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太后原是想借着孟霜晚的由头,让陛下知道自己对他如此宠幸敏婕妤不满。

她知道帝后之间感情甚笃,若她怪皇后,皇帝必定会出言解围,如此既留了皇后颜面,又能让陛下知道自己的想法。

可就连太后都未料到,不过短短两月,天子竟似中了敏婕妤的蛊一般,出口之言让人惊愕。

太后扫了眼福身的皇后,果不其然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不敢置信和惊痛。

想来适才陛下的话对她来说不啻于沉重的打击。

分明身为皇后,却敌不过一个嫔妃。

即便是太后本人,眼下心中也隐隐生出些不忍。

最终,她没有再苛责对方,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吾累了。”

今日她算是看出来了,敏婕妤在天子心中分量不一般。

有些事点到即止便罢了,再往下说,只怕陛下要不快了。

见状,帝后二人便告退离去。

天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反而神色如常地牵起孟霜晚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长宁殿。

待到了长宁门外,天子方停下步子。

“适才你受委屈了。”他柔声道。

孟霜晚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半晌低声回了句:“陛下言重了,母后说的话都是臣妾该听的。”

即便她再如何装作不在意,可心中的委屈却还是有些显露出来,只是她并不说出口罢了。

天子见她这模样,心中涌上阵阵怜惜。

“你是朕唯一的妻,若是心中有什么委屈,只管和朕说便是。”

说着他将对方轻轻拥入怀中。

“和朕一道去紫宸殿可好?陪朕理政。”

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天子在紫宸殿理政,孟霜晚在一旁陪着,偶尔替对方将批阅好的折子收拾摆放齐整。

而身为皇后,她也是后宫中唯一一个能入紫宸殿陪对方理政的人。

后宫不得干政这规矩并不适用于皇后。

毕竟皇后除了是国母,同时也是帝妻。

孟霜晚静静靠在对方怀中,并不作声。

她想到对方说的,自己是他唯一的妻。

这样的话陛下时常都会说,似乎在他的心中,这是个很重要的事。

曾经她在孟霜晚心中也很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她和旁的宫嫔不同。

可如今她慢慢开始不这么觉得了。

思及先前陛下待敏婕妤的一切,孟霜晚意识到,天子唯一的发妻,这样的身份,似乎也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的存在。

她在一次又一次对天子的失望中,心早已慢慢变冷。

那唯余下的温度和期望,便是自己仍是陛下的妻。

她不敢想,若有朝一日这最后的一点期许都没了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

“梓童?”见她没动静,陛下微微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怎么不说话?”

孟霜晚回过神,想起方才对方说的让她一起去紫宸殿的事,正要开口回应,却听得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意识到有人来了,孟霜晚忙从陛下怀中退出,却没有放开被对方牵着的手。

“奴婢见过陛下、殿下。”来人是个宫娥,行色匆匆,清秀的脸上带着因疾步而来沁出的汗珠。

孟霜晚瞧着小宫娥有些眼生,可身边的天子却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你是敏婕妤身边的?”

那宫娥忙应了声是,引得孟霜晚下意识看向陛下。

她没想到连她都不认得这宫娥,但陛下却记得清楚。

天子并未注意身边的人什么反应,只是看着那宫娥道:“何事如此慌张?”

竟直接找到长宁殿外了。

那宫娥才忙着说:“回陛下,我家娘娘适才喝了药休息,可谁知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梦魇着了,梦中不住地叫着‘陛下小心’,惊醒后头疼欲裂,身上的伤也隐隐作痛,娘娘想见陛下,奴婢、奴婢这才斗胆前来。”

这话说完,这宫娥来的目的也就很明显了。

她是来请陛下去承欢殿的。

尽管身边天子身边还有皇后,可她说的那番话却指向性极强。

敏婕妤是因着回宫路上救驾才受的伤,眼下梦魇中有喊着“陛下小心”,这分明便是提醒陛下救驾一事。

再加上陛下这些日子对敏婕妤的上心程度,听得这话哪有不去瞧瞧的道理?

因此,当听完这宫娥说的话后,天子双眉一皱,开口便道:“既如此,朕……”他说着顿了顿,显然想到方才自己跟皇后说的,两人一道去紫宸殿的话。

一时间,天子陷入两难之境。

一方面敏婕妤眼下确实需要他,可另一方面,他又和皇后有约。

那承欢殿的小宫娥见状,也不知想到什么,把心一横,最终壮着胆子又说了句:“陛下,婕妤娘娘确实很想见您!”

照理说,她这当着皇后的面请人的举动已是大不敬。

可谁让她的主子是前些日子救驾有功的敏婕妤,眼下又是如此情况,自然无人会计较她的举动。

而她这一句话,让天子双眉愈发紧皱。

半刻后,他似是做了决定。

“梓童……”

“陛下去看敏婕妤吧。”孟霜晚在他开口之前直接道,“她身上有伤,又做了噩梦,眼下应当最想看见的便是陛下。”

天子没想到她会忽然这样说,心中一直有些歉疚,因道:“可方才朕已经说了和你去紫宸殿。”

孟霜晚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和臣妾的约定是小事,眼下敏婕妤需要您,您去看看她,才能叫她安心养伤。”

说着,她手下微动,将从方才起便被对方握着的指尖一点点拉出。

“臣妾也一直惦记着敏婕妤的伤势,陛下去了记得替臣妾问句好。”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是和以往一样的贤淑温良,唇边的笑恰到好处,叫人跳不出错来。

而那从对方掌心之中抽回的指尖,也隐在了宽大的袖口之中。

秦淮瑾看着她的模样,不知怎的,整个人有瞬间的晃神。

【陛下的手,臣妾会一直牵着,永远不会主动放开!】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眼前的人说了句话,于是下意识问了句。

“梓童你说什么?”

孟霜晚一怔。

“陛下?”

秦淮瑾猛然回神。

他好像,又幻听了。

方才那声音,分明就是皇后的,可印象中对方从未说过那句话。

且又不是这会儿说的。

秦淮瑾眼神暗了暗,接着看了眼那仍跪在地上的宫娥,开口道:“朕去承欢殿看看,过会就回紫宸殿,到时你再来。”

这句话他是对孟霜晚说的。

对方听了他的话后,带着笑点点头。

“好。”

她应的很快,心中却清楚,陛下这一去,只怕很长时间都不会回紫宸殿了。

天子这才叫那宫娥起身,接着又和孟霜晚说了几句后,才摆驾往承欢殿去。

在离开前,他不知怎的,忽地转头,往后面看了眼,恰好和福身说“恭送陛下”的孟霜晚四目相对。

对方眼见他回头,匆匆低下了头。

可她方才的眼神,却刻入了秦淮瑾心间。

那是一种,淡漠到甚至虚无的眼神。

是他从未在自己皇后眼中见过的。

想到适才孟霜晚将指尖从他掌心之中抽走的瞬间,他心中忽而涌上的怔愕,再联想到她的眼神。

没来由地,秦淮瑾整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慌乱起来。

另一边。

承欢殿寝殿中,敏婕妤躺在软榻之上,整个人半靠着。

她的神色有些憔悴,如水的眸子中还带着一丝后怕,即便已经从噩梦之中惊醒许久,她的呼吸还是没能平静下来,显得有些沉重。

身边秀鸢正替她揉着发胀的额头,下首的宫娥正回话说已经叫了人去长宁殿请陛下了,陛下应当很快就来。

敏婕妤听得长宁殿,整个身子一滞。

她知道,帝后今日一道去长宁殿问安,正是因着如此,她才会做噩梦。

此时,她的脑中闪过零碎的画面。

狠厉的斥责、森然的双目、讥讽的笑声、死亡笼罩的阴影和临死前的痛苦。

这些情景一一浮现,让敏婕妤再次喘息起来。

她的指尖狠狠掐入自己掌心之中。

长宁殿……

她将这三个字在心中反复念着。

当初她被赐死,便是帝后同去了长宁殿后下的旨。

那样决绝,连一丝翻身的机会都不给她。

“娘娘?”秀鸢见她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不由地开口唤了她一声。

敏婕妤思绪回来。

她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到什么。

“方才我梦中是什么样的,可有说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在梦中状如疯子一般地求着那人不要揭发她,留她一条命。只是后来没能如愿,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嘶吼咒骂起来。

敏婕妤不知,自己梦中所言有没有喊出来。

那样的话若是叫人听见,便是大不敬之罪。

适才她休息是寝殿内唯有她、秀鸢和那小宫娥。

秀鸢闻言不敢回答,只说了句没什么奇怪之处。

可敏婕妤却瞧出来她在说谎,于是看着那宫娥道:“你说。”

那小宫娥被点名,更加不敢多言,便也学着秀鸢一样,说敏婕妤入睡时什么都没说过。

她的回答敏婕妤显然不满意,于是冷笑一声。

“我问话都不说,如此不听话的奴婢,留在承欢殿也无用,倒不若打发了送去奚官局。”

那宫娥一听得奚官局三字便慌了,忙跪地磕头,喊着“娘娘恕罪”。

敏婕妤却没理会她,只是等她磕得额头沁出血迹后方开口。

“在给你一次机会,我要听实话。”

小宫娥没办法,为了不没入奴籍,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娘娘,方才您入睡时,曾、曾叫了皇后殿下的名姓,还……”

“还什么,你快说!”敏婕妤声音一厉。

小宫娥于是把心一横,猛地闭眼迅速道:“您还诅咒皇后殿下不得善终!”

敏婕妤听后指尖狠狠一攥。

果然,她梦中的话被她喊了出来。

那重生后日日夜夜压在心中的恨意,已经慢慢开始浮现出来。

她不由地揪紧自己的上襦,胸口之处变得闷痛起来。

她始终记得,当初若非皇后揭穿了她,且执意告知陛下,她也不会落得个惨死冷宫的下场。

明明……只要皇后她当做不知,放她一次,她就能活下去,而不是被一杯鸩酒夺了性命。

破败不堪的冷宫中,她就那样被逼得饮下鸩酒,在五脏如烈火灼烧般的摧心折骨般疼痛中,生生熬了几个时辰才最终断气。

若不是皇后,她何至如此!

因此从重活那日起,她便下了决心,定要让皇后也尝尝她当初的痛苦!

——可眼下还不到时候。

深吸口气,她将满腹的恨意压下,看着那宫娥的眼神却多了死阴冷。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内侍的唱和声,是陛下到了。

敏婕妤于是起身迎驾,秀鸢跟着她一道出去,那宫娥则被留在了殿内。

在跨出寝殿的瞬间,敏婕妤对着秀鸢低声说了句。

“刚才那宫娥,我不想再看见。”

她信得过秀鸢,因为这是她从本家带来的丫头。

可那宫娥既听见了她梦中所言,便彻底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