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身子状态瞒不了实打实的脉象,若是对太医说谎,假言可能引起本不会有的怀疑。
她轻咬下唇,思虑再三,半遮半掩地说出缘由,“我只是……着了梦魇。”
好在司寇翎并未再多问什么,给她开了安神的方子,“每日两帖入药,煎服三次,忌辛辣。”
虞馥松了口气,也愈发觉得待在广寒殿坐立难安,归宫之心似箭欲飞。
一缕清风沿着冬日暖阳的光影,拂过后颈,带来一丝凉意。
她起身正要关窗,蓦地,隔壁书斋传来沈离疾沁凉的嗓音,隐隐含怒,“把他给朕轰出去。”
由于御药房牖下置放着晾药架,为便于晾晒中草药材,窗扉整日里都是打开着通风,是以隔殿的动静,虞馥听得也算清晰。
接着便是一道明快的男声响起,高喊着,“臣请陛下三思!”
然后伴随寺人们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李公公的劝阻,“魏侍郎莫要为难奴才,请回吧。”
一阵嘈嘈杂杂,动静不小。
虞馥身子伏在窗边,探头探脑,将事情听了个大概。
原来,是那名魏侍郎呈交了一份长长的奏疏,在距离冠礼大典不剩三天的今日,还在上书反对封后,长篇大论,洋洋万言,劝圣上收回成命。
据说他是朝中坚持最久的臣子,在其他臣工注意力都被战场胜仗的喜悦给转移、在举国皆沉浸在邦交纵横的得意里而心荡神迷之时,这人竟仍然坚守本心,每日一谏,笔伐立姜国公主为后一事,坚决不后退不让步,旷日持久,可见其耐力之长,难得让沈离疾动了怒。
虞馥眨了眨眼。
有点佩服那名臣子的执著和毅力。
她幽幽叹了声气。
“娘娘今日哀叹颇多。”司寇翎抓药回来,便见小皇后一脸心事、忧心仲仲的样子,笑道:“不过半刻,足足叹了三次。”
虞馥双颊微微一红,呐呐道:“这么多次嘛?”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藏不住事,暴露的如此明显。
“自微臣见到娘娘后,数来,多达十余次。”司寇翎边点头,边用桑皮纸熟练地包起药材。
虞馥托起腮,不好意思地弯眸笑笑。
窗外,远处闹哄哄的声音逐渐消失,许是魏侍郎已被寺人们软磨硬泡带出了广寒殿,廊庑下回荡着李公公长长的叹息,似是莫可奈何,不堪其忧。
面前,温润如玉的太医,脾气稳定且平和,包纸的动作不慌不忙,这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和她母后倒有几分相似。
想起母后,胸中不禁涌出一股受了委屈忍不住想要和人倾吐的欲望,她眼尾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低下羽睫,有些掩不住的失意了。
昨儿下厨做养生汤,她便闹了糗事,有失庄重。
听说有老臣看到她那乱糟糟的形象后,直呼不成体统,呼吸急促,险些昏倒在广寒殿前。
她也知晓了,原来朝中有那般多的人抗议,不想让她成为沈离疾的皇后。而她却一直还以为陛下那日,在长信殿对太后说的话是真的。
虞馥从小到大在姜国受到的都是赞美和褒奖,嫁到延国之后,生来第一次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全盘否定,仿佛她一无是处,是个废柴一样。
迷茫,失落,无措,低沉的情绪袭卷而来,难免有些怀疑自我。
她不由又叹了口气,眼中泛起茫然之色,“大臣们伏阙参我,太后娘娘好像也不大喜欢我,这皇宫里头所有人都反对册封一事,想必司寇大人,也是不赞成陛下立我为后的吧……”
弱弱的低喃,软软的郁闷。
司寇翎手指按住中药封包的麻绳,打结的动作慢了慢。
他缓缓垂下眼,眼底滚动起一片深黑。
静默半晌,他阖眸,睫翼微颤了下,声音似从唇齿细缝间浮溢出,极轻:“太后反对之事,微臣都赞成。”
“嗯?”虞馥愣了愣。
他声音轻得不似在回答她,倒像是沉静在自我世界里的自言自语。
虞馥诧异抬眼,唤道:“司寇大人?”
司寇翎气息顿了一瞬,重新抬起头,眼神依旧温和,将包缚好的药材递给她,嘴角含笑道:“朝中议论没那般严重,娘娘莫要忧虑过多了。”
他嗓音清润圆和,气质又煦煦如暖风。
虞馥愣乎乎接过他手里的中药包,想说些什么,却又忘记了言语,脑中短暂地空白了一下。
那日,她沉思不语地离开了广寒殿。
一连几日按照安神方子煎服,这些夜里虞馥睡得安稳点了。
只是在白日醒时,她看着一天天逼近的冠礼大典,依然心神不定。
每每去广寒殿给沈离疾送养生汤,被他问起不对劲的状态,她都说是封后典礼将至,自己难免紧张,沈离疾寡言少语,嘴上不会过多安抚她,但派人送了许多姜国民间的小玩意到椒房殿。
家乡之物虽是缓解了她的心绪不宁,可每当她目光落在沈离疾的胸膛,想起梦里刀进血出的画面,眼前都不由晕沉。
可梦见未来这种事情,未免也太过荒唐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大抵脑子患了病,更甚想找司寇翎给她治治。
如果她不是,那她怎会胡乱做梦,要么梦见沈离疾死亡,要么梦见沈离疾受伤,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救过姜国,现在又是她的盟友,她怎么会天天盼着盟友出事啊,她想,她大抵是病了。
虞馥此时已渐渐地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可以预知未来,还是只是精神紧绷造成的记忆错乱。
她疑虑不定,成日里小脸苦哈哈染着菜色,也感染着沈离疾的面色更为阴翳,这让太医愁了好久,以为是他开的方剂出了问题。
直到腊月初一,国家大典那日。
椒房殿外悠扬传来钟鼓奏乐之声,礼教宫娥捧香举帛走近内寝,围在虞馥身侧,皆是肃着脸为她更衣,一身翟衣青袜,金舃衔珠,腰间带玉革,佩小绶。
她们动作谨慎不已,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帝王冠礼,皇后册立,双典齐行,这可是延国前所未有之盛事。
虞馥看着铜镜里盛妆凤容的自己,翠钿花面,极尽雍容。
她却没有欣赏的心思,情绪忧闷,用尽浑身之力才压下脑中不断闪过的梦境画面。
不能再去想那些烦扰之事了,今日是举国关注的大典,她不管身为和亲公主还是皇后,都不能出现任何的差错。
虞馥克制着紧张,颤抖的手指捏了捏掌心,镇定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