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芷如遭雷击,忙想摆手解释:“不是的,是……”
手方抬起,便觉着不合规矩。
她垂下睫羽,轻咬了咬殷红的唇瓣,保持着仪态。
谢时宴抬起鸦羽般的眼睫,幽幽望着少女。
沉郁的黑眸一望见底,似乎经不起任何最轻微的恶意。
他语声轻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什么?”
沈听芷急得轻跺了跺脚,她轻摇了摇头,温声解释道:“只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二公子不必将它放在心上。”
谢时宴微微抬了眉角,语气有些迟疑,“嫂嫂是想将伞送给我吗?可是……私相赠伞,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
沈听芷面颊忽地一红,她忙道:“我并未有这个意思!”
谢时宴扯起唇角,语气里有些自嘲,“沈姑娘是大哥的未婚妻,沈姑娘的意思,我自然明白。”
“只是……”他顿了顿,“嫂嫂嫁给大哥后,若伞放在我那里,有朝一日被大哥知道了,只恐万一、大哥误会……”
沈听芷绞着帕子,垂着面颊,想说谢大公子不定会为一把伞计较。
可转念一想,她连谢大公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如何能断言他的心思?
且送伞那日,永泰郡主的院里头又实在找不出第三个旁人,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有口也说不清。
她踯躅着缓声说道:“赠伞之事,是我思虑不周,还望二公子莫要见怪。”
她继而抬起潋滟秋水眸,问道:“二公子住在何处,我让丫鬟到你那处去取。”
“丫鬟?”谢时宴将这两个字单拎出来,复念了一遭。
整个国公府中,恐怕还没有人敢随便将丫鬟安排到他院子里头。
淡漠的语气,让沈听芷的心悬在空中,莫名一紧。
她斟酌着小心问道:“可有何不妥之处?”
谢时宴扬起眼,轻笑道:“并无不妥。”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
沈听芷轻声追问道:“只是什么?”
谢时宴弧形完美的薄唇轻扬,笑容有些随意,“只是我的院子里、并无小厮丫鬟能差使。”
沈听芷双眸微睁,堂堂国公府二公子,大业战功赫赫、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神,院里竟然连个小厮丫鬟都没有?
沈听芷心头微震。
她偏头看了看青兰。
且不说青兰低垂着头,完全不敢正视这位杀神。
届时打发去取的无论是青兰还是赵嬷嬷,让谢时宴亲自把东西放在她贴身伺候的人手上,总是不合适的。
沈听芷也明白了方才他欲言又止的难处。
权宜之下,沈听芷轻声道:“那还是我随你去取吧。”
谢时宴掀起眼睑,瞥了一眼侯在一旁的青兰,语气周全道:“嫂嫂只带从家中带来的丫头?可会叫人生疑?”
他稳声提议道:“可需要叫上伺候的嬷嬷。”
沈听芷摇了摇头,唇角攒起浅浅笑意,“心思清白,又何惧他人谣传。”
沈听芷有些愧疚,“况且,赵嬷嬷受了凉,若要等她痊愈,恐要再等上许久,今日既见着了,不如便去取了吧。”
以免日长梦多。
谢时宴颔首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他迈步走在前面,“嫂嫂随我来。”
沈听芷嗯声,迈步跟上。
他的步子大,沈听芷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谢时宴不动声色地慢下步伐,走在少女前面三步远之处。
漫漫春.光穿透廊檐,留下一路浮光掠影。
沈听芷微垂着睫羽,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在少年窄紧的腰身上。
他身量挺拔,玄色束腰收紧,提步间,高束的乌发在腰后微微晃荡,更显得他腰身劲瘦,窄紧有力。
想到梦中沉浮溅起的水花,沈听芷面色绯红,将头更低地垂下。
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呼吸都有些微热。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引着的谢时宴忽地顿住脚步。
沈听芷一时不差,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一股浅淡温暖的檀木香扑面而来,不似他的面容般冷寂,倒是多了几分炽热危险。
沈听芷抬起眼,忙退后一步,稳着声线问道:“到了吗?”
谢时宴略过脸,摇了摇头道:“还未,只是这段路,嫂嫂需小心些。”
沈听芷不解,“怎么?”
待看清长廊下的小径,沈听芷蓦地一滞。
眼前的院子,与国公府的别处大有径庭。
国公爷谢巍身为当朝首屈一指的肱骨之臣,封赏自然也是最为丰沃的。
国公府处处雕梁画栋,亭台水榭,草木珍异。
可此处,却荒草横生,颓败无比。
丛生的杂草渐渐覆过小径,若是从中走过,指不定会被割伤脚背。
沈听芷往左右看了看,院子里的景致陌生,看起来荒废已久。
想到梦中他的模样,沈听芷下意识想要后退。
她握紧手中香帕,强压住声线里的颤抖,开口叫道:“二公子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谢时宴见她眼中藏不住的慌乱,扯起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想告诉嫂嫂,此处露水深重,恐脏了嫂嫂鞋袜。”
他随手折了一段树枝,以一个执剑的姿势,微微往前一扫。
凌厉的剑风将小径上满覆的青草吹倒,立刻便露出一条长满青苔的青石路。
“此处鲜少有人过来,嫂嫂小心些。”
他说着,率先走上了小径。
沈听芷搀扶着青兰的手,小心翼翼地找着干爽的地方落脚。
又走过几处小径,沈听芷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等她的额角冒起一层薄汗,谢时宴终于停下脚步,“到了。”
沈听芷心中一喜。
抬眼一看,眼前的景致委实说不上富丽堂皇。
这是一处极偏远古旧的院落,繁茂的爬山虎掩盖了月门的轮廓,墙边杂草也无人清理,莽莽长了半腿高。
照壁长满了黑青色的苔藓,湿漉漉爬满了水渍。
院落的牌匾掩映在树影里,隐隐分出几个早已褪锈的大字——“暖香院”。
谢时宴抬手推开大门,漆黑大门“吱呀”响。
院中的光景也委实说不上好。
木质门窗发黑枯朽,朱砂红的柱子掉了漆,七零八落的。
屋顶的瓦倒是盖得严实,院中一颗断了枝杈的大树,枝繁叶茂,墙角树干布满了凌厉的剑痕。
沈听芷张了张唇,这便是国公府二公子住的地方?
昨日拜见永泰郡主时,沈听芷已经隐隐猜到,谢时宴并不受永泰郡主喜欢。
就连丫鬟红袖,都对他的事情闭口不谈,仿佛禁.忌一般。
只是她没想到,即便是庶子,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谢时宴在院门口顿住脚步,他偏过头,对沈听芷说道:“院内简陋,恐脏了嫂嫂衣裙,嫂嫂在这里稍等片刻。”
他的语气有些沉,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羞愧之意。
沈听芷想也没想,踏入院内,眉眼弯起些微笑意,“二公子哪有叫人等在门口的道理?”
谢时宴愣了愣,旋即唇角挂起让人目眩的轻笑,他温声道:“嫂嫂不嫌弃便好。”
院内的地面很是干净,落叶泥泞已被剑风扫得差不多。
沈听芷跟着进了里屋,甫一进门,视线便将房中看了个大概。
房中没有垂挂帐幔,一道画着肃杀的松石的屏风隔住了看向床榻的视线,屋里只一方八仙桌,临窗放着一处小桌和书案,幽暗孤冷。
沈听芷虽然不似上京城中的贵女,从小出生在勋贵之家。
可父亲沈安煦二十五岁便进士及第入了翰林院,之后被圣上钦点任扬州知府。扬州属富饶之地,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便被捧在手心长大。见识到的金玉珍宝数不胜数,稀罕的西洋玩意儿也是见过的。
她从小受的又是大家闺秀的教导,觉着上京城的勋贵,应当注重礼制才对。
即便再为不喜,一个公子,也不该住在这种、连下人奴仆都不会住的地方啊。
沈听芷小心迈出绣着青荷的鞋面,迈步到八仙桌旁。
屋内陈设虽然简陋,但是却很干净。
博山炉燃过熏香,空气中萦绕着浅淡的檀木香味。
谢时宴却早已习惯一般,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半盏热茶推到沈听芷面前,“嫂嫂稍等片刻。”
沈听芷安静坐下,捧起他放在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口。
视线瞥到谢时宴走向屏风之后。
一条挂在屏风之上的布条被快速收起,依旧有刺眼的血红从余光一闪而过。
沈听芷收回眼,这才注意到,桌面上,似乎只有一个茶杯……
此刻正被她捧在手中。
沈听芷面色绯红,那她岂不是,是与他同饮了一个杯子。
沈听芷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正坐立难安,便见谢时宴抱着一方长匣走了出来。
他的身量挺拔,抱着长匣,像是在抱一把绝世宝剑。
他将长匣打开放在桌面上,里面安静躺着的红伞,正是她从扬州带来的二十四骨油纸伞。
沈听芷放下茶杯,伸手将油纸伞从匣中拿起。
她略微后退一步,行了个礼道:“既拿到了,那便不叨扰了。”
谢时宴点了点头,他抬起眼,眼睫鸦羽一般,浓而密,肤色冷白,凤目狭长。
他跟着要走出,“我送嫂嫂。”
靠得近了,他身上温暖的檀木香像是要将她完全包裹。
沈听芷如惊弓之鸟,一壁往外跑,一壁回头匆匆道:“不必了。”
她的脚步太过仓促,回头瞥见谢时宴一个人站在屋里头。
屋内幽深的黑暗将他上半边脸的神色遮挡,只能看到日光照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极白极冷。
春末的这场轻寒里,他似是浸在刺骨的坚冰间。
沈听芷脚下一滞,她愣了愣。
她身后的日头渐渐升起,绚烂的金色霞光将她的身影笼罩。
沈听芷弯起眉眼,轻笑着补充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言罢,她便快步往知春园赶去。
寒风轻冷,一朵开尽的石榴花从枝头倏然落下,被谢时宴抬手接住。
他冷白修长的手指碾了碾,鲜艳的花汁在指尖溅开。
他垂下眼,指腹碾了碾,轻笑了笑。
总归,是有一束照亮他的天光。皎白无暇,纯澈潋滟。
天色渐渐起了,赵嬷嬷总是有些不放心,前往院中叮嘱小丫头们。
却不想发现沈听芷仍旧未归。
唯恐她在府中迷了路,赵嬷嬷忙带人寻找。
刚走出知春园,便见长廊那头走过来的两人,正是沈听芷和青兰。
赵嬷嬷大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拉着沈听芷的手担忧道:“姑娘怎去了这么久?”
沈听芷笑道:“去别处转了转。”
赵嬷嬷点头道:“国公府的院子,姑娘可随意逛,只一处,姑娘万不可靠近。”
沈听芷轻疑,“是何处?”
赵嬷嬷携着沈听芷回到屋内,“西头二公子的住处,暖香院。”
沈听芷心中一愣,她微讶道:“为何?”
赵嬷嬷语叹口气,“这事儿本不该我来告诉你,只你在这家中住着,便要离那儿远些。”
她拍了拍沈听芷的手背,“咱们家的二公子啊,心思狠毒,杀人不眨眼,不是个良善的。”
沈听芷想了想道:“听闻二公子跟随大将军征战边疆多年,总是要沾染血腥的。”
赵嬷嬷叹了口气,“可若是,他第一个害死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呢……”
作者有话要说: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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