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一切准备妥当,挑了个吉日,天子启程去行宫。
依着规矩,天子车驾走在最先,由丹凤门正门驰道出,而后才是皇后及嫔妃车马。
孟霜晚在出发的前一日还去了趟长宁殿,太后再次叮嘱了她要将皇嗣之事放在心上。然后她又去看了三皇子,确定对方已经没事,只是脸上的伤还需要好好养才不会留疤后,才又嘱咐了秦德妃好好照料。
去一趟行宫,不比在宫中轻松。
尽管后宫的一切都是她亲自准备的,但为着不出岔子,她还是一遍遍的叫人确定。
直到启程的前一刻,她还在问。
“嫔妃们都准备好了吗,可有不能按时出宫的?”
先前得了她的令去各个宫室走了一圈的云容回说没有。
“诸位娘娘、娘子都已准备好了。”
孟霜晚这才放下心来。
结果似是想到什么,便又问了句:“敏才人呢?”
“回殿下,敏才人也已收拾好,随时可出发。”
孟霜晚才不再追问。
及至有宫人来回话说陛下车驾已然出发,她才叮嘱了云容这段时日要守好长安殿。
接着带着若月出发了。
因为皇后在天子之后离开皇城,因此孟霜晚并没有机会看见听说已经身子大好的敏才人。
甚至在去行宫的路上,她都没能见着对方。
只因敏才人位份并不算高,所以她的车马便在后面,离孟霜晚颇有些距离。
去行宫要走上十余日,中途会有休息的驿站,可也不是处处都有的。
而这样浩大的队伍,走上大半日就需得停下修整了,否则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跟不上。
这一日,已经走了大半段路的队伍在一段相对平整的官道旁停了下来
整个路都被占住,却没有任何人担心挡了谁的路。
概因月余前便已经有人在这必经之路上清了道,这段时间内,除了天子车驾,不会再有旁人走过。
天一日比一日热,饶是孟霜晚这样不怕热的,也有些受不了这天气。
若是在宫中,还能取了冰放在瓮中解暑,可在路上,冰就不是这么好得的东西了,除了陛下,旁人想要得些冰并不容易。
这两日她都不怎么爱动,总是在自己的车中休息。
今日也是如此,在行进的队伍停下后,孟霜晚便靠坐在自己的车马之中,身边是替她打扇的若月。
正想着还差几日到行宫时,便听得车外有人回话,说陛下请她去天子车驾。
自打上回陛下来长安殿后,直至今日,孟霜晚还只见过对方两回。
一回是尚未出发时,她亲自去紫宸殿跟陛下确定避暑事宜,一回便是出发后,她前几日修整时同陛下说了话。
旁的时候再没见过面了。
眼下听得陛下叫她去,孟霜晚也没多想,跟前来回话的人说了句自己马上到,便简单收拾了下自己。
接着直接下了车往前方的天子车驾去。
她原以为陛下忽然叫她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谁知上了车后,对方将她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接着从面前的蝶几上拿过一个秘色瓷刻青花高脚碟。
“这两日天愈发热了,今早尚食局说还有冰,朕便叫他们做了这荔枝冻。”秦淮瑾说着,还伸手拿起一旁的小银签,将一小块块荔枝冻插起,递至孟霜晚跟前,“这个你素来喜欢,因此才派了人去叫你来。”
孟霜晚微微低头,看着跟前的荔枝冻,接着抬首,看了看对方面上温柔的神情,想到他专程吩咐了尚食局做这荔枝冻,孟霜晚原本这些日子在心中的那一点点郁气也忽地散去。
“臣妾谢陛下关怀。”
她夏天确实很爱吃这荔枝冻,酸酸甜甜,冰冰爽爽,吃个几口似乎浑身的暑气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前几年她小产后身子便一直不太好,每每信期便剧痛难忍,尚药局在替她研制了当归四逆汤的同时也一再提醒,叫她少贪凉,平日莫要吃太冰的东西。
这事情陛下是知晓的。
因此当孟霜晚接过那荔枝冻时,对方便又开口说了句:“先说好,吃两个就够了,否则身子又该受不了了。”
此时孟霜晚的心中有丝丝喜悦回荡着,她抱着那碟子,轻轻应了声。
“臣妾知道了。”
而后她果真只吃了两个,便放了下来。
天子见状笑了笑。
“还是梓童听人劝,将朕的话听进去了,不像有的人总爱使小性子……”
“陛下,魏王已经到了。”
孟霜晚原是想问他“有的人”是谁,谁知还未问出口,车驾外便传来张彦的声音,说是魏王正在等着面圣。
她的心思于是一下被拉走。
“魏王?”孟霜晚有些惊讶,“魏王不是在封地吗?”
魏王乃陛下同胞手足,当初陛下登基后便下旨亲封自己这位胞弟为魏亲王,原本还想将人留在皇城,不叫去封地的。
谁知魏王自己提出皇城待着没趣儿,不若去封地自由自在,陛下便准了他的请求,放他去封地。
同时给了他不同于旁人的权力。
——无诏也能随时入皇城。
这殊荣除了魏王,谁也没有。
但十年来,除了阖宫夜宴时,魏王极少入京,除非陛下下旨召他。
照理来说,这时的魏王应当在自己封地待着,而不是出现在天子去行宫的路上。
因此孟霜晚才会惊讶。
“先前朕有些事叫他去安义县查,正好前些日子查完,便叫他干脆来寻朕,届时一道去行宫。”
秦淮瑾解释了句,却没多说。
孟霜晚闻言自然知道分寸。
后宫不得干政,因此她也没再问。
“既如此,臣妾先告退了。”
她若是在车上,魏王便不好上来,因此只能她先离开。
天子也没多留她,只是低柔着声音说了句:“后几日天更热,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孟霜晚应了声后,便慢慢走下车驾。
刚走了没几步,便碰见在等着天子召见的魏王。
她原是想从旁边绕走,谁知恰好魏王转过头来,两人视线撞上。
孟霜晚见状也不好再躲,便带着若月直接迎了上去。
魏王显然也看见了她,于是在她到跟前的时候一拱手,道:“臣见过殿下。”
孟霜晚便也点了点头:“魏王好。”
两人之间隔得两三步的距离,谁也没往前,显然都在避嫌。
魏王虽然见过自己这位皇嫂,但交谈的机会极少,多数还是阖宫夜宴时,对方同皇兄坐在高台之上,一派贤良端庄模样。
因此在魏王心中,自己这位皇嫂,美则美矣,却因过于贤淑而有些闷然无趣。
目下一瞧,倒叫他坐实了这想法。
毕竟对方眼下站在他跟前,面上的笑都显得有些过于完美,仿佛精心雕琢的瓷人。而那微微往后靠的身子显出她似乎并不想和自己多言。
因此魏王瞧出来后,也没说其他,只说了句自己去见陛下。
“既如此,本宫便不打扰王爷了。”
说完这句,孟霜晚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带着若月离开了这里。
身后的魏王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接着便转身往天子车驾走去。
和魏王撞上的事并没有让孟霜晚太放在心上,她只是在想着陛下方才说的那个爱使小性子的人的事,因此便没怎么注意身旁。
直到听见身后的若月低低叫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孟霜晚顿住脚步转过身子,却见若月的视线停在一个方向,于是顺着那儿一瞧。
“那是尚食局的人?”半刻后她问了句。
若月便忙收回视线。
“回殿下,确实是。”她道,“她手上端着,瞧着像荔枝冻。”
其实不是像,原本就是。
而正是因着这样,方才她才会叫了那一声。
因为她知道,自家主子十分爱吃荔枝冻,旁的嫔妃也知道,故而极少有人会叫小厨房做这道甜点,以免叫皇后心中多想。
而同时若月也知晓,离了皇城之后,想做这道荔枝冻有多麻烦。
若非陛下吩咐,尚食局的人不会轻易用冰块做这道甜点的。
孟霜晚看着那尚食局的女史端着荔枝冻往一个方向走去,那里却不是她的车马所在之处。
“……若月,你瞧得出她是往哪里走吗?”
若月闻言一愣,接着有些犹豫地开口:“奴、奴婢瞧着,像是往敏才人车马去的。”
高位嫔妃的车马就跟在孟霜晚的后面,但那女史却目不转视地越过了一个又一个车马,径直往后走去。
低位嫔妃中近来没有能入陛下眼的,这荔枝冻眼下难得,能叫尚食局的人亲自送去的,想来也只有这些日子在陛下心上的敏才人了。
此时那女史已经渐行渐远,很快就淹没在层层叠叠的车马之中。
孟霜晚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对方的背影。
她的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起方才在天子车驾上的一幕。
忽然就觉得有些讽刺。
荔枝冻明明是她爱吃的,可她只能自己走去天子车驾吃。
而敏才人却有尚食局的人,小心地捧了送至她面前。
思及此,孟霜晚才刚心中升起的那点喜悦,这瞬间化为无尽的苦涩,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