身影出现时,伏拜一地。
皇帝神色平淡,教众人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向她一礼:“儿见过母后。”
“陛下免礼。”太后笑意盈盈,让皇帝过来坐下。
“御史夫人也来了。”皇帝目光落在不远的周氏身上,笑了笑。
周氏忙引着郭卉和乳母下拜行礼。
“老妇近来清闲,便请御史夫人携家中孙儿来叙上一叙。”毕了,太后莞尔地对皇帝说。
“哦?”皇帝看看周氏,又看看她身旁的郭卉,笑意淡淡:“如此甚好。”
太后看看他,转过头去,让内侍引周氏等人入席。少顷,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问皇帝:“听说武威侯明日成婚?”
“正是。”皇帝答道。
太后颔首,却看向周氏,叹道:“论年岁,陛下长于武威侯,如今成家立室,却是武威侯先了一步。”
周氏欠身含笑。
皇帝闻言,亦笑了笑,将旁边一盏茶端起,轻啜不语。
在乐安宫逗留半个时辰,皇帝出来,已近日跌时分了。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向他禀道:“丞相府又送来七册奏章,请陛下过目。”
皇帝看他一眼,冷冷道:“送回去。”
徐成一讶,犹豫片刻,答道:“诺。”说完,却不走,小声道:“还有一事。”
皇帝看向他。
“大长公主求见。”
皇帝一讶。少顷,他唇边浮起冷笑,颔首:“让她到林苑来见。”
徐成答应。
转身正要离开,却听皇帝又道:“且住。”
徐成回头。
皇帝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深呼吸一口气,淡淡道:“那些奏章送往紫微宫便是,朕稍后去看。”
徐成面上释然,答应一声,快步地走开了。
午后的日头晒在前额,有些灼人,皇帝皱皱眉。站了一会,他望向几重宫墙那边,只见绿意簇拥。心微微沉下,皇帝掸掸袖口,迈步往御苑走去。
御苑中,林荫繁茂。
皇帝在一处凉殿上坐下,未几,内侍引着一人前来,正是大长公主。皇帝望去,只见她今日妆点清雅,发间仅饰以玉簪,却仍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陛下。”大长公主走上凉殿来,向皇帝一礼。
“姑母。”皇帝还礼,面上笑意淡淡。赐席后,皇帝看着她:“不知姑母何事?”
大长公主正襟危坐,含笑道:“自然是有求于陛下。”
“哦?”皇帝看着她,声音缓缓。
大长公主看着他:“吾闻近来朝中不甚安宁。”
皇帝闻言,眉梢微微扬起。
她说得没错,近来朝中可谓暗流涌动。先是几日前,丞相长史何谡上奏弹劾谒者杨铮,言其收受贿赂,列出私匿未报的田产十余处,条条清晰。其后,朝中如刮风一般,弹劾庶族大臣的奏章纷纷呈来,廷尉邹平也赫然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皇帝继位来一手提拔的庶族大臣,几年来,已渐成气候。如今此事,正是摆明了针对于此。
皇帝表情无波:“姑母倒是消息灵通。”
大长公主笑了笑:“却也难怪。这些人出身士庶之家,一朝腾达,见不得财帛也是常事。只是不知陛下可闻,在汝南王的巴郡,士族可如前朝般,高官厚禄享用不尽呢。“
话说到此处,二人间已无可回避。
蝉鸣在树林中声声传来,间而几声鸟语,蝉鸣戛然而止。
皇帝盯着大长公主,却是一笑:“依姑母所见,朕当如何是好。”
大长公主笑意仍然:“陛下如今要的,不过安定二字,可对?”
皇帝没有言语。
“陛下。”大长公主缓缓道:“自古二姓之好,婚义相通。今窦妃早逝,披香殿得孕,岂非定坤之时机?”
皇帝看着她,少顷,忽然笑了起来,好一会,道:“姑母这‘定’字可通得绝妙。”
大长公主回视着他,微笑不语。
皇帝唇角抿起,注视着大长公主的脸,目光深沉如海。
“与虎谋皮,可乎?”只听他低低道。
大长公主容色淡定,眼帘微抬,声音平静:“可与不可,却要看虎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