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庭负雪,池中映月。
虞馥提裙奔在长廊里,风雾吹起百水长裙,夜色飘渺,衬得她身姿轻盈飘渺如落入凡尘的谪仙。
张姆妈和鸣鹿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仕女走,但她们选择相信自家小公主,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跑。
千百盏朱红色的宫廷灯笼一路照耀,本该显得楼台吉祥喜庆,但古怪的是她们穿走在廊庑内,竟没有遇到一位宫人。
萧然空荡的灯廊散发着淡红的弱光,宛若是血色在蔓延。
虞馥想起梦里尸体横穿的场景,瞬间一晕,脚下一个踉跄。
张姆妈连忙扶住小公主,担忧道:“可是跑累了?公主歇息一下吧,好像没人追上来。”
虞馥大口喘着气,回首遥望来时的长廊,见渺无人迹,亦无脚步声响,心下才安,泛白的唇瓣微张,“这是跑到哪了?”
此刻三人停在一处曲径小亭。
她茫然环顾四周。
花萼楼三层廊庑围绕,飞梁回环,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虞馥定了定神,冷静道:“鸣鹿,我记得内司服有将生辰筵的画册给我们,你今日带来了吗?”
她记得,那里面有工匠绘制的花萼相辉楼的楼中走道图。
鸣鹿也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从袖中拿出的画册,“公主先前有吩咐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虞馥接过,翻看起来。
鸣鹿凑过去,只见丛杂冗繁的建筑线条,深晦难懂,看得人眼花缭乱,脸瞬间垮了下去,“这,这怎地能看明白啊?”
“殿下。”张姆妈脱下斗篷给小公主披上,“外头冷。”
暖阁事发突然,虞馥未来得及套上厚袄,此刻冬夜冷风在庭中呼啸而过,她鼻子冻得通红,口中喘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成清霜。
鸣鹿也看到了她的面色,忧心仲仲道:“殿下,我们要不先回宫吧?你看起来好疲惫……”
但她语气越来越不足,四下没有引路宫人,又找不到楼中出口,她们怎么回长乐宫?
虞馥手指冻得发抖,忍着一波又一波袭来的困意,直瞪瞪盯着图纸,不敢眨眼,生怕一闭就睡了过去。
廊外寒蝉凄切,亭中她又冷又困。
“嗖嗖嗖——”远处猝然传来数十道箭刃破空之音,紧接着“撕拉”声响彻在寂静的夜空里,像是有利器划破了某些东西。
虞馥陡然一惊,抬眸时,狂风卷过,雪絮同烟雾乱飞,迷离了视野。
下一刻,廊庑宫灯尽数熄灭,像倒牌一般,光亮从远到近处零星点点地消失。
整个花萼楼被黑夜吞噬殆尽。
张姆妈惊叫,“怎,怎么回事?!”
檐牙遮蔽的阴影里,虞馥将图纸收进袖中,眉间染了一抹浅浅的清霜,眼里泛起浓浓的恐慌。
黑暗降临,周遭黑咕隆咚,眼睛似是盲瞎般,除了漆色,什么也看不见了。
鸣鹿害怕得牙齿哆嗦,嘴巴里抖出了哭声,她攥住一旁小公主衣袖,紧贴着汲取安慰。
忽然她的手被虞馥握住,抓起,又放到了张姆妈胳膊肘上。
同时她听到小公主发颤的嗓音,“姆妈,往后三个曲亭,右转,再走两亭,左转,一直沿池,就是花萼楼出口,你带着鸣鹿先走。”
张姆妈听出不对劲来,慌张伸手,道:“公主你要去哪?”
鸣鹿也一急,和张姆妈一起去碰小公主,想把人拉回身边,但她们手所触之地,已然没了人儿。
不远处的何方落下哒哒哒的绣鞋踩地声,明月倾泻了一层薄薄余晖,她们侧头望过去,瞧见了公主模糊的背影。
粼粼雪色中,虞馥忽而回眸,鬓丝拂过双靥,在寒夜里潋滟出一抹流光,“我去陛下身边,你们去寻楼下的禁卫军,让他们来筵席救驾。”
“快去。”
声音虽是颤抖,但温柔且有力量。
寒风再次刮过,乌云遮住了明月,光线黯淡的那一刻,虞馥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曲亭中。
余留轻盈且急迫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廊庑尽头。
……
虞馥提裙疾步而行,奔上跑下踏过丹墀,穿梭在漫漫廊回中。
她看向前方无尽的黑暗,胸口的跳动清晰又剧烈。
寒冽冬风冽扑面而来,凌厉地灌进她嗓子眼儿,喉咙一阵冷涩,呛得她喘气更大,咳嗽不止。
好困,太困了。
真累,累极了。
步子似有千斤重,腿像被锁链禁锢着难以迈开,眼睛疲惫眩晕,浑身忽冷忽热。
过了会儿,月亮又从乌云中逃出,在这冗长的漆黑里留下一点微弱的亮光。
虞馥借着光线,匆匆一瞥廊外。
朦胧月幕下滚动着叠叠的黑影,刀光剑影盘旋而上,伴随着一阵阵激烈而凌乱的打斗声,回檐处隐现撺动,嘈嘈切切,又似错觉。
池边积雪上淌着艳红色的液体,冒着鲜活热气,很快将那儿的落雪消融,染化成淡红的水泊。
虞馥心猛地一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耳边只听得见自己急促又激剧的喘息声,恐惧让心跳不断加快,前所未有之快。
可明明是害怕的情绪,她也本该逃避离开花萼楼,浑身却不知为何,被一股奇异的毅力支撑着,脚步不停,疯了似的往前跑。
有个声音在她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呐喊,敲击胸口,扑通扑通碰撞着,让她整个胸腔都燥热起来。
救他,救他,救他。
心底的回声激流涌动,冲破胸膛,她被强行透支着精神,好像是,哪怕斩碎千万险阻,也要到达那个地方。
虞馥蹙紧眉,咬牙将喉头涩意咽下。
不明白,这是谁的情绪,又是谁的灵魂在主宰她的身体。
更困惑,明知道刺杀者有备而来的,现下筵席里只怕是危机四伏,她手无缚鸡之力,去沈离疾身边,又能做什么呢?
怎么救人?如何救?
虞馥在茫茫夜色里奔跑着,薄底绣鞋踩起一片云尘。
有什么在心头飞速划过,如星辰般流转,又很快烟消云散,一霎流失,她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今晚的一切都是那般荒诞的离奇。
可她已经没有神思去细想,只能选择相信心底的直觉和身体的本能。
她忍着胸腔翻滚的情绪,不知跑了多久,峰回路转,前方有光影乍现。
轩殿四面敞开,那也是整座花萼楼中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小步子加速,近了……
是火!
一连几日久久阴霾不散的心慌之感,也在此时灵验,她看清了那些四处逃窜的形影,群群人影,人流如潮水般涌来。
虞馥逆流而上,和这些仓皇逃跑的宫人们擦肩而过,面色愈发凝重。
而转过廊腰缦回,一位小宫娥脸色惊恐步履错乱,迎面直接撞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