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跑去通知索洛明,说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坐了一辆小小的农民用的大车来要见他,他连忙跑到工厂大门口去。他并不向客人问好,只是对他们点了几次头,他马上吩咐赶车的农民把车子赶进院子里去。他让车子停在他的侧屋前面,他帮助玛丽安娜下了车。涅日丹诺夫跟着她从车上跳下来。索洛明引着他们两人走过一条长长的暗黑的小走廊,登上一道窄小的弯曲的楼梯,到了侧屋的后部——到了楼上。在那儿他打开一扇矮门,三个人都进了一间有着两扇窗的、相当干净的小屋子里面了。
“欢迎!”索洛明带着他平常那种笑容说,不过现在的笑容仿佛比平时更开朗、更高兴。“这儿便是你们的住宅,这间屋子——还有,紧靠着的另一间。并不漂亮,不过没有关系:你们住得下就成了。这儿不会有人监视你们。那儿,就在你们的窗下,有一个园子,我的老板叫它做花园,可是我却叫它做菜园:它靠着墙——左右都是篱笆。挺清静的地方!我再说一遍,您好,亲爱的小姐,还有您,涅日丹诺夫,您好!”
他跟他们两人握了手。他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也不脱下他们的外面衣服,只是带着默默的、半惊半喜的兴奋向前凝望。
“好吧,你们怎么啦?”索洛明又说,“换换衣服吧!你们带了些什么行李?”
玛丽安娜指着她仍然拿在手里的小包。
“我就只有这个。”
“我的旅行包和行李袋还在大车上。我马上就去拿……”
“不要动,不要动。”索洛明打开了门,“帕维尔!”他朝着楼梯的暗处叫道,“老弟,快去……大车上还有东西……去拿来。”
“马上去!”他们听见那个无处不在的帕维尔回答道。
索洛明转身向着玛丽安娜,她已经取下了围巾,正在解开她的短斗篷。
“一切都很顺利吗?”
“一切……没有一个人看见我们。我留了一封信给西皮亚金先生。瓦西里·费多特奇,我没有带任何衣服出来,因为您要派我们……(玛丽安娜想说“到老百姓中间去”,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她又讲不出口。)不过,反正一样:它们对我没有用处。必需的东西,我有钱买。”
“这一切我们以后再安排吧……现在,”索洛明说,他指着那个搬了涅日丹诺夫的东西进来的帕维尔,“我给你们介绍我在这儿的最好的朋友:你们可以信任他……就像信任我一样。”他又压低声音对帕维尔说,“你叫塔季扬娜准备茶炊没有?”
“马上就送来,”帕维尔答道,“还有奶油和一切的东西。”
“塔季扬娜是他的妻子,”索洛明继续对玛丽安娜说,“她是跟他一样可靠的。在您……好吧,对这儿……还没有完全习惯的时候,——就由她来伺候您,亲爱的小姐。”
玛丽安娜把她的短斗篷扔在角落里一张小小的皮的长沙发上面。
“叫我玛丽安娜吧,瓦西里·费多特奇——我不要做小姐。我不要人伺候我……我不是为了要人伺候离开那儿的。不要看我的衣服;我这儿再没有别的了。这些都得换过。”
她那件咖啡色夫人呢的衣服很朴素;不过这是彼得堡的裁缝做的,跟玛丽安娜的腰身和肩膀非常合式,看起来样子很时髦。
“好吧,就不算伺候您的人,那么照美国人的办法,叫做‘帮手’吧。不过您总得喝茶。现在还早,可是你们两位一定倦了。我现在要去料理工厂的事情;我们等一会儿再见面。你们要什么,可以对帕维尔或者塔季扬娜说。”
玛丽安娜连忙向他伸出两只手来。
“我们应当怎样谢您呢,瓦西里·费多特奇?”她非常感动地望着他。
索洛明把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摩了一下。
“我本来应当说这是值不得感谢的……不过那就不是真话了。我倒宁愿说,您的感谢给了我很大的快乐。我们两相抵消了。再见!帕维尔,我们走吧。”
屋子里只有玛丽安娜和涅日丹诺夫两个人。
她跑到他面前,用她刚才用来看索洛明的同样的眼光看他,只是带着更大的喜悦,更大的感动,更大的幸福。
“啊,我的朋友!”她说,“我们开始新的生活了……终于!终于!你不会相信,这间我们一共得住上几天的简陋的小屋子跟那所可恨的大公馆比起来是多舒适、多可爱!快告诉我,你快乐吗?”
涅日丹诺夫拿起她的两只手,把它们压在他的胸上。
“我幸福,玛丽安娜,因为我是跟你一块儿开始这个新生活的!你以后就是我的指路星,我的依靠,我的勇气……”
“亲爱的阿廖沙!你等一等。我要梳洗一下,把我收拾干净些。我要到我的屋子里去一趟……你呢,——就待在这儿。我过一分钟回来……”
玛丽安娜走进另一间屋子里去,把门关上了,过了一分钟,她把门打开一半,伸出头来,说:
“啊,索洛明真好!”随后她又关上门——听得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涅日丹诺夫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的小园子……一棵老的、很老的苹果树不知道因为什么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他摇了摇身子,伸了一下懒腰,动手打开他的提包——他并没有取出什么;他深思起来了……
一刻钟以后玛丽安娜带着一张生气勃勃的刚洗过的脸,很快乐、很活泼地走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帕维尔的妻子塔季扬娜拿了茶炊、茶具、面包卷和奶油进来了。
塔季扬娜跟她那个茨冈人相貌的丈夫相反,她是一个纯粹的俄国女人,身材高大,淡褐色的头发梳成一根大辫子,紧紧挽在一把牛角梳上,她没有戴帽子,她的相貌有点儿粗,不过并不讨厌,还有一对十分和善的灰色眼睛。她穿了一件虽然褪了色却是很干净的印花布衣服;她的一双手很白净,并且很好看,只是大了一些;她不慌不忙地鞠了一个躬,声音坚定而清晰地、没有带一点儿故意拖长的声音说:“您好。”便动手摆茶炊和茶具。
玛丽安娜走到她跟前。
“让我来帮您,塔季扬娜。请您给我一条餐巾。”
“您不用麻烦了,小姐,我们做惯了的。瓦西里·费多特奇跟我讲过了。您要什么,请只管吩咐。我们很高兴伺候您。”
“塔季扬娜,请不要叫我小姐……我虽是有钱人的打扮,然而我是……我完全是……”
塔季扬娜不转睛地望着玛丽安娜,她那锐利的眼光看得玛丽安娜有点儿不好意思;她便闭了嘴。
“那么您究竟是什么人呢?”塔季扬娜声音平平地问道。
“要是您想知道……我的确……我是一个贵族小姐;不过我想抛掉那一切——做到跟所有的……跟所有普通的女人一样。”
“啊,原来是这样!好的,现在我明白了。我想您也是一个想简单化的人。像这样的人现在也很有一些。”
“您说什么呢,塔季扬娜?简单化?”
“是的……我们现在是这样说,就是说,跟普通的老百姓完全一样。简单化。这是什么意思?教导农民懂得道理,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做起来很困难!啊呀,很困——难!祝您成功!”
“简单化!”玛丽安娜再说一遍,“你听见吗,阿廖沙?你我现在是简单化的人了!”
涅日丹诺夫笑了起来,他也跟着她说:
“简单化!简单化的人!”
“他是您的什么人,您的丈夫——还是兄弟?”塔季扬娜问道,她一面用她那一双大而灵巧的手仔细地洗茶杯,一面带着和善的笑容轮流地看涅日丹诺夫和玛丽安娜。
“不,”玛丽安娜答道,“他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兄弟。”
塔季扬娜抬起头来。
“那么我想你们是自由同居了。现在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在从前大概只有分离派教徒才有这种习惯,——可是现在别的人也这样做了。只要有上帝的祝福,你们就可以顺遂地过日子!用不着找教士。我们工厂里也有人这样办。他们也不是挺坏的人。”
“您说得多好,塔季扬娜!……‘自由同居’。我很喜欢这个说法。我现在就对您说,塔季扬娜,我要向您要些什么。我想给我自己做一件,或者买一件现成的,像您穿的这样的衣服,次一点儿的也成。还有鞋子、袜子和包头帕——都跟您用的那些一样。我还有钱买它们。”
“好的,小姐,这都可以办好……好啦,您不要生气。我不叫您小姐了。只是我应该叫您什么呢?”
“玛丽安娜。”
“您的父名呢?”
“您干什么要知道我的父名呢?单单叫我玛丽安娜好了。我也只是叫您塔季扬娜。”
“本来是没有关系——不过也有关系。您还是告诉我好。”
“那么好吧。我父亲的名字是维肯季;您父亲的名字呢?”
“我父亲叫奥西普。”
“好吧,那么我就叫您塔季扬娜·奥西波夫娜。”
“我也叫您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这好极了!”
“您肯跟我们一块儿喝杯茶吗,塔季扬娜·奥西波夫娜?”
“今天我们头一次见面,我答应您,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我喝一小杯吧。不过叶戈雷奇要骂我的。”
“叶戈雷奇是什么人?”
“帕维尔,我的丈夫。”
“坐下吧,塔季扬娜·奥西波夫娜。”
“好,我就坐下,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
塔季扬娜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咬着方糖。她用手指夹着方糖不停地转动,她用哪一边牙齿嚼方糖,便向哪一边眯缝起眼睛。玛丽安娜跟她谈起话来。塔季扬娜毫无拘束地回答玛丽安娜,又问了一些话,并且讲了一些事情。她几乎把索洛明当作神一样地崇拜。不过她以为瓦西里·费多特奇以下就数到她的丈夫了。可是她又讨厌工厂的生活。
“这儿既不是城里,又不是乡下……要不是为了瓦西里·费多特奇,我一点钟也待不下去。”
玛丽安娜注意地听她讲话。涅日丹诺夫坐得稍微远一些,望着他的女友,他对她的这种注意并不感到惊奇:在玛丽安娜看来这全是很新奇的,可是他却见过几百个像塔季扬娜这样的女人,并且跟她们谈话也有几百次。
“您知道吗,塔季扬娜·奥西波夫娜?”玛丽安娜末了说,“您以为我们要去教导老百姓;不,我们要去为他们服务。”
“怎样去为他们服务呢?教导他们;那便是你们能够办到的服务了。就拿我来做个例子吧。我从前嫁给叶戈雷奇的时候,我不会念书,也不会写字;可是靠了瓦西里·费多特奇,我现在已经学会了。他本人并没有教过我,可是他出钱请一位老年人教。那位老年人教了我。不要看我长得高大,我还很年轻。”
玛丽安娜静了一会儿。
“我想,塔季扬娜·奥西波夫娜,”她又说,“学一种手艺……我以后找您商量。我缝衣服缝不好;要是我学会了做菜,我也可以出去做女厨子。”
塔季扬娜思索起来。
“为什么要出去做女厨子呢?女厨子是有钱人家里或者商人家里才雇用的;穷人自己烧饭吃。还有,给工会、给工人做饭……我看,这是最差的工作。”
“可是我也可以在有钱人家里做事,一面去跟穷人接近。不然,我怎么能够了解他们呢?我不会常有像今天跟您接近的这样的机会。”
塔季扬娜把她的空杯子倒扣在茶碟上。
“这件事倒很困难,”她末了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决的。我要把我懂的全教给您,不过我自己懂得并不多。我们得跟叶戈雷奇商量一下。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什么书都读!他只要一䀹眼的工夫就可以把事情看得很透彻。”她说到这儿便看了玛丽安娜一眼,玛丽安娜正在卷一根纸烟……“要是您不见怪的话,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我还有话跟您说;不过您要是真的想简单化,您就得戒掉它。”她指着纸烟,“因为,像那些职业,譬如做一个女厨子,就不应当抽烟:别人一眼就知道您是一位小姐了。是的。”
玛丽安娜把纸烟扔到窗外去。
“我不再抽烟了……这很容易戒掉。普通的女人是不抽烟的,我也不应该抽烟。”
“您的话一点儿也不错,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在我们老百姓里面男人也有染上这个嗜好的;可是女人——却不。是这样的!……啊!瓦西里·费多特奇到这儿来了。那是他的脚步声。您问他吧:他会马上给您把一切全安排得——非常好。”
果然,索洛明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来,请进来!”玛丽安娜大声说。
“这是我的一种英国人的习惯,”索洛明进来的时候说,“好吧,您觉得怎样?您还不觉得闷吧?我看见您跟塔季扬娜一块儿喝茶。您要听她的话:她是一个聪明人……我的老板今天来找我……来得真不是时候!他还要待在这儿吃午饭。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是老板。”
“他是什么样的一种人?”涅日丹诺夫从他的角落里走出来问道。
“还不错……他一点儿也不胡涂。他算是一个新派人物。很有礼貌,还戴着硬袖,不过他的眼睛对什么事都不肯放过,一点儿也不比旧派商人差。他会亲自动手剥你的皮,一面还要说:‘请您向这边稍稍转一下;那儿还有一小块地方……我得把它收拾干净……’可是他对我却非常柔顺;他离不开我!我这次来只是跟你们说,我们今天也许不会再见面了。午饭会给你们送到这儿来。你们不要到院子里去。您怎么想,玛丽安娜,西皮亚金夫妇会寻找您吗?他们会到处搜索吗?”
“我想他们不会的。”玛丽安娜答道。
“可是我相信他们会的。”涅日丹诺夫说。
“好吧,这不要紧,”索洛明说,“不过起初总得小心。以后就没有什么了。”
“是的;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涅日丹诺夫说,“马尔克洛夫应当知道我住在哪儿;我得通知他。”
“为什么呢?”
“不能不这样做;为了我们的事业。我得让他随时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跟他约定了的。而且他也不会泄漏出去!”
“很好。我叫帕维尔去。”
“您给我准备了衣服吗?”涅日丹塔夫问道。
“您是说服装吗?当然……当然。这简直是化装跳舞会了。好在花钱并不多。再见,你们休息吧。塔季扬娜,我们走吧。”
屋子里又只剩下玛丽安娜和涅日丹诺夫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