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其实比朝臣更早知道这一战大恒会赢了。
因为每隔一段时日魏王便会写信给她,而她和对方之间一直都保持着交流。
这日阿月正在看前些日子魏王写来的回信,对方于信中说,盘缙长时间背离本土作战,时日一长补给便更不上了,再加上他派了人出其不意,奇袭对方粮仓,如此彻底断了盘缙后勤补给。也就是说,不日这场仗便会结束了。阿月看到这里时,心中还想着怎么回对方,却见若月匆匆入殿,面上的神情惊慌失措。
“什么事让你如此……”
“王妃,奴婢才刚听说,盘缙一战,大恒告捷!”
阿月听了她的话,不由地一笑。
“这是好事啊。”尽管她早已知道了这一仗的结果,但真正听到大恒赢了时,心中还是很高兴的,可当她话说完后,却见若月面上神情哀戚,尤其是看着她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悲痛,这让阿月有些不解,“怎么了,大恒赢了你怎么还一副难过的模样?”
若月却看着她,半晌不知要如何开口。
“王妃……”
见她犹豫迟疑的模样,阿月心中不知为何,忽地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若月,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奴婢、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话说到这一步,阿月便仔细想了想。
这一仗分明是大恒胜了,可若月的面上却没有丝毫高兴之意,反而惊慌失措地跑来找她,且言语之间一再迟疑,看着她的眼神中又带了哀戚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同情。
阿月不是傻子,这样情况下还能让若月如此表现的,只有一个可能。
“王爷……王爷他受伤了,是不是?”
她尝试着开口问对方,心中其实并不希望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谁知若月听了后竟摇摇头,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王妃,魏王他……战死了。”
“什……么?”
霎时间,阿月感觉四周的声音都静下来了,就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一并停下了,她的脑中只剩下若月的那一句话。
魏王战死了。
这句话就好像有意识一样,一直在她的耳边回荡着,告诉着她,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月指尖动了动,她似乎想要抬手,却连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或者说,她整个身体就好似被巨大的力量束缚着,一动不能动,而明明她是踩在地面上的,却感觉到自己的脚尖接触的不是坚硬的青砖,反而是软绵绵的绸布,让她完全难以站稳。渐渐地,四肢都开始发麻,她甚至都感知不到自己手脚究竟还在不在了。
“王妃,王妃!”耳边似乎响起什么声音,阿月慢慢转了过去,视野所及之处却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好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
“若月……”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能叫出对方的名字,因为此刻的她,连说话都显得那样困难,张不了口。
在阿月看来,她不过是有些说不出话,又动不了罢了。
可她不知道,现在的她落入旁人眼中,是怎样一副骇人的模样。
若月原以为在听到魏王战死的消息后,王妃会表现得十分悲痛,也许会哀嚎,泣不成声,严重些的只怕还会呕出鲜血。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浑身就好似被定住了一般,就连指尖看上去都是僵硬的,面容苍白如纸,唇色更是瞬间便褪去血色,而双眸之中没有丝毫焦距,当望向若月时,眼神涣散。她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什么,但声音轻得仿若蚊嘤,让若月完全没听清楚。
她看上去倒不像是悲痛,反而是有些陷入魔怔了。
那双原本灵动的双眸,变得呆滞而无神,却没有一丝泪流下。
这样的情况让若月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听宫中的老嬷嬷说过,有的人在忽然而来的极度打击之下,会忽然丢魂,那症状便和眼前的王妃极其相似。
“王妃,王妃您醒醒!!”此时的若月也顾不得其他了,忙伸手拉过对方,接着便在对方耳边大声喊着,“王妃——!”
她不知眼下自己要怎么做,可她明白,绝不能放任王妃如此这样下去。
因此她扶着对方,喊了好半晌。
忽然,原本僵着身子任由她动作的人手肘处动了动。
接着在若月还没反应过来时,对方便虚弱着声音说了句。
“若月,我好累……”
这句话说完,阿月便双眸一合,彻底昏死过去。
惊得若月忙将她扶到床榻之上,接着匆匆出去叫人去尚药局。
这日之后,阿月便彻底消沉下去。
她将自己关在了明义殿内,谁也不见。
就连若月,都难以进入她的寝殿内,天子倒是来了几回,却总是铩羽而归。
也不知是为何,自打阿月入宫后,天子就很少来明义殿看她,许是知道阿月并不想见着他吧。
这回也是一样,在来了几次后都没能入寝殿,天子便也暂时先不来了。
大恒将士班师回朝本就有许多要处理的事,再加上魏王战死,尸骨无存,便只有衣冠冢被带着回京。
天子因此还下了旨表彰了魏王以身殉国的壮举,赐谥号昭武。
昭武王衣冠冢回京的那日,文武百官和全京城的百姓都去城门迎接,天子更是登朱雀门当着众人的面表彰昭武王功绩,葬入肃陵,同时配享太庙。
天子于此事上给了昭武王极尽哀荣,而因着昭武王的战死,朝臣也暂时没了多余的功夫去想他的遗孀昭武王妃如今还在宫中。
但罕见的,昭武王衣冠冢回京那日乃至丧礼期间,都不见昭武王妃。
有些消息灵通的,便听说了昭武王妃在知道王爷战死后,便彻底变得消沉,显然是不愿面对如此事实。
这样情况下,众人倒也理解。
丧礼过后,昭武王衣冠冢葬入肃陵,明义殿中却一片平静。
阿月已经很久没出过明义殿了。
她甚至连丧礼都没去。
她只是整日在寝殿中待着,看着那些魏王曾写来的信。
尽管她从若月的口中知道了天子赐魏王谥号昭武,可她却不愿意那样称呼对方。
谥号。
那是逝世的人才会用的。
在她的心中,魏王一直还活着。
她就这样一直告诉着自己,谁的话都不听。
直到听说魏王的衣冠冢已经葬入肃陵后,她才静静地将手中所有魏王给她写的信都收拾好。
夜深之时,卫三再次来到她的寝殿内。
“王妃,请您跟臣离开。”
这已经是卫三不知第几次来劝她了。
在得知昭武王战死之后不久,卫三便来找阿月,说自己可以带她离开皇宫。
当初之所以不走,是因为顾及到王爷,如今王爷不在了,他身为羽卫,自然不能再让自家王妃留在后宫之中。
可无论他如何劝说,对方就是不愿跟他走。
这才导致了这些时日,卫三时常会在深夜入寝殿,试图劝她离开。
“卫三,你不用劝我了。”阿月声音平静,再次拒绝了他,“我不会离开的。”
卫三便说如今的她留在宫中实在不合适,且王爷已经不在,陛下才刚当着百姓朝臣的面给了王爷极尽哀荣,就算她离开了,也不会影响王爷的。
“但会影响到我的母族。”阿月看了对方一眼。
卫三便问:“王妃您是打算留在这里了?”
阿月没回他,只是说了句。
“明天夜里你再来找我,我有话交代你。”
之后无论卫三说什么,她都不再开口,卫三见状无奈,只能先行离开寝殿。
而他离开后,阿月才从袖中拿出那一直攥在手中的毒药。
她不能走,因为要顾及母亲他们。
可她也不愿留在这深宫。
她不想再面对天子。
而她的阿晔没了,她也不想在活在这世上了。
唯有让天子亲眼看见她没了,才会不再追究她的母族,她也不用把自己后半生耗在这深宫之中。
但她还有些事没完成,她要准备,所以才会让卫三明夜再来找她。
第二日夜。
阿月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卫三,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再出现时,寝殿之中响起细微的动静,接着几息过后,卫三的身影出现在跟前。
“卫三,你听我……”
“王妃,臣有要事要告知您!”
阿月的话还未说完,卫三便先她一步开口。
阿月闻言便暂时压下心中要交代的事,说了句。
“你说吧,什么事?”
“臣方才来之前去了趟紫宸殿。”
他跟阿月说,自己听到了一些事。
“陛下吩咐了人,打算让您跟着王爷一道去了。”
阿月闻言一怔。
“陛下想要我的命?”
卫三却说只是表象。
他告诉阿月,天子似乎有所打算,他想要制造出王妃因昭武王战死而悲痛过度香消玉殒的表象,实则是想……
“他想让外人以为我没了,实际上将我囚起来,对不对?”
听了卫三说的话,阿月几乎瞬间便想到这个可能性,而当她问出来时,果然见卫三点了点头。
阿月忽然笑了一声,不带任何感情。
“只可惜他终归要失望了。”
直到这时阿月才明白,为何她入宫这么久了,天子来明义殿的次数却并不多,至少不如当初频繁召她入宫的次数多。
原来他早便想着若是魏王战死了,便能用这样的计谋将她留在宫中了。
只可惜。
她会死的。
却不是天子所希望的假死。
但这样的话阿月没告诉卫三,因为她知道,卫三一定会拦住她。
于是她抬头,打算跟对方说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却听得卫三又开口说了句。
“还有一事……”
阿月看出他眼中闪过的异样神色,不由地心中微沉。
卫三素来以面无表情著称,无论怎样的事他都很少有情绪,可眼下阿月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恨意。
“卫三,你有什么事,直接说。”
卫三倒不似若月那般有所有顾虑,他听了对方的话后,直接沉声道:“臣打算离开紫宸殿时,却见一暗卫模样的人入殿,便多留了一会儿,结果听见了……王爷战死的真相。”
阿月的指尖猛地在炕几的桌角上一攥。
“你说什么,什么真相?!”
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臣不敢胡说。”卫三说着一拱手,声音也低了下去,“臣听见,那暗卫模样的人跟陛下回话,说王爷是他亲手射杀,只是落入悬崖之下,再难找到尸骨。”
“——!”
阿月的双眸猛然睁大,眼中迅速浮现出震惊和不敢置信。
“卫三……”好半晌后,她才喘息着开口,“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卫三便道:“臣不敢保证,但方才所言,皆是臣亲耳所闻,一字不敢作假。”
他说着便将自己听见的别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天子在安排出征的大军时便在士兵之中放了一队比部的人,卫三因着不知隶属于天子的司部和比部,只说那似乎是一队暗卫,但阿月却知道,那些人全是比部精锐。
这些人被安插在士兵之中,尤其是那首领,竟成了昭武王的左右手,战场之上几乎时刻跟着对方。
他伪装的一直很好,直到最后一战时,昭武王为了提升士气,亲自带兵出战,将盘缙残兵逼至山崖,等那些人被俘后昭武王便打算回营,结果被那比部首领在身后放了冷箭,他本人也因此跌入山崖。
因着当时追击残兵只有他二人,故而那比部首领回营后说的话便死无对证,众人倒是派了人去那山崖处搜寻,可山崖之下便是湍急的水流,根本看不见人影。
因此将士们便也只能接受主帅战死的事实。
但实际上,昭武王不是战死,而是被人故意射杀。
而那人的主使却是在他死后给了他极尽哀荣的天子。
听完卫三所言,阿月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过荒谬可笑了。
时至今日,她才算真正认清了那个曾和她同床共枕十年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掌心之中,紧紧攥着那个毒药,下颚之处咬得死死的,双眸之中隐约泛出了一些血红。
“……卫三。”
很久之后,她才慢慢开口。声音听上去竟平静极了。
“你出去吧。”
卫三一顿。
“王妃?”
她不是说有事要交代吗?
阿月却没再说什么。
“出去,我一个人静静。”
卫三闻言,便意识到对方如今心中只怕极其不好受,因而便不再开口,应了声后再次离开。
昏暗的寝殿之内,又只剩下了阿月一人。
她就这样坐着,良久之后才慢慢起身,纤细的指尖缓缓将眼尾流下的清泪拭去,接着她走到床边,将那放在枕下的信全都拿了出来。
寝殿之内唯有一盏宫灯在忽明忽暗地跳动着,阿月走到那宫灯前,将灯罩拿走。
没了灯罩,那烛火便有些明亮起来,但却不足以照亮整个寝殿。
阿月把手中的信一一拿起,接着放在正在跳动着的烛火上。
很快,火舌席卷了信纸。
阿月就这样,冷眼看着那些信一点点被吞噬,最终化为灰烬。
第二日,阿月起了个大早,罕见地踏出了寝殿。
接着在若月惊愕的神色中说了句。
“去紫宸殿。”
另一边,紫宸殿。
天子正看着手中的折子,却忽然见一内侍匆匆而来,接着在张彦耳边说了什么,引得张彦双目大睁。
“什么?!”
这动静自然引起天子注意,但他并未抬头,只是问了句。
“怎么了?”
张彦便忙回道:“陛下,殿下她落水了!”
天子闻言指尖一滞,下一刻手中的折子被猛地丢下,他整个人霍然起身。
匆匆赶到明义殿时,尚药局的人已经在了,天子问了很多,在确定阿月没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的他也没心思去计较若月和旁的宫人伺候不当的罪名,只是一心想着阿月什么时候能醒来。
“回陛下,好在如今时值夏日,太液池池水不凉,王妃只是有些溺水,并无大碍,最迟明日便会醒来了。”
那司医说完这话后,太子便挥手让其赶紧去开药。
而他自己则守在了寝殿之中。
这一守,便从一个白日,守到了另一个白日。
无论谁来劝他离开休息他都不听,非要在这里看着床上的人平安醒来。
御前的人见状无奈,只能一道陪着。
可不一会儿,天子便嫌他们多余,将人都遣离。
他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在床边守着。
直到第二日一早,天际隐隐泛白,床榻上的人才羽睫轻颤,接着缓缓睁开眼。
一直盯着她看的天子心中大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对方看着他说了句。
“陛下,您怎么起得如此早,是臣妾睡过了吗?”
天子闻言,骤然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我先提醒,结局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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