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一

客人原来是我们的老朋友,奥斯特罗杜莫夫和马舒林娜。他们两个都坐在马尔克洛夫家中陈设极其简陋的小客厅里,在一盏煤油灯的灯光下面喝啤酒,抽烟。涅日丹诺夫来到这里并没有使他们惊讶;他们知道马尔克洛夫打算把他带来;可是涅日丹诺夫在这里看见他们,却大大地吃惊了。他进去的时候,奥斯特罗杜莫夫只是短短地说了一句:“老弟,你好!”马舒林娜起初脸涨得通红,随后才把手伸给他。马尔克洛夫向涅日丹诺夫说明奥斯特罗杜莫夫和马舒林娜是为了最近便要付诸实行的“共同行动”给派来的,他们在一个星期以前离开彼得堡,奥斯特罗杜莫夫留在C省做宣传工作,马舒林娜还要到K地去会某一个人。

虽然并没有人发言反对,马尔克洛夫却突然动怒了。他眼里冒出火,咬着小胡子,用一种激动的、喑哑的、却又很清楚的声音抨击目前在各处发生的罪恶行为,说到立刻行动的必要,他认为实际上万事已经齐备,只有胆小的人现在才会迟疑不前;他力说某种程度的暴力是不可少的,就像医治脓疮一样,不管疮长得怎么熟,也少不了用柳叶刀来割一下!柳叶刀的比喻,他用了好几次,他显然很喜欢这个比喻,其实它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却是他在什么书上读到的。看来他对玛丽安娜的爱情完全绝望,因此他对什么都不再关心了,他只想尽可能地早些开始“行动”。他激烈地、单纯地、怒气冲冲地说着,他说得直截了当,好像是用斧头砍伐一样;他的话单调而有力,从他两片苍白的嘴唇里一句一句地吐出来,使人想到一只凶恶的老看家狗断断续续地狂吠。他说他同近郊的农民、工人都很熟,他知道他们里面也有一些能干的人,例如戈洛普廖克村的叶列梅,你叫他做任何事情,他都会马上去干。这个戈洛普廖克村的叶列梅的名字老是挂在他的嘴边。他讲了十句话便要拿右手在桌子上重重地打一下,不是用掌心,却是用手棱砍的,他还将左手举到空中,并且单单把食指分开。他那双多毛的、青筋嶙嶙的手,那根指头,那种单调的嗡嗡声,那对燃烧似的眼睛——它们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印象。马尔克洛夫在路上很少同涅日丹诺夫讲话;他的怒气一直在往上升……现在爆发出来了。马舒林娜和奥斯特罗杜莫夫对他笑一笑,看他一眼,或者偶尔短短地叫一声表示他们的赞成,可是涅日丹诺夫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起初他还想反驳;想指出性急的害处和时机未成熟、计划不周密的行动的危险;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看出一切都已经完全决定,没有丝毫的疑惑,更未想到有查明情况的必要,甚至不设法了解人民的真正要求……可是后来他的神经像琴弦一样地拉紧了,颤抖着,他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眼里快要流出愤激的泪水,声音变成了尖锐的叫喊,他开始像马尔克洛夫那样激昂地讲起话来,他甚至比马尔克洛夫还要激昂。究竟是什么在推动他,这是很难说的;是对他自己最近的松懈的懊悔吗?是对他自己或者对别人的恼恨吗?是他渴想压制某种正在咬啮他内心的小虫,或者他不过想在新来的密使面前表现自己?……不然,就是马尔克洛夫的话真正感动了他,使他的血在沸腾?他们一直谈到天明;奥斯特罗杜莫夫同马舒林娜始终没有离开他们的坐位,而马尔克洛夫同涅日丹诺夫也不曾坐下片刻。马尔克洛夫站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一下,完全像一名哨兵;涅日丹诺夫却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的脚步不平稳,时而急,时而慢。他们谈到目前应当采用的方法和手段,谈到各人应当担负的任务;他们把小册子和传单挑选了一下,分扎成几包;他们还讲到一个姓戈卢什金的商人,他是一个分离派教徒,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却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又讲到一个年轻的宣传家基斯利亚科夫,据说他很能干,不过太狡猾,而且把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他们也提起索洛明的名字……

“就是那个经管一家纱厂的索洛明吗?”涅日丹诺夫问道,他记起了在西皮亚金家中饭桌上听到的关于那个人的话。

“就是他,”马尔克洛夫答道,“您一定要认识他。我们还没有把他了解清楚,不过他是一个能干的、非常能干的人。”

戈洛普廖克村的叶列梅的名字又提起来了,另外还讲起两个人:一个是西皮亚金家的基里洛,还有一个缅杰列伊,他的绰号叫“绷着脸”;不过这个“绷着脸”不大靠得住——他清醒的时候很勇敢,可是喝了酒就胆小了;而且他差不多老是喝得醉醺醺的。

“那么您自己的人呢?”涅日丹诺夫问马尔克洛夫道,“他们中间有没有可靠的?”

马尔克洛夫回答说有,可是他连一个人的名字也不曾举出来。他又谈起城里的小市民和特种中学的学生,据说他们体力很强,倘使需要动拳头的时候,一定有很大的用处!涅日丹诺夫还问起附近贵族的情形。马尔克洛夫答道,年轻的贵族里面也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最激烈的却是德国人;谁都知道:德国人是不可靠的……他迟早会欺骗你,出卖你!可是还应当等候基斯利亚科夫送报告来。涅日丹诺夫也还问到军队。这个时候马尔克洛夫讷讷起来了,拉拉他那长长的连鬓胡子,最后才说这方面的情况目前一点儿也不清楚……也许基斯利亚科夫会得到消息。

“那么这个基斯利亚科夫究竟是什么人呢?”涅日丹诺夫忍不住提高声音问道。

马尔克洛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这是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我跟他并不熟,”他接着又说,“我一共只见过他两次。可是他真会写信,信写得真好!!我要拿给您看……您会吃惊的。简直——跟火一样!他的活动力又是那么强!他跑遍俄国总有五六趟……每到一个驿站,他就要写一封十页到十二页的信!”

涅日丹诺夫疑问地看了奥斯特罗杜莫夫一眼,可是奥斯特罗杜莫夫却像一尊木偶似地坐在那里,连眉毛也不动一下;马舒林娜的嘴上露出苦笑,她不动,也不做声,涅日丹诺夫想问马尔克洛夫,在自己的领地上实行过社会主义方向的改革没有,可是奥斯特罗杜莫夫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讨论那些有什么用呢?”奥斯特罗杜莫夫说,“那还不是一样,后来一切都要改变的。”

话题又回转到政治方面了。先前那个躲在内心深处的小虫现在又来咬涅日丹诺夫的心;痛苦越厉害,他讲话越大声,也越激烈。他只喝了一杯啤酒,可是他时常觉得好像喝醉了似的——他的脑袋在旋转,他的心病态地跳得很厉害。最后在早晨三点多钟,讨论完结了,他们走过在穿堂里酣睡的小厮的身边,各人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涅日丹诺夫上床以前,还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面前的地板。他想起了马尔克洛夫这一夜所说的话里那种接连不断的、伤心的痛苦调子:一定是这个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他一定很痛苦,他的个人幸福的希望落空了,然而他却忘记了他自己,把自己完全献给他所相信的真理!“这是一个不聪明的人,”涅日丹诺夫想道……“不过做一个那样的人岂不是比像我自己所感觉到的这样的人强一百倍吗?”

可是他对自己的这种自卑念头生起气来。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难道我不也能够牺牲自己吗?各位,等等吧……还有你,帕克林,你总有一天会相信我虽然是一个研究美学的人,我虽然也写诗……”

他气冲冲地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掠,咬了咬牙齿,匆匆地脱去衣服,倒在那张又冷又潮湿的床上。

“晚安!”马舒林娜的声音从门外送进来,“我住在您的隔壁。”

“再见,”涅日丹诺夫答道,他马上记起来,整个晚上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低声自语道,他觉得不好意思了,“啊,还是快些睡着吧。”

可是要镇定他的神经,并不是容易的事……等到最后他落入昏沉、不舒服的睡眠里的时候,太阳已经相当高地升在天空了。

这天早晨他起得很迟,头痛得厉害。他穿好衣服,走到阁楼的窗前(他的房间就在这阁楼上),他看出来马尔克洛夫的庄园其实并不是什么庄园:他那小小的厢房建筑在一个开阔的高地上,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树林。厢房的一边有一座小小的谷仓,一间马房,一个地窖,一间草屋顶塌了一半的小木房;另一边有一个小池子,一片菜园,一块大麻田和一间屋顶也塌掉一半的小木房;稍远一点儿,有一个禾捆干燥棚,一个小的打禾棚和一个空着的打禾场——这便是他的眼睛所能见到的全部“财富”了。这一切都带着可怜的、衰败的样子,不过并不像是荒芜了,让人弃置了,倒像是一棵没有好好生根的小树,它从来就没有开过花。涅日丹诺夫下楼去了。马舒林娜坐在饭厅里茶炊旁边,显然是在等他。她告诉他,奥斯特罗杜莫夫有事情到别处去了,两个星期内不会回来;马尔克洛夫出去指挥雇农去了。现在已经到了五月下旬,目前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马尔克洛夫想到一个计划,用他个人的财力砍伐一座小桦树林,他大清早就到那儿去了。

涅日丹诺夫觉得心里异常疲倦。昨天晚上说了那么多的不能再犹豫的话,并且反复地讲着立刻“动手”的必要。可是怎样动手呢?向哪一方面动手呢?又怎样不犹豫呢?问马舒林娜是没有用的:她不会迟疑;她应当做什么事,她自己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到K地去。这以外的事情她便不去想了。涅日丹诺夫不知道应当对她讲什么话好;他喝过茶以后,便戴上帽子,向桦树林那面去了。在路上他遇见几个赶着运牲口粪的大车的农民,他们以前都是马尔克洛夫的农奴。他便跟他们谈起来……可是他们也没有讲出什么。他们好像也很疲劳,不过这是通常的肉体的疲劳,和他所感到的完全不同。据他们说,他们的旧主人是一位忠厚的老爷,只是有点儿古怪;他们料到他会破产的,因为他不按照常规办事,却只顾照自己所想的任意去做,不肯学他祖先的榜样。他太深奥了,任你怎样用心,也懂不了他的意思;不过他的心肠太好了!涅日丹诺夫再往前面走去,就遇到了马尔克洛夫本人。

他正走着,身边围了一大群工人;远远地可以望见他在跟工人谈话,对他们解说什么;可是后来他绝望地摇起手来,好像在表示:我不干了!他的管家跟在他的身边,这是一个眼睛十分近视的年轻小伙子,外貌平平常常。这个管家只顾不停地说:“就照您的意思办,老爷。”这些话却是马尔克洛夫极不高兴听的,他倒希望他的管家有更多的独立性。涅日丹诺夫走到马尔克洛夫面前,他在马尔克洛夫的脸上看到了他自己也有的那种精神疲劳的表情。他们彼此打了招呼;马尔克洛夫马上又谈起昨天晚上讨论过的“问题”(这次的确谈得更简略),谈起近在眼前的变革;可是疲劳的表情并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去。他满身都是汗水和灰尘;木屑同青苔的绿丝还挂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声音嘶哑了……他身边那些工人全不做声了;他们不知是害怕他,还是暗暗地笑他……涅日丹诺夫望着马尔克洛夫,不觉又想起了奥斯特罗杜莫夫的话:“现在讨论那些有什么用呢?那还不是一样,后来一切都要改变的!”一个工人做错了事,跑来请求马尔克洛夫免除他的罚款……马尔克洛夫起先大发脾气,把他痛骂一顿,后来也就饶恕了他……“那还不是一样……后来一切都要改变的……”涅日丹诺夫便向主人借车马准备回去;马尔克洛夫对这个要求好像感到惊讶,可是他仍然回答马上把一切办妥。

他同涅日丹诺夫一块儿回家……一路上他累得摇摇晃晃。

“您怎么啦?”涅日丹诺夫问道。

“我疲乏了!”马尔克洛夫粗暴地说,“你跟这些人讲话,不管你怎么讲,他们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们总不肯照你吩咐的去做……他们简直连俄国话都不懂。譬如你说‘участок’,他们很明白……可是你说‘участие’……什么叫做‘участие’?他们就不懂了!这也是俄国话,真见鬼!他们还以为我想分一块地给他们呢!”马尔克洛夫曾经打算向农民解释合作的原理,以便在自己的领地上实行它,可是遇到了他们坚决的反对。有一个农民甚至对他说:“坑已经够深了,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看不见它的底了……”其余的农民同声叹了一口长气,弄得马尔克洛夫毫无办法。

到了家里,马尔克洛夫打发开了跟他的人,便去吩咐套车、开饭。他家里的佣人一共有这几个:一个小听差,一个女厨子,一个车夫和一个耳朵里长毛的年迈的老仆,这个老仆爱穿一件粗布长袍,他还是马尔克洛夫的祖父的当差。他老是带着十分忧郁的眼光望他的主人;可是他什么事也不做,而且事实上也没有他做得了的事情;不过他老是蜷缩着身子坐在门口带阶梯的小平台上。

早餐是煮老的鸡蛋、鳁鱼和冷杂拌汤(听差端上来用旧的香膏罐盛的芥末,用香水瓶装的醋),饭后涅日丹诺夫便坐进了他昨天晚上坐来的那辆马车;可是拉车的三匹马只剩了两匹,因为第三匹马在钉蹄铁时给钉伤了,有点儿瘸。吃早饭的时候马尔克洛夫很少讲话,他也不吃东西,只是使劲地呼吸……他发了两三句牢骚,都是关于他的田产的,接着他又摇摇手,好像在说:“……那还不是一样,后来一切都要改变的。”马舒林娜要求涅日丹诺夫把她带到城里:她想在那儿买点儿东西。她说:“我可以走回来,不然,我还可以搭上农民回家的车子。”马尔克洛夫把他们送到台阶上,说他不久还要请涅日丹诺夫再来;并且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突然抖了抖身子,又振奋起来了)——一定可以最后决定了;那个时候索洛明也会来的;他,马尔克洛夫只等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的消息,只等消息一来,他们便要马上“动手”,——因为老百姓(就是连“участие”这个字也不懂的老百姓)不肯再等了。

“啊,您不是要拿什么人的信给我看吗——他叫什么名字?基斯利亚科夫?”涅日丹诺夫问道。

“过一半天……过一半天,”马尔克洛夫匆匆答道,“那个时候什么事情都办好了。”

马车走动了。

“您准备着吧!”马尔克洛夫的声音最后说道。马尔克洛夫站在台阶上,老仆人站在主人的身旁,脸上仍然带着他那不变的忧郁的眼光,挺起他的弯曲的身体,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背后,身上发出黑麦面包和粗布的气味,他听不见近旁别人讲话的声音,——这便是那个“模范仆人”,马尔克洛夫的祖父留下来的老朽的当差了。

一路上马舒林娜没有讲话,她只顾抽她的纸烟。车子走近城门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长叹。

“我替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难过。”她说,她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他实在太累了,”涅日丹诺夫说,“我看他的田地管理得很不好。”

“我替他难过的倒不是这个。”

“那么是什么呢?”

“他是个不幸的人,到处碰壁!……像他这样的好人我们在哪儿去找呢?可是……人家总瞧不起他!”

涅日丹诺夫看了她一眼。

“那么您知道他的什么事情吗?”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您自己看得出来的。再见,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

马舒林娜下了车。一个小时以后,涅日丹诺夫的车子驶进了西皮亚金的院子。他觉得不大舒服……他一晚没有睡觉……还有那一切的争论……那些讨论……

一张美丽的脸从窗里望出来,对他殷勤地微笑……这是西皮亚金娜在欢迎他回家了。

“她那对眼睛多好!”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