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良辰。
皇宫的奏乐变得肃正起来。
虞馥落下凤辇,透过面纱一眼望去,大明宫前是统一肃穆的玄色。
不比江南,中原尚黑。
文臣武将,名公巨卿,皆是袀玄礼服绛红交领,赤黑旌旗迎风一展,宫廷禁卫井然有序地列队在百官两侧,沈离疾身着玄衣纁裳,站在最前面等待着她。
虞馥举起龙凤金丝团扇,端庄着身姿,一步一步走向他。
她微微抬首间,纵目望眼,秀丽的山脉与宏伟的大明宫矗立在天地中。
而沈离疾就寂静立于天与地之间,眼眸深沉地凝视她。
小雪纷纷,寒酥瑟瑟。
虞馥走到丹墀前,不敢再抬眸,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离疾纁裳上系着的玉禁步看。
许是因此她更加敏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她微微抿唇,正思忖着接下来怎么做,他却缓缓抬起手臂,示意她扶着。
并未多言,亦无外露的情绪。
虞馥忐忑地将手搭上他的小臂。
渺远悠悠的庄严管弦中,他领着她走向不远处的巍峨帝台。
虞馥掌心小心翼翼地碰着沈离疾的紧袖,不知是冬寒的缘故,他那护腕冷得出奇。
她不敢真的用力压在他小臂上,也不敢真抓着,只是虚虚贴着。
她深吸了口气,平复内心紧张,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龙墀鸾阙,朱红阶陛,漆黑锦毯长长铺设绵延向帝台,仿若有谁会来赴人间这一场惊鸿盛宴。
这场加冠仪式和封后大典,前所未有的隆重。
凤唱鸾吟中,虞馥踏着金舃,莲步款款,行走间衣摆起伏,裙裾拂落阶陛,好似凤凰长尾飞舞。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要在这一众注视下,维持端雅姿态,撑起繁重宫装,有多累。
而漫长阶陛尚未走完,她的体力却即将要到达极限。
她慢慢垂了眼睫,盯着脚下的道路发昏,视线迷糊起来。
此刻肩腰酸疼得厉害,大脑劳累至极,已经无法思考,全靠着身体的本能爬着阶梯。
额尖沁满点点香汗,红唇溢出绵绵喘息。
就在虞馥努力汲取着空气时,她掌下搭着的那如铁般结实的小臂,蓦地垂落,又向上转臂。
而后——
沈离疾反握住了她疲惫发颤的手。
虞馥呆了呆。
她被牵着,借他的力道,亦步亦趋登上层层阶陛。
有人拉着往前走,身子竟没有先前那般累了,她气息渐渐调整过来。
絮絮清风拂过颊边,虞馥不由抬头,凝眸看向前面先她一步的沈离疾。
与她的局促狼狈不同,他长腿丝毫不费力地踩上青石玉阶,慢悠悠且有松弛感,广袖盈风,信步闲轻。
他身量奇高,像是一座巍峨的山,替她遮住了正午扶光。
虞馥想起,她父皇在临安府一众男子里,身形也是极为出挑的,可沈离疾竟比她父皇还要再高上许多。
现下近距离看着,又加上一截台阶的缘故,他的背影看上去便是九尺的雄伟英武。
虞馥恍恍惚惚地眨巴眼。
好、好大一只。
虞馥微默,忽然想到梦里那个站在高寒之处的孤茕背影,心里有点闷闷的。
她胡思乱想间,没有发觉大典御路上,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曾放开过。
随着两人慢慢而行,阶陛绵延到了尽头。
虞馥抬眉。
帝台之上,青铜古鼎前,礼赞者捧十二旒冕冠,执事者捧册封诏书,献宝官捧金玉良缘。
他们神情肃穆,见到沈离疾的瞬间,皆是伏地恭敬而拜。
管弦乐长鸣,三公举案,百官献册,奉天承运,帝王及冠昭天下。
加冠仪式漫长,虞馥小脸被太阳炙烤,娇身又被极重的礼服压着,愈发晕晕乎,直到沈离疾拉着她的手,抬腿走向前方的青铜大鼎。
她迷迷糊糊地抬眸,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背影。
沈离疾点燃香烛,手持长香,回眸递给她。
虞馥目光落下,他指腹夹着香杆,香头缭绕的烟丝,勾缠着他奇长的指节,在飞雪小絮中,有着一种缥缈神秘的色彩。
她接过燃香,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心头一触。
后知后觉,这双令她觉得漂亮惊艳的手,是延国最尊贵的手,亦是曾粉碎无数九州政权,让各方诸侯流血千里的手。
忽然间才意识到,自古以来皇室弱冠才能继承帝业,而沈离疾却在还未及冠时就已经掌权,十七岁亲政,恐怕不只是传闻里唾骂的暴君那般简单的。
她被传言迷惑太久。
她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沈离疾一手拈香,虞馥俏脸绷紧,学着他上香,两人举香齐眉。
乐韶,钟潮,半刻而止,余留绵长与静谧。
宗者焚香,儒士叩拜,众臣百官在帝后的带领下,一齐礼敬皇天后土,祭祀告祖。
沈离疾将燃香插入龛座前的鼎盘中。
加冠祭天结束,开始封后仪式。
鼓起,乐又奏响,司祝走上前,诚惶诚恐地将祷文呈献给沈离疾。
左右无一不束手束脚,谨小慎微,生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自古祭祀大礼比带兵打仗还要难做。
沈离疾目光瞥过礼书,照说着上面的祝词,开口无波无澜,声音淡漠。
即便是这样万民瞩目的盛典,他仍旧从容自若,情绪没有丝毫起伏。
那平日里让人觉得冷冽沁入心扉的嗓音,此刻闻之,竟让众臣紧张的心境沉静了下来。
虞馥也缓缓静心,按先前无数次的练习,低头被戴上了凤冠。
凤服雍容,凤冠端正,昭示着皇后入主长乐宫,掌凤印。
就在此时,正念词的沈离疾忽而话音一变,语气温柔了下来。
“愿佑吾妻,千载为常,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虞馥心尖猛地颤了颤,豁然抬首,看向他的背影。
沈离疾举着金玉,长身屹立在冰天雪地中,脊背笔挺若松柏之姿。
她瞧不到他的神情,亦在连绵未散尽的香灰雾里,好像渐渐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大真切了。
那不过是常见的祈福语,却叫她胸腔溢出难言的酸涩。
一抹陌生又浓重的情愫涌上来。
她眨一下莫名就湿润了的桃花眸,不明自己这股情绪因何而起。
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得把这奇怪的感觉,归于离走故里和亲远嫁的苦涩。
礼毕后,虞馥和沈离疾并肩回身,一同回望来时走过的延长阶陛。
正恰,苍穹雪霁初晴。
大典过后,众人前往花萼相辉楼,赶赴帝王生辰筵。
虞馥浑身松懈,瘫坐在鸾车中。
离花萼楼越来越近,她的不安之感愈大,心中重燃起焦虑。
楼台下,仕女们举着羽扇,引着贵妇诰命入南门女眷席,寺人们则扶着王公大臣进了东侧主门。
虞馥从早到晚未曾休息,现下已累得体力透支,朱颜酡红,凝脂般的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细汗。
她脚步虚浮,险些没有跨过门槛。
沈离疾拥住她颤抖的娇躯,侧眸吩咐宫人,“扶皇后去更衣歇息。”
虞馥软糯叽叽地趴在他臂弯里,声音虚弱无比,“……不行,臣妾还要赴筵。”
“不必。”沈离疾抚开她唇边的发丝,垂眸轻声道:“你好生歇息。”
虞馥小手扒拉着他的臂膀,腰身挣了挣,挣不开,细细喘口气,“陛下的生辰,臣妾不出席,不在场,恐会不合礼数。”
沈离疾冷哼了一声,“朕不说话,没人敢嚼舌根。”
虞馥:“……”
今日宫廷晚宴,是为帝王庆生,也是让臣工臣妇们同帝后走近距离,相互接触,闲谈说会儿话,相当于家宴。
虽说不上多么隆重肃然,但也是难得的帝王和臣子的家眷都齐聚一堂的时候。
虞馥后背靠贴着沈离疾胸膛,仰起小脑袋,想要去瞧他的神色。
她缓了口气,软声道:“臣妾想去,今儿这么多人……”也怕有什么意外。
眼前忽落下一片阴影,眉心随之传来温热的感觉。
她的声音也蓦地卡在了喉中。
沈离疾的薄唇,吻在她的额间。
她心神被那片肌肤上的柔软触感给全部占据,清淡的药香沁入鼻息。
虞馥怔住,呐呐地将到嘴儿的话咽了下去。
沈离疾俯下身,轻轻琢吻着她的额头,手指抚上她仰起的天鹅颈,宽大掌心沿着她的玉颈线条而上,若有若无地摩挲她的下颚。
眼含怜惜,神色虔诚,另一条手臂圈紧她的腰腹,动作间极为专注。
浓浓的保护欲里,夹杂着强烈的占有欲。
宫人们纷纷低下眼睛,没有人敢出声打扰。
四下寂静好似无人。
虞馥心脏怦怦跳动,酥麻的痒意从脖颈传遍全身,激起敏感的悸动,很快让她软了腰儿,眸漾春水,险些站不定。
“听朕的,先去休息。”
他的嗓音低哑,唇瓣稍离,气息缱绻滑过她的耳尖。
又酥又麻,烧到心口。
虞馥双颊瞬间染上胭红,乖乖娇吟着“嗯”了一声。
沈离疾直起身,侧眸再次吩咐宫人,“照顾好皇后。”
“诺。”宫人是殷衣的人,明白主子的用意,恭敬地扶着皇后去了先前早已准备好的暖阁。
沈离疾目送虞馥的身影消失,才拂袖转身,走进了幽长寂静的廊庑。
廊下一道柱角旁,司寇翎站在那里等候多时,手中端着承盘。
两人错身而过。
“臣会给娘娘喝下安神汤,让她好好睡一觉。”
沈离疾目光落在承盘中的那碗糯米酿。
司寇翎道:“陛下放心,臣调制的药性无害,只是助眠。”
沈离疾凤眸幽暗,“那便好。”
司寇翎语气凝重:“现下一切已安排妥当,殷衣暗卫队准备就绪,顾一随时待命,微臣望陛下万分小心。”
沈离疾淡淡点头,提步走向廊庑尽头的筵席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