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司寇翎见圣上读完他写的药方,又在宣纸上提笔补了几句话,才低声道:“她身子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比一时之情绪,比刻板守节的男女之防,都重要。

他再次怔住,静默良久,轻叹:“微臣明白了。”

沈离疾将宣纸递还给他,坐回罗汉床继续下棋,捏拿取子,落子无悔。

司寇翎认真看了眼纸上末尾补充的内容,把它收进袖中,抬起眸子,温声道:“既然陛下信得过臣,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离疾将白子放回棋罐,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将檀木桌面敲出玉质的音色,“坐。”

司寇翎作揖落座,接棋时,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思量,“臣在朝时,听闻了不少文武百官对立后之事的看法。臣想问陛下,可有想过,如今延国上下举赞册封姜国公主为皇后的,大抵只有陛下一人。”

他看沈离疾脸色没有波动,便继续说了下去:“陛下亲政才短短三年,朝堂内外局势尚且不定,若走这一步险棋,届时百官弹劾娘娘凤位,陛下则亦难稳固自身皇权。依臣之见,何不等几年再封后?许会妥善一些。”

“朕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沈离疾两指尖夹着黑子,神情玩味,“不少人都骂过,朕是暴君。”

“黄口无知之言,无用在意。”司寇翎落白子,淡声评价。

沈离疾不置可否,只是眼尾稍挑,“但,确有其事。”

不明确表态,圣心晦涩难懂,司寇翎琢磨不清,只好尽力将思绪拉回自己这边,面露无奈,“臣在说立后之事,陛下莫要偏移话题。”

沈离疾取子,轻落棋盘,语气寡淡,“古有宣帝册立结发爱妻,曾面对王公氏族的阻止,纵然万难,宣帝也仍力排众议。”

“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朕好歹也算是众矢之的,我行我素的暴君。”他指腹捻着尘光,转了转手碗,眸中似有嘲弄,“既被冠以暴君之名,若连册封自己的皇后都要看他人脸色,朕岂不窝囊?”

司寇翎哑然,捏着白子久久不动,目光似有动容,看着对面之人轻叹道;“陛下啊。”

沈离疾执棋,在逆光中抬眸,几缕鬓丝从耳畔滑下,不坠衣襟。

“延国局势沧骸横流,她远嫁和亲,举步维艰。”

“皇权争斗波云谲诡,她又已身在局中,没有后位,她在这宫中只会更艰难。”

他微垂凤眸,郑重落子,“为保她安危,朕必须立后。”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司寇翎缓缓收子,正襟危坐,看着棋盘,温声道:“此局,是臣输了。”

他从前也有不惜一切想要保护的人,此时也更能明白圣上的心情。

棋局结束,司寇翎离案收拾整理好医箱,对正在复盘的沈离疾一揖,“臣先失陪,臣须在散值之前,去百子柜抓药回来,为皇后娘娘调理身子。”

得到颔首后,他敛眉退出殿,走向转角时,脚步一下子停住。

虞馥立在槅扇前,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看到他,她张了张唇瓣,偏又闭上,面色踌躇着,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寇翎对上她水漉漉的桃花眼,轻声问道:“娘娘听了多少?”

虞馥微咬朱唇,老实回答:“从陛下说自己是……暴君那里。”

司寇翎目光瞥过她搅合袖角的荑指,想了想,语气温和道:“陛下素来寡言,心思难猜。今日还是微臣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这般直白的表意,可见陛下对娘娘……”

“公主!”廊庑处突然传来鸣鹿高声的呼唤,“奴婢都迷了路,公主你怎么走得那么快呀!”

虞馥听声回眸,眉色无奈,软着嗓音嗔怪:“迷路?我看你是迷糊呀,我都等你那般久了。”

司寇翎闻言,视线不由看向她斗篷里露出的那张小脸,双颊瓷白,鼻尖通红。

他叹了口气,温声嘱咐,“外头风大,娘娘快些进殿吧。”

又侧目对跑来的鸣鹿道:“我为娘娘开了几味养身的药材,劳烦姑娘同我去取一下。”

鸣鹿一听是给公主抓药,不疑有他,点点头跟着走了。

虞馥见两人离去,吸了吸鼻子,忐忑进了殿内。

沈离疾听到她清浅的脚步声,掀起眼帘,目光落到她换的新衣上。

随着娉婷款步,裙裳似水波摆动,绣纹美轮美奂。

虞馥察觉他的目光,福身谢恩。临安府绣制的轻纱百水裙,不止身上穿的这件,寺人从内寝抬出的整整有九箱,皆是出自苏杭绣娘的手艺。

她嗓音轻绵绵地问道:“是陛下特意为臣妾准备的嘛?”

沈离疾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腰,抬手为她褪去厚茸斗篷。

博山炉火暖融融,屋内空气里升腾着热流。

她低下眼眸。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感,腕上青筋苍劲。

那手正勾着她锁骨处的斗篷系带,慢条斯理地解着结。

“皇后喜欢就行。”

耳畔拂过他低沉的嗓音,虞馥耳尖顿觉酥麻,心头一触。

他的这些举动,让她有一种身在延国也被人珍视的错觉。

虞馥轻眨干涩的眸子。

这种久违的被人爱惜之感,亦是把她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情绪,都轻而易举地勾了出来。

远嫁和亲的伤感奔涌而出,一直强装的镇定顷刻间瓦解。

她想临安城了,想母后了。

可历历在目的是,今日在长信殿被延国皇戚的轻视和诋毁。

她何曾受过这些侮辱,在姜国,她也是被人万千娇宠着长大的公主。

想家这一瞬间,她终是克制不住,红了眼眶。

不能哭。

虞馥忍住鼻腔酸意,指尖泛白。

亲近之人都不在身旁,哭是没有用的。

沈离疾看着耷拉下小脑袋的公主,粉颈边碎发柔软无助地垂落着,屏气无声,也不说话,看起来可怜兮兮。

两世夫妻,他见过她生闷气的时候,见过她隐忍的模样。

他明白她今日受了委屈。

沈离疾腰身再往下低了低,额尖快要抵上她的头,声音放轻,“做朕的皇后,以后宫中无人敢为难你。”

虞馥微怔,下意识抬起眼皮,对上了他深沉似海的幽眸。

如他所说,成为皇后确实能让她在延国宫中立足。

譬如亲王妃等皇亲的刁难,会因此变得毫无攻击力。日后太后再召她去长信殿,她也不必那般谨小慎微。深宫多险恶,她的生命安危也能得到切实的保障。

而对于她自己,哪怕是能忍自安地和亲,也做好了牺牲自我、忍耐在异国受歧视的准备。可身为公主,压抑的心底依然存有骄傲。别人眼中高贵如四妃的位置,在她这里,妃亦是妾。

但在封后的事情上,虞馥还一些自己的思量和疑虑,她敛了敛心神,问出了心中沉淀已久的疑惑,“陛下为何选择了我?”

她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晰和理智,来分析现状。

他为什么偏偏立她为后,还是在悠悠众口和太后不赞成的情况之下。

如果说和亲是为冲喜,可冲喜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她正色,等待回答,但沈离疾只是静静凝睇着她,久久不语。

他本身就自带冷肃的气场,不说话时也叫人颇感威压。

片刻时间却觉漫漫而长,他的沉默也让虞馥犹豫起来,语气略谨慎,“臣妾、臣妾的意思是……”

在他的面前,她还是有些胆怯的。

“朕想做,便做了。”沈离疾缓缓直起身,向后撤了一步,他低眸,长长的鸦睫掩垂着,藏起了心意,“这需要理由?”

虞馥噎了噎。

皇帝的意愿,自然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她仰起头看他,黛眉微颦,似有纠结。半晌,她斟酌着想要开口:“可,”

沈离疾蓦地叹了声气。

虞馥止住了音,下一刻,就看到,他身形晃了晃,掌心抚上胸口,攥起衣襟,劲腕上微显露出青色血管。

他开始缓声咳嗽,面色病色般苍白,丹凤眼尾却渐染一抹淡淡的酡红。

虞馥心中一慌,是疾症发作了吗?

她紧忙走到他身前,抬了抬手,又不知该扶哪里,该碰哪处。

沈离疾脚步踉跄了一下,带着身体不稳地倾斜向她。

虞馥只得张开肩,两只手都拥抱他,嗓音颤抖着,语气无措,“陛下,是哪里不舒服?”

沈离疾就势搂住她的背,额头靠在她的颈窝处,低喘了口气,“朕无碍。”

但语气很是虚弱。

虞馥想起沈离疾病弱的体质,顿时有些着急了,扶抱着他走向罗汉床,“陛下先躺下歇息,我去唤李公公和司寇大人。”

她咬着唇瓣儿,小胳膊小腿用尽全力,想要移动起他这个高大的身躯,却无意间抓乱了他的衣袍。

所幸,沈离疾也不是真的压着她,大长腿动了动,配合着小公主走到床边,顺势将她也一道拉入了怀里坐下。

他手掌轻松钳握住她的纤腰,将人转了半圈,面对着面,不动声色地谈起了方才的事,“难处理的事情,朕会解决。”

“别多想,交给朕。”

虞馥软乎乎趴在他胸膛上,愣了愣,遂反应过来,抬起眉。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轻轻滚动着的喉结,衣襟松散处,脖颈玉砌修长,锁骨白净如雪。

几分清冽的药香萦绕在她鼻息间。

如此近亲密的距离,弄得她恍惚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