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日,虞馥搬进了椒房殿。
李公公精挑细选了一群宫娥,鸣鹿点了几个手脚灵活的留下来服侍,寺人们在庑殿顶上挂了兔子灯笼,张姆妈在小厨房下饺子,分给殿里的宫人们吃。
椒房殿是宫中避寒最佳之地,芳椒满墙,冬日里极为温暖,司寇翎又送来了新制药膏,虞馥每日按时涂抹,水润护养着鼻内,长安的严冬也不再那般得难熬了。
距冠礼大典不剩一个月,光禄寺为帝王生辰筵席做准备,井井有序,恳恳辛勤,朝廷后宫上下都在忙碌着。
虞馥身为内定皇后,自是无法闲着,内司服呈送了凤冠点翠,翟衣祭服,礼教嬷嬷每日到椒房殿,教习她延国的大典礼仪。虞馥本在姜国就受过教导,虽然现下九州各国分裂,但仍承袭汉礼周礼,礼节方面大差不大,是以她学得很快,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小寒,她结束了繁忙劳累的日子。
这些天下来,除了迁宫之时,皇宫里头有着‘陛下抱着浑身是血的姜国公主从长信殿出来’的传言,便再没有什么风声了,长信殿说太后闭关礼佛不见客,而宫里头的人对她恭恭敬敬,前朝也丝毫没有动静,一切风平浪静。
只是偶有听说陛下头疾又犯了,急坏了朝中众臣。
虞馥闻此事时,正趴在炕上取暖,她托腮望着雪景,喃喃自语:“怎样才能让一个身体抱病的人长寿呢?”
怎样才能让陛下,活得长久一点呢?
“打太极?”鸣鹿正给她捶腰,这延国礼仪倒是繁琐,把人折腾不浅,浑身乏累,真是佩服自家小公主的毅力。
虞馥摇摇头,趁着四下无外人,偷偷伸了个懒腰。
实在想象不出来,她督促沈离疾练太极拳的画面。
主要是她不敢。
张姆妈端来了茶点,语气深长,“长寿之道在于养生。”
虞馥坐起身,拿着桃酥糕咬一口,鼻音糯糯,含糊问:“姆妈细说嘛。”
“养生百法,吃者为大。”厨娘出身的张姆妈主张,“每日一碗养生汤,不愁延年益寿。”
虞馥点了点小脑袋,抱着茶杯陷入沉思。
张姆妈和鸣鹿继续忙活,片刻后,余光瞥到虞馥忽地站起来,恍然大悟般“哦”了声。
她们抬起头,就见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兴冲冲地拍手道:“那我就来给陛下做养生汤喝叭!”
“……”
没有看到她们复杂神情的虞馥,在午后司寇翎来椒房殿诊脉时,又跟他提起了这事。
“养生汤?”司寇翎温和笑了笑,颇为赞成,“这倒是个好法子。”
被太医认同,虞馥心中有了信心。
术业有专攻,司寇翎熟悉中药,虞馥便向他请教熬制汤膳的食材。
两人相谈甚欢,药石疑惑的方面,他也会耐心讲解,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散值之时。
司寇翎将三棱针和白瓷瓶收进医箱,“说起来,药膳养身之法,微臣也曾尝试过,可陛下连微臣开的药都不曾好好吃过,就更别说这些了。”
他忧愁叹息,“这些方剂,可都是微臣呕心沥血研制出来的。”
虞馥被他的话感触到,面露惆怅。
“微臣劝不动,还得娘娘多劝劝陛下。”
虞馥面色一顿,有些为难。
可陛下也未必会听她的话呀。
她咬咬唇,看着他的愁容,拒绝的话有点说不出口,迟疑道:“那……我试试?”
司寇翎展颜一笑。
就这样,两人愉快地商量好了下厨做养生汤的大小事宜,敲定明日辰时,庖屋由司寇翎去寻。
虞馥欣欣然。
张姆妈和鸣鹿在一旁欲言又止。
只是翌日动身后,虞馥没想到制汤的地方是在广寒殿。
她望了眼巍峨帝台,心底瑟瑟,神色犹豫,“为何不去尚食局?”
司寇翎解释道:“陛下不信任宫廷御膳,是以广寒殿内专设炊事庖厨。臣的药房也在这,便是前面那座偏殿,离陛下寝宫最近,以便为陛下看病。”
虞馥小心翼翼瞅了眼威严的主殿,恍然发觉,沈离疾忙于政务,她好几日都不曾见过他了。
司寇翎继续讲出关键之处,“在广寒殿的御药房拿取药材,就无需经过太医署盖印了。”
也就是名贵草药可以随用随取的特权。
虞馥心道这不错,努力压下自己对广寒殿的异样感,乖乖跟着司寇翎踏进了御药房。
她环顾四内,灶台上摆放着药炉、铫子等煎制器具,掌膳也已提前备好春砂仁、红枣若干味中药材。
掌膳恭敬道:“陛下说,娘娘可随意使用这里的一切。”
一圈看下来,虞馥跃跃欲试,这时张姆妈和鸣鹿走上前,将她挤在了灶台外头。
司寇翎手拿笸箩,用量几帖,严格抓药。张姆妈负责切菜烧水,鸣鹿掌握火候。
一群人忙里忙完,虞馥站在一旁插不上手。
司寇翎调配好汤药,转身便见灶台前的张姆妈和鸣鹿手脚麻利,忙中有序,这两人全程都没有让虞馥动手。
小皇后整个人蔫儿了,小小的一只站在百子柜前,一脸无聊的迷茫。
司寇翎莫名有些心软,温声问:“臣这里差不多了,下一步娘娘来?”
虞馥眼睛一亮。
司寇翎指了指暖甑鬲上蒸煮着药石,“倒进砂锅中舂捣收汁即可。”
虞馥握住杵臼,些许的紧张,“交给我……真的可以嘛?”
司寇翎鼓励地点点头。
她抬头对上太医信任的目光,愈发信心满满,握起小拳头打气,“我可以!”
张姆妈和鸣鹿刚忙完手上,扭头就看见,小公主撸了撸袖子,开始搅动砂锅中的汤药。
她们心中骤然一急,“殿下”二字尚未脱口。
“嘭!”
紧接着“噼里啪啦”似锅碗瓢盆摔地之音,然后是“哗啦哗啦”落满了水声,“噗通”,“乓啷”,各式各样奇怪之声响起,接踵而来,连绵不绝。
让路过御药房的翰林学士们不禁侧目。
一看,槅扇里滋滋冒出了浓烟,阵阵灰雾从内向外弥漫开来,空气里夹杂着一股糊味。
十分呛人。
翰林学士们还没来得及吃惊,咳嗽声就已此起彼伏地响起。
声响传到了不远的主殿书房。
几名老臣正和沈离疾商讨着国事,听到动静,皆是停顿了一下。
好像是从御药房传出来的声音?
他们面面相觑,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就见陛下面色一变,猛然起身,大步冲了出去。
老臣们见状也纷纷跟上,来到药房前,被浓烟熏鼻,又是一番咳嗽不止。
混乱中,只见房里头忽然跑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好似摸不着方位,误扑向了走最前方的陛下。
而陛下愣都没愣,一把将人抱住。
娇软袭身,拥了个满怀。
沈离疾抬起怀中人的小脸,仔细检查,“可有伤着?”
虞馥被烟熏得眼泪汪汪,紧紧搂着他的劲腰,一时间忘记了撒手。
她摇摇头,被烟呛的说不出来话。
还好张姆妈一直防着她,有备无患,及时止损,司寇翎又挡在灶台前护住她,最后只是把药材烧焦了,她就吸了点烟味。
“咳……司寇大人?您这是怎么了?!”翰林学士们咳声中带着震惊。
老臣们目光呆滞,看到曾经温润整洁的御医之首,发丝尽数炸起,全身灰扑扑地从御药房中走出来。
司寇翎苦笑,“下官无碍,一点小失误,不打紧。”
他属实没想到小皇后做饭如打仗,也怪他不够谨慎,轻易让十指纤纤的她来掌勺。
“娘娘!皇后娘娘!”掌膳边咳嗽边奔出烟雾,语气焦急,“您有没有受伤啊?”
众臣闻声,更呆滞了,齐齐看向陛下怀里的小姑娘。
盯着那张脏兮兮小花猫似的脸蛋,他们瞳孔地震。
这就是他们大延未来的……皇后吗?!
“……”
今儿,注定是个难以忘怀之日。
那厢,众臣揣着一颗沉到谷底的大心脏,回到家中后噫嘘唏呜呼哀哉。
眼睁睁看着大典将至,夜里久久无法入眠。
这厢,虞馥倒是早早就歇下了。
大动干戈的下厨,累得她倒头就睡。
懒懒窝进榻里,意识溃散。
自从新婚夜后,她安睡时已许久未做过梦。可不知为何,今夜竟久违地进入了梦境。
但这次,却不再是以往那个熟悉的雪夜火海。
她的梦,变了。
梦里圆月余晖,帝王冠礼结束,生辰筵觥筹交错。
她陪着沈离疾高坐主位,席下衣冠云集。
她侧眸。
身旁的男人,容颜被十二旒掩着,神色朦胧不清,周身气场倨傲冷漠。
明是他的生辰,他却没有那般喜悦。
她欲言又止,叹气。
就在宴酣之时,歌舞声声里寒光闪烁,刀影乍现,瞬间直逼帘后的帝王。
霎时变故,生辰筵被血色吞噬殆尽。
她耳鸣嗡嗡,惊恐不已。
随后脑海里缠绕起团团迷雾,挡住了画面的细节,只有模糊的乱影窜动。
待到雾气渐渐消散,她终于能看清梦中景象。
下一幕——
冷肃长刀刺进沈离疾胸膛里。
血染刀刃,滴落玉阶。
虞馥心脏骤停,倏然睁眼,从噩梦里惊醒。
娇喘微微,冷汗淋淋。
她惊魂未定地盯着头顶帐幔。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