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芷心中又急又气,方才在马车上,她心乱如麻,光顾着男女之防,全然没有察觉到少年身上传来的温暖的檀香之中,藏着浓郁的血腥气。
是为了救她受的伤?
她怎么没有一点察觉呢?
这么多血,该伤得有多重啊。
沈听芷心中满是愧疚,当即便想折回去找谢时宴。
赵嬷嬷却拉着她急匆匆往内室走,“快别走了,好生坐着!”
沈听芷挣过身去看,送她进来的马车已经驶离了知春园。
赵嬷嬷拉着沈听芷到房中,伸手去解她的衣裙。
沈听芷制住她的手,细声细气道:“我来吧。”
待沈听芷脱下罗裙,卸下中裙,赵嬷嬷细细打量了,发现血迹确实是沾染在衣服上的,这才放下心来。
赵嬷嬷紧张地问道:“姑娘,方才是谁送你回来的?”
沈听芷蝶翼般的睫羽轻颤,她瞥过视线道:“是、二公子。”
赵嬷嬷哎声,“怎是二公子呢!”
沈听芷抬起秋水瞳,辩解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是二公子出手,这才将我救了回来。”
赵嬷嬷叹口气道:“不过也幸而是二公子,若是旁人出手,姑娘的婚事可就难了。”
国公府荣宠正盛,上京城多少贵女盼着能与大公子成一段佳话。沈听芷即便是扬州知府嫡女,放在世家大族盘踞的上京城,也是比不上的。
沈听芷宽慰道:“嬷嬷,已经没事了。”
赵嬷嬷见少女微垂着眼睫,雪白的面上一片惨白,神色也有些恹恹,有些心疼道:“婆子去给姑娘备水。”
沈听芷点了点头,方才吓一身冷汗,里衣汗涔涔地黏在后背上,湿漉漉的,很不爽利。
赵嬷嬷出门,恰逢青兰和派出去的丫鬟赶回府中。
赵嬷嬷拉着她们问了话。
青兰闭口不言,派出去的丫鬟倒是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得知确是二公子为沈听芷解了围,赵嬷嬷又深叹口气。
她吩咐丫鬟和青兰道:“这件事便烂在肚子里,决计不能与旁人说道!”
青兰自是应下,丫鬟碍于赵嬷嬷威压,也连声应下。
浴房的水很快备好,沈听芷脱了里衣,在青兰的搀扶下泡进了浴桶里。
青兰将从扬州带来的桂花花露洒了几珠在水里,又取了皂角细揉沈听芷那一头乌黑的绸发。
等青兰将她的长发缠于头顶,沈听芷轻声开口道:“你出去吧,我泡一泡。”
青兰嗳声撩帘出了浴房,沈听芷环着手臂靠在浴桶边上,脑中挥之不去昏暗的马车中,少年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身。
他的腿那么直,那么有力,将她撑起,像是要撑起她世界中坍塌的黑暗。
让她得以喘息,安心地闭上眼睛。
浴桶中的水渐渐放凉,沈听芷回过神,这才发现手臂在她没觉察的时候,被她反复揉搓,细腻光滑的雪肤上满是快要又红又紫的斑驳。
沈听芷愣了愣,害怕手上的印子被青兰看到,便自己出了水面,拿起屏风上挂着的齐胸襦裙换上。
淡青色的齐胸襦裙用一条带子束在胸前,扩大的同色水袖行动间如同春日翻飞的蝶翼,衬着雪白漂亮的锁骨,纤柔温软,温润可人。
出了浴房,沈听芷坐到妆奁前。
青兰给她绸缎般的乌发上着桂花油,赵嬷嬷则吩咐婢子将吃食端了上来。
今晚亦是一道三丝清蒸鱼,一道时蔬,一盅百合红枣粥,并一碟芙蓉糕。
沈听芷心中有事,用了两块芙蓉糕便不动筷子了。
赵嬷嬷有些担忧,沈听芷笑道:“午时用的有些过了,今夜便当消食了。”
赵嬷嬷将剩下的吃食撤了下去,沈听芷在灯下坐了会儿,便称有些犯困。
赵嬷嬷将帐帘层层放下,青兰伺候沈听芷梳洗过后,便灭了灯,躺在了外间的软塌上。
幽深的黑暗将帷幕之后的床榻笼罩。
沈听芷睁着眼睛,心里记挂着白日罗裙上的血红,久久不愿闭上眼睛。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听芷轻声叫道:“青兰,你睡着了吗?”
青兰没有睡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没有,小姐有什么吩咐?”
沈听芷撑起身道:“我睡不着,你去仓库将金疮药找出来,陪我出去走走吧。”
青兰疑惑地询问:“姑娘受伤了?”
沈听芷不愿多说,只催促道:“你去吧。”
青兰嗳声,披衣起榻,很快将东西拿来。
沈听芷趿鞋下榻,从屏风上拿下外裳,披在襦裙外头,“走吧。”
青兰点燃琉璃花灯,为沈听芷掌路,“姑娘,这么晚了,你要去何处?”
沈听芷轻声道:“今日倘若不是二公子,我恐怕已经被掳去做了那裴世子的妾室,我想去谢谢他。”
届时就算国公府将她救出来,她的名声也算是毁了。
青兰也知此事不可张扬,便提着花灯,在前面为沈听芷引路。
一主一仆轻手轻脚,顺着长廊往暖香院方向走去。
夜风微冷,拂面带来池中菡萏的清香。萤火虫在庭院的草木中忽隐忽现,露珠从草木纤长的枝叶上颠落,坠进泥土。
沈听芷小心避着人。
尽管此行去是为着道谢,可一旦心中存了些其他心思,去寻人的理由便变得有些不明白起来。
夜风习习,大致过了两盏茶的光景,沈听芷终于瞧见了那道被青木绿叶爬满的月门。
透过紧闭的门扉往暖香院内看去,里头漆黑一片,只在地上漏了一丝萤火般的暖黄光晕。
里头的人还没睡下。
青兰上前敲门,隔着门便小厮打着哈欠,不耐烦的问道:“谁啊?”
吱呀声响后,年久失修的黑色大门被大开,小厮看到穿着一等丫鬟服侍的青兰,赶紧改口道:“好姐姐,你是哪家院子里头的,怎从没有见过啊?”
青兰秀眉一皱,呵斥道:“主子的名头,也是你能问的?”
小厮哎呀一声,“实在是这处院子破烂的很,姐姐这番前来,恐脏了姐姐衣裙。”
青兰面露厌恶,“我是奉了主子的令,来与二公子送东西的,你还不让开!”
小厮这才不舍地退下。
沈听芷迈步进入院中。
她对青兰道:“我看那小厮不是安分的,你在外面与我守着。”
她从青兰手中接过琉璃花灯,拽着天青色细颈瓷瓶,往里间走去。
沈听芷来到房门前,方伸出玉白的素手,还未扣门,便见面前的门从里面被打开。
沈听芷神色微愣,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退,将来人的情态看得一清二楚。
暖黄的琉璃灯在他身后铺开,他出来的匆忙,还未来得及将衣襟扣上,只松散地披在了宽阔的肩背上。
在他大敞的身前,紧实的腰腹上缠着层渗血的纱布。
见着沈听芷,少年的眼中露出些许惊讶,“嫂嫂?”
沈听芷回过神,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看得入了神。
白瓷般的面颊上漫上一层绯红,幸而天色暗,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沈听芷缓了缓声,唇角攒出些笑意,将手中拽着的金疮药摊开,温温软软地开口道:“今日多谢二公子了,这是我从扬州带来的伤药,许能帮上一二。”
谢时宴的视线从少女白皙的手腕间扫过,却并未去接。
他抬起幽黑的凤眸,看了眼天色道:“外面天凉,嫂嫂进来坐吧。”
沈听芷一听,心中有些慌乱,忙道:“我只送些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便要走了。”
谢时宴没有说话,只深深注视着她。
在沈听芷快要有些局促时,他垂下眼,幽幽开口道:“嫂嫂可是嫌我这处、太过简陋?”
温润琅琅的嗓音,如雨后的青瓷,湿漉漉地撞在沈听芷心头,叫她心尖儿一颤。
沈听芷咬了咬舌尖,定下心神道:“没有,只是……”
谢时宴抬起眼,轻声问道:“只是什么?”
沈听芷赧身道:“只是男女之防……”
谢时宴忽地轻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嫂嫂这般担心,可是想对我做些什么?”
沈听芷眼眸微睁,很是诧异。
他、他怎么忽然这么说,可是、发现了什么?
想到梦中之事,沈听芷呼吸都变得有些温热,她面色红透,瞥过脑袋,有些无力地回道:“没有……”
闺阁中娇养的少女不会说谎,此时略微偏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像是将最柔软的命门悉数送到面前,只消轻轻用力,便会任君采撷。
谢时宴唇角轻扬,倘若他是一个像他大哥一般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他此时便应该见好就收,放任乖顺的羊羔离开。
可惜他不是。
他垂了垂视线,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落寞,“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便不强求了。”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少女掌心的瓷瓶接过。
沈听芷提着裙摆,低着头便想要匆促离开。
夜风阵阵,面前的少年似受不了风中微寒,忽抬起苍白如雪的手腕,抵在唇边,轻咳了声。
沈听芷想要走的步子却是迈不动了,她抬起潋滟秋水眸,眸光清凌温润,她难掩担忧道:“你的伤,不碍事吧?”
谢时宴缓缓摇头,轻笑着安慰,“不碍事。”
屋内泄露的灯光下,少年面色惨白如纸,他身量高,微垂着凤眼,五官比常人更为深邃,鼻梁高挺,唇间一点血色,在光影的映照下,如雨中白釉瓷器般易碎。
沈听芷不放心道:“看过府医了吗?”
谢时宴弯起眉眼,轻笑着问道:“不过一些轻伤,何苦兴师动众?”
想到他的身世,沈听芷心头没由来的一紧。
她有些不忍道:“即便是轻伤,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顾吗?”
谢时宴却有些无所谓的笑道:“嫂嫂,我是姨娘所出,没人希冀我过得好或不好。”
沈听芷抬起眼,潋滟眸光中如有星河坠落,她轻捏着袖沿,温声道:“可日子是自己过得,旁人的希冀,总不是什么要紧的。”
谢时宴眉眼间忽然亮起一点笑意,他长得极好,一张脸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这一笑,灿如烟火,靡艳惊人。
他温声问道:“嫂嫂是想告诉我,嫂嫂在希冀我过得好吗?”
沈听芷面色绯红,她轻点了点头,小声道:“我确是希冀二公子过得好些。”
谢时宴似是听到了很是新奇的话,追问道:“为何?”
沈听芷垂眼眼睫,“因为……”
她心中一紧,忽然偏过脸,岔开话题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谢时宴心情似乎好了些,他跟着走了出来,站在沈听芷身侧,垂眸轻笑道:“我送嫂嫂。”
沈听芷点了点头,与少年一起并肩走进夜色中。
凉风将她的裙角吹到他的衣袍上,翩然翻飞在一起,只少女毫无察觉。
少年看着,却并未有所动作。
到了暖香院门口,沈听芷顿住脚步,“剩下的,我们自己回去了。”
她叫上青兰,走进深沉的夜色中。
半晌,谢时宴温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轻声问道:“嫂嫂以后,还来吗?”
沈听芷顿住脚步,她抬起脸,看向远方。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谢时宴继而轻笑道:“上次嫂嫂说,会再来看我,虽知不是真的,但嫂嫂能对我这般说,我很开心。”
他的语声轻快,虽带着笑,却像是在说永别。
沈听芷蝶翼般的睫羽轻颤,她垂下眼,心底抽起一阵如麻的微微刺痛。
良久,沈听芷转身,唇角微微扬起,她眉眼略弯,笑道:“小厨房炖的芙蓉鸡丝粥很是不错,我从扬州带来的桂花藕粉也很是不错,改日我送来与你尝尝。”
谢时宴笑了笑,“我等着嫂嫂。”
沈听芷带着青兰,点着琉璃花灯,消失在夜色中。
刚走没多久,十一便将在墙角偷听的小厮踢翻在地。
他神色桀骜,“将军,这个人怎么处理?”
说着便拔出刀问道:“杀了?”
小厮抬起眼,看到原本在少女面前温润无害的少年,此刻面若寒霜,凤眸中满是阴翳。
对上他视线的那刻,一双无形的大手束住了他的喉咙,叫他说不出半句求饶的话。
谢时宴冷声道:“不必,留着我还有用。”
十一啧了声,丢开小厮,“算你走运。”
谢时宴转身往房间走去,淡漠道:“让他把不该看到的忘了。”
十一哟嚯一声,“这个我喜欢。”
春神夜长,沈听芷蹑手蹑脚回到知春院,院中已然一片静寂。
她脱了外裳,换上里衣上塌。
白日里惊扰过多,夜间又走了好一段路,夜风柔和中,她放下心神,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却开始缥缈。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白日的车辇之中,马车颠簸,她坐在少年的身前,被少年环身抱着。
她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他抱着。
脚尖悬在半空,双手只能短短束住他的半截衣袖。
马车在行进,她没有落点,只能坐在唯一的靠点上。
路程颠簸,她哭着喊着,浑身都在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写,我尽量(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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