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
从地铁出来已是傍晚,走进街道像走进昏暗的鱼肆。人们普遍发臭。在我眼前总是晃动一个中年妇女的背影。她走形了,腿部像两只纺锤,上身的肉沉积于腰部,可还穿着缀着红点的白连衣裙以及尖细的黑高跟鞋,灰掉一半的头发披挂在肩,脑袋两侧结着哪吒那样的髻。她就在我眼前晃啊晃,走在平路也像是在一级一级地上台阶。
到了深夜,天反倒会蓝,甚至有白云。我坐在阳台,像坐在海底,仰望着这你偶尔也可能仰望的辽阔苍穹。
楚尘有一首短诗《地面上的在空中》:
两个本来应该在一起的人却在同一个天空下的两个地方赶路
现在两个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
我今天跟你讲的故事立足于“本不该”。在遥远的时代,有一片森林,森林里有一条赭黄色小道,小道这头有一间房子,住着一位瘦弱的少女。她一直坐在窗前,说起来她不是热闹的人,很少愿意说话。她的五官长得简单干净。一天,一位赤诚的少年走过来,她一看见,便起身,朝着小道走。他一直跟着。
很多年我都在想这艰苦的旅程。天空阴沉,无边无际的荒野被雪掩盖,一路只有几棵黑色的树,既没有黑夜,也没有白昼,永远这样,只剩鞋踩下去的声音,像一次次踩进泡松的软木。他低眉顺眼,言听计从,但这些都是选择性的,当她说出诸如“你还是回吧”之类的话,他停住,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又跟着走起来。有时她双手垂下(两只胳膊像是断掉),仰着脖颈,微微张开唇,牙齿顶着牙齿,无声地长嘶。她疲倦不堪。
这个故事因为翳障,出现不同的结果。如果以他为主角,则他是不懈的爱神,背负着永恒的城堡,以一种罕见的精神承受刑罚、磨难与绝望。最后愿望已不是得到对方,而仅只是为着将漫长的生命浇铸于修行。知其不可而为之。而如果从她的角度出发,则他是不折不扣的流氓——倘若是粗浅的流氓也好,那意味着推倒在地,凌辱或者殴打,意味着结束。但他并不气急败坏,他笃定能承受任何羞辱,像豺狗一样缓慢而坚决地跟随着。这条艰苦的道路是她带领的,她走到哪,他跟到哪,但毋宁说是他到处赶着她走。他是杰出同时让人恐怖的猎人。
“求求你。”有一天她说。他略微痛苦了一下,轻轻摇头。“求求你了。”她泪流满面,接近歇斯底里,“你不是要我吗?你来。”说着开始脱衣。
“不。”他将她气愤的手捏住。
“那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他好像也忘记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说:“我们继续走吧。”
在故事的开始,她是强者,是他的主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在后来,她是十足的弱者,束手无策。这是怎样的一种坚韧与偏执啊!就像每天早上有一个人跑来,将鞭子塞到你手上,“请务必抽打我一顿,拜托了。”
人类没有制定任何法律来阻止这种行为。
今天,作为噩梦,我已远去。当你偶尔抬头看这笼括中原、东北、亚洲以及北冰洋的天空时,或许还会为一个想法而心悸。你可能想到我也在抬头看这镜子般的天空,你可能害怕天空会将你的踪迹倒映进去。你去了远地,生儿育女。我早打听到了。但是你用不着害怕,也无须在意识到平安时展现出你固有的慈悲。我大量的纠缠与骚扰后来只停留在自己的卧室,有一年我每天写信,但最终只寄出去一封,说的还是与感情无关的事。我们说起来只见过五次面——本来还有机会见面的,但当你涂满口红在将近一百米的远处浮现出来时,我转身跑掉。那天阳光太过猛烈,道路晒得发烫,一切扭曲,我只一眼便看见你的衰败。时间这东西稳步前进,将我弄得尴尬不已。
我更愿意在没人的时候回忆那万物尚未开化的青春,回忆你干净而简洁的面庞。后来面庞模糊,回忆难以为继——我只剩麻木与空荡。我想告诉你的是,正是这场缺憾,导致偏执的我四处游荡。有时我眼看在一个地方经营好窝巢,账号和密码都设置好,有钱打进来,忽然觉得没意思便跑到另一个地方,从零开始。我和若干女性发生过纠缠,有一天我听到一句话,感觉进入迷宫。
“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觉得我有天分,想将我介绍到音乐系。”她这么说。我感到羞惭,因为我刚刚称赞她天生对乐器敏感。其实我连简谱都不识。其实她除开长得好看,别的也寡淡。她需要男人不停地赞扬她,以她为这上帝已死的世界唯一的主。而每个贱兮兮的男人都看见这个信号。我想到有多少次我都在别有用心地称赞对方,只为扯下对方的裤头。我穿上裤子,系好皮带,说:“我好像看见未来你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未来我说什么?”
“你说,‘当时有个编导也觉得我指法不错,想让我深造。’而且——”
“而且什么?”
“你还会说,‘可我是不信的’。”
另一次,当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在房间奔跑,手机响了。“嘘。”她伸出食指竖在拱起的嘴唇前。我听见她在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诸如吃饭没有,家中的咖啡机是否修好,是否还准备学梵文,想不想骑电瓶车周游安义县,你要乖。我未曾想一个女人可以将同样的真诚、喜庆与热爱奉献给两个男人。但她只是在骗他,她每句话都是行骗。她骗得如此真诚啊。她说她现在正一个人走在街上,“好累好累哦。”
我便想起多年前我在兰州的女友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也是在逛街,但是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既没有轮胎疾驰的声响,也没有路边小贩的喧闹。“我好想你,嗯,就这样了。”女友说。我仿佛走进时间循环的河流,好像上帝一定要让我看到这些。
当这个女人放下电话来安抚我,我像沉稳的猫盯着她,说:“攻易守难。”
“怎么讲?”
“你看看这里。”我将一本书翻开,找到画过线的那句,“‘骑士,你懂得怎样迅速地获得胜利,但是,你不知道怎样保牢你的战利品。’”
当然有时我也会大受其伤。有一天我站在阳台的凳子上,俯瞰十一层以下的地皮,我的视力不知怎么特别地好,能看清每颗卵石的纹理——就像大地将自己抬到我眼前。我忘记踩上凳子是为着收衣服还是跳楼,也许两者都有。我既不想这么轻易地丢掉生命,也不想完全忘记誓言。我在最后一次给对方打电话时说:“好,你记着,你会后悔的。”
当然我一贯贪生怕死。
这个伎俩的失败让我很久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她万一要说“你不是要去死吗”,我会怎么办呢?但是没多久我便坦然。当我不得不在一个场合碰见她时,发现自己连一点点的尴尬都没有。就是这样一个她,头发稀疏能见着发黄的头皮,用台湾口音说普通话,而她是西北人——只是女人当中无关紧要的一个呀——可我当初怎么就对她那么钟情,还要死要活的?
我心里有很肮脏的一面。后来我想,世上没有比爱情更扯淡的东西。人类的一切几乎都在为爱情让步,都在哄着它,让着它,以它之名干出的事怎么荒唐都可以,都能得到原谅(或者说至少是同情吧)。但是一结婚,它的功能与意义便清晰无比。它只不过是人类为传宗接代发明的光圈。有天,我衰老的父亲从新疆乡下打电话来。数年来,他每三天都坚持打一次这样的电话:
“结婚喏。”
“结婚为了什么?”
“为了生孩子。”
“生孩子为了什么?”
“让他结婚。”
“他结婚干什么呢?”
“他结婚生孩子。”
我感觉父亲像上帝的监工,提着鞭子让我回到苦役营。他也说不出结婚的理由,只能举出反证:“你看有谁不结婚的?”或者,“你总得要有一个孩子吧?”或者,“自古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倒是想告诉他,这全他妈经不起推敲。
先辈生育我们,我们生育后代,后代生育后代,生生不息,无穷匮也,为了什么?为子孙?那子孙又为着什么?为他们的子孙?我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在时间的尽头,有一扇金光灿灿的大门打开,还活着的人类带着所有祖先的灵牌进入永生的殿堂?或者,在那尽头,上帝要给你们放一场电影?细想下去,我们和那些我们所鄙视的猪、狗、牛、羊没有什么区别,它们也是一代代生下来的,和我们一样,奔忙于食物,又以罕见的认真,将财富与精力献给生育。我们与它们都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先有交配,接着有婚配,接着有生育。也许只是为了更好地获取食物(在幼年时期通过父母获取食物,在老年时期通过子女获取食物)。后来为婚配又发明爱情这吗啡。吗啡如此迷人,以至有人分不清是先有婚配还是先有爱情。他们觉得,如果没有爱情,婚姻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们因此悲伤,因为婚姻降临之时,他们对爱情的需求便得不到满足。
我觉得这些都没意思。
也许这是因为我在这方面严重失败过。
如果一开始便尝到幸福的味道,也许我会拿起枪攻击这无聊的看法。但是幸福从未真切地来到。我知道人只有一生,五十年、六十年或者更长一点。很多事只够尝一次。当我尝到的是一枚苦果时,强迫自己吞下去。来不及换了。人的一生装不下两个爱人。幸福——那曾经让人心驰神往的味道,只是长久地存在于我的幻想,就像身处地牢的人拥有完整天空。我制造出圣洁到无以复加的你,同时愤恨于现实中那些既得利益者,他们饕餮、奢侈、浪费,将苹果吃到一半,扔进垃圾桶,那些饥汉的眼神便跟着这扔出去的抛物线游动,心里发出愤怒的叹息。后来我又觉得爱情其实就是这样,没什么值得尊重的。我开始任由自己堕落。
倘若当时的结果是另一种(你应允我),我们或许可以好好生活,好好结婚,好好生孩子,周末时打牌,买辆车到郊外游荡,光明地生活下去。但是我也想象不出更多的情趣。那样的生活只是含糊的一大块,有时能看到一两个细节,比如牛奶瓶倒下,流淌在桌面,然后有一滴从桌沿掉下。就像滴墨,滴落在我心里。我不知道抚摸你手时,灵魂会出现怎样的颤动,我尚未品尝到灵魂之火通过指尖传递、燃烧所迸发出的壮烈。我在别的女人那里偶尔尝过类似的感觉,但很快消失。也许你没什么不同。
当初,你欲得到你热爱的人,我欲得到你,有人欲得到我,都遭遇严重失败。我们成为彼此的出气筒。最终,我们一无所获,按照时间或者上帝的旨意,像牲畜给自己套上项圈,选择结婚。在我们尝试望一望星空时,不小心都老了。今天当我从地铁出来看见那个肥肿的中年妇女,我感觉不到有谁还会爱她,也感觉不到她还值得谁爱。时间摧毁一切。在长长的街道,雨就要下来,没人来接她,也没人打电话给她,尽管她一直捏着手机等待。只有她自己,给自己结了一个属于青春时代的发髻,仍然披挂着初恋时的长发,青丝如剁裂的蛇皮袋。当初她是神,如今是一处生育的遗址。
我曾长久活在痴愣中,不知魏晋。但是时间从不留情,十八年过去,仿佛只有一夜。十八年前我想过,要忍住那段时光,就停在那儿不动。但是一夜过去,时间便将我们带到僵硬而冷的今天。时间这个小偷,将我们猛敲一棍,塞进麻袋,一溜烟跑到现在。十八年前的某晚,我看见你。你身上冒着新鲜的气息,像春天雨后一片嫩绿树叶所冒出的气息,它洞彻心扉,让人心驰神往。你的皮肤之下分布着绿色的静脉之河,你的瞳仁明亮而纯粹,像最黑之夜里唯一的星星。你将要吃的食物是刨冰,将要来接你的是你那穿着踩脚裤的妈妈,在你家里,你爸爸还在调试一台两尺宽的巨大收音机。那只是一个瞬间。人生的幻觉。现在那些物质都不复存在,包括我们共同听过的歌,演唱者都死了。
我很多年没写信——这次写仅仅是因为有人组织大家来写一封属于心灵的信,以抵抗物欲横流或者说太过科技的生活方式。我找了很久,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书信对象,也就是说,人类当中,没有一个值得我去向他倾诉。最终我估计很多人和我一样,将信写给遥远同时无关的你。我喝了很多酒,这时的我油滑、狡诈、自轻自贱,像一块塞满油腻污垢的抹布。而在以前,我写过大量的赞美诗,它们存放在箱子里。有一天,我不识字的妈妈说:“将这些信烧了吧。”我惊诧地看着她,将所有写给你的信烧了。烧的时候感叹号四溅,我感到痛惜,心想以后你要是回头找我,我该如何提供这么多年还在爱你的证据啊,同时,当我年老时,我该如何向自己提供我还曾认真爱过的痕迹啊。但很快我便想开。想让狮子爱上蝗虫,压根不可能。这本应是人间最清楚不过的规矩。同时,即使你想过爱我,我也没办法振作,或者说,我对你对自己都感到厌恶了。而老去以后,也没有比等死更平稳的生活方式了。
某人
2011.6.19