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是夜。

李公公掌灯督促寺人们打扫完御药房,又奉着清茶走进书斋。

只见陛下靠坐着太师椅,姿态闲逸地支起下颌,目光专注在书桌上。

虽然面上没有过多表情,但李公公能从他那微微翘起的眼尾得出,陛下心情不错。

李公公走近,正欲拍马屁美言几句,忽然瞧见桌上摆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稠水。

乌漆嘛黑,像是煮糊了的墨汁,却又散发着酽苦的药味。

李公公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是司寇大人新开的药方吗?”

“不是。”沈离疾丹凤眼尾又翘了翘,“是皇后给朕做的养生汤。”

李公公盯着那碗黑糊糊的东西:“……”

养生汤??

李公公眼睁睁看着汤里冒出一个透亮的气泡。

他嘴角抽搐,不知该如何开口,劝陛下莫要吃下此等诡异的食物。

沈离疾指腹摩挲着青瓷碗沿,神情恍惚,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为他下厨。

他端起碗,吹开热气,将汤一饮而尽。

“陛下!”李公公瞠目结舌,来不及阻止,只得连忙将放下手里还捧着的清茶,语气焦急,“陛下,奴才去请太医。”

沈离疾心神全都在养生汤上,忽略了身旁动静,直至喝完,才缓缓回神。

隔壁的司寇翎也正好被李公公拉来了书斋。

沈离疾执笔批着奏折,半掀眼帘,“有事?”

李公公见陛下安然无事的模样,咽了咽喉咙,“那汤……”

司寇翎看了看沈离疾手边空掉的瓷碗,惊讶地抬了抬眉。

素来厌药的陛下,竟乖乖地把小皇后今日做的药膳吃完了。

司寇翎若有所思。

如果出自虞馥之手的汤药能让陛下喝得下去,那要不日后都让她来……

虽然小皇后“炸厨房”之后,陛下不再允许她碰炊具。但是熬制过程可交由司药,剂量和方子依旧经他着手监督,最后汤药成品让小皇后来呈送给陛下,还是可行的。

至少陛下不会再抵触吃药,这样能方便他为陛下调养身子,总算能进行下一步的疗程了。

感觉到袖子被拉了一下,司寇翎微微弯身,就听身侧李公公偷偷问他,“这汤看着怪瘆,真能养生?皇后娘娘不会想害陛下吧?”

司寇翎哑然失笑,“卖相是差了些,但药性于陛下有利,公公且安心,况且娘娘关心陛下的病情,也是好事。”

李公公听他这么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又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老奴行事御膳多年,还从见过这样子的养生汤。”

散着浓浓的苦气,真真是和传统的药膳烹饪相悖,美食之道在于色香味形,可这碗差了不止一点半点,着实委屈陛下。

李公公摇摇头,忧愁地看向陛下。

但见沈离疾处理奏章时,眉间染着淡淡的惬意。

过了会儿,司寇翎袖子又被拉住。

他侧过耳朵,便听李公公声音极小,满含担忧,“老奴有些怕陛下的味觉出了什么问题。”

司寇翎默一瞬,也轻声道:“倒也,不至于。”

这一晚,几方人各忧思,凉夜难消众人愁。

而翌日一份战报抵达长安后,在延国上下掀起惊涛骇浪,暂且一扫愁绪。

前线报捷,大将军岳千仞骁勇善战,率领铁骑于淮水和晟国大军交战三月有余,最终大败晟军。

而晟国连连失利,不得不派出使者想要同延国和谈。

一时间,延国众臣喜出望外。

枢密院连夜奏议,臣僚每日抄本,喜报一出,举国振奋。

沈离疾提笔点墨,端坐在案前审阅邸报,在臣工们激动的目光中,他平静落笔,敲定停战和谈的初步条件:献城池,纳岁贡,留质子。

老臣们撸撸胡子,难言激动,年轻一点的臣子压不住血气方刚,直接拍案叫绝。

这下不仅打了胜仗,还狠挫敌国的锋芒,让死对头吃瘪,痛快!

朝中蔓延着亢奋之感,稍稍冲散了些冠礼大典将至的紧张气氛。

李公公笑着将这群心满意足的臣工们送出广寒殿。

转头便见,小皇后新袭绿萝百水裙,梳着柳叶眉惊鹄髻,款步进了御药房,他心中顿时又紧张起来。

须臾,虞馥提着食盒走出来,前往书斋送养生汤,看得李公公的心忽上忽下。虽说冬令进补,但陛下连着两日一下子补这么多,龙体会不会遭不住。

直到问过司寇翎,他解释了自己调配的药膳有严格的用量标准,李公公才安心,擦了擦头上的虚汗。

书斋内。

沈离疾将空了的药碗放回屉盘,抬眸见小公主愁眉不展。

他缓缓抬手,覆上她的额间,“身子不适?”

冰凉的温度,肌肤的触感,令虞馥瞬间回神。她缩了缩脖子,忙拾掇起汤匙和药盅,“没……”

沈离疾眯了眯眸,“你脸色很差。”

虞馥想起昨夜的梦,俏脸又白了一分,支支吾吾,“大抵是没睡好罢。”

沈离疾目光掠过她桃花眼下的乌青,将毛笔搁置砚台,“传太医。”

虞馥摆摆手,软声道:“臣妾没有大碍的,回椒房殿歇息就好。”

她看着案上堆叠的公书和磊起的牒文,满满当当,还有他手上正阅览的别国使臣来朝的文书,可见繁忙。

沈离疾眉头褶皱,正欲说话,这时槅扇外头传来李公公的禀报声,“陛下,刑部侍郎魏大人觐见。”

虞馥闻言连忙道:“陛下政务要紧,臣妾就不叨扰了。司寇太医就在隔壁,臣妾找他开一副药齐便好。”

语罢,她也不看沈离疾,低头福了福身,提裙匆匆退出书房。

虞馥并未打算去御书房,而是想直接离开广寒殿。

她慌着神,被噩梦的影响,脑中乱糟糟的一片。

快步路过廊庑转角,却正好遇上从藏书阁回来的司寇翎,被叫住了,“娘娘。”

“娘娘可是要回宫了?”

虞馥只得顿住脚步。

司寇翎抱着医书卷轴走近,看清她的脸色,愣了下,而后正色道:“娘娘,可否让微臣切脉。”

太医嗓音温润平和却有力度。

虞馥从小便对医者和师长这类人怀有敬慕之心,此刻自然也下意识点点头,很是乖巧。

她反应过来后,已然来不及收回肢体的条件反射,再出口拒绝也不大好,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只得认命地跟着太医来到了御药房。

“脉搏虚浮,心律过快,是受惊之症。”司寇翎垂着眼,稍稍想了想,温声问:“娘娘最近遇见了什么?”

“抑或说,娘娘是被何物吓到了?”

虞馥知道他一持脉,就必然瞒不过。

梦魇不知真假,沈离疾会在生辰筵遭刺杀,她若说出来,也只会被延国大臣们当成妖言惑众。

毕竟,做梦就能预知未来这种荒唐的事情,她自己尚且都不信,更惶乱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