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烬还在船头站着,眉头紧蹙。
这一次明关州的案子,绝不是表面看得那么简单,出来的时候,唐大人私下与他说了几句,方知府与恒王有些渊源,这一次出了灭门的大案,恒王那边却并未有任何动静。
“世子爷,已经把卷宗交给季姨娘了。”屈甲跟了世子多年,心知世子向来不是那种会因女色误事的人,他做事自有他的原因。
可那季姨娘……委实是过份好看……世子对她也确实是有些不同。
以至于屈甲这会儿心里也有些不确定。
裴之烬睿冷的目光扫了过去。
那一眼分明看穿了他心底的想法,屈甲不由压下了气息,更不敢问了。
“她一会儿理好了,你先过一眼。”裴之烬答非所问:“我去找林秋安商谈明关州一案。”
“……是。”屈甲应。
纪南珠知道,这一天的时间,她不可能把所有的案卷都理出来,那么第一份拿出来的案子,就须得是理得最好的一份,是能叫人眼前一亮,是能叫裴之烬觉得她有可用之途,下次还愿意带她出来。
自从被裴之烬救后,她就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
纪家人是不会容一个失了名声的姑娘再回到家中,纪家是回不去了,可是后半辈子要怎么活,纪南珠一直没有主意,直到今天早上看到江上日出,她心中一下子便萌生出了一个主意。
天高海阔,她也许应该不拘于四方小院,而是择一种更好的活法。
可她也很清楚,一个女子想要行四方,比男子要难上许多,她眼下无论是见识能力全是不行的,她需要多出门几趟,多见识,才能拿定更好的主意。
纪南珠翻开案卷,先把七个案子全都看了一遍,而后挑出了其中一个案子,仔细地又看了两遍,并把案卷中证人的证词,证物都一一地抄录了出来。
化平州定和县发生了一起妒妇杀人案,员外梁福原娶妻五年,妻未有所出,于一年前在外行商时买了瘦马养在外头,年前外室有孕,梁家大喜,决意要将外室周氏扶为平妻。
海氏是出了名的泼辣跋扈,梁福原早不耐烦她,早些年因着生意上还需要仰仗海家,在妻子面前倒也是处处伏低做小,但眼下他生意早已经做起来,早不需要岳家支持,腰杆子硬了,根本不理会妻子,且还放下狠话,妻子若是不答应,他便以七出之三,不顺父母去,无子去,妒去,休了她。
就在梁家纳妾次月,梁福原全家被毒死,除开妾室因害喜,只吃了一点且因为害喜全吐出来,才捡了一命,梁父梁母梁福原三人皆中了□□毙命。
证据确凿,海氏被判了死刑,秋后处斩。
她翻开看着人证物证。
人证有梁家下人和厨娘,皆证明那日清晨海氏曾去了厨房,并呆了片刻才走。
物证有街上药铺老板,帐目记录海氏于事发几日前曾去药铺买了一包□□,事后在海氏的屋里头并未找到那包□□。
海氏一直不肯认罪,并辩称她虽买了□□,但是她只是那日气极心里愤苦想自我了断,后来那包□□还没有用一直放在箱底。可捕快按着她所说去找了,却并未找到那包□□。
海氏又辩她那日清晨会去厨房,是因为正好听到花园里打扫的仆人在议论着厨房给那周氏另开了小灶,做的全是珍贵的血燕,她心下不满,才会去看。可后来县令命人去查问了那日院子里做事的长工,可花园前一晚上才修剪了花,地上也是前一晚上扫了,所以清晨并没有仆人在那边打扫。
本是人证物证俱全,但海氏宁死不认罪。
纪南珠把目光落在了药铺老板的证词上:这□□平时卖得不多,那日海氏上来就要买一斤□□,而且她脸色极难看,一副气极败坏的模样,我当时心里还犯着嘀咕,就问了她一句要买这么多做什?那海氏旁边的嬷嬷就回了一句‘家里近来老鼠太多,衣服都让咬破了,买些回去灭了那些老鼠’。
这事看似没有疑点,但其实细细想想,疑点还是不少。
其一,海氏若是处心积虑想要杀人,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地去买□□?还是去认识自己的店铺买?不怕事后败露?
其二,那日清晨打扫的仆人,是真实存在,还是海氏撒的谎?
可如果海氏没有撒谎,那么是否是有人布下了这个局?
布局的人会是谁呢?
纪南珠最后将周氏的名字写在了最下方。
也许这是个关键人物。
……
午膳,船老大捕了一条大鱼,让人炖了一大锅,熬成了鱼粥。
纪南珠虽然坐着不晕船,但是胃口不好,闻不得腥,那鱼粥才端到门口,腥味一窜进来,她立刻就止不住跑到了窗边,离得门儿远远,一边捂着口鼻一边说道:“我不吃鱼粥。”
“那小的让人给您煮个白粥?”
“好,有劳了。”
纪南珠点点头,看着那小二把鱼粥端走许久,才终于是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可那腥味却并没有完全散去。
她眉头一蹙,难受得赶紧又捂了口鼻。
“季姨娘要不先到外头走走?”
屈甲提了一句。
纪南珠难受得厉害,也顾不得别的,点点头就赶紧往外走,直至走到船头,才敢松开手,重重地呼吸了口气。
屈甲并不觉得纪南珠一个闺中女子真能从案卷里看出点什么,可世子爷这么说了,他心底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好奇,纪南珠离开后,他特意进去翻了一下。
本是打算随意一看,但片刻后,他的眼神就认真起来。
当看到纪南珠把周氏,打扫的长工这两人圈了两圈,并标了小字,说明疑点,甚至还提到了如何查的方向,他就知道他之前以貌取人有多不可取。
也难怪世子爷会答应让她理这些案卷。
但同时他也不由好奇,这季姨娘,究竟是何出身。
处理案件可不是光靠饱读诗书就行,人性复杂,须得对于人性,对于世情,也要极为通透,并且足够细心,能从一些细微小节中看出问题。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闺女?
江风习习,纪南珠索性让人支了一张小桌,端了白粥便在船头吃了起来。
裴之烬出来的时候,就见她那惬意的模样。
她的发丝柔软,江风吹得鬓角的碎发凌乱,她一只手时不时捂一捂凌乱碎发,一只手拿着小勺子正小口地品着粥,一身粗衣不减身形窈窕,举止间优雅又带几分少女的俏气。
裴之烬行至她身后,低眸就见她碗里就一碗白粥,“不知道的还当你吃着什么山珍海味。”
“秀色可餐。”
纪南珠说着,举着手,青葱细指指向了江面,又指了指江岸。
“确实秀色可餐!”裴之烬学着她的模样,轻轻地掀起袍子,席地而坐,对身后的小二喊了一句:“也给我盛一碗白粥。”
裴之烬一惯恣意风流,白粥上来的时候,他拿起来就吃。
纪南珠一直看不透裴之烬这个人,说他放荡不羁,喜好女色,可他做事的时候却是格外认真,也不受她影响,说他矜贵高傲,可他此时却也能席地而坐,吃一碗白粥。
“这水路要走一天一夜,子时才能到明关州。你若是困了就靠着歇会儿。”
“好。”
纪南珠倒是不困也不累,午膳后就又回了屋里头看案卷,那些案卷每一桩案子对于她而言都是那么得离奇。
她在案卷里见识到了人性的丑恶和挣扎,见识到了人性的各种低劣和媚俗,也看到了人世间的许多无奈与困苦。
时而惊惧,时而感叹,时而又陷入困苦。
最后感概万千,才发现自己从前困于庭院之中,眼界有多么地小。
入了夜,江风渐凉,纪南珠被吹得打了一声呵欠,这才赶紧起身打算关了窗。
伸手的时候,就听到外头传来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奔走,声音也带着匆促,“走水了!出事了!……”
纪南珠惊得手下一颤,探头出去看,就见到黑夜中,船尾处有异样亮光。
裴之烬没在厢房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案卷,来不及多想,折身就赶紧把案卷全都给装入了箱笼里,盖好盖子,抱着就出了屋子。
走道里迎面就见裴之烬脸色凝重地跑了过来。
“世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船仓着火了。”裴之烬应了一声,而后拉过她的手,将她手里的箱笼接过,递给了身后的屈甲:“先到船头。”
船仓火势起得突然,火势极快,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漫延到了船厢,那火窜到了半空,照得半边天都亮了,浓烟滚滚,呛得人难受。
纪南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只觉得脚下的船也开始晃动不稳,她心里害怕,侧头看向裴之烬,而后低头看向了被他紧紧握着的手。
他的脸色凝冷得骇人,但是却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那一刻,纪南珠心里涌着一丝道不明的情绪,在这样危险的关头,他还在顾着她。
“世子,这火怕是灭不掉了。”船老大急慌得快哭了,却还是赶紧把眼下的形势地仔细地说了出来:“眼下只能弃船了,从这边往北边游是离岸最近的地方,今晚吹的是南风,我们顺风而游,没有阻力,这一片江面也没有暗流,应能流到岸上。”
“世子?”林秋安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走水了。”裴之烬当机立断,“眼下只能弃船。”
船员们皆识水性,裴之烬自己带出来的人也全都擅凫水,只林秋安与两名刑部同僚并不擅水性,裴之烬开始安排船长与船员带他们先行下水。
纪南珠立于一旁,手紧紧地扯着裴之烬的袖口,目光不安看向了乌漆平静的江面,只觉得似一只庞然巨兽一般恐怖,虽然想让自己镇定一点,可到底还是软了腿,声音都有些颤。
“世子……”
裴之烬只道她是害怕,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心:“我会保护你。”
面前一片混乱,裴之烬安抚了她一句后,又看向了四周,开始做安排,“船老大,请你安排几名善长凫水的船夫,带上这几位大人先行下水。”
“屈甲,你带其他人包后,确保众人安全。”
“是,大人。”
屈甲应了一声。
说话的时候,裴之烬并未看她,但是那只环住她腰的手,却是一直轻轻一下一下地捏着她的手心,无声安抚她。
火势太快,片刻已经烧至面前,浓烟呛得人已经开始咳嗽,船老大迅速点出了九名擅长凫水的船夫,三人一组,护着林秋安与刑部两名小官员先下了水,然后他再带着其他的船员也一起跳入了水。
看着船老大他们护着林秋安下水后,裴之烬这才看向了纪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