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里的她被吓着了,恐慌压抑,嗓音发不出声,只是不停地胡乱摇头。
她手脚冰凉,睫羽垂泪,挣扎着后退,想要逃离他的怀抱。
但他却钳制住她的脸颊,弯腰去亲她的眼皮,薄唇将她长睫上的晶莹泪珠卷走。
冰冰凉凉的吻落下,他浑身血色,眉宇尽染戾气,语气偏偏却是缠绵至极,“不准逃,不准怕朕。”
那双铁臂用力圈紧她的腰身,仿佛要把她烙进他的骨血里,“你是朕的人,要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声线愈来愈低,嗓音沉沉似入深海之渊,“想杀朕的人数以万计,但朕不会死。即便天下人都想要朕的命,朕亦无惧。”
最后他的语气近乎是耳鬓厮磨,“糯糯,别推开我,待在我的身边,这世间有你,我便无人可敌,我才无所不能。”
“只要你还在……”呢喃里藏着一丝恳切,渐渐远去。
随之她的意识陷入黑暗。
梦境瓦解,慢慢消失。
可这次,虞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仿佛在沉睡中度过了经年之久,又像是灵魂出窍般的,走过飘渺星河,路过红尘万丈。
有时她是一片初生的小荷嫩芽,静静露出尖尖角,汲取着春夜喜雨,有时她是混沌初开的小舟桨,在荒芜茫茫的长河里,随波而起,无止尽地流浪着。
后来,天涯无处,漫长的岁月里,漫无目的地漂泊着,人间色彩远去,她成了画中一场灰蒙蒙的虚无,再无生息与光亮。
醒醒……
忽而,心底响起道朦胧的声音,在呼唤着失去意识的她。
画中的水墨如漩涡般汇聚,重新描绘,涂抹。
她又在这幅翻滚泼墨的画里,变成了被锁进笼中的雀儿,扑棱拍打着翅膀,想要冲破这困住她的黑暗。
醒醒。
墨汁浮起,又晕散开,黑白色的雀儿用尽全力,从画中挣脱,飞出纸张,重获新生的那一瞬间,她拥抱了五彩斑斓的羽翼。
醒醒!
原来是她自己,在无声呐喊。
若能重来一次,你定要在世间找到他。
……
虞馥豁然睁开眼睛,大喘着气,额头发丝被汗液浸透。
心脏剧烈跳动,让她整个胸腔都在燃烧,浑身灼热。
她不顾头昏脑胀,遵循身体的本能,翻身下榻,抬手掀开床幔。
“娘娘?!”殷衣正拨弄着博山炉中的香灰,看到突然站起来的小皇后,眼里有惊讶和错愕,“您怎么醒了?!”
虞馥听到这话,心神顿时一凛。
不对劲。
她不过是寻常睡起,为何却让这宫人如此震惊。
仿佛她此刻不该醒来一样。
虞馥黛眉颦蹙,捂住胸口,心跳咚咚不止,她呼出一口热气,想要试图平复,忽然鼻息间飘绕过一萦熏香。
味道极淡,不易被闻出来。
虞馥眸色微变,目光倏落在香炉上。
她又开始犯困起来,胳膊疲惫地扶住床柱。
眼前眩晕,脑袋昏沉。
她艰难地整理头绪。
自己喝了司寇翎送来的甜羹后,闻着暖阁里点燃的沉香,累得睡着了,又做了个噩梦。
隐约记得这次的梦境,是衔接着上次梦到的生辰筵。
可醒来后,梦中的记忆已然模糊,她想不起来细节了,脑中只剩下利刀捅进胸膛的血色画面。
而她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说,去见他,去他身边。
虞馥茫然不已,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浑身升腾起一股燥动焦灼感。
此刻愈发乏困的身子,也让她察觉到了暖阁里的诡异。
那香,不对劲。
这些陌生的宫人,也不对劲。
她们没有宫里侍女嬷嬷一贯的畏怯和谨慎,脊背昂然挺立,眼神冷静无比,不似一般居宅看茶的宫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什么人。
虞馥低眉,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骤然警惕起来。
博山炉旁蹲着一位,紫檀木橱柜前也有两个,青白玉插屏后隐约还站着两道身影,她们目光时不时朝她看过来,将她盯得很紧,但眼神又不露骨,收敛的很好,这种掩掩的异常,轻易不会被发现,是以她进暖阁的时候都没有怀疑过。
现下才注意到这些宫人的站位,正好挡在了房门进出的途中。
太巧了。
虞馥脚底发冷,有种一举一动都被人监看、控制的感觉。
她垂下眼,没有安全感地抱起肩臂,强忍着困意,摇摇晃晃走出纱帘,博山炉旁的宫人见状起身,要去扶她。
虞馥眸光微闪,身子侧步躲过,后腰抵靠在红木小方桌前,虚弱地揉了揉太阳穴,“渴了,想吃口茶再睡。”
嗓音含糊,似在梦呓。
殷衣以为小皇后吃了药会睡很久,现下正犯愁着,闻此言,顿时又放下心来,转身去给她倒茶水。
虞馥袖中微露手指,钩住方桌边布。
不管如何,先前的梦,今日的梦,这两个模糊不清的梦,都在重复地告诉她一个信息,沈离疾会在他的生辰筵遇刺。
花萼相辉楼内不安全,她无法信任这里的陌生之人。
她要逃出去。
殷衣执着紫砂提梁壶,将温茶斟入小梨杯,递给她,“娘娘请用。”
虞馥接过茶盏,偷偷觑了眼宫人,见其正摆弄着壶中茶水没在看她,小手攥住桌布,用力一扯——
“哗啦!”
“嘭呲!”
登时,刚被殷衣放置到红木方桌上的提梁壶和茶具杯器一一摔落,连带着插着红梅的青花瓷,碎了满地。
“哎,怎,怎么倒了?”虞馥惊呼一声,捂住嘴,连连撤步,对暖阁里的其余几名宫人招手,“快来,快收拾一下!”
殷衣们拿着畚箕竹帚,要去清理地上的碎瓷片。
与此同时,槅扇外听到动静的张姆妈和鸣鹿也拉开了门,“公主!怎么了……”
虞馥迅速抬手一挥,将茶水泼向青铜底座的高灯架。
烛火瞬间熄灭,殿内一片漆黑。
“娘娘!”殷衣们反应过来小皇后是故意的,急忙伸手去拉她。
但已然来不及,虞馥推落木橛烛台,让其撞向窗边的错金磬架,“铿锵——”
磬音长鸣,乐声悠扬奏响。
这青铜乐器的穿透力极为强劲,嗡得众人齐齐脑仁一颤。
虞馥捂住耳朵,摸黑跑出了暖阁。
她抬步跨过门槛,呼吸急促,“姆妈!鸣鹿!这些宫人不对!快走!”
殷衣们心道不妙,真是低估了小皇后。
本以为只是个娇贵漂亮的花瓶绣枕,没想到是个机灵鬼,敏锐得跟只小狐狸一样。
不愧是圣上看重的人,真不容小觑。
殷衣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阔着腿追上去,而殷衣们夜视极强,这次认真起来,飞快抬起臂膀,手刀劈向虞馥,想要暂时弄晕她。
鸣鹿和张姆妈尚未弄明白突如其来的变故,但看小公主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又见里面的宫人沉肃着脸在追赶她们家公主,便不由分说地扑上去,拦住了暖阁内的宫人。
“你们是谁!想作甚!”
“来人啊,来人护驾护驾!”
张姆妈和鸣鹿这才发现这些宫人比寻常女子要高挑许多,力气也大的出奇,顿时就觉得此乃一群坏人,想要暗害公主。
张姆妈立马张开双臂拦截她们,像护崽子的雄鹰展翅。鸣鹿用头去撞宫人的肚子,伸手挠她们脸,薅她们头花,挥舞的胳膊像是折纸风车在风中轮转。
殷衣们没抓着小皇后,又被这两人捣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制服她们。
“你这小丫头,怎么还人扯头发?快松开!”
“奸人休要暗害我家殿下!”
“公主快跑!老奴拦住这群贼人!”
“娘娘别跑!我等并无恶意!”
虞馥听到掰扯声,急急停住,脚腕一转,疾速回身,想要去保护张姆妈和鸣鹿。
她刚撸起袖子,准备往前冲进暖阁。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问候声,“娘娘!此处发生了何事?!”
虞馥回眸,见一名梳着垂髻身着曲裾深衣的仕女,领着一群宫嬷和宦人,快步朝她走来。
“娘娘万安。”仕女福身后直接道明了来路,“奴婢是花萼相辉楼的掌事,负责维护楼内礼序。”
虞馥闻言,指了指混乱的暖阁里,“这些是楼中宫人吗?”
仕女目光看过去,眼神骤然大变,“你们是谁!?怎瞧着面生!”
她连忙去拉虞馥的手,语速极快道:“娘娘,这些人危险,快随奴婢到安全的地方去。”
虞馥忽然撤手,后退一步,侧头望着乱糟糟的场面,眼看着张姆妈和鸣鹿处于下风,“先救本宫的人。”
仕女想不费吹灰之力将皇后带走,就得先获得她的信任,便只得耐着性,吩咐手底下先照她说的做,宫嬷和宦人一拥而上,冲进人堆里,和暖阁内的殷衣们打成了一团。
张姆妈和鸣鹿顺势被挤了出来,立马跑到虞馥身边,护住小公主。
“娘娘,奴婢带您去陛下身边。”仕女温柔地安抚虞馥,“娘娘受惊了。”
她的声音温婉,语气似水柔情,循循善诱,引着人的思绪跟着她的话走。
张姆妈和鸣鹿见她是宫中掌事,又有点面熟,安心不少,“公主,我们要不……”
“娘娘不可!”殷衣们大喊,内心焦急,想直接拔剑杀了面前这些碍眼的东西,但又不行,陛下吩咐了不能在小皇后面前动刀子,小皇后晕血。
“娘娘,我们是陛下派来保护您的,不会伤害您!”一名殷衣见情况紧急,不得不亮出御赐玉牌。
虞馥目光落到那御牌上。
白玉镂雕描金,瑑饰锦鲤鱼纹,确是不俗。
可她是姜国人,没见过延国的符令和腰牌是什么样子的,不由茫然眨眨眼。
“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仕女生怕虞馥看出端倪来,挥手让剩下的宦人全部上前去,泠然喝道:“拿下她们!”
殷衣们气急,踹开几名宫嬷,“你这妖妇,满口胡言!”
仕女一派正气,大义凛然道:“你们这群歹人,莫要猖狂!”
她不再理会狂怒的殷衣们,当务之急是拐骗小皇后跟她走,仕女扭头对虞馥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娘娘且随奴婢走……”吧字未出口,笑容猛然僵住。
只见原地空空如也,那主仆三人早已消失不见。
仕女眼脸立刻冷了下来,喊着手底下的人去追回,却不料殷衣们亮出了的武器,举剑攻击,顷刻间困住了假宦人和男扮女装的宫嬷。她见事情败露,也只好命令手下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和殷衣们扭打起来。
……
虞馥在掌事仕女和暖阁宫人争论不休之时,便已拉住了张姆妈和鸣鹿。
——转身就跑。
这两拨人,她一个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