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未闻他的回话,只听到几声轻微的喘息。

那呼吸浅浅拂过她耳畔,摇起一片涟漪,泛了敏感的红。

虞馥紧张地咬着唇,跪坐倾身的姿势让腰肢愈发僵硬,也两人的距离近得亲密。

衣襟是解不开了,他不让她继续,可也不松手,越攥越紧。

虞馥有点无措,忍不住唤了声,“陛下呀!”

语气急切也软绵,没有什么威慑力。

“丑。”头顶蓦然传来沈离疾低沉的嗓音。

虞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伤口丑。

“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在意这个。”她不知该急还是该笑,俏脸上神色颇为无奈,“伤疤哪有漂亮的道理?”

“莫要看了,朕无事的。”

虞馥忽然觉得沈离疾比她还犟。

她瘪了瘪嘴,唇瓣嘟囔着,小声反驳,“怎可能没事。”

回想起他生辰筵遇刺的那个画面,她心头也不由抽搐了一下,要是她自己也被捅一刀,直接可以一命呜呼了唉!

虞馥越想越觉得可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子割肉那得多痛啊,一想到利刃冒着可怕的寒光,她就浑身抖三抖。

小姑娘家晕血,情绪敏感,极容易共情。

此刻共情了身体被插刀的痛觉,仿佛自己的胸上也裂开了一道口子,逐渐想象着,她嗓音里染上了哭腔,小声嘶气,“那么长的刀子啊,好疼的。”

虞馥眉间颦成了一朵褶花,眼眶漫起了泪花,忍不住抬头,“多疼啊……”

她抬眸的瞬间,晶莹剔透的泪珠兀地淌下眼尾,正恰晴光透过窗桕似水帘般倾泻,在她玉脸渡了一层朦胧光影,秀色生霞,更衬双瞳翦水。

一副泪流红颜,一寸春光带雨。

沈离疾怔住。

泪珠濡湿了她桃花烟雨般的眸子,“吧嗒”着轻声滴落他掌心。

坠在心上,他胸腔一颤。

沈离疾指尖微微蜷缩,不由自主地抬起臂,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抱她,一瞬哑了声,“朕……”

虞馥啜泣着,侧身躲了躲,嗓音含泪含糊,似娇似嗔,“不要抱,会碰到陛下伤口的。”

沈离疾长臂一伸,再去捞她,“没有伤到要害,朕并无大碍。”

他不想让她看伤口,还是怕那处狰狞之样会吓到她,而他身上…有些旧伤,也不太好看,上辈子被她发现后小公主害怕他害怕得要命,后来两人每夜入寝皆是熄着灯的。

虞馥依旧躲着他的手臂,金珠子沾湿了睫羽,眼尾晕红,带了点软糯的鼻音,坚持道:“会碰到的。”

她的手挥来挥去,脑袋拨浪鼓般摇来摇去,严词拒绝,“不抱不抱。”

沈离疾看着她在空中挥舞的小拳头,掌心若藕粉荷瓣,指尖如嫩芽出水,似在他心上挥落了一片柔软。

“可朕想抱你。”他低声道。

语气有点落寞。

虞馥动作一顿,不由抬眉看向他,只见沈离疾凤眸深邃且宁静,专注地望着她,薄唇紧抿。

怎么感觉有种眼巴巴的委屈感?

虞馥被自己脑中莫名冒出的这个诡异感觉给惊到了。

她默默,深吸了口气,暗骂自己真是胡思乱想惯了,陛下怎么可能有这种情绪,应是她的错觉叭。

不过哎,她突然觉得此般情态的陛下,少了点孤高倨傲的冷感,少了几分令她仰望的距离,竟有些乖巧的平易近人。

还跟她这样幼稚来幼稚去,要不要抱抱。

其实他要真强势起来,她还真推拒不了。

而现在“委屈”看着她的陛下,却是让她打心底里拒绝不了他的请求。

虞馥心头软了一角,一般人生了病还重伤,都会比平日里黏人,就像她,就算得小病也要缠着母后抱她,让张姆妈搂着她安慰,她喜欢这种受了委屈后被人疼爱守护的温馨感觉。

她懂,她懂陛下这种心情。

而且适才试图去扒他的龙袍,她内心也有点小歉疚,身为女孩确是有失矜持,现在想想其实还有那么点后怕,自己的胆子怎么忽然就这么大了,敢去触碰龙须。

虞馥轻咳一声,又学着用老成的口吻叹了声气,脱掉绣鞋,踩着雪白罗袜爬上床榻,坐在沈离疾的面前。

然后她缓缓背过身,耳尖逐渐变得胭红,嗓音因紧张而波动着,似漾起一片春水,“呐,陛下,抱叭。”

沈离疾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后背抱的姿势,只要她身子微微前倾,他弯躬着腰,就不会碰到他胸膛的伤口。

小公主贴心至此。

他目光动容,心底常年积郁的霜川骤然裂开,冷硬的冰块散落,浸泡在了温暖的泉涌里,慢慢融化,暖得不可思议,软得一塌糊涂。

沈离疾气息微促了瞬,伸手一揽,半搂半举起虞馥的腰肢,将她带他腿上坐着,完全圈入怀中。

他俯下身,额头虚靠在她纤细的玲珑肩上,喟叹一声,“谢谢。”

虞馥红着小脸,礼貌道:“不客气。”

听到小公主一板一眼的回答,认真里透着乖巧,乖巧里又藏着灵动,鲜活可爱,沈离疾不禁勾了勾唇,低笑出声。

虞馥听到他的笑声,顿时愣住。

他笑得胸腔在震动,本就好听的音色,笑时声弦又如琴筝缭绕,仙乐渡曲,绕扰酥耳,听得人实在面红心跳,忍不住又紧张起来。

寻常陛下总给她一种威严,寡漠,孤傲之感,以及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他没怎么在人前笑过,不常笑,似乎也不爱笑。

她来到延国也三月有余,鲜少见到沈离疾露出笑容,仅有的两次,一在此时,二在生辰筵的……那场刺杀上。

虞馥想起那血色一晚,呼吸不由屏住了。

唯两次笑,她都能感受到沈离疾是发自内心地在喜悦。

可同样是喜悦,生辰筵的却又和此刻的不太一样。

他在真心地在笑,传达给她的感觉却无比的悲凉,令她莫名心痛。

血雨厮杀,刀剑无情,满目疮痍与哀景之下,到底为何会由内而生出喜来?

虞馥眸中泛着茫然,咬咬唇,安静地让沈离疾抱着,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了他的胳膊,而后轻柔地拍了拍他冷硬如冰的小臂。

这安抚性的小动作,让沈离疾怔了怔。

他对她难得的回应很珍惜,也很是受用,额间抵着她的薄背,缓缓阖眸,眉目难得舒展开来。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怀中人温温吞吞似有犹豫地开口问他,“生辰那时,陛下为何发笑?”

沈离疾沉默。

他缓慢地掀开眼帘,长睫淬满了清色的霜华,瞳底潋滟一抹幽幽水光,浩瀚波荡。

他又掩下鸦睫,不颤,却微凉,思绪回溯到重生那日。

一门之隔,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他站在冰天雪夜中,她沐浴在暖光融融的洞房里。

其实,那不是他第一次回到新婚之夜。

虽有短暂的狂喜,可他并没有对重生的不可置信。

因为他做了太多次和她重逢的梦境。

他不止一次地梦见,他回到了与她成亲的那晚,同她重新开始。

他是一个可悲的梦里人,一次次入梦,寻找那个在现世里等不到的身影,经久多年,他的心绪早已失去波澜,偏执不减,疯狂有余,但麻木更甚。

梦里,腐草为萤,朽根化火。

他见过她提灯而行,走过漫漫画壁,在廊庑尽头对他盈盈浅笑。

他见过她舞裙恣意,在天地间舞动,身后盛世繁华,长安万家灯火。

他见过她抬手拥抱满天繁花,站在落英缤纷里,笑靥比花娇艳。

他在这一个个和她重逢的美梦中沉沦,任由思念放肆生长,吞噬他的灵魂。

醒后,他独坐在空荡寂寥的广寒大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御座龙椅之下,尸山血海,白骨骷髅。

他曾无数次徘徊于长乐宫,推开过椒房殿的槅扇,但每一次屋内皆是被黑暗笼罩,未曾有花烛炉火摇曳,只余下月光洒落了一地冷清。

她仿佛从未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天地之间荒凉漫芜,只遗留他于世独活,一人在痴狂,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情路里流浪。

高寒危楼,深夜思量,相思知入骨,悲痛浸心扉。

他在自己编织的虚幻美梦中已轮回又轮回,一遍遍催眠、沉落、下坠,直至麻痹了自我。

他以为这次的重生,也只是他做的数多梦境之一。

这么多天,他舍不得醒来,希望这个梦做的更长久一点,他还想再多看她一会儿。

这么多天,这个梦真实的可怕,怕她一触即碎。

直到,胸口被刺穿的痛楚传遍全身。

他那颗被寒霜侵蚀的心脏从死寂中,重获新生,灼灼燃烧起来。

那根钝锈心弦从到松怔,又紧绷,重新波动,拉扯着,执拗挣扎,摩擦出璨丽的花火,这火与心中的冰不断碰撞冲击,涌现出一股新的力量。这股力量就像是,死寂的深渊重起无尽贪欲和妄念,毫无波澜的死海再激惊涛骇浪,很疼。

无法形容的疼,化为了胸腔实实在在的痛,让他无比清醒,又快意。

他忍不住地狂喜,在血色漫天的生辰血筵里,放肆大笑。

他终于摸清了真实和虚幻之间界限。

镜花水月破碎,旧时代的瓦砾崩塌,他在新世界的尽头,见到了他的公主殿下。

她在他眼前。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不是那一个又一个虚假的重生梦境。

从不敢相信,她,真的回到了他身边。

从此刻起,沈离疾才有了真实存在于世间的实感,像是飘浮于天地间的轻鸿,终于找到了可以安息的岛屿,踩在了实处。

那一刀,沈离疾前生遭遇过,令他九死一生,可这次他依旧不想躲开,不如说他一直在期待着,等待今世这一刺的降临。

这毁灭般的剧痛,于他来说——

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