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翎望着圣上渐渐远去的背影,眼里泛起担忧之色。
半晌,他收回目光,端着承盘朝着反方向的暖阁走去。
槅扇被打开的声音响起,令靠在美人榻上的虞馥侧眸,她透过朦胧的绣屏看清了来人,“司寇大人?”
司寇翎将糯米酿递给张姆妈,嗓音温和,“今日皇后娘娘辛苦劳顿,微臣熬制了碗甜汤,给娘娘补补身子。”
张姆妈知道这个斯文温润的太医,御医之首,帝王亲信,多次来椒房殿看诊切脉,对小公主照顾有加。
她和鸣鹿都对他颇为信任,不疑有他,接过承盘,端到了虞馥面前。
热乎乎的甜汤确实能给小公主补充一点体力。
更何况,司寇太医呈来的糯米酿,正巧还撞上了公主的喜好。
张姆妈是看着虞馥长大的,公主幼时喜吃糯米做的食物,糯米小丸子,糯米桂花糕,红糖糯米糍粑,为此王后娘娘还特意给小公主下取了个闺中乳名,唤作糯糯。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公主她喜爱的口味仍然是这个,不曾变过。
果不其然,虞馥见到张姆妈手里的糯米甜羹,原本疲惫的桃花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公主慢些,当心烫着。”
张姆妈话音刚落,虞馥碰到瓷盅的指尖就缩了缩,碗壁确实有点烫。
她倾下身子,伏在小案几前,小口吹了吹冒着热雾的甜汤,准备晾一晾再喝。
脑中继续想着花名册上参邀生辰筵的人名,之前内司服女官给她的流金帖子又长又厚,她都没来得及读完,此刻只能从记忆里翻出看过的内容来回想。
但反复回忆了半晌,依旧琢磨不出这些赴宴之人之间的干连,他们同沈离疾又有何干系及利害。
到底是谁有这个能力,在帝王生辰筵动手?
而她梦见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娘娘?”折屏外,司寇翎见她久久不动那碗渗着助眠药的糯米酿,不由出声道:“甜羹要趁热喝。”
虞馥回神,犹豫地问:“司寇大人,今日的筵席会有禁卫守在陛下身侧吗?”
她在花萼相辉楼下看到有千人宫廷卫队把守,就是不太清楚楼中筵席会不会布置护卫。
司寇翎停顿了一瞬,才回道:“延国素来的规矩,利器不入雅堂,宫廷禁卫一般都候在殿外,受命于传召。娘娘可是有什么担忧之处?”
虞馥听他的声音有异,怕司寇翎会对她起疑,连忙扯了个由头,“我,我从未没见过如此盛大的筵席,难免有点担心,司寇大人也知道嘛,延国大多臣工都不欢迎我这个和亲公主,若是有极端之人想要伤我,我有些害怕……”
尾音轻弱地颤着,似是真的怕极。
司寇翎似懂非懂这种小姑娘家的情绪,温声安抚道:“娘娘且安心,”
“席上若有变故,只要陛下传召,宫廷禁卫便能立刻上殿,而且陛下习武多年,出席任何大典宴席,都会随身佩剑,也能护娘娘周全的。”
虞馥闻言,定了定神,又听司寇翎絮絮叨叨解释沈离疾腰间长剑锻造工艺巅峰造极,刃尖有多锋利,她听着,慢慢地便有些安心了。
这般多的护身举措,的确可保性命无忧。
她所梦见的遇刺场景,大抵是胡思乱想罢。
司寇翎忽又提醒道:“娘娘再不吃,糯米酿就要凉了。”
“喔喔。”虞馥反应过来,连忙握住汤匙,捧起小瓷盅,舀了勺糯米先喂进嘴里。
司寇翎见小皇后喝完药,也放心离开了暖阁。
虞馥拿着绢帕轻擦沾着水渍的唇瓣,却忍不住打了个小哈欠。
她掩唇唔了一声,鼻音糯糯的,“姆妈,我眯一会儿,半炷香后叫醒我,我还要去陛下的生辰筵。”
张姆妈点点头,放落帷帐纱帘,让小公主独自在榻里小憩,她则带着鸣鹿出了暖阁去准备赴宴的新衣裳。
两人离开后,殷衣秉着烛火,蹑手蹑脚走进来,点燃博山炉中的香料。
虞馥没去注意暖阁里走动的宫人,静卧在美人榻里歇息,等待身子恢复力气。
温热的汤羹暖了胃,唇齿间留有糯米甜香,她浑身散漫骨酥,又打了个哈欠,眸中氤氲起水汽。
暖阁中香炉袅袅升腾,烟气飘缭。
宫人动作轻得仿若不存在一般,四周笼罩沉香,雾蒙蒙一片,显得安静极了。
虞馥本想着歇息片刻,缓了疲倦就起身,可身子却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愈发得惫懒。
意识迷离,眼皮逐渐惺忪,耷落垂下。
她闻着熏香,迷迷糊糊便入了眠。
……
入梦。
花萼楼内缀满夜明珠,熠熠生辉,富丽堂皇。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重重帷帘间刀光骤然闪过。
一切不过发生在刹那,几名臣工倒在血泊之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彻楼台,适才喜气热闹的筵席,变成了人间地狱。
紧接着数十道利刃长刀划破帝帘,又狠又快地袭向主位。
她瞬间被人推开,于慌乱中匆匆回眸。
那刺客的长刀刺进他的胸膛,血溅到了案上的金叵罗杯身。
一颗颗血珠子好似在她眼前被放慢,如滂沱大雨淋淋散落,又如密密麻麻地针尖穿透地面。
刺眼得紧。
就连血滴的坠声,都像是放大般,清晰得可怖。
她头晕目眩,精神昏沉。
这生辰筵的确没有任何值得他欢喜的地方。
她被宫廷禁卫护着远离了混乱的花萼楼,“公主快跑!”“殿下!殿下!”“娘娘小心!”“娘娘危险!”“护驾!护驾!”
各色的声音充斥在她耳畔,唯独没有她最熟悉的那道沁凉嗓音。
廊庑里尸体横道,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刀光剑影,宫人们翻栅逃窜,惨叫声哀转久绝,乱作一团。
她从未有过这般经历,脸色惨白,急促地喘息着,如行尸走肉般被禁卫们带走,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脑中、眼前,皆是片断的混沌。
大片大片的血红,遮蔽住明月夜色,冷风森寒。
她不知僵硬地待了多久,直到被搂进一个宽阔温凉的怀中。
双眼被捂住,耳畔听到他嘶哑的声音,“没事了,别看。”
她掌心触碰到他浸润的衣襟,湿黏沾满她的手指,滚烫的温度似要渗进寸寸肌肤,淌进她心口。
是血。
怎么可能没事?
他又在骗她。
又?虞馥被脑海里冒出的这个字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